夜 城

2020-05-01 07:39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毛衣祖母院子

武 歆

老吴的生物钟,是与月亮同步的。月亮有多圆,老吴的眼睛就有多大。月亮升起来,老吴这一天才算是开始。

对着月光,吃完晚饭,老吴把碗向外推一推,拿起毛巾,把嘴角边的饭粒擦掉,端起杯子,一大口浓浓的花茶,嘴巴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再仰起脖子,猛咽下去。老吴饭后的举止,先是绅士,后是土匪。喝水动作粗犷猛烈,为的是漱了口,顺便也解了渴。抽完两支烟,穿好衣服,打着老式充电手电筒,正式开始工作。

晚上八点上班,转天早上八点下班。公司要求值班人每隔两小时走上一圈,走一圈时间不长,睡觉可就别想了,两个小时的间隔,能把睡觉的想法彻底砸碎。老吴也从来没想过值班要睡觉,值班就是工作,怎么能够在工作期间睡觉?他也故意不让自己瞌睡。再说,值班室没有床铺,只有一把椅子。有睡意又睡不了,还不如精神抖擞,反而会更舒服一点。

已是深秋,夜风裹挟凉意,身上哪儿都冷,只有鼻子、嘴巴舒服。老吴站在值班室门口,看着头顶上意味深长的月亮。

这是一座三跨的院子,过去每个院子之间都有大门相隔,如今没了大门,只有虚张声势的门垛,这样三排房屋的格局,看着也很像三个独立院落。房屋都是灰色墙体、灰色坡顶。房顶上长着孤苦伶仃的小草。地面是青砖地,即使晚上也能看出来,许多青砖是后来补上的。也有几块没有及时补上,看着,心情特别败落。

这样一个老旧而又破败的平房建筑,三年前却被改做文化公司,所有来到公司的人都非常诧异,疑惑地问为何不去高楼大厦,买这么个破院子?孤零零的地段,也不是什么文创街区。老吴在公司值班守夜三年,耳朵顺便一飞,都能听到白天里这样的问话,记不住多少次了。

公司老总是个女子,年龄不详,有个比较大众的名字,曲晓芳。在大街上喊一嗓子“曲晓芳”,回头的人少不了。曲晓芳高挑个子,模特身材,喜欢穿高跟鞋,一年四季不变化。老吴看见曲晓芳的高跟鞋踩在砖地上如履平地,她身子笔直,走路从来不会向前佝偻。曲晓芳婀娜多姿地走在客人身边,为何买下这个破院子办公,三年来她从没有做过任何解答,再后来也就没人问了。老吴心想,文化公司大概都喜欢标新立异吧。

老吴在手电筒亮光的指引下,在大院子里四处巡视,走走停停。

院子里,角角落落都有探头,再加上定点巡视,万无一失。况且文化公司办公的地方,窃贼也不会光顾。可是市里最近总是着火,有人的地方着火,无人的地方也着火,接二连三的大火,把有关方面吓坏了,三番五次下文件,要制止火灾发生,只要发生火灾,将要严厉追究相关人员责任。曲晓芳的公司虽不是政府部门,可也是有“有关方面”管辖的。

前几天,曲晓芳叮嘱老吴,晚上一定要多走、多看,发现情况,马上报警。报完警呢,也要再给她打个电话。

老吴说,要不……多安排值班人员?曲晓芳说,两个人值夜班,是不是……浪费资源?老吴咯噔不说话了,他明白,两个人值班,增加开支,多有钱的老板,也不会乱花钱。仔细想想,也用不了两个人值班,这才多大的地方呀。

月亮升得更高了。灰砖的院落,在月光下朦胧悠长。

守夜人应该胆大心细。心细,老吴是。胆大,可是远离老吴。没人知道,老吴是个胆小的人。手电筒照到哪里,心脏都会紧缩一下,来到后院,身上所有毛发都会发紧,钢针一样扎肉。还有头皮和后脖颈,感觉好像来到冷风嗖嗖的旷野。

老吴想,曲晓芳买下这个破院子,一定有原因。至于什么原因,喜欢研究、爱好琢磨的老吴,始终没有想透。

这座大院子,一百多年前是监狱,从大清朝到国民政府,后来日本人,再后来又是国民党,每个年代,这座大院子都没逃脱监狱的命运。1949年之后,也还是用作监狱。三十多年前改做它用,成为市供销合作总社的仓库。再后来,荒废了。曲晓芳用低价买下后,整修、装饰,修旧如旧,成为古色古香的文化公司。可是无论怎么遮盖怎么修饰,也还是留下了“破”,这里面有曲晓芳的故意成分,也有年代太久无法改变的缘故。

老吴和员工们都知道这座院子的前史。监狱的明显标志,就是依旧留存的炮楼,也就是当年的瞭望塔。老院子以前面积大,六十多亩地,后来市里拓宽道路,大院子切下去一大半,成为现在这样子。

巡夜的老吴,踩着手电筒的灯光,来到后院。这是最阴森的地方。后院是当年的牢房。如今只剩下并排七间房,里面空荡荡。平日锁着门,老吴从来没有进去过。

老吴站在后院,又一次听到老人的咳嗽声。仔细再听,好像又没了。走上几步,恍惚了一下,咳嗽声又响起来。每次值班,只要巡夜来到后院,老吴都能听到老人的咳嗽声。他用手抹了一下脸,感觉自己流汗了。月光下,老吴的那双手,又小又白,越看越小,越看越白,不像老男人的手。他用女人一样的手擦了汗,双手握住手电筒,好像这样光亮就能更亮一些。

老吴故作镇静,没有快步回去,他明白,你脚步越是匆忙,心里就会越害怕,干脆迈着四方步,走得妥帖,为了压惊,还要唱起来,就唱《打登州》吧。

“将身儿来至大街口……”

唱起来的老吴,感觉身边还有一个人跟自己走在一起。心里踏实了。老吴特别相信感觉。

老吴的父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父亲在他印象里特别模糊,好像就是一个晃动的影子。可是老吴对叔叔印象深。叔叔还活着,住在遥远的乡下。据说叔叔闲暇时偷偷给人看相,也偷偷看风水、看墓地。七八年前老吴回老家看望八十岁的叔叔,叔叔没在家,表哥趴在他耳边说被人请去破案了。老吴大笑,叔叔啥时加入了公安队伍?细问才知道,有一户人家被盗多次,不明缘由,提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满脸堆笑地登门拜访叔叔,想要叔叔破解被盗难题。老吴笑,肩膀一个劲儿抖。表哥也笑,说他爹现在忙得很,找他的人太多了。

下午,叔叔回来了,看见多年不见的侄子,张开双臂,鸟儿一样。老吴赶紧扶住叔叔的胳膊,同时也把叔叔嘴里的酒气“扶住”了。

把叔叔“放”到沙发上,几句寒暄话过后,马上就问叔叔破什么案子。叔叔故意卖关子,用目光示意老吴把茶水杯子给他递过去。叔叔喝完水,才告诉侄儿怎么“破的案”。

原来那户屡次被盗人家,是独门独院,且在一条小街的拐角处。街道有坡度,站在街道西面,能够看见东面这家独门小院里的大致情形。要是脚下再垫上一点东西,看得更加清楚。小院恰好又在拐角处,拐过去,不远处就是一片小树林,再往前走,就上大道了。小树林没有路灯,也没有监控,得手后顺利溜之大吉。

不偷他家,还偷谁家?叔叔得意地笑起来,一双不像乡下人的手,摸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继续说,窃贼找下手的人家,要找得手后容易脱身的人家。窃贼选择目标,是倒着来的。得手再容易,不容易脱身,也不会下手。被抓住的贼,即使早先偷得再多,那也是笨贼,也是傻贼!那就没意思了。

老吴心里豁亮了一下,就像是被人撕开一道口子,看见了莫名其妙的亮光。

老吴给叔叔竖起大拇指。叔叔嘿嘿一笑,用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的一口黑牙露出来。叔叔年轻时牙齿就不好,习惯了说话用手遮住嘴巴,不让人家看自己的牙。初次见面的人跟叔叔说话,以为叔叔要说什么秘密的话,不明白叔叔原来是为了遮蔽牙丑。

但是一口黑牙的叔叔,手却是白的。老吴的一双白手,跟叔叔一样。“养女随姑、养儿随叔”。老吴的行为举止,特别像乡下的叔叔,尤其是一双小白手。

您用什么招数挽救失窃的人家?老吴向前探了身子。

叔叔用白白的手,再次捂住嘴,笑道,加高院墙。

办法有点简单?老吴不屑。

叔叔高深道,你听过有人偷监狱吗?

啥意思?老吴糊涂。

叔叔却不再说话了。叔叔总是说半句话,留下海阔天空的后半句话。

老吴“哦”了一声,脸上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心里还是懵懵懂懂。

可能与叔叔特别亲近,潜意识临摹了叔叔某些思维。老吴看人做事,总比常人眼光放得远。可他不会说出来,只在心里翻来覆去把握衡量,他觉得这样有乐趣。就像面对公司老总、大美女曲晓芳,老吴就总是在心里琢磨,觉得这个美女老总不简单,干啥要买监狱旧址作办公场地?生意人这么做,不会那么简单,其中定有缘故。说不定哪个神秘人物给了她什么有力的暗示。

老吴喜欢琢磨事,除了父辈因素,还有姐姐的原因。

老吴的姐姐早年在歌舞团跳舞蹈,是个美丽的舞者。那时候老吴也就八九岁。姐姐经常带着他去剧场演出。姐姐在舞台上跳,老吴在舞台侧面看,看累了,坐在道具箱上,接着看。在老吴幼小年龄的视野中,看人表演,习惯从侧面看,看正面,没感觉。别人看脸上表情,能看出喜怒哀乐,老吴看不出来,他不相信眼睛,更不相信嘴巴,他只相信人的动作,相信两个胳膊、两条大腿。特别相信两只手,看人的手,比看人脸更能抓准。

老吴年轻时在大机关当门卫,坐在门房里,看人也是看侧面的,从眼前走过,老吴一眼就能看出来人办什么事、什么身份。一般情况下,大摇大摆向里走,都是来找领导的,来者也会有身份,这种人跟领导关系倒不是特别密切,要是密切的话,会有单位办公室的人提前迎接,来者官职越大,迎接的人越多,身份也越高。要是敲开窗户问,找谁找谁,那肯定是个小人物。

老吴大半辈子的工作就是值班。年轻时值白班,中年时值白班和夜班,年岁再大点,干脆值夜班了。

老吴有个名叫“守夜人”的好友群,里面都是夜晚值班的人。老吴曾在群里发言称,现在许多事不能用过去的想法,要有新观念。老吴还举例说明,嗓子扎进了鱼刺,你们说怎么办?

夜晚值班人不可能一夜都在院子里、走廊里溜达,也不可能不打个盹,大多数人可能会把手机拿在手里,发几句感想,能够驱赶夜晚的孤独、郁闷。

老吴莫名其妙的鱼刺话题,让群里的值夜者不明就里,纷纷问他:“你说怎么办,难道要用导弹轰。”

老吴骂了那个“用导弹轰鱼刺”的微友,然后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过去扎了鱼刺,简单呀,去医院,张大嘴巴,用手拽住自己的舌头,张大嘴、再张大点儿,然后医生戴上内窥镜,拿一把长镊子伸进去……是不是?

围观的朋友们说:“对呀。”

老吴说,现在不一样了,检查过程,你都没听说过。我那天扎了一个小鱼刺儿。

值夜的人发来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

老吴接着说,去了医院,跟过去不一样了。先是鼻内镜、纤维喉镜检查。检查费三百块钱。检查程序,护士先用喷雾器照着喉咙喷,再接着喷鼻孔。喷完后什么感觉呢,你们知道重感冒什么滋味?鼻涕哈喇子一起流……护士说这是麻醉剂,要往里面吸。不要往外……往里……

值夜的人嘻哈一片。

老吴看着夜空上的明月,继续在群里讲,可怕的事来了。大夫拿着一把“手枪”站在我面前。“枪管”是一米多长的软管子,小孩子手指粗细,从鼻孔插入……我想,软管子的目的地,肯定就是我的喉头了。

群里的朋友发来一个个可怕的表情。

老吴最后总结说,拔鱼刺变成了这样的程序,和过去一样吗?

老吴不喜欢白天,喜欢夜晚。只要能够看见月亮,心里就会坦然。他的“值夜人”朋友圈,什么地方的都有,有在学校的,有在幼儿园的,还有在墓地的。

幼儿园值夜人告诉大家,他们有一个台子,全区所有幼儿园值班人的“动静”,其他人都能听到。每礼拜都有一个总带班领导,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大喊大叫,提醒大家注意巡视,不要睡觉。

大家听了,感慨颇多。现在哪里是危险地带?学校、幼儿园。好多学校、幼儿园门前都安装了升降阻拦柱。防止暴徒开车闯入,所以呢……幼儿园的值夜人职责重大。责任大,就要释放。有的人夜里唱歌,唱得好也还还可以,难听的就要命。有一个爱唱歌的幼儿园值班人,被大家唤作“破锣”,只要这个“破锣”一开口,大家在台子里就会一派哀嚎。带班领导起先还干涉,后来觉得这样也好,反正都没睡觉的,夜晚闹一闹,也会提精神。老吴困了就看朋友圈,也是夜晚提神儿的好办法。

在值夜人的朋友圈里,最吓人的就是看墓地的那个哥们。这家伙平日里喜欢男扮女装,票友,唱青衣。时间长了,有时平日生活,也是唱戏的作态。大家称他“青衣”,时间长了,也就忘了他真实姓名,他喜欢这样称呼他。

大家问青衣,深更半夜,难道还有人进墓园偷盗?偷什么呢?

偷骨灰盒。青衣回答。

大家以为青衣找乐子,没想到,青衣严肃地说,没骗大家。

青衣说,有的人半夜偷走亲人的骨灰盒,然后再来索赔。还有的,偷骨灰盒的目的,为了卖钱,合葬用。过去是尸体合葬,过于复杂,现在用骨灰来合葬。别管哪种情况,只要墓地被盗,骨灰盒没了,就是大事,墓园就得用银子弥补。墓园里面安装探头不好办,只能在围墙上安装,这样一来就会有死角,所以还得依靠管理人员巡视。

大家能够看到青衣夏夜巡视自拍的照片,他竟然打着一把红伞!大家问他为何半夜打红伞?他倒是坦然,避邪!

群里的朋友们“一拥而上”,谴责道,你倒是避邪了,把我们害苦了,吓死人呀。

老吴非常矛盾,害怕夜晚,但又喜欢夜晚。夜晚会少很多麻烦。与夜晚打交道,就是与月亮打交道,就是与星星打交道。

但是最近,面对夜晚,老吴只有害怕,没有喜欢了。他总是看见祖母在夜晚出现。只要闭上眼睛,打个几分钟的瞌睡,也能看见祖母来到身边。

老吴的父亲去世早,可祖母却是高寿,去世才六七年,要是还活着,应该百岁了。之前,老吴梦见祖母的次数不多,不知为什么,来到曲晓芳公司这三年,老吴梦见祖母的次数忽然多起来。

老吴在院子里走着,想着为何总是梦见的缘由。已经是深秋了,屋顶上的小草变成了黄色,在夜风中、在月光下瑟瑟发抖。

老吴走回值班室,穿上一件敞怀毛衣。毛衣灰色的,胸前点缀一点碎花。他拉了拉衣襟,忽然嗅到一种特别的气味。老吴有些发怔,这身上的毛衣,是祖母的,是不是跟毛衣有关?

祖母有阿尔茨海默症,去世的前一年,已经不认识人了,就连最疼爱的孙子老吴都不认识了。除了下意识地吃饭、喝水之外,其他都不知道。后期,祖母抬不起头,脑袋永远垂着,给她扶起来,继续垂落。但只要抬头,祖母就会突然说上几句话,他蹲了一辈子监狱呀……拖着一条瘸腿,蹲了一辈子监狱呀。老吴问祖母,谁……蹲了一辈子监狱呀?谁……谁拖着一条瘸腿呀……祖母脑袋又垂下去了,怎么问,都不回答了。

祖母死在医院里。

那天晚上,老吴坐在祖母病床旁守护。

除了值班医生,还有两个护士,其中一个是实习小护士。晚上十点多了,实习小护士走进病房,看了看病人,走到老吴面前,好像有话要说。老吴从椅子上站起来,对小护士说,有啥就说吧?小护士嗫嚅地问,大娘今天……八天了吧?

老吴不假思索地说,明天就是九天了。

祖母已经八天没有吃东西了,任何营养液都无法输入。她要耗尽体内所有养分才能闭眼离去。一般人要是不吃不喝,七天也就“走了”,快要一百岁的祖母,竟然耗到第八天,算是奇迹了。莫非祖母内心不想离开?还有惦念的事、惦念的人?

实习小护士犹豫道,说不定……就是今晚。

果不其然,那天晚上零点刚过,夜里值班很少打瞌睡的老吴也不知为啥,忽然困得睁不开眼睛,转瞬之间就睡着了,意识之中好像刚刚睡着,忽然病房的门重重地推开了。

老吴猛地起来,看见值班医生、两个护士全都站在病床前,齐刷刷地看着病床旁边的监视器。老吴也看,只见监视器那条心脏曲线,越发平展,也就是七八秒的工夫,立即变成一条直线。

老吴再看祖母,脸色已经变成白纸的颜色。

祖母去世后,按照风俗习惯,生前衣服都要烧掉。老吴为了纪念,留下了祖母三件毛衣。敞怀的,纯毛的。特别是有一件灰色的毛衣,老吴舍不得烧掉,他穿上,大小正好,他想留个念想。三年前,老吴来曲晓芳公司上班,也不知为什么,就把祖母的毛衣带来,特别是春秋季,穿在身上,感觉温暖适度,但却从此经常梦见祖母,每次梦见,祖母穿得特别单薄,冻得瑟瑟发抖。

老吴给遥远乡下的叔叔打电话,叔叔听了,声音低低地说,还给老人家吧,你别留着了。

老吴把祖母的三件毛衣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看着它们。

这天早上,老吴值完班,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接他值白班的老张,不知什么原因没来,打去电话,老张的手机竟然关机。

公司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一个闲人。曲晓芳找到老吴商量,能否再连个白班,辛苦老吴大哥了。老吴是个爽快人,一夜未睡,还是答应老板,把白天顶下来。值班大半辈子,坐在椅子上就能打盹,看上去没睡觉,其实已经睡着了。

这个白班,让老吴遇见事了,他看见一个长相奇特的人来到公司。这个人坐车进来的,上了前院办公室,大约半个小时工夫,又出来了,后面跟着曲晓芳。那人转回身,好像劝说曲晓芳不用陪着他,他用手向空中挥了挥,好像是说要独自走一走。曲晓芳微笑着,顺从地走回去。

多年隔窗远望的功力,让老吴能够通过肢体动作,看清人的长相。那是一个长相奇特的人,五官倒是没啥毛病,但是双眼之间距离大于常人,眉毛之间距离也大于常人。

这个眉眼宽松的人,在三个院子里转悠了几次,走了。

两天后,公司传出信息,说是曲晓芳准备在公司后院做些文章。

又是几天,曲晓芳指挥请来的施工人员,要整理后院那一排曾经的牢房,说是要把屋里的墙皮揭下来,恢复墙皮的原来形状。

施工一天天进行,恢复原来墙皮后,大家看呆了,上面各种文字都有。揭下来的一层墙皮,曲晓芳就让人拍照下来,然后再揭,再拍照。就像一层又一层的梯田,留下了每个年代的痕迹。

曲晓芳要把后院过去的牢房,改作“监狱博物馆”。第一件事,就是把祖父的相片放在了牢房里。说是她替父亲完成祖父的遗愿。祖父去世前,想要到当年蹲监狱的地方看看,可是始终没有实现。曲晓芳帮助父亲完成了祖父的愿望。

曲晓芳对员工说,这张照片,算是第一件藏品吧。

知情人说,曲晓芳钱很多,为了某件事,可以不惜血本。

老吴心里纳闷,曲晓芳祖父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的是,曲晓芳祖父是个不简单的人。听公司员工说,曲晓芳站在揭下来的墙壁前,指着上面模糊的字迹说,这几个字,就是当年我爷爷在这个牢房写的。员工们凑近,看了,不住地赞叹。那是一句慷慨悲壮的话。

老吴决定把祖母毛衣烧掉,只要闭上眼睛,祖母就会可怜巴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句连一句说:“冷呀、冷呀。”

既然跟祖母“见面”在这大院里,没在家穿过,所以老吴决定在公司院子里,把毛衣烧掉,“还给”祖母。

那天没有风,月暗星稀。老吴把三件毛衣放在院子里,伸出两只好看的白手,很顺利地就把祖母的毛衣点燃了。本来没有风,可当毛衣燃烧起来的时候,却突然刮起了风。老吴愣怔了一下,有些慌乱,想把火踩灭,可已经踩不灭了,几件毛衣在大风中,像是装上了风火轮,四处乱跑,甚至有一件毛衣还飞到了木质门窗上……老吴吓呆了,僵硬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门窗烧起来,大火中夹杂着奇怪的笑声。他几次想伸手把门框上的毛衣拽下来,可是看着自己的手,又胆怯地缩了回来。老吴觉得身体哪个部位都可以损坏,手绝对不能受伤。叔叔用手捂住嘴巴说过,人的命运都在手上,手坏了,命运也就不可逆转了。老吴赶紧把好看的双手缩进腋下,紧紧地夹住。

老吴被抓起来了。在庭院里烧衣物,着火后既没有报警,也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奇怪的是,由于风向原因,这场大火竟然没有烧到百年牢房,而是把前面中院的房子给烧没了。

在拘留所的老吴,没想到曲晓芳来看他。他有点激动,揉搓着自己一双好看的白手。

曲晓芳问,你想把我公司烧掉,怎么想的?

老吴委屈说,我不是故意纵火,不是的。我没有理由这样做。

可是你做了。曲晓芳再问。为什么?

老吴嗫嚅着,不想解释。他要把毛衣“还给”祖母的做法,没人相信。警察不相信,曲晓芳也不相信。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曲晓芳看着老吴,忽然说,你没烧后院那排房子。你要是烧了,我可饶不了你,我爷爷他一个瘸子,怎么跑得过大火呀?还好,你没烧……

老吴一下子没明白……忽然明白了,后院那排牢房里,中间那个屋子,还摆放着曲晓芳祖父的照片。

曲晓芳走了,可老吴却思绪万千起来。他还想起来,早先他曾经跟叔叔抱怨,说他这辈子有半辈子都跟夜晚打交道,认识的星星,比认识的人还要多。

叔叔没有回答星星的事,捂住嘴巴说,世上每个人都有关系,这种关系,有的你知道,有的你不知道。

老吴有许多话要说,只是现在还无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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