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城里的夏加尔

2020-05-01 07:39王晓燕
青年作家 2020年2期
关键词:刘老师小麦母亲

王晓燕

我们弹性的预感不是正在应验——既然我们真的置身于半空中,痛苦地忍受着我们唯一的疾病:缺乏稳固的支撑。

——夏加尔

她不说话。她抱着胳膊肘坐在那里哭。

如果你不高兴,那我不画了。

后来,她在他怀里哭。明月。他不敢很大声地唤她的名字。他还是想画她。

却看见她在他怀里越缩越小。

大喊大叫着坐起来,天光大白。刚才,他做梦了。可那个嗓音还在空阔的屋子里响着:

“世明要画画的,请把他找回来。”

刘加尔从床里边摸到眼镜架到鼻梁上,抓过柜子上的钟表扫了眼,似乎是那个嗓音令他的脑壳痛得要开裂。钟表旁边站了只酒瓶子,望一眼,还望一眼,一下抓在了手里,瓶底的最后一滴酒进了嘴里,总算穿好了衣服,晕晕乎乎地来到楼下。

近来老是做梦。他还梦见那个二流子了。呃,他梦见他在哪里又犯了小摸小偷的事。他有好几年都没见过这个儿子的面了。有时候,他有意去刘宇同住的那条街上走,父子俩却从未正巧遇到过。他倒是把房子给了他,后来听说那混账小子竟然把那房子给卖了,他不晓得,如今刘宇同住在哪里,靠什么生存呢,卖房的钱算来也不是个小数目,他都做什么用了呢。

那个嗓音像蛛丝,粘在墙壁上。记忆帮他拼凑出一个少年的形象。每当那个孩子的形象突然从他的意念里跳出来,他的胸腔里先是温暖地一阵跳荡,紧接着,他的心脏像是浸在了冷水中,一阵阵战栗。

他望着墙壁上张贴的画,他的徒弟的水平早超过了老师的,老师本来就不擅长迎合市场,人家要什么,就给画什么,来索画的也分辨不出真假,而这些乡下人,他鄙夷地切了一声,只晓得说,牡丹艳不艳,这人真像个人啊。就占了这个便宜,得以在这爿地方靠他这个不离不弃的弟子蒙混着生存下去。

他艺术的魅力,只不过是一些家长迫切地带着自己的小孩来向他学美术,而这个,他也早没兴趣了。

下午的时光打发起来有点不容易,他的徒弟吴海仑不知去哪了,大致是给哪送画去了。要不是这条街上的房租便宜,这间画廊可能早就关闭了。吴海仑怂恿着买了台裱画机,可赚的钱老师一分没见过,只见吴海仑一天忙得很。除了不把他卖出去,他允许那小子干任何事。

杯子里的茶水由深变浅,静得很,窗台上的花草突然沙沙而动,一只蚊虫绕着他眼前飞旋一气后蓦然消失。他坐在沙发里打盹。他忽然想不起他的真名了。有多少年没人喊过他的真名了。他还是小青年的时候,就有人叫他刘加尔了。那时他模仿夏加尔的一切。

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他的心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有很多年,没人为他庆贺过生日了。他记起了多年前的这样一个日子,他跟明月一起欣赏那幅名作时的场景,他记得自己轻灵得也要飞起来,手指握在她弹性的皮肤上时的触觉,似乎还在。

以后,我每年都会为你过生日。她说。

他还记起带走了他所有财产的妻子,那个女人啊,她热衷于跟他吵架,你个神经病!唔,他把这当作对自己的赞美,她每天都要指着他赞美好几遍。她发起火来,会把他的画撕得一条条的,画笔全部折断,这不可怕,他怕的是,她的喉咙能把屋顶掀翻,他怕邻人都听到他们在吵架。后来她带了他所有的钱走了,而他也没能跟所爱的女人在一起,离开她的儿子们,她做不到。他想起明月一遍遍哭泣的脸。

他去书架上翻找,发现好几册藏书找不到了。他懒得往墙上、柜子里瞄一眼,有可能他收藏的古画也全不见了。

那些藏品是留给那个少年的。哦,如今,他已不再是个少年了。他在卫生间的镜子里望着那张脸,推推圆框的眼镜,他望见自己有些滑稽。他用手指点着镜子:

你不能死,也不能离开,你得看着他,腐烂或重生,你都得看着他。

不,不是。实际上,你呆在这里,另有目的。

他有点难过,回到沙发里,他很疲倦。他望了眼墙上的舞蹈者,突然很快乐,他笑出了声。那个嗓音又起,很多记忆扑面而来。

他往门口不时望着。多少年来,他就这样望着。

母亲呆滞地立着,双手紧抱着一件他不愿意穿在身上的外套,那神情就像是她已经预见到,过了安检,他就会溺水。

那是他跟母亲的最后一面。

现在,母亲歪歪斜斜地躺在被单中间,几只管子挡住了她的半张脸,一只眼睛睁开着,另一只像是半闭着,但她不是朝他望着。她的身躯无知觉地平瘫着。他将脸颊贴到母亲脸上。

妈,你知道不,我曾希望你长得丑一些。

只要你高兴,我变成猪都可以。她再也说不了这个。他呜呜地连声叫着妈,直把病房外的人都惹哭了。

要不是母亲突然中风,他不会回家的。中午,二哥给母亲送来特制的稀饭时,也会给他带午饭过来,但他更愿意去街上吃。大哥在乡下开了家中药材加工厂,几乎分不开身。他还没有时机跟他们好好说上点什么。而他们的父亲,自从周世明到来后,公务突然繁忙起来,一整天都在单位上耗着,虽然他马上就要退休了。

一股湿冷的情绪,已然像个让人厌恶的熟人那样黏在他身边。

有时,亲戚一下子会拥进来很多个,有时,又清静得让他心里发空。幸好,小姨每天都会过来陪他一会儿。他渴望小姨能跟他讲讲母亲,又担心着,她会把什么都讲出来。母亲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他突然难过得难以自制。

他去外面吃饭时发现,像许多地方一样,金牛城不可避免地也发生了巨变,新建的城市,将一切都掩埋起来了。他望着车子扬起的灰尘立了半天。难以相信,在这个小城里,他曾经度过了高中时代。也曾经,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差点在这里开启了艺术之旅,如果一切按着母亲为他打算的,如今有可能他会是一个艺术家吧。一阵冷风吹得他抖颤。

这天查过房后,小姨带着杨承东过来了。他赶紧出去找饭吃。

“世明啊,别再回南方去了,到我公司里来干吧。我们天生就是属于北方的爷们,干嘛跑南方去变娘们。”杨承东瞄了眼只顾要出去吃饭的世明,眼看着小姨说。世明上学时,杨承东还是个父亲身边的贴心“男仆”,那时周家大小事务,杨承东主动操心到底。

“也再没个人替换下世明,头发都没个空去理一下。”小姨伸手按压他那头鸡窝似的鬈发,其实也还不是很长,天生的发卷,若不打理就粘结成一块一块的,稍长一点又会显得蓬乱。小姨总是忘了给他带拖鞋过来了,一双皮鞋被他早晚趿着已变了形。杨承东在说比去年赚得多的话,小姨问:

“要那么多钱,到底干什么用。”

“可我还做不到像世明视金钱为粪土那样高的境界啊。”

他站着傻笑,在外边他还能说出几句话来,到了家中,他只是感觉自己的身体又肥肿了起来,嘴巴眼睛都像是肥大了几圈。杨承东打了个电话,让院长给母亲找个护工,看着世明特意强调了两遍:钱由我来付。世明往外走。

“今天有同事顶班,不急的。赶紧去买件大衣,这可不比在南方。”小姨跟了出来,手里攥着几张钱硬往他怀里塞。给他推到地下去,俩人都不去捡。他跑了起来,没有回头,直跑到过道尽头,从楼梯上跑了下去。

他的心脏试图从一层包裹里跳荡出来,为这番努力,它剧烈地跳动着。他想起那些跟杨承东一样得过父亲恩惠的人。很多亲友都靠着父亲在老家谋到了一时或永久的福利。如果他没有跑到南方去,如今也生活得很好吧。当年离开时,没料到,如今会以一个失败者的面目归来。要不是母亲突然病了,他不会回家的。可是,除了母亲,谁还会在意他回不回家呢。

就在这些日子里,他发现自己不那么恨了——事实上,恨什么,这些年,他并不明了。也是忽然地发现,他漂去远方,不是谁的逼迫,倒像是自己在逃避,可是,逃避什么,其实也并不明了。他搓了搓双手,风衣确实是太薄了。

十点钟,早饭太晚,午饭又太早。医院门口的几家饭馆已经吃得要吐了,往远处走了走。他没有去吃饭,沿着街道一直走,穿城而过的那条河上,飞掠着一些白色的大鸟,被它们吸引着,他来到河堤上,向西走了一阵,又往东走。不知母亲要病到啥时候。他的世界,突然间像是被抽空了。

近处的河面上,枯着几朵荷叶,远处,高高下下的建筑把影子倒垂在河面上,更远处的南山上,似笼着一层薄雾。公园里,银杏叶一阵一阵飘,比他刚来那几天,气温又降了几度。天阴着,有可能会下雪。空气里全是煤烟的气味,他伸手向着空中抓了一把。

小时候他们住在父亲单位的宿舍里。冬天生炉子,弟兄仨住一个屋子,有一天早上,他从床上爬不起来了,不得不送到医院去抢救,可他的两个哥哥只是轻微地头痛。那以后,父亲见人就指着他说,脑子给煤烟打坏了,似乎是为了配合,那以后,他看上去真就有那么点傻了。

病房里这会儿谈笑晏晏,那是他不能参与其中的一种和谐。转而,又放松下来,这几日来,他为母亲揪紧着一颗心,同时,因为担心受指责而紧张难安,此时正好可以稍稍地放松一下。小城是巨变了的,他没有参与的许多事,都已发生了巨变。

那个巨大的厂房忽然入眼来,他立住脚,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了两眼。

他先想到:小麦是那种在棉布堆里因为自己穿了丝绸会觉得害臊不安的人,而两个嫂嫂以及他那些女同学,是会沾沾自喜的那种人。正是这个,才把小麦与他周围的那些人区别开来。

从大嫂那里听说,小麦如今在这个厂里工作,他不知自己是不是有意来这里寻小麦,反正已经来了。门卫告诉他,厂里没效益,已经放假,小麦在市里哪个手机店里卖手机。门卫给了个电话号码。

他迫切地拨了出去。

天忽然明亮了起来,太阳挣扎着露出脸来。

他没有研究过人的潜意识,某种暗示会不会成真,总之,他曾经挨近死亡很多次。不定期他会给送到小镇的医院去,他总能看见小麦,或者说,小麦见证了他的每次不幸经历。

在双子镇上小学的那一年,死神不远不近地就召唤过他三回。

离他父亲单位不远,是一片林地,他常呆在密林里,要么,去爬悬崖上方的树,站在那棵最高的白杨树上,他体验到神奇的自由和舒畅,压迫着他的重物,仿佛终于被摆脱在了地面。那是个夏天的正午,他太放松了,从树上掉下来,坠入悬崖。

后来,他记得的是一些经过母亲复述的零乱片断。每次出事,母亲都说他命好,阎王把他的小命推了回来。但在小姨跟前,母亲却不这样说。她们从不当着他的面说,但他就是知道。

他又在医院里了。脑壳破了,流了很多血。母亲让他休学半年。躺在医院里的那半个月,又能天天看见小麦。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麦说出这个来,他感觉好笑,就笑了起来,脑壳一阵抽痛。那几乎是他得到过的唯一的祝福了。小麦每次都是跟着她妈妈林大夫来,小麦跟林大夫一点都不像,林大夫刻板、冷漠,头发像是乱刀砍过,全身唯一修饰过的是眼神,露出刻意忍耐的热情。小麦总是跳来跳去的,像只灵活的猴子,倒像他自己的母亲,他越看越像,就又笑了起来,笑得口水都流了下来,脑袋破着,脖子僵硬,那番样子必是又蠢又傻。

脑子又给摔坏了。父亲为他总惹这么多麻烦而大发雷霆后,给人笑嘻嘻地说。

又一道判决:他没任何指望了。闯祸太多了,他小小的身体里,常被这几个字的负担充满。他没特长没优点,哪一天若是不被指责不被耻笑,他的心脏会为难忐忑。

上了中学,他企图住到学校里去,引得那个家里又一番惊心动魄的争吵。他把自己小心翼翼地藏好,免得惹事生非,免得受到责备和处罚。几次来医院疗身体的伤,仿佛成了一种希望。小麦被指派着来给他送些日用品和水果,他猜想林大夫和母亲会背着他说些什么,他盯着小麦的眼睛,小麦也盯着他看。

他的身体每受一次伤,留下的后遗症不是肉体上的,却总是精神上的。

大致是林大夫与母亲交好,小麦自然是优待他的。不然,她投向他的眼神,就不会那样坦诚悲悯,也可能是他病中生的幻想,都是他身体的很多部位坏了的原故吧。

紧张起来,他就在纸上乱画。画了赶紧销毁,他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总是引得周世达夸张地尖叫,天啊,就知道你的脑子就算没坏也是扭曲的。看看,他画的什么!恶心,小心他会杀人的!周世达指给众人看那画,一个正在杀人的恶魔,一个女人的形体。因为那个女人的形体,他得到了一顿暴打,那是个夏天的黄昏,他给绑在院子里的一棵白杨树上,父亲的同事都不敢来劝解。他那在外人那里养尊处优的父亲,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儿子而变得狠毒疯狂。他至今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他被打,周世达和周世成会那么欢乐。

他想起那时候的小麦,看他的画儿,忽然就有那么片刻的安静。

跳来跳去的小麦,挡在记忆的出口。

他一眼认出那是小麦,站在手机店门外,冲街道这面的他扬手。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剧烈,就像从来没跳动一样。她长高不少,胖了些,话也少了,他突然有个发现,胖人都话少,或者说,人胖了,就话少了。

他们站在街边说话,眼神匆促地在对方脸上和路人之间跳来跳去。

“真不敢相信,还能活着见到你。多少年没回来了。”

“十三年了吧。”他直直地望着她,感觉目光难以从她那里挪开。

有人大声地叫喊,几辆车驶过,扬起路面上的尘土。

她的眼睛有些老了,语气也老得跟街坊一样。“阿姨好些了吗?要陪我妈过去看看呢,拖了这些日子了。”

他一直给小麦写信,写了什么他不记得了。一封发出去了,有些话已经又堆积在脑际。他没有考虑过,小麦大致也是没有厌恶他的。他一直收到她的回信,她回什么,也忘了。

最后一次见,是在高考期间。志愿他填报的是艺术类。父亲在大发雷霆之际,对他突然施予无限的热心,动用他这一生不打算轻易给他的权力,结果是,他没能上艺术院校。他至今都没能明白:父亲为什么非要那么做?他指给他的光明大道是:学医。

他将眼睛用双手蒙起来嘤嘤而泣,感觉一切崩塌下来。

“哭个鬼哦,你看,我都没能进考场。”

小麦生了场莫名其妙的病,在医院里度过了三天,高考结束了,她的病也好了,他怀疑小麦是装的。

一阵冷风扫过街上的行人,似乎加快了他们的步调。

“你几时走呢。”

“我母亲好一点时,”他愣住了,不能把话再说下去。

她要进去卖手机了,约好有空了去她舅舅家找她,她上学时就住舅舅家。

就散了。街上挤挤挨挨全是手机店。人们的脑袋和心脏,极尽可能地往那个小小的屏幕里钻。

他们之间隔着的,还有这十三年各自经历的生活。往回走,恨不得转身再拦住她说话。他有如此强烈的渴望,要跟她说很多隐在身体里使得他肥胖的话,以及这些年他躲去南方的真实原因。

这样,借着二哥来换他吃晚饭的当儿,他又去找她。

小城里流淌着一条河,过去,他常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行走,他感觉是这条河让这个城市有了人的体温。如今,河水浅了,河堤却被没必要地加固,甚至上方立了几座看上去更没什么必要的桥,都是为纪念某个名人而立。他站在那里,冲着河水吹了口气。他对这个地方到底有无感情呢。惟有此刻迫切地想要见到小麦的心是真实的。他尽量不去想医院里,母亲安静无知地睡在那里。偶尔的闪念,母亲是幸运的,终于可以不用为很多事情苦恼了。顿然,他又非常难过。

是不是,连自己的母亲,也曾经希望过他死。

想想自己活过的人生,遭到的是无尽的嫌弃,那种被赐予的强烈暗示:

他是多余的,并且,脑子是坏了的,不如去死。

他就在那天长日久的被嫌弃里成长。他为自己一直活着而为难。

那片老城区几乎面目全非,他有些辨不清方向了,但那条河流动的位置不会变,他曾经就读过的高中从这里搬走了,学校的位置,如今是一片商业区,人们匆匆地来去,没人认得他,偶尔身边闪过一张似曾熟悉的面孔,某个名字呼之欲出,然而,他压抑着转过脸,继续往前走,他的心因为激动而还在热烈地跳荡,微微的热泪已在眼眶。

他一下走到了小麦舅舅家的那个四合院门前。要是在不大的城里拥有这样一个院子,他也不会想去别的地方。

四合院的门关着。周世明又往前走了一阵,拐进一家超市,挑挑捡捡买了些水果才返回来站到门前敲门。

舅舅去找人打牌了,小麦一个人正在洗头,将他让进她的房间,她又不知忙什么去了。

屋里很暖和,一个电暖器立在床边上,散发着红彤彤的热量,一只白色的胸罩和一只长筒袜正在椅子上滴水,他的眼睛躲开去,屋子里堆满了书,住在这样一间屋子里的人卖手机?他兀自思索着笑了起来,顺手将扣在桌子上的一本书翻起来看,那是一本《尤利西斯》,小麦看这样的书让他更为吃惊,他是没有看进去的,掉出一张卡片来,一行钢笔字,他感觉在哪见过:

我从来没感觉到过,一些事物会如此神奇,人会跟它们发生隐秘的共鸣。小麦呵,我感觉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由自主过。

“你喝点茶吧,怪冷的。”小麦披散着一头湿发端着个盘子进来了,一股冷气趁机钻了进来。

手机响,她拿起看了眼,又向他斜看过来,他感觉她的眼睛忽然妖媚了,像有什么东西让她那个人从内里悄悄地融化。

“你不会一直这样卖手机吧。”他的嗓音有点可怜巴巴的,他端着那茶猛喝了一口。

“不知道,边卖边看。”他感觉她很快乐,像是完全不理会自己只能卖手机的命运。但他能肯定,那不是因为与他久别重逢。

他时常会记得这双眼睛,猛一下张得很大,一句让人难堪的话会随口而出。她的嗓音似乎被磨得圆而低沉,不像过去那样尖锐细脆,欢快和调皮只隐在那双眼睛里。她低头的样子让他的心虚了那么一下。

“还是说说你吧。突然就收不到你的信了,真不知我们那时候都说些什么,写那么长的信。”

要说无尽的话的感觉又在他的心中微微地上扬。在生命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已经走到贫乏困顿的地步,因为有她有意无意的旁顾,回忆起来时,似乎是她把他的生命带往宽阔之境。人的精神往往很奇怪,总是靠那些看似虚无缥缈之事支撑。

“因为脆弱,我绽放着/支撑着自己病体中淡淡的光辉”

他一定给小麦写过这样的信。在背井离乡的日子里,有些事物淡出他的生命和记忆,有些却变得异常清晰。

“我参加了自学考试,为了找到一份可以生存的工作,拿到了两个文凭。”

“哈,我也去考了。我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出了校门,才发现精力旺盛得不行。”笑起来时,他感觉从她眼睛里望到了一直与他的精神发生着关联的小麦。“你究竟做什么工作?”

“我在一个少儿培训机构当助教。”小麦听说的是,他在一家公司里混得很好,是的,他对他的父兄们是那么说的。

顺便他回顾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还不确定要不要全告诉小麦。最初,他在一个幼儿园里教孩子们画画(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发过誓,这辈子再不会画画的)。没有文凭和资格证之类的玩意儿,被辞;在餐馆打工一年,他长得斯文秀气,老板让他站吧台,隐性的屈辱作怪,他跑了;去工地,没坚持够一个月,苦力没换到一分钱;在一家宾馆当保安三个月,经一位经理介绍去一家广告公司,有了文凭,请辞;去一家小报当记者,起初他干得很好,终因拉不来广告被辞;又去另一家幼儿园,既教英语又教画画,没有家长表示过质疑,得以留了下来。他顺便想起,要是周成达知道他干的这些事,准会嘬尖了嗓子嘲笑:

“好啊,艺术家得经历丰富的生活嘛。”

他后悔在十一岁那年,没有留在小城里学画。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说这个。

“我得走了,”几次,他已站了起来,可说着又坐下去。

有一阵子,在地铁上,他跟一个女孩子天天遇见,就熟了,后来交往了一阵子。

“现在呢。”小麦欢快地问。她的腿很长,很匀称。她只是脸颊胖乎乎的。头发干了,不怎么服帖地飞散着,她拿手指一下一下把它们压贴到头皮上。屋子里很热,他脱了风衣,她接过去放到方才挂胸罩袜子的椅子上。“去买件棉衣吧,这么冷了。”

注定会散了。那女孩比他小很多,他不想让她认识到真实的自己。同时确信被甩,自己将会承受不起。

酒会发出臭气,而爱,是耻辱。

“该你了。”

“也没什么可说,就是觉得吧,长长的一生,应该跟所爱的人在一起。”

“喔。那么,谁是那个幸运的家伙呢?”

“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她狡黠的样子,令他记起他们的双子镇。

那女孩长得娇小,说话像蚊子叫,手掌却极为有力,打在他脸上,让他有种踏实的错觉。她的肉体也很有力,并且总是湿漉漉的,一激动就出汗。

“我小时候总挨打,你知道的,要不就是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潜意识里,早被判了死刑。”

他岔开了话题。小麦伸手过来在他肩膀上拍拍。

他定定地看着她,她迎着这目光,但他感觉,她在哀求:

请别说出来。

他便又想到,爱,是可耻的。

活着似乎有了实质性的内容。因为有了自领的重任,仿佛他因此而获得了这多年里从未获得过的尊重。母亲全靠他一个人日夜地看护。哥哥嫂嫂们偶尔会旋风一样扫进来,又旋风一般地扫出门而去。有几次,他发现父亲在门口向里张望。如果病房里还有其他人,父亲才会走进来。他会坐在妻子病床的对面,有时候,她的眼睛是睁着的,更多时候,她睡得像个婴儿。他感觉父亲因为他坐在母亲身边,他连那个病中的妻子都一并厌憎起来了,杨承东请来的护工他给辞退了,起初他担心他们会把他骂一顿,几天过去,都没人问起这件事。逐渐地,他试探地继续做一些自作主张的事,把病床调个方向,给床头摆几束鲜花。他给母亲念手机上的笑话,将一些美景的图片放大了正对着她的眼睛。相比他在外边的苦熬,这些日子,陪着母亲,简直是在享福了。在陪伴母亲生病的日子里,他竟又胖了几斤,比初来时面色红润,那头鬈毛的色泽似乎都加深了。

他不晓得在病房里陪着母亲多少天了,很多亲戚都已经见过了,也见过了父亲和哥哥的那些下属和同事们。他没有跟什么人交谈过,除了听小姨唠叨。有时候,他甚至希望,母亲就这样一直病下去,而他也可以这样一直不被责备地呆在病房里。

落了一场雪。分外的冷。他还没有去为自己买一件棉衣。他讨厌下雪天,讨厌北方干烈刺骨的冷。这天一早,在护士来打点滴之前,他拔掉了母亲身上所有的管子,用一只毯子将她裹起来,然后,他下到七楼去借了把轮椅,把母亲从病床上抱起来,放进轮椅,推着她在楼道里走了三个来回。下过雪的空气清新冷冽,初升的朝阳也比平日刺眼。母亲眼睛大张着,透着微微的惊恐,那双眼睛,是蓝色的,即使被太阳光映照,它依然闪着蓝色的光芒。他不相信她看不见,不相信她心里如今什么也不想。

即使是在最艰辛的日子里,她也一直教会他对生活抱有美好期待和幻想。母亲在一个半死不活的厂里的工作形同虚设,那个年代,家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靠父亲一个人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大家子,时常捉襟见肘。在饭桌上,父亲总将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对面的周世成或周世达,周世明的心脏总会像一枚寒风中的树叶一样战栗。父亲如果出差外地,那是他的假日。有一年夏天,在他的假期开始的一个早晨,母亲突然带他去了城里。

他第一次去城里。母亲换了平时不常穿的裙子,她的眼睛很亮,他感觉她在极力地克制着,不让一股让人意外的东西从身体里奔流出来。

“你认识不,那位刘老师?”

“算是吧。”他感觉母亲紧张极了。

“我要一直在他那里学画画吗?”他想到去外地培训的父亲很快就要回来了。

“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母亲望着车窗外。

过了一会儿,母亲拽着他的胳膊,让他的眼睛对着她:“你只要好好学画,你不要让我为难。我为你争取这个,一点都不容易。”母亲闭上嘴和眼睛。又睁开来,没再说什么。

拐过百货大楼,母亲没有停下来。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应该去逛百货大楼。他看着走在前面的母亲,一只小巧的鞋跟抬起,另一只悄悄落下去。他头一次见她穿丝袜,衬得细长的腿分外好看,她应该生活在城里。母亲低着头,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巷子,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又突然地亮了,阳光从高楼的缝隙间照了进来。很多家店铺,太阳光又没了,母亲细长的腿在上楼。维修过的楼梯很旧了,他有些失望。楼上的房子又老又旧。一扇世上最丑的木门被母亲推开了。

要到后来,他才会晓得,扑面而来的,那是颜料和纸张的气味。那间房子里摆满了“色彩”,头一次,他被一种神奇的感觉击中,说不出话来,没有注意听母亲跟艺术家说了什么。

“是不是,像身体里发生了小小的地震。”出来后,母亲追着他问,又说,“他就是这么问我的,那些,色彩。”

房子里的一样样,是在他后来的记忆里清晰起来的:肖像画,一个个白色的眼睛突出的头颅的塑像。纸筒。画卷。他记起,刘老师骑在椅子上画画时会变个人。

“夏加尔第一次看见这个,觉得它们像是小小婴儿的尸体。”刘老师指着一管管颜料。“他母亲第一次带他去见培恩先生,他也是你这种心理。”周世明想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从头至尾,他一个字也没说。

“他妈妈认为自己的儿子一辈子也画不了那样的,就恳求夏加尔还是跟她回家算了,幸运的是,我和妈妈都认为,你棒极了。”刘老师说这个时候看着他母亲,周世明把发抖的母亲与画上的模特联系起来。

那个假期,每隔四五天,母亲就带他去一趟城里。周世达和周世成晓得他是去补课,幸灾乐祸之余,偶尔对这个好学又听话的弟弟,他们会拍拍他的脑袋表示怜悯。这样的好处,他们全让给他。

后来是他一个人去,拿着他躲起来在纸上的涂抹去见刘老师。

“我再为你起个名字。瞧你,”他伸出跟他的个头一样细长的食指刮他的鼻子,眼睛瞄着他的头发。周世明第一次注意到这个人看他母亲的眼神时就不喜欢他,但那些色彩和一种神奇的气息吸引着他。

重点在于,他一直在大雾中一个人悄悄地走着,母亲在旁爱莫能助地注视,一条把他可以引出迷漫大雾的小路就在他四周埋伏着,他不敢轻易举步,而刘老师将他领到了那条路上,让他感觉可以光明正大地在那条路上走。

周世明坐最早的班车去城里,黄昏时,刘老师会送他到车站,先给他买瓶汽水或一支雪糕,再看他坐上同一辆班车回到镇上去。中午他们去中学的食堂吃饭,那些人的眼睛高高下下一气后总会慢慢张得老大,然后彼此神神秘秘地对望一阵。周世明厌恶被观察,厌恶他们对望的神情,但他从没说出来。

刘老师如果不作画,就在地上快速地走来走去,一边抓起案子上的一只杯子呷一口。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周世明身后,令周世明猛一下惊跳而起。

一个下雨的早晨,他背着母亲做好的早饭和午饭,他和刘老师两个人的。母亲欢天喜地地忙碌着,她和刘老师会在世明那里打问彼此。

刘老师在这天清早就把自己喝醉了。他的嗓音高高地飘着。

“我把它完成了,看看吧。”

周世明站在那里,看着那个男人横卧在一把躺椅上,没戴眼镜的眼睛,像两条缝合后的伤疤,他的皮肤白得让周世明感觉不那么舒服,长长的鬈发伞盖一样倒垂下来,周世明不由也歪了脖子。墙上贴着一幅刚完成的画,像零件一样七卸八拆的三个人,昨天,刘老师问他,起什么名。在看懂那是三个跳舞的人之后,周世明说,快乐。

“小伙子,过来,到这来。”他的脖子一下从椅子上收回去了,那只细长的手臂向着小男孩可怜巴巴地伸着。

周世明有一天听见他在悄声嘀咕:“世明,还明世呢,狗屁。”

周世明想到自己的父亲因为憎恶而从不喊他的名字,但他确知,刘老师的憎恶跟他父亲的憎恶是不一样的。

“有没有想过,夏加尔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并不比你如意到哪去,可他的艺术,总是有很多梦幻般的快乐,为什么?”

“你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周世明试探地往前一步一步地走。他的鼻子像狗一样翕动着,他的胸腔也如此。刘老师若再多说一些,他就会哭出来。像是他身体里有一个个被他费劲堵上了的洞眼,而这个男人正在把它们一一地捅开。可真要他讲出来,那洞眼里究竟是什么令他不开心,他又会说不明白的。

他的胖手指捏住了男人的一根手指试图把他拉起来,好让他清醒地继续说下去。

刘老师起来了。周世明感觉自己小小的胸膛前,埋着一张狗鼻子一样湿兮兮的脸,忽然,周世明就在那个臭烘烘的怀抱里了,他听见一个浑浊含混像是在哭的声嗓。

周世明突然就跑,直跑到外面的雨地里,男人的双唇似乎还贴在脸颊上,让他恶心。

“我的孩子。”耳边回响着这个声音,像一条阴冷湿滑的蛇缠绕着逃跑的少年。

他没有被父亲抱过的记忆。起初他没有推拒,在那湿湿的唇贴过来之际,他身体里浮泛过一丝怜悯,是这不怎么分明的怜悯,令他忍耐了一瞬。

后来他回忆起,当母亲推门走进去时,刘老师叫:“明月。”那个嗓音里像裹着粘湿的沉甸甸的重物,太重了,半天扬不起来。

像是给什么吸吞着,俩人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彼此跟前。他记得,母亲看上去很紧张,她的面颊上有一层甜蜜的红晕,但不是看着他时的那种甜蜜。

“得有个人引导他,他很自闭。”母亲的声音靠着空气的帮忙慢慢地才扬了起来。他们像是给关在一个离他很近却无法靠近的门里,他看得见他们,却无法感受他们眼神里彼此揪扯着的东西。母亲从来没有那么弱小过,那么不由自主过。似乎照着她身体的光线若再强烈点,她一下就像玻璃般地碎了。

“我不知道怎样令他变得快乐一点。”

她把所有的优点都遗传了他。同时,也把天生的脆弱赐给了他,仿佛那脆弱与优点骨肉相连,不得不一起随了来。

过道里的光线越来越明亮。他几次欲将窗户打开,将母亲的头伸出去,母亲软绵绵的,像个布袋子,极为沉重。

她没有问,为什么不去刘老师那学画了。她什么也没问,眼神掠过他的头顶,他感觉她像一只在波浪翻滚的河水中保持平静的水鸟。那以后,她就一直那样子。现在,她总算完全平静下来了。

清早,过道里有那么一阵子清静,值班大夫都去查房了,来探望病人的亲属也还没有到来。他抱着他母亲,像抱着个巨大的婴儿,他擎着她无法支撑的脑袋,让她努力往窗外望着。

“这是要干什么!你要死啊!混账!”这声断喝差点令他的手松开,母亲的双脚已触向地面,他用双臂夹住了毯子,她才没有完全从他的怀抱里跌落。

一张气急败坏的脸,将他的神经扯回到童年的习惯中,它们错位地慌作一团。他只够让自己喘气,只够有力气抗拒着自己的眼睛不被极度的惊恐掩闭上。

一时,整个医院的人都聚在了一扇窗前。

脑子坏着呢。

一个恶魔正将一个瓶口打开。他只朝着这个声音深深地遁进去了。母亲被人从他怀抱间接走,他被弃在那个窗下,惟独少了在他的肉体上来一场暴力。他等了半晌。人缓慢地散了。

那些人簇拥着父亲,他在给周世达打电话,让他尽快赶来。母亲生病的消息尽管在保密,但每天都有人来看望。父亲和周世达其实是不耐烦的,一个曾经美丽的妻子、母亲,如今成了那副模样,除了迫不得已的到来,究竟谁会真正在意那个可怜的女人。

周世明一阶一阶地下楼梯,十三楼,似乎有点高,他正好可以借着机械的回旋消解自己。

母亲此刻会有人照顾的。他让双膝自由地下垂,慢慢地走下去。不耐烦等电梯的人也来走楼梯,那是些有力气的人、焦急的人,匆匆擦过他的身体,跑了上去,没人会注意他,他是个脑子坏了的人,是个连自己的母亲也照顾不好的人,是个遭到诅咒和判决的人。

他不知道是晴天还是阴天,猛猛地吐气,调整表情,走得有力气。

手机店里没几个人,几个姑娘围在一起,轮换着挤一管护手箱涂抹着,小麦看见了他,咦了声,马上从柜台里面走出来了。

“你得休息下,脸色太不好了。”小麦把手提包放到他手上,将丝巾围好,又从他手里把包接过去。

“去哪儿。”

“双子镇。”他将嘴角咧开,试图冲她笑一下,大概很恐怖。小麦站住了。

“我看还是去给你买件棉衣吧。”那个疑问又来,莫非她真是一直在等他。

他径直往前走。俩人走到车站,他立住了。一辆车身上刷着“毕加索画室开班啦”的艺术字体慢吞吞地从他们面前摇过。

“一中离这远吧?”他记起了一中的食堂,工作室,艺术家的工作室。趁着吃饭的时候,他到处走了走,但百货大楼不见了,那片区域,是一些新事物。

小麦切了声,说道:“到那就几步路,怎么不早说,费得着上车站来。”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子,连日来,给他一直穿着,都有点变形了。“你要去找谁。”小麦招手叫出租车,他的脸颊慢慢地变得湿乎乎的,一条小蛇似乎从往昔岁月里缠上来,他由着它的蛇信子舔着他的心脏。一辆大巴要开动了,他拉了小麦跳上去。

“你到底要去哪?”

“双子镇。”他阴郁郁地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给小麦讲过刘老师,讲过他的逃跑。

沿途经过大哥的中药材加工厂,本想下去看看,可是他才闯了祸。

“你不会还要改变路线吧?”

“你去问司机,沿途都要去哪些地方,听着有意思的,咱们下去看看。”他瞪了眼小麦。

“还真把自己当南方人了!这地方哪一处你不熟?”他不喜欢这样子的小麦。他闭着眼睛想。

小麦,我很困,很困。他想把头靠在小麦肩膀上睡一会儿。

“我最不想回的就是家了,都快逼疯我了。”小麦不确定他真的要去双子镇。

“逼你结婚?爱了就嫁嘛。”爱,是耻辱。小麦会不会说,真可笑。

“只要我爸活着,我就不能嫁给他。”小麦忽然严肃起来。他感觉心脏在弱弱地漏气。小麦勾着脑袋在说。

“哦。他是个怪兽吗?”一阵冰水在心里搅腾。

“在我爸眼里,他比怪兽差远了。”小麦的爸爸是警察。

他在椅子里扭动了几下,伸长脖子往车窗外看着,突然尖叫:“呀,这里啥时候建了个车站。”一时,整个车厢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连司机都扭过脸来:

“建起来都有七年了。咦,你不是周世明吧?嗨,你真是周世明。你这家伙,快坐到前面来。”

其实他早认出了那是他初中的同学,这会儿不得不起身往前去,站在旁边跟他说了阵话。

再返回座位上时,小麦歪头像是睡着了。

过了很久,他说:恭喜你。小麦没说话。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那人是谁。小麦把这么多年花在一个不能嫁的人身上。

操。那个人为什么会隐藏得那么深。小麦为什么要把他隐藏起来,他成家了,抑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母亲没人照顾,得马上赶回去了。”到了双子镇,他没下车,装作看手机。“实在抱歉,他们都去上班了。”

小麦愣了下说:“那好,你自己回吧,我正好回家去一趟。”

他极为热情地跟小麦道别,看她下了大巴。她在车底下站了一会儿,背对着车门。他想他应该走下车去。大巴车换了个司机,在双子镇上停了整整一个小时才返回城里。同学邀请他改天一聚,他嗯嗯啦啦敷衍。

周世明往后走,在最后一排坐下来。感觉这一天,在向着一个又一个深渊沉陷。

你脑子真坏了。大巴再次开动起来时,他对着窗玻璃说。

这几天,父亲大人每天都过来。这天,他跟周世明说:

“得把衣服带过来了。”

他从来没有那样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过话,周世明内心里猝然涌起一阵受宠若惊的惊喜,随后才理解了父亲指的是寿衣。

母亲没有一点要醒过来的样子,连他都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的面颊一天比一天消瘦,干瘪苍白,这几天只靠着输液的能量存活着,如果不是每天都看见,这张脸看上去会很吓人,周世明发现,她的头发奇怪地变了色,铅灰的色泽逐渐地加深,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发现这个,接近于黑又偏向于蓝,就像是他曾经临摹过的一片湖水,母亲的眼睛里如今亦如那湖水,她看上去很累,也一定很厌烦他不停地摆弄她的脖子,他企图让她对着窗口,一片冬日的天空。他潜意识里,也是不希望母亲这般模样地继续活下去吧。这样想时,他有些烦躁,便从床上跳下来。

那阵子,大嫂马丽倒是很负责地来照看婆婆,一来就打发世明赶紧回去睡觉,要么找个熟人同学去说说话吧。他便走了出来。

沿着河堤走了一阵,河面冷清清的,连只水鸟都没飞过。悲伤亦如那冷水般阴冷,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想到母亲,他仰天流泪。他朝着街上走,车来车往的又吵得很。曲里拐弯地行了很久,慢慢就走出汗来了,也不知走到哪里了。拐进一条看上去老旧的巷子,道旁站着几棵古树,脖颈处皆挂了金色的牌子:金牛城重点保护树木古槐,树龄五百年。幸好人不用活那么久。一直朝里走,慢慢辨认出来,他上学那会儿,这里叫上街里,如今却叫育生巷。

周世明看见吴海仑抱了两个卷轴走了出来,他们擦肩而过,打了个照面。周世明偏着脖子望了眼那门板上面的牌匾:加尔之远。

洋气。周世明怔了下,已经跨上了台阶。吴海仑发动了门外停的一辆车子,一边探出车窗看了眼周世明的背影。吴海仑觉得有些眼熟,凡是与老师往来的人,他都要细加观察,这家巷子里的字画店,店里墙上那些悬挂的字画,在他的意识里早就姓吴了。急煎煎的车子载着吴海仑惶急地往前去了。

一个男子穿着一件白领衬衫,一头乱发遮住了半个额头,鼻子尖尖地伸向上嘴唇,这是一幅临摹作品,与夏加尔那幅自画像不同的是,这幅画上的青年,眼神多了几分忧郁,鼻梁上架了幅圆框眼镜。

再旁边,是一幅《三个舞蹈者》。不,不是毕加索的那幅。画框有些破旧了,色泽发暗。那是三个变形了的人,因为极度的快乐。

周世明想跑出去,似乎是剧烈的心跳令他不能挪步。他又去看那幅肖像画。

要是换一幅方框的眼镜,或许这张脸就不会显得那么滑稽。突然,那画上的眼神引得他不快。掠过满墙的字画,周世明看见了那个床一样宽大的沙发,沙发上坐着的人,令他再次想逃跑。

时间像是已腐烂掉了。刘加尔跟周世明呆望着对方。

周世明身体里泛起一股年深日久的猛烈情绪,他从来不晓得,这股情绪,会在暗地里发酵膨胀。这是个让人无聊焦躁的午后。那起自孩童时代的、不知是恶憎还是怨恨的东西,一直渗透在他的血液里,猝然,它令他的血液一下变得黏稠。时间那块橡皮,用它惯用伎俩的合力,也难以将一些事物抹干净。

刘加尔颤巍巍从沙发里站了起来,修长的上身佝偻着,为了将周世明看得更仔细些,他将眼镜拉离了鼻梁,起劲地眨动了几下眼睛,眼镜重又掉落到了鼻梁上。

“你是?世明?”

他这样问过很多回了,每一次,都认错了人。

这一次,他感觉自己从一场十几年的醉酒状况里一下子醒转过来了,他的脑子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清明过。

周世明面无表情地站着,像是忘了自己进来是干什么来了。他看见刘老师浑身颤抖,面颊浮肿,两只眼袋鼓得特别大,不知是不是光与影的缘故。太阳光从他背后照了进来,他那双镜片后的眼睛在突然闪动过一阵亮光之后,又变得迷蒙、呆滞。“你回来了?回来了好。回来了就好。”他忽然靠近桌子,匆促地在上面翻找着,拉开一只抽屉,取出一只纸杯子来,关上抽屉,呆了下,又拉开了,颤抖的手指再一次伸进去,顿了下,忽然停止了翻找,时间再次停顿了,又似乎一下逝去了很多个日月,刘老师缓缓地直起身来,他僵立着,风不知从哪吹来,掠过他的背。

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常常产生幻觉。

厚厚的门帘遮住了外面的冷风和阳光,大理石的地板上,投下窗口几束植物的影子,簌簌地颤抖。被光束照亮的灰尘,上下飞旋。屋子里的死寂迫使那些字画发出声响。

周世明飞速地穿过育生巷,那棵老树空空的枝丫在头顶横斜着,此前他从来没意识到过,金牛城其实很小。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未老先衰的自己,那猝然间发呆迷蒙的眼神,那副模样,似乎被某种没法摆脱的厄运纠缠着,而他早就懒得自我拯救。多少天来,这是他在金牛城里见过的唯一一个困苦潦倒之人,与他那些阔佬似的亲戚和父兄的同事们相比,这个人,几乎像是活在另一个星球上。

他又想起,在金牛城里,这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是艺术家的人。他在那个画室里狂躁疾走,冲着画布时他才像个正常人。他那浑身的臭气,似乎一个艺术家的形象早就被推出了时间的涡流,周世明快速地走着,这一辈子,他都不愿意再记起那个雨天。

艺术家晓不晓得:当年,他很成功地让一个少年的命运拐入了一个死胡同。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几遍。他的长腿飞速地迈出去,天空忽然又雾蒙蒙的。十多分钟后,他再次出现在那个手机店里。

“你本来知晓一切的,对不对!为什么要装得什么也不知!”他想大声地质问小麦,多虚情假意的一张脸,哇哦,暗中看够了他的笑话。他却当她是活在世上最后的希望。

他狂躁地疾走,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关于真相,关于现实,狗屁玩意。

他们写过的那些言词灼灼的信,他们共同经历过的成长,不,小麦怎么可以只把他当成好哥们,她有什么狗屁情人,那只不过是个假象,天啊,都是他太不会主动了。他身体里像有一堆堆柴火,也许是煤炭,一直在蕴蓄着能量,在喷出小小的火焰。愤怒让他顿然生了一颗虎胆,他的意识里,浑浑然有一个大淖坝,他极想拖住某个人,陪着他一起坠沉。人们匆匆往一个他们乐意去的方向赶,往所爱的人的身边赶。

手机店里空空的。

“柳小麦,嫁给我吧。”他冲过去,扑向她,他快哭了。

“你快起来,世明,疯了吗?你是不是在哪喝醉了,这是做什么,让人看见了,哎呀,你快起来。”

“不,”他感觉自己在可怜巴巴地说下去,“我知道,你在等我主动说出来,我喜欢你,你也一定在等着我这样说出来是吧。”那片淖坝里的水,将他的大脑冲刷得发白、发空。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词。

“够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她在给他台阶下。

街上的人,街上的车,走得那样不由自主。

他慢慢地想起柳所长的一张脸来,并把小麦爱着的那个人与窃贼强盗之类的一张面孔对应起来。

一阵大风吹来,将街上积攒了一天的灰尘、纸屑扬起,塑料纸无所顾忌,在大风里飘来荡去,像没有重量的行为艺术家在表演。

手机铃声一直响。小麦接了个电话。猛转身向着他。

母亲去世的消息,经过几个辗转的电话传来时,他站在离母亲病逝的医院不到一千米的一条大街上。

瞬间,他先意识到的是,方才,他向小麦含义不明表演般的求婚,母亲再也不会知晓了。稍后,他才真正将母亲与死亡联系在一起。

丧事在乡下举行。

冬天的玄麻村像一件洗得完全没有了色彩和重量的棉布衣裳,只是作为一件衣裳的形体,它还存在,山上光秃秃的,山腰里的庄稼地里空空荡荡,树和草木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中药材加工厂于冬天来临时已关闭,巨大的厂房空置在山坡上,越加增重了这个村子的死寂。

留下来的人已无多,能出去的,都进城了,或去往他乡寻求好生活,周世成开的中药材加工厂,将那些过度依恋故乡的人或是出不去的人留在了村子里。这些人,都来丧事上帮忙了。

老屋多年没人居住,倒还没有破败,先在各屋里生起了炉子,洒扫整顿,缺的没的众人自愿去借去取。几个时辰后,帐篷桌椅都备齐全了,有人甚至把自家的被子厨具也带过来了。惟有堂屋里没有生火,母亲的遗体停在那里。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了,这下,再没有人可以找得着一个理由缺席。地上铺了厚厚的麦草,他们挨个跪在上面守灵,守灵而外的事,自然有村里人去处理。

周世明不时站起来,跑到外面去帮人抬个炉子进来 ,要么去周世成在厂房的办公室里拿个插线板或电热毯过来,他走进那个办公室兼宿舍的平房时吃了一惊,周世成把那弄得阔气极了,沐浴间、棋牌室、茶室,最里边一间房门上挂着块牌子,走近了细看,竟然写着:宣泄室。周世明仰着脖子站在那看了半天。

当他在院子里穿梭跑动的时候,不时与父亲撞在一起。周世明感觉父亲憋着母亲离世前的最后几分钟找不见他的怒火,他在期待着来一次清算,这种期待,多少年里都在积攒着,他再次被指派去厂里取一套茶具,跑上山梁,站在那条宽阔的公路上,大口喘气,反正母亲已死了,他环顾四周,那时候每年的假期,他们都在这里,可以去田野里撒野,他最像从牢笼里释放出来的一只动物,一年中,只有在那些日子里,没有负重地活过来。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回来了。但愿。谁知道呢。

从很远的另一个村子里请来的风水先生,坐在阁房里喝了一个小时的茶,翻看了一本泛黄古旧的书,然后决定,要让遗体存放八天才能入土为安。

所有人都呀了声,说起还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做,但没人敢让风水先生更改这个决定。

到了后半夜,堂屋里像个冰窖。开头的几天,院子里蒙着一股压抑沉重的气息,像是那冬天旷野的死寂蔓延渗透到了这里,逐渐地,随着丧事仪式进入既定的程序和更多亲友闻讯不断到来,旧院里,变得热闹起来,多年未见过的亲属热烈地谈话打趣,孩子们跑出跑进,甚而,这天午后,在场院的方向,竟然响起一阵炮竹的炸裂声。没人出去呵斥,也没人表示吃惊。

到了第四天,变天了。狂风将草屑、尘土从大门里吹卷进来,将临时搭建起来的帐篷吹鼓外卷,大门外和屋檐下挂着的纸幡,高高地飞扬,一条条纸带断裂,一下飘远了,飘进荒野,门口立着的花圈倒扑于地,有人拿了根绳子索性给揽叠在一起,成了一堆,再看不出花圈的形状。花园墙下,人们分坐几处,围着几个火盆在煮茶喝,周世成不时拿出一条烟来,指使院子里一个最机灵的身影往各个屋子里去散发,他穿了件军大衣,嘴角叼着烟头大声地喊着院子里的某个人名,一边往花园墙边也丢过去一条,有人接了,一一散发给围着烤火的人。堂屋里,几个孩子跟马丽争夺着窗下的一块地盘,他们响亮地笑闹着。

“世明,你也过来暖和下吧。去把你大哥的棉衣穿上嘛。”

似乎只有马丽注意到周世明仍穿着那件风衣,她找了件周世成的棉衣,劝了周世明几次,周世明都说他不冷。周世明挤过去往草铺里摸了把。呀,原来跟火炕一样热。周世达早就往麦草里铺上了电热毯,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那,几个孩子伸进去的腿脚把他给撬了起来,他不得不站起来另寻地盘。有人在打牌,几个女人围着二嫂严蓉在说着村里某个傻女人的笑话。

到了午后,风刮得越烈了,细碎的雪纷乱地飞起来,院子里又加了顶帐篷,暗昏昏的。临门支了张小桌,另生一个炉子,专供吹响师傅用。只要有人从外面走进来,他们就要闭着眼睛鼓起腮帮子吹一气哀乐。烟煤的气息直往周世明的胸腔里蹿,他很纳闷,这种气味像是早渗进了他的脑子,闻着,就已经在他身体里脑子里起了化学反应。门外的台阶,土路上,渐有薄雪飞旋着覆盖,这加深的寒意,突然而降的细雪,以及那冷寒绵长的哀乐,顿然形成一张迷蒙阴惨的网,某种烦乱的意绪却因此而渐渐平息下来。

周世明将一只暖瓶拎到厢房里去,他没发现父亲的一帮同事何时进来的,推开门的刹那,一股热浪里卷着浓重的煤灰和香烟的气味,令他的腿一时难以从门槛上跨进去,他看见,父亲的一只手蒙在眼睛上,另一只手在口袋里掏着,他的那些同事静悄无语地望过来,周世明带着一股冷风终于跨进去的时候,有人给他的父亲递上了一张面巾纸。有个年轻人冲他点点头,周世明也点点头,给桌子上的水杯一一续上水,有人询问周世明在南方的事,像一下点开了一个开关,他父亲突然直起背,嗓子像硬领一样竖起来,滔滔不绝地向那些周世明在医院里见过的客人,细数眼前这个难以成器的小儿子的罪状。

那个刚刚才丧妻的男人,不由自主地愤怒,却是在暴露这个家里不该让外人晓得的某些龌龊,而他竟然丝毫不觉。周世明站在房门那儿,阴沉地想到这个,他的眼睛低垂,嘴角不自然地向两边撇开,企图微笑着,客人的大笑声,父亲激越的嗓音,院子里的喧哗声,渐成一股复杂的空茫之音。他明明是在训斥他那些下属,周世明的嘴角一下咧开,猛有人将他往外推,他就借着那股力跨出了门槛。

“书记心情不好,你妈妈刚去世,不要放在心上,赶快忙你的去吧。”那个推他出来的年轻人在周世明肩上拍了两拍。

猝然间,他像是才真正意识到:母亲去世了。躺在堂屋正中、那些纸帘香火后面的母亲,再也不会有他一样的生命气息了。

帐篷暗昏昏地罩着,将人声、香火、烟煤还有食物的气味全兜收在其中。绕过那些揽绑在窗框上的花圈,进了堂屋,寻到一块位置,他坐了下去。院子里的人声退后,隐没在空荡的村子里那巨大的死寂之中。

院子里的人,顿然听到堂屋里一声恸哭。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发出那一声动物般的哀嚎的,他的双膝与门槛发生猛烈撞击,后来,他听到一片由他带出的明明暗暗的哭声,响器师傅不得其意,犹犹豫豫着试吹了几个音,然后齐声吹奏出了一首流行歌曲。他感觉有人在拉扯他的手臂,在劝他别哭了,风从门里吹进来,吹在脸上,湿漉漉的刺痛,他分辨着那些事物,煤烟夹杂着香火、香烟草木燃烧的气息,以及从厨房的方向飘来饭菜的气味,冬天散发着铁一样气味的空气,一阵寂然之后,人们又开始在那里热烈地谈论,抽烟,打牌,孩子们跑进跑出,严蓉在命令周少娟,周少娟在尖厉地反驳,马丽的阔嗓门儿夹杂在几个男人的笑声里,离他很近,又很远。

仿佛凭空得了一个理由,一些顾虑、恐惧在他身体里奇迹般地消失了。他站起来,低头穿过那些人影、气息、门槛、台阶。

他走出院子,穿过一块冻得硬邦邦的菜地,一直走到果园那里。一棵苹果树旁,有个小房子,他想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到这个小房子里来。他躲在这里画画,但从来不敢把门从里面锁上。他怕极了被周世成和周世达合起来揍,他们不屑待在这个小屋里,但也绝不允许他独个儿拥有。他从窗台上的尘土里摸到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一阵灰尘从门框上落下来,屋子里,还是他最后一次离开时的样子。他的侄儿们,不会有在乡下这样一间低矮的屋子里待上几天的兴趣,村子里留下来的人,也从未好奇地取了窗台上的钥匙,打开这扇小门,进到里面来瞧一眼。

墙壁上空荡荡的。昏冥的光线从后窗一块玻璃上透进来,窄窄的床铺上,积满了灰尘,他在上面躺下来,刚才哭过的眼睛肿胀难受,脑袋也似肿大,让他倍感沉重。在这间屋子里,他画过很多画,村子里很多人家墙上都贴有他的画儿。记起这个来,他竟觉得是一种耻辱,他看见那个半推半就年少的自己,竟然欢喜有人来抢他的画。

被一阵唤声惊醒。他看见周世成走进来,在小桌子的抽屉里翻找着。他不知睡了多久,一时脑袋里迷迷蒙蒙,不知身处何处。他竟然做了几个梦,一忽儿的工夫。小麦把那些画贴在墙壁上,引得他身体里泛起一阵惊恐和恼怒。他要将这些说给小麦,很艰难。

“我记得有个手电筒放在这里的,你见过吗?”

“没有。”睡意昏冥地回答了一声,就在感觉艰难之际,他才真正醒了。坐了起来,小窗透进来的光线,越发的暗。心里泛起一阵被遗弃的空落和荒芜,他望向周世成,他是那么渴望周世成能坐下来,跟他安静地说点什么。

“你就躲在这睡吧,一会儿又要挨骂了。怪说你呢嘛,一天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么多的人。”

周世成说完这个,关了抽屉,走出去了。他不记得周世成教训过他。哦,也许,他曾经把他按在还没建中药材加工厂时的那截围墙上揍得半死不活的,很多事,他忘了。而一些事,他刻意记着,小时候,他们弟兄三个在放学路上,偷摘了别人的麦穗,放在煤油灯上烤,他们的母亲,那时厂里还景气,母亲天天上班,回来看见三张黑乎乎的小脸,又哭又笑。他记起,三个人挤在一张小床上,周世达总是先掉下去的那个,也总是先哭的那个。母亲总是护着最小的,这也能让周世达哭上半天。

周世明笑出了声,继续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黄昏继续下沉,收缩,慢慢地缩成窗口一点点光亮,随后,这个世界就只是一个意念的存在了:

在纸帘后,躺着他的母亲。

“哎呀,这半天你在哪呢。我们晚饭都吃过了,赶紧去厨房找田师给你再做一碗吧。”周世明走进院子,撞上正往外走的马丽。连马丽这半天也忘了周世明,她忽然住了口,眼睛直往周世明身后瞅着。

他们的父亲走了进来,走到院子正中,猛像一只斗鸡,将周世明狠狠地批评一通,甚至带着脏话和粗鲁的言词,满院子的人一时愣住了,静悄悄地看着周世明挨骂。周世明的哥嫂,连同他的侄子侄女们,也都早已习惯了看着或听说那个越来越猥琐、不成器、脑子曾经给摔坏毒坏了的儿子、兄弟、叔叔被批判被痛斥,在这阵指责讥讽之际,他们各行其事,老半天过去,才有人上前劝慰,硬将他扯进了堂屋,马丽将周世明往厨房里推,周世明转身出了院子。

干大事了吗?看不出。你能干成啥?妈的,就别回来啊。

周世明在空荡荡的村子里走。断章残句,拉扯着他的大脑。

在一片巨浪似的混乱中,他感到慢慢地淹没在了自己画下的那片湖水中。他曾经暗地里设法拯救自己,但无人可以助他。这个人世赐予他什么样的面目,他都得设法泅渡。他要问母亲一些事,求证一个个谎言。而母亲,现在冰凉地躺在堂屋里。可穿着棉布衣裳、长发的母亲,仍在他的意念中、回忆里,或者是刹那的恍惚中,她就在他身旁,有那么几次,他甚至听到她的唤声:世明。没有力气,让人突然变得单纯明快起来的唤声。她其实画得非常好,工笔画,她偷偷地画,似乎是因为他们共同的这个爱好,让她对这个小儿子多了比母爱更多的情谊。在黑夜里游荡,他又回忆起,她不顾一切地送他去城里找刘老师学画。公平点讲,他是个认认真真在搞艺术的人,在南方,他也时常去那些画廊里看,却再没见到过这样纯粹的人。他轻易就放弃了,为着些说不出口的理由,为着一些他自以为的迷惑。更要命的是,他母亲都不知晓这个。

他记起,那个早晨,她像往常那样,做好了早饭和午饭,装在一只蓝色的布包里。他在桌子前坐着,她催促了几遍,忍着恼怒。再晚就错过班车了。他突然抓起那些被称作天才之作的玩意儿一顿疯狂撕扯,一边撕一边啊啊尖叫。撕光了纸,他抓起画夹朝着门外狠命地一扔,他当然晓得,这一切皆来之不易,这种清晰的认识激得他心里空洞,如同暴徒,双脚跳起,几管颜料在鞋底下如虫子般胀破。

他没有直接告诉她,他再也不想见到刘老师了,他讨厌那个骄傲又神经质的艺术家。他第一眼看见那个家伙,就感觉像有某种不祥之物,散布在四周,与他相关的事物当中。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蓝色的布包垂在她的脚面。他一定是把她心里的什么东西给毁了,她才那么绝望困苦。

那年假期,父亲被抽调去一个小城工作,她给另外两个儿子说,你们的弟弟去补习功课了,有愿意的都可以去。

她像一只在波浪翻滚的河水中保持平静的水鸟。他突然想到,是不是那时候,他母亲其实是以为一切都已经毁坏了的,她尽力在遮盖东西。所以,这么多年,她任由他在外游荡。他母亲什么都不会对他讲了。

不,如果她还活着,他什么也不会问,就算他还要继续像一个谎言一样,为难地存在于世。他什么也不问。冲着山梁他吼了一声,四下里传来回声,清冽的风吹得它们四处碰撞。

村子里的那个单身汉养的一只公鸡,发出了一声啼鸣,天似乎被唤得醒了过来。

第六天,天又晴了。这几天里,仍有人不断地从邻村来,从镇上、城里或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来,帐篷又取掉一个,揭出了半边天来,人声、香火、烟煤终于找到了出口挥散出去了,响器师傅不吹奏时,坐在门口喷云吐雾,水壶里的水在面前蒸腾着,他们的面孔就显得虚虚幻幻的。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们,都有点熬不住了,轮换着去各屋的炕上找个空当休息,几个侄子总算寻到了那个好地儿,溜到果园边的那个小房子里去躲清闲。

除了每日里既定时刻进行一阵表演似的嚎哭,越来越有了喜庆的气氛,处处是欢声笑语。在这些日子里,亲戚邻人都得了个理由不归家,因为躺在玄麻村里的一具遗体而热闹地聚集在一起,尽情打牌谈笑。

“你再不抓紧,刘宇同可要娶小麦了。”大嫂突然俯在他耳边神秘地说。

说来,刘宇同是个贼。他和小麦当警察的爸爸常玩猫鼠游戏。

听到这个名字,周世明的心豁然像开了个洞。但这几天,他没工夫为这个吃惊。

第八天。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天不亮,众人就被总理支使得到处乱转。孝子们齐刷刷跪在堂屋的草铺里,这是生者与死者在这人世里最后的相处和陪伴了。有个堂婶早起就拿头巾蒙了脸耸动着肩膀哭,周世明看见小姨在劝那个女人。小姨病了一场,这天撑着起来了,她的脸蜡黄色,周世明垂下眼睛,隐约感觉是母亲跟小姨坐在那里。外婆就生了这两个女儿。小姨嫁了个军官,她跟那军官之间的爱是不对等的,但小姨很认命,一直是幸福或装作是幸福的样子。他的父亲和母亲,表面看去,相敬如宾。母亲是为他这个小儿子而生生愁死了的吧。

他从来没打算过去了解母亲是不是幸福的。现在,她安静地躺在那儿,他也可以安心地坐在她的下方而不必提心吊胆地时时刻刻去注意什么。除了小姨跟几个熟人,他至今还没能跟他的两个哥哥好好交谈,哪怕只是忆忆旧,哪怕只有儿时打的架可以说一说。

等安葬了母亲,他还没打算好自己怎么办。一忽儿,像十三年前那样,逃离的心分外迫切,然而,他其实是不想离开故乡的。

快到正午,天气晴朗,空气里有股刺骨的寒气,有人安排众人准备下午将要进行下葬仪式的事宜。周世明察看院子里的炉子,一一倒了炉灰,那会儿,北房的门敞开着,周世明慢慢直起身,简直不能忍受自己竟然看见了刘加尔。

他靠近北房,脖子偏向一边,身体僵硬,他忽然冲了进去,一把抓起正要站起来的刘加尔,让他的头狠命地往墙上碰撞,他踢他的肚子、下体,他揍得他浑身是血。那阵子,那个屋子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出现,院子里突然好安静。像是刀尖从半空里划过,那种明亮尖锐的静。

然后,一切声息哗然又来。

院子里的声息越来越繁杂。那之后,周世明一直在一种类似于晕眩的状态中,他分不清谁是谁在他四周喧嚷、指使、命令。他跪在那里,眼睛时不时抬起,望着母亲那张似乎缩小了的脸。这张脸随后被装进了棺木。

棺木合上的刹那,周世明晕了过去,倒在一阵哭喊、撕扯、摇晃的声息里。

随着一声高喊,棺木被很多人抬着出了门,很多人簇拥着跟在后面。他被搀扶着站了起来,跟在一个队列里往外走,穿过果园边上的土路,拐过一块麦地,耳朵里,只是两只唢呐在呜呜咽咽地吹,一下断气了,一下又分外响亮,风呼呼地吹来,又吹来,他手里举着一炷点燃的香火,一缕清烟自他怀抱间升起,在风里摇摆,四散而去,他的意识,似乎他那个人,也已经四散而去。

母亲是怎么葬在那块坟地里的,他的头脑不甚明白。到了最后,他只看见一个新坟包堆在那块地中央。他记起小姨在医院里说过的话,他母亲曾经说过,喜欢呆在乡下,如果她死了,一定要埋到乡下去。

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压在了他身上,累极了,脑子里不知被什么塞得满满的。他渴望将这颗脑袋埋在什么人的怀抱里,他渴望自己能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他一声也没哭出来,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

他关在小房子里睡了一觉。中途听见小姨走进来,他闻到饭菜的气味,小姨扯他起来吃饭。他没睁眼睛,坐起又倒下了。又是马丽走进来。又是饭菜的气息。后半夜,他醒了,脑子里只嵌着那个坟包。

他想吃一粒药,可以让他想不起来这件事的药。

天快明的时候,他记起小麦来过,他的心已经死去,而刘宇同还在滔滔不绝。他费劲地回忆,那个艺术家是真的来过,还只是他的幻觉。

第二天一早,除了二哥一家,大家都离开了。小姨非要他跟她一起走。小姨从没有像这些日子以来这么邋遢过,她一下变老了。马丽跟几个村里的女人还在忙活,归还家什,处理剩余的饭菜。周世成不知去了哪里。孩子们也都回城里上学了。

“我必须得走了,那边快乱套了,要不然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小姨去向众人告别了一趟又来了。她将一只小瓶子放到他手里。“这个一天只能吃一粒,可以帮你好好睡上一觉。记得一天只能吃一粒。不,不能给你全留下。”他看着小姨又抓回小瓶子,往手心里倒出一些药片,然后把那个药瓶子放到他手上。

这屋子里的空阔,让人不安。一双穿运动鞋的脚,停住。我们的视线上移:一幅画,乍看,看不出名堂,一团一抹的艳丽色彩。墙壁上,还悬垂着别的,大黑的字,泼墨的画,艳丽的那幅就显得不伦不类。靠墙,一张阔大的案几,靠近窗子的那头,立了个酒瓶,里面的液体剩余约有一小盅。这双脚转动方向,现在,我们可以看清了:

头发乱糟糟的,戴一副眼镜,胡子拉碴,这张脸,非常的白,推鼻梁上眼镜的那只手也非常的白,他身上的那件棉衣,令他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如果你一直生活在金牛城里,一定会痛恨自己长得又黑又红而这个男人居然可以又白又细嫩。满脸的胡须可能有很久没刮了,但他看上去依然很年轻。现在,他注视着案几下的一张长沙发,沙发里,躺着个人。我们在观察这个年轻人时,年轻人也正在观察(试图以我们的视线)沙发里躺着的那个人:

乱毛一样的头发,绵软无力地散开在脑袋周围,像倒垂的一柄小毛伞,秃了的头顶发亮,他的脖子别扭地扭向一边,脸颊歪斜,一只拖鞋在沙发前,另一只在案几下。

站着的这个人,突然猛烈地咳嗽,弄出很大的声响。他走近一点,再走近一点,他的胳膊可以够到沙发里那个像是在深睡中的人了,他推了一把。

年轻人突然尖叫了一声。似乎只是激起了一些灰尘,绕在四周扑腾了几下,又静了下来。

他在掏手机。拨拉了半天,手抖得握不住手机。

他用一只袖口擦额头、擦脖子,碰到屋子中央的一把椅子,惊了一下,他坐了下去。他站了起来。

他走出来了。跳下台阶,走到街上,这条街可真静呵,昏暗而寂静。他喘气跑了几步,站到那个事务所门外,看不清牌子上写的是什么事务所。门是锁着的,他敲了很久。

“有人吗?帮帮我。”带着哭声,他往回走,上台阶,方才他跑出来的大屋子上方悬挂着一块牌子:加尔之远。

他又掏出手机。终于拨通了那个电话,但他没有说话。

他将窗户打开来,一只花盆掉下去,碎在地板上,他将门张大,一条腿在里,一条腿在外,跨在门槛上又拨电话。

他抓起案子上的那只酒瓶凑到脸上闻了闻。

时间先是倒退,而后猛往前进,电视里急速绽开的花,几秒钟,就进行完整个生命过程:

先是他的母亲死了,在乡下举行了葬礼。之前,他是坐高铁来的。从温暖的南方,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煤烟气味的北方。

他抽抽鼻子,我们不得不随着这个年轻人又去注意沙发上的那个人。确凿无疑,他死了。

他的手绞扭在一起,也许是他的脑子。

他感觉到自己插在口袋里的手,手里紧紧地攥着一个药瓶子。

哪一个在前,哪一个在后?

唔。我是个脑子坏了的人。

他抬起眼睛往墙壁上望去。他盯着一幅肖像画,是的,很眼熟,我们会想起那幅《着白领的自画像》,不同的是,这是戴了眼镜的刘加尔。

时间又开始流动:

年轻的面颊伸在画布上,狂暴的雨点从手指间滚落。

十一岁的小男孩,震惊,狂喜,悲伤,恐惧,厌恶,奔逃。

猝然,一阵震颤,不知是起重机还是挖掘机开过城市的正面,这个脑子绞扭成团块的年轻人,意识、思想、感官,急欲抓住些附着物:

巨兽般喘息的机器,街道上空的灰尘;

城市背面的巷道,巷道里照进来的阳光;

有人忍不住要去偷盗,有人忍不住要一次次抓起酒瓶;

还有人不停地背对故乡;

难以罢休的感情已然消失的爱人;

西西弗斯式的恐怖;

是我杀了他!

密集的鼓点哗然中止。

周世明感觉自己肥大肿胀的身体在变轻,可能是刚才出汗了。

没有人进来。

周世明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

“你可不可以告诉一下刘宇同,我想,刘老师,他爸爸,死了。”他听到一声惊叫,这声惊叫没有激起他任何反应。“是的,快找到他吧。不,不用往医院打了。我觉得,不需要了。”

我们突然想起,我们是他的记忆。

记忆,在过于紧张或受到刺激时,会次序颠倒。我们最好再来帮他回下头。

“我杀了他。”

不,不要从这里开始。

时间先是倒退,而后猛往前进。

“她跟你没说什么吗?”他弱弱的又不无蛮横地开口,却不像是在发问。

小姨张张嘴,屋子里刹时静极了,突然传来一两声爆竹声。“太突然了,我想连她自己都从来没料到过那样一个时刻。你别再去南方了吧,好歹大家想办法,会让你有个事做的,赶快找个人结婚吧。你妈妈,她就是这么希望的。”

小姨转身要走出去了。他的嗓门突然亮起来:

“那你就没想着要告诉我她年轻时的那些破事吗?”

小姨转过身来,看上去很冷。“你这是怎么了?胡说些什么。好好睡一觉,休息好了过来帮我干些活,几样旧家具想处理了,我搬不动。”门开了。门又合上了。只有他莽撞的嗓音还在空气里回响,多么愚蠢可笑!

周世明睡了两天。直至马丽将一串钥匙放到他手里。

“我得过去看看,你侄子们得大闹天宫了,你想呆了,可以一直呆着,给咱们把门看好。不想呆了时,跟你二哥一起到城里来吧。”

马丽还想说些什么。

那天下午,他也离开了,先去城里锦苑小区。

他父亲不在。洗完澡,他在自己的那间房子里坐了一阵。周世达和周世成分别考上一所一流和三流大学后,这房子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大概母亲一直在打扫收拾,这里很整洁,他的物品好好地摆放在各处,还是他上高中时摆在那里的。中学时的课本还在书架上,那些课本,他没怎么翻阅过,他记起自己倒是浪费了不少纸。桌子上放着个大画夹。母亲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他的那些画儿竟然都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里面。不知哪来的胆量,令她大大方方地将小儿子的画作摆在了桌面上,在那个称他不务正业、称那些画是“狗屁”的家里!

接到小姨的电话,他说他很好,要见几个同学。

他从柜子里翻出些衣服,都过时了,那时候胖,后来他又长高了不少,衣服现在都还能穿,还翻到一件棉衣,母亲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地挂在衣柜里。

他将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在卫生间里站了会儿,又拿出来,放到他房间里的一把椅子上。然后,他出了门。来到楼下时,他望了眼身上的衣服,很小的时候,母亲给他换上一件褪色了的毛衣,他穿在身上,看着镜子说,像个旧人。

沿着河堤走了一阵,他真想起了几个同学就住在附近。要不,就去拜访一下他们吧。可是,母亲刚去世,这种时候去见他们,似乎不怎么合适。一路行走,将街边的景物硬塞进脑子里。城市无论大小,哪里都是一模一样的,唯有一些暗旧事物的残片零羽,在人心里尚激得起一点带有温度的回忆。

不知怎么的,他又走进了那条巷子。看见那棵被视作文物的树时,他呆立了一会儿,然后接着往里走。

这里,似乎是城市的背面,整条街静得像不存在一样。两边的矮房子一副老旧容颜,似乎是这个吸引他到来的。上次他闯进来时,没注意到那些房子的存在。阔石板的路面,夹缝里还有荒衰的野草,虽没有生命却还僵直地立着。烈风令其抖抖缩缩。小城里一条幸存的老街,还没被开发商和政府联合起来一直探向未来的眼睛注意到。

冬日昏冥的黄昏,正无尽地罩下来。

加尔之远。艺术家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隐约记得,他大致是因为那个刘宇同,不得不从学校辞职(还只是他的推测)?这几天,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变得不怎么可靠。自从那个雨天他逃跑了之后,这好些年里,他的耳朵有意关闭了关于这个人的任何消息。那时,他甚至都不晓得,那个有名的混混刘宇同,居然就是刘老师的儿子。周世明记起,那个工作室原来在百货大楼那边,当然,百货大楼的位置,他现在也搞不清了。他已经忘了上次是怎么走进这条巷子里来的,那天根本没去注意周围的建筑、街道。

周世明站在那个牌匾下,仰着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往四处也看了下,前方拐角上有个破破烂烂的小商店,正中是个事务所,只看得见“事务所”三个字,稍远处,是个公交亭,看不出来是还没有使用还是已经弃之不用了。

高高的台阶上方,两扇木门快要掉下来了,从窗口可以看见里面的字幅画卷。他像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门关着,他推了下,就开了。

屋子里,似乎比他上次进来时显得空阔了。窗台上的花可能是天气的缘故,颜色发深,葱郁了一些,屋子大极了,是因为墙壁上的纸张缺少了一部分,露出一块一块墙壁的本质来,是因为那些纸张的无声,是因为门外一整条街上的阒寂。屋子正中摆放的那个大机器不见了,还

少了什么。

“你首先得知道,在这样一个时代,真正的艺术,不会给你带来那些靠得住的东西。”艺术家歪着脑袋,等着面前那个少年的反应。

“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你什么都不用学,你得先了解什么是艺术。”

周世明面前就摆了许多书和画册。墙壁上贴满了铅笔画的女人,正面,侧面,站着躺着,再就是些瓶瓶罐罐,外国人白色硕大的脑袋,眼珠子分外地突出来。周世明不喜欢没有色彩,就去看一幅把那么多的色彩全弄到一个男人身上去的肖像画。他觉得有些可惜。

“每当我发现自己无路可走之际,就为自己画一幅肖像画。都毁了,这是唯一留下来的一张。”

“你后来有路可走了吗?”周世明为难地算计了一阵,这样问他的老师。

“哦。生活很狡猾,我发现,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艺术家把画在墙壁上悬挂好,转过身来看着周世明。“哈,当我再次感觉无路可走时,有个小家伙,帮我重新开掘了一条路。”

他们相处的那个夏天,艺术家一直在画那幅怪模怪样的画。

“舞蹈的夏加尔。”屋子里发出疯狂的大笑声,“我只告诉你,谁也看不出这个,让夏加尔去毕加索的画里跳舞,你猜会发生什么。哈哈哈。”他笑得要把自己撕裂了,但周世明感觉刘老师是在大哭,从身体某个巨型的洞里,发出让人难过的哭泣声。

“连你妈妈都看不出来,温柔的夏加尔,要变成暴君毕加索啦,‘不要管我叫不可思议的艺术家,正好相反,我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我热爱。”艺术家突然安静了一瞬,他骂了句脏话,“夏加尔认为,毕加索只不过是个用肚子在作画的家伙。”

“那这下他开心不起来了,所以跳那样的舞。”周世明感觉艺术家像一直飘在空中,他没法让他落到地面上来。他把这个告诉母亲,他母亲笑得脸都红了。

再一阵暴笑声。“天啊,你真是个天才,过来,我要告诉你一些事。首先,你晓得自己,是个天才不?”

哪个是夏加尔?周世明凑近墙壁。画册里的夏加尔可不是这番鬼样儿。一个扭曲的躯体上插着一张温柔的面颊,他伸过去的手臂缠绕在一个既像是小猴子又像是一个小丑的东西身上,这个东西的躯体疯狂旋转了三百六十度才会有那样滑稽的效果,他身上是一个男孩子的脑袋和眼睛。男人的眼珠子则从眼眶里坠落,滑向画面中的第三个人,女人。女人的脸马上要消失不见,很温柔,她在犹豫不决,女人的那双眼睛,以及那个男孩的眼睛,周世明感觉是那样熟悉。她小巧的脚踝,细长的腿伸出去,肥大却可爱的脚掌伸向一片蓝天,火焰燃烧时才会有的蓝,酒精燃烧起来时的那种蓝。

他母亲的手可以伸在那样的火焰里,为了把火引到他肿胀的脚踝上,她不怕烫。

他很想把这个给刘老师讲出来。惯性的力量拖着他沉重的躯体,控制着他的嘴巴,他什么也没说。如果他说出来了,如果他提问,刘老师就不会抓起那个酒瓶。这之间究竟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他曾经想要找到很多事物之间的联系,为了这个世上的人都太平,他又把这欲望淹死在自己沉闷的躯体里。

街道的正面,正在修路,这边挖了,还没埋上,那边又开挖。

乡下的大片土地荒废,而城市里,机器一直在轰轰烈烈开挖和建造,机器作业扬起的灰尘,也落到了城市的背面。窗户上积了厚厚一层。

他停在那里,怔了一阵,继续往巷子里走。他一直往前走,走到外观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小卖部门前。他进去了,又出来了,腋下夹着一只方盒子。

高高的台阶上方。从窗口可以看见里面的字幅画卷。门关着,他推了一下就开了。

屋子里,似乎比他上次进来时显得空阔了。台几、窗台上的花,可能是天气的缘故,颜色发深,葱郁了一些,屋子大极了,是因为墙壁上的纸张缺少了一部分,露出一块一块墙壁的本质来,是因为那些纸张的无声,是因为门外一整条街上的阒寂。屋子正中摆放的那个大机器不见了。还少了什么。

“世明?真的是你吗?你终于来了?”刘老师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摇晃了几下才站稳,两只手不停地搓着,不停地推鼻梁上并没掉下来的眼镜。他想说,这几天,我一直在等。周世明既想听他说,又怕他说出来,但刘老师只说了这几个字后就一直站在那看着他。周世明仔细观察,刘老师身上,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他感觉惊恐,莫非,刘老师还不晓得他母亲已经去世了。

“还没吃饭吧?”那不是在问。“这是铺子里卖得最好的酒了。”周世明将那只盒子放在案子上,又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包花生米,一袋鸡爪子,然后去找杯子。他感觉到刘老师的目光一直跟着他。

“我已经在戒酒了,真的,我可以戒掉的。”

“你把酒打开。”周世明抖抖肩膀。

刘老师便去开酒瓶,周世明继续找杯子。他忽然停下来,身体里一阵莫名其妙的悸动,眼眶酸胀,听得一阵瓶子的磕碰声,这阵悸动,拥堵在喉咙里,又成了没来由的愤怒。他悄悄地深吸了口气。

两只纸杯子终于并排放在了茶几上,他们坐了下来。

周世明先抓起杯子,刘老师看着他,也抓起来,他像在一个严厉老师面前的小学生。周世明咳嗽,抓起水杯猛喝。

“刘宇同从不到这来吗?”周世明听见自己语气里的嘲弄挑逗意味。

“我有一年没见过他的人了。事实上,比这还久。”刘老师发出咂嘴声。周世明看着杯子。“他恨我,从小就恨我,他故意变坏,是为了让我睁着眼睛看。唔,我陪着他,在这里腐烂。”

周世明感觉一个委曲的儿童坐在边上向他贴心又无助地诉说。

“那个裱画的呢?”

“他没跟我说去哪了。”刘老师往墙壁上扫了几眼,又往屋子里各处探看了一阵。“还好还好,小吴借我的名,画的画卖得挺好的,房租水电,都是靠这个交的,偶尔也有朋友给我提供一些名人字画,倒卖倒卖,也可以赚钱的。事实上,我还有些打算,如果这个,”当发现周世明在盯着看墙壁上的那些画时,他顿了下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问过一个问题,夏加尔出生寒微,半生都在逃亡,他的作品为什么却会充满梦幻,或者说是诗意。你小小年纪,能这样问,很让人吃惊,还记得不?”

周世明发出冷笑,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疑问。想象自己是那些画里的男人,曾经,他带着那样的幻想逃离北方,现实的铜锣不停地对着他的耳朵敲打,到最终,他不得不学着周世达的样子对自己说,狗屁。

“全都是狗屁。”周世明喝完了杯子里的酒,大声地说。酒,原来是这样的滋味,他将脚伸出去,满是划痕的地板上脏污污的,沙发和椅子上的油漆斑斑驳驳,还能辨认出,是他最讨厌的那种酱黄色。难以晓得,那些花草靠什么活到现在,这屋子里,越坐越冷。他侧身看了眼艺术家,那头鬈发太长了,向耳朵两边垂下去,像一柄毛伞,他双颊发红,脸颊上的皮肤很细嫩,一双眼睛使劲地夹巴着。“既然戒了,就少喝点吧。”

“你让我再倒一点。”刘老师抢过瓶子,直接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他的手在发抖,一些酒洒到了地上,“再一点,”突然地,像有什么人在他身体里控制着,他的嗓门抬得老高,舌头像被捏着,一句话得费半天劲才说得完整。“你来了,我高兴。世明啊,我高兴。”

他想告诉他,他母亲去世了。他回来,就是为了埋葬她。

他是为告诉这个而来的吗?

周世明看着刘老师又往杯子里倒酒,他把瓶子一下抓过来,重新拿了只杯子,倒了满满一杯,放到刘老师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我头一次喝酒,你晓得吗?我恶心这玩意。在外边,我——喝吧。你全喝了吧。必须喝,喝!”

刘老师的手胡乱地往茶几上伸过去,指着水杯让世明喝,半天都没说完整一句话。

“刘宇同和柳小麦的事,你知道不?”

“那个女娃子的舅舅,跟我熟……”

“你认不认得她?”周世明听见自己蛮横的嗓音截断了那个可怜的句子。不,他一点也不想打听这个。

他穿着一件灰白的羊毛衫,胸口染着几个油点子,袖口缩上去,瘦筋筋的手腕上一个大骨节。周世明起身,将棉衣披到他身上,他们的目光碰到一起,刘老师张着嘴,想给他说什么,舌头却猛一下变歪了。周世明拒绝判断,那是一道酒鬼还是艺术家的目光,还是,不,周世明吞下一大口酒,他强迫自己想到:

那仅仅是,一个失意中年人的目光。

他没料到,他一下子就醉成这样了。刘老师几次试探着要坐起来,指着世明,要说很多话,他说不完整一句话,也再吞不下一口酒了。周世明被下了几道判决的脑子里,突然间,却只有愤怒,他将瓶子里的酒全倒了出来,又是满满一纸杯。

这个有很多话要说的中年人,再次喝下了周世明递到他鼻子下的酒,满满一杯。他在强迫他,他感觉到那孩子的手劲。

纸杯子终于变轻了,移开了,他感觉得到,旁边,那个孩子陪伴着他,忽而,成了两个,他带上两个孩子,门开了,猛烈的日光照进来,他终于可以离开了,日光形成一个光亮的洞口。他走了进去,他们猛转身跑了,他叫喊起来。

周世明感觉自己轻飘飘的,从未有过的轻,他感觉到不知对什么人模棱两可的歉意,也许,是对他母亲的。一阵舒适的困意袭来之前,周世明想不起来任何事。

街上,慢慢地安静下去。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在玻璃窗上。

隐约的声音,使得窗玻璃再次发亮,或许,是那光明带来了那些声息。屋子里,慢慢地变亮,先热闹起来的,是灰尘。

周世明被冻醒了,他用双手按着太阳穴,从沙发里站起来,跺了几下发麻的脚,他不知自己在哪里。屋子里像个冰窖。

刘老师半坐半躺在旁边的沙发里,两腿朝前直伸着,脸颊侧向一边,头发散开,手指卷曲像握着什么东西。

他注视着他。最先,周世明想到,沙发上的这个人,对他艺术的启蒙,像是把一个睡眠中的人叫醒,他再也没能睡得着。

慢慢地,他意识到,刘老师死了。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似乎,只激起了一些灰尘,绕布在四周,缓缓地,又降落下来,附着在桌椅、地板和人的头发以及衣服上。

室内的温度,似乎还在一度一度地降下去。周世明找手机。拨拉了半天,他有些烦躁,心脏跳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他曾经那么渴望这个人死。

周世明用一只袖口擦额头擦脖子。他靠近屋子中央的那把椅子,坐了下去。他站了起来。

周世明往外面跑,边跑边喊。

这条街可真静呵,有太阳的日子里,也是这么昏暗寂静。周世明站到那个事务所门外,看不清牌子上写的是什么事务所。门是锁着的,他敲了很久。

他回到那个大屋子里,拨了几个电话。

走近那把椅子,他坐在上面,坐了很久。

他的皮肤上,浸着汗渍,慢慢地冷却,他望着墙壁上的画,画里的人,还在舞蹈。他的身体里,至今仍旧满是空洞,还有被煤烟、被亲吻弄出的恶心、不适。

爱,是耻辱。

他往沙发上望过去,在黑暗在深渊(也许是自设的)里绽放,对夏加尔、夏加尔的色彩、隐秘的梦想,硌烂他的心脏。

他用长竹竿把那幅肖像画取下来,再把那几个跳舞的人从墙壁上也解救了下来。

你醒醒啊。他将他的身体摆正,将那伞一样倒垂着的乱发摆弄整齐。

你说啊,你怎么不说啊。他坐在地板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很久。

周世明站起来,把椅子推远一些。

墙壁和玻璃,忽闪忽闪地亮了,从街道的这边望过去,那间空阔的大屋子里,明明灭灭着,突然,一下变得透亮。缓缓地,它又暗了下去。

是不是幻想早已毁灭,而空洞会被填补,还是继续会空洞下去。

周世明蹲在屋子中央,用手拨拉着那幅慢慢卷曲消失的画,那三个快乐的舞蹈者,现在彻底扭曲变形,他的脸颊被火光照亮了。他把茶几上的两只纸杯子丢到火里去,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屋子中央的那团火,左扑一下右扑一下,一会儿就暗了下去。他抓过那个酒瓶,将那点剩余慢慢地浇下去。

地板上,湿黑的一条灰烬,像春天到来时,一场雨雪过后,快要发芽的树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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