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师大什邡附中教师 濮德莉
几圈白云飘过的青山脚下有一个叫湔底的小镇,这个僻静的山乡就是我迈开生命脚步的地方。
小时候,我总是喜欢站在家门口的柏油马路上环望屋后的半圈儿青山,用手指点数高低参差的峰峦。这些山峰一到冬天,就被瑞雪点染成无数含苞待放的白莲。
寒冬腊月,出门做生意的父亲开始空闲下来,我就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不太擅长言辞,会讲的故事也并不多。于是,本土传说——《五珠沱》就被他反复地讲成了“经典”。到后来,父亲一动嘴:“唐朝时候,有一个异域番僧,独自云游到蜀地……”我就低声地跟着念:“他来到什邡城,抬头远望城西北落日方向,只见景色奇秀,便料定此处有宝藏……”故事的内容我早已耳熟能详,于是就一边与父亲应和着,一边蹭到母亲身边,在她的鞋筐子里捣鼓起布头、剪子来。“一天夜里,雪飞霜降,番僧趁黑摸到街市中心的石桥上。他发现四处无人,便将手中碗口粗细的铁杖插入水中,自己顺着铁杖翻身跃下石拱桥,凿开桥顶,从中取出五颗浑圆的宝珠揣入怀中。番僧飞身上岸后,拄着手杖一路疾走。因为害怕有人追赶,他就绕开大路,沿着曲折的山路向西潜逃——”我正兀自说着,一抬头,却发现讲故事的人就只剩下自己了(父亲已经出门忙农活儿去了)。母亲见我不吱声了,就逗着我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呀——后来那个老番僧被纯阳子打跑了呗,可惜五珠也没啦!”说到这,我就觉得特别难受,那么珍贵的五颗宝珠怎么就变成五个泉眼了呢,它们还能变回来么……
长大后,我才慢慢从那五颗宝珠化清泉的感伤里走出来。可是,每到冬日寒天,那些尖尖的山峦覆上白雪的时候,我还老想起纯阳子雪夜苦战番僧、一剑削去半截山峰的场景来,那该是一番怎样的刀光剑影啊?传说虽如天际的云霞般缥缈,但那座夹在峰丛中的“平顶峰”却真如斧劈刀削过。人们取“梁子”一词为此峰命名,不知是否也有一语双关的用意?
我们村前有一大片洼地,人们唤它作“河湾头”。河湾头在我们眼里是名不副实的——那里有的只是划分得齐整方正的田地。当我们嬉闹笑骂着质疑它的名儿时,身旁的老人就把一只手臂在眼前划个圈儿说:“看吧,你能看到的地儿,以前都是河湾,河岸的泥洞里多的是长胡子的土鲶鱼,一背篓下去,呵呵,就是一筐活蹦乱跳的鱼……”有鱼没鱼,我们不在乎,我们只盼着“河湾头”的春天早点儿来。
等到陌上柔桑破出嫩芽的时候,春就从从容容地在“河湾头”茂盛起来了。挎上一只竹篮,穿过横斜的田埂,晨风就把我送进虫鸣草香的田间地头。春天从泥土里长出来了,挤在溪头粉白色的荠菜花丛中。但我所喜欢的却是蒲公英,它那小小的黄色花朵静静地散落在田埂上,像月亮浸在水中的倒影——悠闲地呼应着天空中一朵一朵流浪的白云。
暖阳下,在田埂上间歇的外公,驼着背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他掏出兜里的叶烟,熟练地卷着烟卷。我瞅准时机,扑到他怀里撒娇,抢着要替他点烟。外公把火柴盒递给我,“哧、哧、哧——”几番折腾后,一簇欢腾的火焰终于点燃了烟斗里的烟卷。我兴奋极了,外公也故意大声地吧嗒吧嗒吸着烟,舒服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大烟圈,我就绕着那些忽忽悠悠升腾起来的烟圈儿四下躲闪。过足了烟瘾的外公随手折下几根长枝的柳,一只绿茸茸的“叫咕咕”很快就成了形,外公拿起来端详一番,略作调整后便递给我。我带着“玩具”跑向远处,偶一回头——老人正俯着身子,在草丛里细细地搜寻那些带着火柴头的断杆,然后怜惜地把他们放进盒子……时光的筛子将往事一一过滤,飘散在河湾头的那抹儿青灰色淡烟,却始终在心头缠绕、升腾着。
当夕阳落下窗口,游过黄昏的燕子就栖入旧年的窠巢。夜晚,悠悠的东风将月亮扶起来,她娉娉袅袅地坐到了柳树梢头,配着淡墨色的背景。月华从窗口流入,泻到我的枕上,不多一会儿,我的幽梦就系着五彩丝线游来,佩着邻居家那一树白色的玉兰花……
好像一觉醒来,春天就划过去了。
童年的夏天是一串活泼的音符,乡村拥有大自然最佳的音响设备!蝉是夏的领唱者,只要小家伙起个音,夏的演奏就开始了。在一片繁杂而又模糊的和声背景里,青蛙的歌唱是与众不同的。白天,它们不过偶尔在田间吊吊嗓子,一到傍晚,蛙们就成群结队地蹲踞在覆着豆叶的田埂上,鸣金击鼓的合唱瞬间开始啦!不需要指挥,也无需歌谱,它们个个都是天生的歌者。每一个音都迸自丹田,每一段乐都节奏鲜明,如惊涛,亦如骇浪,拍打你心底的那面鼓上。有时,一只蛙用最高音凸显出自己,尔后又在极高的音符处戛然而止,仅剩下一片若远若近的低音晕染,让我的心和眼也跟着变得迷蒙起来!
蛙声染绿六月,家家户户便开始盘算着做豆酱粑。我们当地出产的豆类不算多,选料大都是常见的胡豆、豌豆或者黄豆。我的母亲很讲究,每年都坚持选用黄豆。做豆酱粑有极烦琐的制作过程,母亲先分派我和妹妹挑选出圆润饱满的豆粒,她再把选好的黄豆洗净、浸泡、蒸熟。待豆凉下来,母亲就把它倾进瓷盆拌上面粉,并均匀地铺到簸簸(四川一种用于晾晒的圆形竹器,大小不一)里。母亲给黄豆盖上洗净晒干的南瓜叶,两三日后,黄豆就开始出霉斑,长白毛,后来霉毛逐渐变成黄绿色的。黄豆的“霉”上好了,母亲就把这些“霉”透了的“豆饼”从簸簸里捡出来掰散,放到日头底下暴晒一两天,搓去“霉”毛、扬去“霉”灰,“黄豆粑”就被母亲封存进油纸口袋。骄阳似火的七月到了,空气里开始蒸腾起辣椒酱的鲜味。母亲选上个大晴天,一早背了背篓到街市上买辣椒。我们起床不久,她就淌着汗水回来了。妹妹赶忙去端来一条高凳,我替母亲在凳上扶下背篓,背篓上面定然还加搁了满满一蛇皮袋辣椒。一大堆辣椒经过我们娘仨的细心拣选,去把儿、淘洗、沥水后,很快就被母亲用水桶挑送到街市的作坊磨成辣椒酱。一到家,母亲就把黄豆粑、食盐、花椒、姜片、蒜瓣掺进新磨的辣椒酱里,搅拌均匀后,桶里的辣椒酱便盛进一个叫“酱缸子”的褐釉瓦罐里晾晒。整个夏天,这只“酱缸子”都被母亲宝贝得什么似的。为了防雨淋,早上,她把它搬出屋放到院里的石台上;傍晚,她再把它从石台上请回屋。每个早上搬挪前,母亲还要把辣椒酱从下到上细细地翻搅一次。历经阳光洗礼的辣椒酱,慢慢变成红褐色,酱汁也变得油汪汪的。有了这样的一缸酱,一家人的日子就过得醇香有味儿了!
我童年的夏天,都是在蛙鸣与酱香的熏染里度过的!
故园的秋泛在乌蓝的天盖下。早起的农人,在田埂上驱赶着白色的雾气,空中随之升腾起一片透明的灰云。岚风带着淡淡的凉意吹来,秋趁隙钻进丰茂的田野,从稻叶一直爬上沉甸甸的稻穗,在鼓鼓的稻粒上等待——镰刀的呼喊。大青豆的叶片,被纺织娘的歌声浸泡成美貌的黄绿色,金色的玉米也匆匆地从颖片中分娩。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映入清冽的小溪,随波绕过一棵松、一丛竹、一座桥,载着黄叶的影子,流向远方。
时光荏苒,曾经承载了我许多欢乐与情思的天地,早已变作偶尔造访的故乡。试问那片淡然山水:今夜,您可还曾忆起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