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悬崖上的村庄

2020-05-01 06:08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松茸村庄石头

范 稳

现在去乡下,常听到地方官员口中说,这是我们打造的乡村特色小镇。当然你总能看出一些与都市喧嚣生活不一样的特色之处。从房屋建筑到民风民俗,从乡村特产到民族工艺,甚或一桌热气腾腾的农家菜。它们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生活方式。距离产生审美,陌生催促好奇。因此我们或多或少也会觉得它新奇动人,特色鲜明。乡土中国与中国式的乡村,是我们许多文化的源头,也是我们民族最与众不同的辨识度和文化特质。这正如你很容易把一个中国的乡村和欧洲的乡村相区别一样。我们或许没有那么现代化,没有那么整洁优雅,但自有一种中国的韵味,仿佛连炊烟都不一样。

我也看到我们的一些特色小镇,被打造得不土不洋、不现代也不传统,像一个做惯中餐的厨师给你端出一盘西餐,让你扼腕叹息,难以下咽。也有的强行给单纯拙朴的村庄添加许多花哨噱头,一段同质化的民间传说被无限夸大,甚至盖楼起屋、建院设馆;一座小石桥被“新神话”叙述,历史功能堪比赵州桥;一段小溪也穷追渊源,深掘历史跫音,谁在那里饮过马,谁在那里洗过足。人们似乎忘记了,最恪守本分的乡村,就是最有特色的世外桃源,哪怕它再偏远闭塞,再艰辛不易。一个乡村的真实本质,其实还是在于它的原生态和桃李不言。

我在藏区到处乱跑的那些年,世界正进入二十一世纪,许多藏族村庄正处于在传统中蜕变与更新的起步阶段。因此你可以看到岁月久远的痕迹,质朴而沉重;也能看到改革开放、市场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变迁,生动又活力四射。在藏区广袤的大地上,一个个村庄就像遗落在山川田野上的珍珠,有的因其特色而熠熠生辉、广为人知——它们是浑然天成的乡村特色小镇,不需要人们刻意为之;更多的藏区村落则因为地域、海拔、交通等方面的因素而藏在深山人未识。不过,如果要论特色的话,每一个村庄,只要你深入进去,它自带的人文历史也许都在你的想象力以远。

肯古村是藏东南高山峡谷地带寂寂无明的一个小山村。金沙江在它的下方左一道弯右一道弯,把一个又一个山村都团在那些弯道的怀抱里去了。是山阻挡了水的路,还是水塑造了山的形,在这片土地上很难说得清楚。金沙江水分明是大江东去,但它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又向北,一会儿又似乎已经行到水穷处,找不到北。

我第一次到肯古村时,也一定是找不到北了。它是我所见过的生存环境最恶劣的一个小村庄。我们常常在形容一个人容身之艰难时,便会说他仅有“立锥之地”。一个村庄也可能会遇到这样的窘境,在只能插进一根锥子的地方,竟然也能建立起房舍、庭院、村道、猪圈牛圈等,还能房前种瓜、屋后种豆,也还能给神佛留下一些珍贵的空间——白塔、经堂、香炉和转经的道路。

肯古村的海拔并不算高,大约有2400 米左右。由于在它周围的山谷以及山坡下有几片土地,下面还有一条河,有地又有水,一座村庄便有了存在的基本条件。但是,这里的土地太稀少太珍贵了,稍微平缓一点的坡地,人们都让给了庄稼,然后将家园直接建立在悬崖峭壁上,那感觉就像你在墙上挂了一个吊柜——一个个散发出人间烟火的巨大“吊柜”。它们像守护庄稼的哨兵,又似四季轮回的大地上谦卑的看客。我曾经在藏东地区的许多高山峡谷地带看到过一些匪夷所思的村庄,它们高踞在海拔三四千米以上的坡地上,仿佛是天国里的村庄。只有一些羊肠小道和这些村庄相连,人们进出这些远离人间的家园常常要走两三天的山路。外人对此往往觉得不可理喻,但村人却认为你们住的那些地方,有高楼大厦、有超市、有电影院、有繁华的大马路,通高速跑高铁,又与我何干?我们一去就会迷路啊,找不到朋友喝酒啊,也没有寺庙烧香啊,没有喇嘛活佛来关照我们的灵魂啊。我们的来世肯定也不在你们那边。生存环境塑造人的思想价值观,“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这是人之为人的局限,但也是一种美德。

这个挂在峭壁上的村庄,位于一条河谷一侧的悬崖上,村民的房舍沿陡峭的山崖层次分明地错落而建。上层的地基紧压下层的屋檐,下层的炊烟飘进上层人家的门槛。由于此地缺少森林,甚至连土也缺乏,因此一幢幢藏式民居都是由石头砌成的。远远望去,那些房子就像一座座古碉楼,威武、冷峻、孤傲、无言地挂在悬崖上,看得人触目惊心,感叹不已。这么险峻的地方,人们怎么生存?

也许,很久以前村庄的开拓者还有其他的考虑。肯古村的村名就颇值得玩味。“肯”是藏语经文里第一个音节,在康巴藏语里是指“人类始祖定居的地方”,或“最先有人类居住的地方”,“肯古”是指“建在悬崖上的古碉楼”。这样的碉楼过去在藏东地区非常普遍,它一般具有易守难攻的特点,有的是为了防土匪,有的是建在关隘之处,担负守关戍边之责。从前的西藏地方政府军民不分,百姓都有守护家园的职责,土司头人一声令下,老百姓就得扛起刀枪打仗。虽说是为土司征战,但是连吃穿、弹药费用都得自掏腰包。因此假设土司头人要你在这里守边关,你就只好把村庄建在一处既可保护好自己又能勉强养活家人的地方了。考虑到肯古村边有两条通往西藏的茶马古道,谁能说这个村庄之所以要建在险峻之地,不是为了某种我们至今不知道的目的呢?

这是一个谜一样的村庄。许多人在公路对面看到它时,心中都充满了迷惑和感动,迷惑人们为什么把村庄建在如此险峻的地方,感动藏族人坚韧的生存力。

从河谷底沿着一条陡峭的山路往悬崖上的村庄爬,没走几步我就气喘吁吁了。陪我去肯古村的是我的朋友培楚,一个长得很清秀的康巴小伙子。他是肯古村人,那时是香格里拉市尼西乡的副乡长。

河谷里长满了仙人掌,这种东西虽说是热带植物,但在峡谷地区的干热河谷却经常可以见到。尽管我一看到这玩意儿心里就泛起贫瘠、干热、沙化等不好的印象,但它跟环境恶化、水土流失之类的问题无关。汤满河在这一段切割很深,河两岸的条条山梁就像用刀削出来的一样。有些悬崖突兀地耸立在路边,像大山肚子里伸出来的一只拳头。培楚指着我头顶上一大块悬空的巨石说:“你看看那石头,得用木头撑住它,不然路就没有了。”

果然见有一根大腿粗的木头支撑着这巨石,路就从这巨石上经过。如果它坍塌了,前面的道路真的就断了。你完全可以这样想:一根木头,支撑着一个村庄的交通。

我们总算爬到了半山腰,也就来到了村口。迎面便是一座巨大的白塔,看上去刚修起不久,一年前我来这个村庄时还没有这个白塔呢,有几个藏族老人正围着白塔转经。这几年藏区的生活逐步改善,人们口袋里有了些闲钱,白塔便如雨后春笋般在许多村庄前冒出来了,一些地势开阔的村庄,一字排开在村口建十三座白塔,看上去蔚为壮观;还有的人家在自己的家门前也修一座小白塔。藏族人认为这是一件荫及后代、功德无量的事情。

肯古村没有多余的地修更多的白塔,有一座白塔人们的心灵就踏实了。这座白塔是一座平安塔,它白色崭新的塔身与村庄陈旧、古朴的色调形成鲜明对比。一个藏族村庄如果没有白塔矗立在村口,你又总会觉得少了些什么。平安塔主要担负保佑本地五谷丰登、人畜兴旺的职责,塔里一般都装有藏族人认为是吉祥宝贝的东西,如经书、农具、珠宝、香料、枪支、刀具以及青稞穗、果类等。它们都是经活佛念过经、加持过法力的,因此已不再普通,而具有某种神力。据说放置它们时要有一定的层次和秩序,刀枪在最下,其次是农具、珠宝香料,最上面是经书。一个活佛曾经告诉我说,这个顺序体现了佛的慈悲,正如人的头脑里该装什么、心里该装什么、肚子里该装什么一样,如果弄错了顺序,或者少了一样东西,人还会有命吗?是呀,如果一个地方山川错乱,章法颠倒,人们哪里还有平安的日子呢?

我没有见到过有比肯古村的房舍布局得更促狭艰难的村庄。一般来讲,藏区地广人稀,人们大都有充足的空间建造自己的房子,哪怕是在高山之巅,盖房子的地基怎么也不会缺到哪里去。在肯古村,用寸土寸金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

村庄大体沿着一条马蹄形的山梁蜿蜒而建,因此村子的中央地带是一条看不见底的幽谷,幽谷里长满了乔木和灌木,我不知道要是小孩或者牲畜掉下去了还有没有救。我想这幽谷要是在城里的小区,它可能会借助地势走向和天然植被,被改建为一个小公园,或者一汪湖水,再不济给它填平了,建成一个村中央广场,成为人们活动休闲的地方。村里的孩子们就在深谷边的山道上跑来跑去,有的还坐在悬崖边玩耍,看得令人揪心。我对培楚说:“你们就不担心孩子们掉下去吗?”

培楚给了我一个神回复:“你看到过山鹰掉下过悬崖吗?”

好吧,这些大山的子民,有鹰一样的机敏。村民的房子大都直接建立在突兀不平的岩石上,那倒是天然的地基,有的房子的地基线时断时续,中间得让位于那些突出来的岩石,不过看起来浑然一体,巧夺天工。

房子当然全是用石头砌起来的,除了门和窗,以及房顶上的房檐和木瓦,大小均匀的石头统领了一切。当然,那不是一些雕琢得很规整的石头,而是些条石、片石、方石,被工匠们一层层地码上去,石头之间缝隙大的用黄泥填实,许多地方就直接用石块拼接,看上去也牢固异常,让你不能不惊叹建房者的一双巧手,码石头就像玩积木一样物尽其用。肯古村盖石头房的一个通用规则是:石头不齐的要朝里面,外面要整齐、平整,哪怕朝里的那一面奇形怪状。这是一个面子问题。因此,村庄里家家户户的外墙虽然没有抹平,但大体整洁,别有风味。

邻近村庄里的人都夸奖说肯古村的人取石头厉害,他们盖房子打地基时,都要请肯古村的石匠来帮忙。肯古村家家有石匠,和石头打交道,是肯古村汉子的拿手好戏。年前年后农闲时,肯古村的石匠都到外面去挣钱。粗糙、坚硬的石头在他们的手里,就像一个泥团在手,他们想将它派上什么用场,它就会变成对人们有用的东西。据培楚介绍说,村里的一些优秀石匠,能“像看电视一样,说出许多石头后面的故事。哪块石头可用,用在哪里最合适;哪块石头不能用,用了会冒犯神灵,他们都知道。”

我想培楚一点也没有夸张。一块石头就是一本书、一篇文章,里面可能隐藏着许多我们无法破译的东西。当然不是说用地质学家的眼光去审视它,而是从它的实际用处,肯古村的石匠可以就一块石头给你讲上半天。如果你想听的话。

石头建的房屋由于没有粉饰、抹平,看上去拙朴、古旧,令人仿佛回到了遥远的年代,或者像在看一部黑白影片。如果你为肯古村的人们感到怜惜、悲悯,那你就错了。肯古村有一句俗语:石头砌的房子管万年,土舂墙房子管千年。至于你们城里人水泥房么,他们说,大概只能管一百年吧。

想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我们住的水泥楼房有一百年历史吗?换句话说,一百年之久的水泥楼房,谁愿意去住?许多钢筋混凝土楼房,一二十年就拆啦。

而且,肯古村的人们对自己的石头房永远都充满信心。当地的一个传说讲,地球是坐落在一只巨大的乌龟身上,肯古村处于乌龟的尾巴处。当乌龟一动时,便闹地震了。但是乌龟的尾巴不是马或骡子的尾巴,它不会轻易动弹的。因此再大的地震,肯古村的房子都不会倒。

你听听吧,这些像岩石一般坚忍顽强的村人,他们说,我们建立在岩石上的房子,本身就是岩石。我们村里的房子,是世界上最好最久远的房子。

现在已没有人说得清村庄始建于何年。这不能怪肯古村人健忘或没有历史感,藏区村庄的历史总是和神灵的传说联系在一起。在许多村庄里,远古的故事大同小异。先是魔鬼肆虐的时代,魔鬼们一般都住在雪山上,常常到村庄来掠杀生灵。后来莲花生大师或某个拉萨来的大活佛、高僧降服了魔鬼,使之皈依了佛门,村庄才始得安宁,人类才得以繁衍。

肯古村人认为,最早来此地定居的人家是“虎”,经过多年的繁衍相续,肯古村自然就成了“虎”的后代居住的村庄,“虎”这个祖先让肯古村的人很自豪。当他们要新起房屋时,总是要到村庄里最古老的人家去讨火塘灰、松明等东西,埋在自己的地基里,这象征着某种吉祥和家族血脉一脉相连的传承。需要说明的是,“虎”并不是指肯古村的人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一只老虎,而是指一个谁也无法说清的巨人,或者巨人部落。在肯古村的山后,有一段断壁残垣,突兀地耸立在山坡上,它的墙大约有两米厚,远远宽于普通人家的墙,谁也说不清它在从前是谁家的房子,墙为什么要舂得这样厚。肯古村的人们由此认定,只有巨人才会住这样宽厚的房子。毋庸置疑,这段沉默了千百年的废墟,便是肯古村人试图拨开重重历史的迷雾,对祖先伟业的遐想。人都有两种美好的愿景:一是希望能光宗耀祖,一是希望自己的祖上荣光显赫。

但是,我后来的考察也许要让肯古村的人失望。我到那段废墟中仔细地勘察了一番,认为它不是巨人部落的废墟,而很可能是一座荒废了的古碉堡。我的推断基于以下三点:其一,废墟不远处就是一条前往西藏的茶马驿道,从前的土官很可能会在此建立一个关卡,收税、保护过往商旅什么的;其二,废墟不是由石头砌成的,而是土舂墙。由于当地人对石头的偏好,用石头建房是他们的特长,而土舂墙又是另外的一门建房技艺,因此废墟的前身,碉堡或者房屋,就可能出自外乡人之手,只有戍边的士兵才会到这个地方来;其三,这段废墟圈起来的面积不大,四四方方的,现在保存完好的还有两面,大体可看出当年的轮廓,与藏式民居长方形、干栏式(下关牲畜上住人)的建筑风格大不相同。再说,宽厚的墙体也是作战用的碉堡必不可少的。再次,根据相关史料记载,在滇藏结合部,明朝中后期,云南丽江的木氏土司曾称雄从滇西北到藏东一带的地方,藏纳两个民族的贵族上层在那时曾多次用兵、反复争夺这条滇藏走廊。现今在滇藏公路边都还可见到类似的古碉堡废墟,其大小也和肯古村的差不多,而老滇藏公路214 线,大体是沿着古驿道来修建的。

不过,古碉堡也好,巨人部落的大房子也罢,它就是肯古村曾经拥有过的历史。我向培楚建议道,你们要保存好这段废墟,不要让乡亲们轻易把它挖了,如今这样的废墟不多啦。弄得好的话,它就是一个旅游景点呢。

远逝的岁月如果有实物来印证,哪怕是一段废墟,它就是一段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历史。这便是废墟的价值。

好了,让我们离开迷雾一般的历史,走进生机勃勃的村庄。

村庄里的道路极不平坦,到处是突兀起来的岩石,让你走在村里了,还感觉是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我深感欣慰的是,村庄的上空布满了输水塑料管,就像架起来的电线,通向每个家庭。肯古村是个缺水的村庄,前一次我来时,见全村庄的人都在用一个蓄水池里的水。那蓄水池位于村庄的高处,没有盖,风把树叶、沙尘、塑料袋什么的都吹到里面,池底布满了一层厚厚的苔藓,我甚至还在里面看到了拳头大的青蛙,看上去非常不卫生。培楚曾告诉我说,村庄里这几年人们老是得病,而且一来就是夺人命的重病,像胃癌、直肠癌等,这些病从前我们藏族人听都没有听说过。作为乡上的父母官,又是本村人,培楚深知重病对本来就不富裕的村庄的威胁,一场不大的病就常常会把一个家庭闹得举债度日,更不要说癌症一类的绝症了。培楚怀疑是水不干净导致人们易生病,他为解决村里的用水问题没少跑路。现在好了,培楚说:“上面终于拨出了买水管的专项经费,现在村庄里的人饮的是干净的山泉水。实际上也就是几万块钱的事,便为全村人解决了饮水的隐患。”

我问培楚:“为什么不把水管埋在地里,架在半空中多影响景观。”

培楚笑呵呵地看着我说:“埋地里?你来挖挖地试试。”

我看看脚下的岩石,自嘲道:“我还以为自己聪明得不得了呢。”

那天晚上,我住在培楚的哥哥家。培楚常年在外工作,老家里只有他的哥哥嫂嫂。他家位于肯古村的上方,那是一大幢刚盖起来的三层楼新房子。里面的客厅也和我在汤满村见到的一样,宽敞得让我惊讶。原来我以为肯古村地势险恶,巴掌大的平地都少有,人们盖的房子不会大到哪里去。可是进家里我才发现,哪怕是在“立锥之地”上,人们也有住宽敞房子的愿望。尽管这大房子在我看来有些大而无当,没有必要。培楚哥哥家只是一个四口之家,房子的面积我估计足有四百多平方米。乡下人家的摆设也不多,许多房间显得空空荡荡。可是每一寸面积,都需要人们炸山开石,和悬崖要地盘。似乎肯古村的人并不认为这有多艰难。

培楚哥哥家有一间堆放粮食和杂物的房间特别有趣,它紧靠着山崖,只有十五平方米左右。靠山崖那一面延伸出一块巨大的岩石,像大山肚子伸出来的一条腿,霸占了这间屋子几乎一半的地方。主人大约也没有心思去削平它了,干脆就让它成为屋子里的一道“自然风景”,粮食、农具等杂物便堆放在上面。

我对培楚说:“人家的屋子里摆放假山,你哥哥家放的是一座真山。”

培楚说:“没有办法啊,这样的事情在村庄里多得很。过去村庄里的房子盖得小,这几年大家逐渐有些钱了,房子都越盖越大。房子也是藏族人的面子呢。”

是的,房子也是我们城里人的面子,是所有希望安居乐业的人的面子。我们都需要住宽房子,再宽也不嫌多。城里人可以贷款买房买别墅,肯古村里的人就不可以炸山盖大房子么?为了住得更宽一些,我们不怕累,不怕负债。城里乡下都一样。

其实,肯古村的石头房子好住着哩。别看这房子外面都是些粗糙的石头,里面重要的房间——如客厅、卧室、经堂等的墙、顶都是用木板贴了一层的,地板也是木板铺的。人们说肯古村的房子外面是石头,里面是木头,冬暖夏凉,不潮不热。除了在肯古村,你就是想建一幢这样的房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住在温暖舒适的房子里,培楚的嫂子在火塘边为我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她是一个内向沉默的女人,从我们一进屋子开始,我就看到她在忙碌。康巴男人最让我羡慕的一点是,他们回到家是真正的大老爷们,从不上灶台,我的藏族朋友没有一个会做饭,他们的女人是我看到的最贤惠的妻子。培楚的嫂子揉面为我们烤烙饼,动作麻利得就像一个专做白案的大师傅。我发现藏区的女人很会做面食,普遍比南方的家庭主妇做的面食好吃得多。培楚的嫂子在火塘上烤的烙饼又香又软,使我想起小时候吃的一种叫“锅魁”的东西,表面一层脆香脆香的,一掰开,面粉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酒足饭饱之后,我们现在可以来考察这个村庄的世俗生活和精神生活了。我在村庄里有那么多的朋友,他们总觉得我这个汉族人不错,大老远地跑到他们的村庄来吃苦,怪可怜的。

因此,我可以和他们随意地聊天喝酒。那天培楚为我请来了村庄里的两个卓玛。藏区的村庄里同名的人很多,扎西、尼玛、旺珠、达娃、益西、拉姆、次仁等等,都是些常见的和神灵有关的吉祥名字。藏族人似乎在给孩子起名上不十分在意,有的请寺庙里的喇嘛或活佛根据经书的旨意取名,有的则是父母自行做主,叫着顺口吉祥就成。太阳、月亮、星星、河流、湖泊、神山圣湖、护法神等等,都可以成为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村庄里同名的人也给称谓上带来了一些麻烦,不过人们总有办法来区分。大扎西、小扎西、老扎西、牧场上的扎西、赶马的扎西、最能喝酒的扎西、儿子在城里当干部的扎西、三个姑娘中老二最漂亮的扎西。我常常听到村人如此给我介绍我遇到的人。

请别误会,那晚来的两个卓玛不是你们经常在歌舞表演中看到的背水姑娘和翩翩起舞的少女。两个卓玛一大一小,大的八十四岁,小的七十七岁。岁月的沧桑布满她们沟壑纵横的脸,两个卓玛的牙齿加起来大约不会超过十颗。据介绍,小卓玛是村庄里的情舞专家,情舞和锅庄的曲子加起来,她会一千多首。这个数目让我惊讶不已,即便是现在最当红的歌星、最铁杆的歌迷、最狂热的追星族,你去问问他(她),肚子里储存有多少支歌,一千首有吗?

我想,要是有人把小卓玛能唱的曲子整理出来,那就是厚厚的一本大书。可惜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一座音乐的富矿,还将继续埋藏在她的心里。

昔日的情舞高手盘腿坐在我的对面,平和、沉静,还略带一些谦卑。她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仿佛我身上不可理喻的东西远比我对她们的疑惑多得多。如果我是在山道上遇到蹒跚而行的她,我会小心地给她让路,让这个隐没在乡间的民间歌舞集大成者轻轻地从我的身边走过,就像我身边经过的一阵风。我绝不会想到同时走过去的,还有一段人生隐秘的历史、浪漫的历史、苦难的历史、多姿多彩的历史。现在,我知道这个老人的些许过去了,知道了她往日的辉煌,但我怎么去想象当年她在舞场上的风采呢?我又如何去体味情舞在她生命中的意义呢?

我问小卓玛:“现在还可以跳一些情舞的曲目吗?”

七十七岁的老人羞涩地笑了,张着一张没有牙的嘴,似乎我问了一个让她很不好意思的问题。

培楚接过话来说:“卓玛奶奶前几年得了白内障,眼睛已经瞎得差不多了。我们跳情舞时,她可以指点我们年轻人的舞步,哪个跳错了一步,奶奶听听步点都会给你指出来。有奶奶在我们从来不敢乱跳。”

我想这就是奠定她情舞专家地位的最关键之处。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门道最深处,只有功底雄厚的人才把握得住。专家么,嘴上没毛的愣头小子敢称专家?

我想起在汤浪顶村碰见的那个情舞“老王子”,明白了在跳情舞这个活动上,用一句我们的俗语说,姜还是老的辣,或者说,她们才是情舞场上的“老司机”。因为情舞不是一种即兴发挥的舞蹈,规矩、传统很重要。你可以在场上跳得飘飘欲仙、凌空蹈虚,令日月无光、百鸟歌唱、青草起舞,但是你得遵守章法,尊重传统。当你面对一个年老体衰的情舞高手时,你就该像敬重一个长辈那样,注意自己脚下的舞步。

八十四岁的大卓玛对过去的掌故知道得多一些,她告诉我说,肯古村不仅出石匠,过去还出铜匠和银匠呢。我惊讶地问:“难道这里从前还产铜吗?”

“没有,这里只产石头。银和铜都是从外地用马帮运进来的。”大卓玛说,这是由于此地可耕种的庄稼地少,人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把自身的潜能挖掘到极致。大卓玛还记得小时候大人们从丽江运铜进来,加工成铜器,再卖到去西藏赶马的马帮们手里。那时产品不论件数卖,而是论斤称,一斤铜产品可以换到十六两白银。有了白银,铜匠们又将它们打制成各种各样的银器。

“钱就赚进来了,日子就过下去了。”大卓玛如是说。

狭窄的生存空间逼迫人们不得不走到广阔的世界去图生存和发展。在从前,肯古村的人利用村庄位于滇藏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这一天然优势,自己组织马帮或帮人赶马当马脚子。马脚子是对赶马人的称呼,赶马靠的是脚力,人脚和马脚连在一起,走过一座座大山。因此人们说,人的脚板比山高。

经过肯古村进西藏的古道有两条,一条是渡过村庄下方的金沙江,翻越白马雪山后,到德钦进入西藏盐井、芒康;另一条绕开了高海拔路又难行的白马雪山,从维西县到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兰坪县、贡山境内,过怒江翻越高黎贡山后,再进入西藏的察隅。这些在大地上密如蛛网的古道一直可以通到拉萨和印度的噶伦堡。西藏作家扎西达娃兄有一句话说:条条大路通拉萨。我想,既然是圣城,人们总有办法抵达,完成他们的朝圣之旅。但无论走哪条线路,其间都要翻越无数的大雪山,穿过无数的大江大河,还得时常和野兽、土匪、疾病搏斗。每一个马程(马帮走一天的距离)大约在三十至六十华里之间,到拉萨一般要走两三个月,再采办一些货物走回来,一来一去就是一年的光景。马帮是二十世纪上半叶滇藏地区最能体现人的勇气和毅力的长途运输活动。他们扬鞭驱马,携枪而行,昼行夜宿,逢山翻山,逢水过河,如果遇到土匪猛兽,那就拼死一战。他们是穿行在高山峡谷中的“西部牛仔”,在漫长的茶马古道上曾经演绎过许多精彩绝伦、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那些在藏东高山峡谷地带像人身上的血管一样在大地上延伸的古道,一代一代地延续着勤劳勇敢的人们的财富和梦想,以及生存下去的希望。

我不知道肯古村的马帮都经历了些什么样的遭遇。因为自人民公社化以后,这里的人们就不再赶马了。过去肯古村赶马最鼎盛的时期有四套马帮,每套马帮一般都有十来匹马,组成一支小小的马帮队伍。据我所知,出马脚子的村庄要么是自然环境太恶劣,人们难以生存,要么是地处古道驿站。肯古村这两者都占,自然外出赶马经商的人就多了。

因此,大卓玛很自豪地告诉我,“那时我们比其他村富裕,我们村里的男人过去什么都能做。”

哈,你以为这是一个很贫穷的村庄吗?错错错。险恶的环境教给了人们更多的东西,使他们拥有更多的智慧和勤劳。

从每年的大年初一那天,我们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勤劳的村庄。初一早上每家都时兴挑“鸡叫水”,即鸡叫第一遍时就要到山泉边挑水,那时大约是凌晨三点左右;然后是烧“鸡叫香”,让神灵知道村人的虔诚。天亮以后,年轻人才聚集在村里烧香的地方,互相带上吃的喝的抽的,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新年第一天意味着许多新的东西、新的希望、新的精神面貌,但祖宗的老规矩不能丢,先劳动,后敬神,再娱乐。

村庄里人们越盖越大的房子,也可以使你感受到勤劳是支撑这个村庄的魂。尽管村里的土地又少又贫瘠,地里产出的粮食连喂牲口都不够;现在交通发达了,茶马古道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日渐荒芜,赶马已不能成为谋生致富的手段;肯古村的铜匠和银匠们的市场也逐渐地被那些工业化生产出来的产品所代替。那么,现在肯古村的人们靠什么来挣钱呢?他们那些矗立在悬崖上的大房子是怎么盖起来的呢?

松茸是一种近些年来深受日本客商喜爱的蘑菇食物,据说日本人认为吃了它能防癌。每年的雨季,各个种类的蘑菇在大地上东一簇西一团地冒出来,像一个个生长的希望,也像一个个遥远的梦想。它一般生长在海拔3000 米至3500 米的原始森林中,为藏区的人们提供了增加收入的希望。但松茸又是一种十分娇贵的蘑菇,从将它采摘下来运到东京的超市,时间一般不能超过三天,不然它就不新鲜不值钱了。据说超过一天价格就掉一半,再过一天,你倒贴钱人家都不要。

松茸收购商从采摘者手中收集到松茸后,马不停蹄地运往最近的机场,然后通过航空货运一站一站地转运到东京。一朵松茸的旅程大体是这样:藏区山上某处森林里——公路边某个交货点——乡镇或县城转运点——香格里拉机场——昆明机场——上海机场——东京或大阪机场。三天时间里,人们在和时间赛跑,中间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差错。这是一场需要想象力和体能的战斗,做这个生意可以赚到大钱,但也可能血本无归,关键在时间的控制上。人们称之为“神仙生意”,一是说它不可控制的因素很多,人算不如天算;一是说人们不知道财神究竟站在哪一边,只有神仙才知道。过去在茶马古道上讨生活的人们以一年的光阴来掐算货物的运输时日,现在必须以天、以小时来计算交货的时间。因此,从采摘松茸开始,每一个参加这个生意的人都必须争分夺秒,早一个小时交货,价格可能就会上一个档次。我有一次在路途中碰到两个采松茸的小伙子,为赶着去交货,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地奔跑,就像有人在后面追着他们一样。在那样高海拔的山道上,我差不多走上半小时,就得歇上一阵。

肯古村的人在天上飘起第一场雨的时候,就开始掐算蘑菇生长的时间。到夏雨浸透了大地,万物一派墨绿,藏区的高山密林中,便到处都是采摘松茸的藏族人。对许多村庄来讲,这是他们到大自然的银行里提取大地的恩赐和利息的时候了。

肯古村周围的山上不产松茸,但这并不意味着肯古村人眼看着人家挣钱挣得热火朝天,自己只有空叹时运不济、山水不灵。不,他们从来不会向命运低头。自己的山上不产松茸,人家山上的松茸任谁也拣不完。走出去找钱是肯古村人的传统,当然,到别人山上拣松茸是需要付出一定代价的,跑的路远一些不说,还得付给主人一些租山费。没办法,这是一个商品经济的时代,不再是“鸡公叫、鹅公叫,哪个拣到哪个要”的时候了。

我在培楚家时,培楚的哥哥第二天就要出远门拣松茸。在我看来,那是一次艰苦的远征。培楚的嫂子那晚烙了那么多的饼,既是为了招待我们,也是其丈夫未来几天里的食物。上山拣松茸的人一般都露宿在山林里,一个背篼一块塑料布,顶多再加一块藏毯,就是他们的全部户外装备。

“晚上怎么住?”我问。

培楚的哥哥说:“有塑料布嘛。”

我再问:“要是下雨了怎么办?”

培楚的哥哥还说:“有塑料布嘛。”

我们看来很复杂的事情,在他们眼里就不是个事儿。我曾经想跟他们一起去体验一下拣松茸的乐趣,准备了帐篷、睡袋、防潮垫、登山背包、手电、相机、方便食品等野外露营所需的一切东西。我想白天采集山野之精华,夜晚拢一堆火,面对星空朗月,接天地之灵气。

后来我放弃了。因为面对一块塑料布就可以应对一切的人,我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行头显得过分矫情,而仅靠一块塑料布我又不可能在深山的黑夜里活下来。因此,对我们这些爬不动山路的人来说,那绝不是一件浪漫有趣、新鲜好玩的事情,而是艰苦的劳作。在高海拔地区,一座山头一座山头地攀越,永无尽头的山路,原始森林里迷宫一样的交叉小径,风餐露宿、日晒雨淋,我又不识山性,不懂山规,体力也不济,大概连自己的行囊都背不动——不好意思地说,在藏区徒步旅行时,每当爬大山时,我常常累得连自己的相机都背不动。

培楚为了弥补我的遗憾,曾说要带我去拣松茸。别看他是一个堂堂副乡长,也得在雨季里外出拣松茸。而且,这是乡里体恤乡干部的一个土政策。尼西乡没有任何乡镇企业,过去曾有几家森工企业,可是实行天然林禁伐以后,乡上的森工小企业也停产了。乡上穷,乡干部们也穷,实在没有办法了,乡里就下文出政策,雨季来临的几个月里,除留下值班干部外,其余的乡干部都放假回家拣松茸,以补贴家用。

虽然培楚说主要是带你到山上去转转,顺便见识见识我们怎么找松茸,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不是担心自己爬不动那些大山,而是怕误了人家的正事。跟着去找松茸,也许真的体验到某种东西了,但耽误了人家的时间,那才是一种罪过呢。

我们知道,拣松茸,时间就是金钱。

很多年来,我总是忘不了肯古村,心存种种温情的怀想。那边的朋友们也还记得我,他们总会像许多好酒的人一样,在喝到高处,就四处打“酒电话”,也不管对方是在睡觉还是在开会,他们只是想你,只是想与你分享他们的快乐。我很荣幸是被经常“骚扰”者之一。一时他们对着电话喊,范哥,我们在山里对着月亮喝酒呢,月亮真亮呀,都掉到酒碗里了;一时他们又来电话说,我们在金沙江边喝酒,你听听浪涛声。这帮家伙大约喝了一江水的酒,让电话这头的我都快被熏醉了。前些日子写这篇文章时,我又接到肯古村一个康巴兄弟的“酒电话”,我趁他还清醒,赶紧说,莫忙莫忙,快告诉我,肯古村的进村公路修通没有?他带着欢快的酒气说,四五年前就修一条水泥路了。小汽车都可以开进家门口啦。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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