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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1 06:08英布草心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英布草心

来人了。

嗯,来人了。华亚县委办公大楼里,我遇到单位同事小林。

多少人?

一百多。

哦。我傻傻地应了一声,小林便走到我前面去了。

这次是死人。

死什么人?

可怜的人。小林走到我前面,与我拉开半层楼的距离,然后转过身说。

死了的,其实都可怜。

二〇〇四年夏,我大学毕业,遇上国家不包分工作,参加公务员招考失败后向各报社投过简历,参加过公司招聘,由于没有工作经验被拒之门外。无法在大城市立足,便想离老家近一点,于是我报名当了一名“西部志愿者”,到华亚县做一名山村教师。

胡艳是四川成都人,从小学习成绩优异,容貌美丽,我们从大二那年夏天开始恋爱,一路走来,留下许多美好回忆。毕业前,她找到一份生物研究所的工作,单位在成都市中心。

“好久来成都?”胡艳手中拿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背后跟着王芸。王芸和胡艳是同班同学,也是闺蜜好友。

教学楼下,林荫小道湿漉漉的,即将毕业的学生一脸沉重,三五成群,背着鼓囊囊的背包,抱着一叠叠书走回寝室。远去的背影有些许迷惘、孤苦。

我坐在歪斜的课桌后,左手托住下巴望着窗外,目光怔怔的。我一动不动,课桌下堆放了一大堆书籍,乱七八糟的。

“我……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胡艳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准备了很多挽留的话,到最后却只把围巾塞给我,抹着眼泪勾着脑袋走出了教室。

王芸站了一小会儿,走到我面前顿了一下足,瞪了一眼,“笃笃笃”地也跟着跑了出去。

胡艳和王芸走出教室后,一前一后消失在林荫小道上。瓢泼大雨又开始下了……

怎么死的?我问。

被打死的。端端正正坐在黑色沙发上的,是一位来自岩道乡的彝族农民,面孔黝黑,年龄四十岁上下。

谁这么残忍?

也许,也不想那么残忍吧!

他叫什么?

你是说被阿卜家打死的那个?

嗯。

尕姆。

拉直村的?

对。

尕姆是我在岩道小学的同学。他怎么会被阿卜家打死?

这个不清楚。

不清楚?

也不是不清楚。

一脸黝黑的男人叫补逖,他说他是我父亲的老表,说我该喊他舅舅。

那我喊你舅舅。我说。

那时候你还小。他抬头看了看我,你任性、固执,不达目的不罢休!

我记起自己小的时候。我小时候,其实不是乖巧的孩子。听父母说过,我让左邻右舍伤透了心。

窗外,落叶松还是那棵落叶松。我看看它,它也看看我。我叹了一口气,它似乎也叹了一口气。

你是尕姆的叔叔?

不是,是尕姆的曾爷爷。

哦。

阿佳是华亚县土生土长的彝族女孩,从小聪明伶俐,后来考上四川农业大学文法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能歌善舞,活泼开朗,是文法学院的院花。

大一时,我暗恋过阿佳,后来胡艳出现就中断了。

阿佳考上省委组织部选调生,本来有机会留在省城,但申请回到了华亚县。

夜幕沉沉,树影丛丛。校园角落坐满了毕业生,哭闹的、唱歌的、跳舞的、喝酒的、聊天的……我走去的一路,离别的气息一浪高过一浪。

胡艳喝酒醉了,向前走来,身子东倒西歪,一双眼红彤彤的。

王芸在胡艳后面跟着,也喝醉了,跌跌撞撞的。

在我面前,胡艳站住了,全身湿漉漉的。

我伸出手,第一次抱了胡艳。我拉着胡艳走在前面,王芸跟在后面。

我们三个人走到哪里,哪里就坐满了毕业生。我们在教室背后找到一小块空地,还没有坐五分钟,学校管理员明晃晃的手电筒就扫射过来。

后来,我们三个人在学校操场走了一夜,有时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互相看来看去,不知道说什么。

三个人走着,也不知绕操场转了多少圈,天色一点点发亮时,天边出现了两三片长云,有一个美丽的倩影走来,原来是阿佳。

那时,天很蓝,岩道很小,我和尕姆在岩道小学连鼻涕也不会擤。我是汉族,尕姆是彝族。他个子高,年龄比我大两三岁。我们班上有五十三个同学,大同学经常欺负小同学。尕姆的父亲是当地派出所所长,他经常与班上的大同学裹在一起,但并不像其他大同学那样欺负年龄小的同学。

小学毕业后,我没有考上县中学,所以在小学复读了一年。尕姆小学毕业后也没有考上县上的中学,但他没有复读。他在我们当地乡镇中学读初中。听说,尕姆学习成绩不好。他是否读完初中,我不知道。我到县上读初中去后,对于尕姆的事,既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被阿卜家打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华亚县的街头巷尾有上万个人。关于尕姆的死,华亚县街头巷尾有上万种猜测。其中,有猜测尕姆可能身体先就有毛病的,也有猜测阿卜家活生生把尕姆打死的。关于尕姆可能身体先就有毛病的猜测,上千个人有上千种说法。关于尕姆被阿卜家活生生打死的,也是上千个人有上千种说法。

补逖一双眼睛带着迷惘。

我想说点什么,或者我该说点什么,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一辆蓝色大巴驶出雅安。

我坐在雅安到华亚县的大巴上,隔着玻璃望着一排排高楼大厦一晃而过,深深叹了一口气。大巴内坐着三十多个男女老少,有穿蓝色中山服的、白色新装的、裹着披毡的 、戴着头帕的。

我旁边,坐着取珍奶奶和阿西爷爷,身穿深黑色的彝族服装,弯腰驼背,裸露在外的手臂关节扭曲变形,凹凸圆鼓。

最后一排坐着美丽活泼的阿佳。她坐在窗玻璃边一路唱着高亢的彝族歌曲:

在我心中有口幽幽的古井,

古井里面有片幽幽的思念。

思念里面有个飘来飘去的你,

可我总把你看不清……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我发呆一阵,睡着了。一觉醒来,大巴到了华亚。我在华亚住了一晚,第二天在华亚县委领取了介绍信,往最偏远的克罗乡瑟第村进发。

草原一望无垠,天空湛蓝,没有一点杂质,雄鹰在云彩下盘旋。阳光落下来,照在通乡公路周边清晰而神圣的岩石、溪流、矮灌木丛上面,泛出团团光波。一辆老式拖拉机“突突”前行,司机是瓦达。

我、取珍奶奶和阿西爷爷坐在车厢里,背靠车厢外侧敞开四肢坐着。取珍奶奶和阿西爷爷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瑟第村的历史与现状。

正说着,拖拉机开进了前面土路的泥浆深处,猛烈摇晃一阵后,陷进泥浆里,开不动了。

瓦达在前面轰油门,我在后面使劲推。拖拉机后轮胎猛烈转动,只听“啪啪啪”的,我全身上下落满了赭红色的泥浆,只有两只眼睛在闪烁。

前方来了四个赶马的彝族青年,在他们的帮忙下,终于把拖拉机拖出了泥浆凼。

我重新坐上拖拉机。拖拉机爬上一个山坡,然后往下行驶。车速越来越快,瓦达一次次踩刹车,没有一点效果。他拉住了手刹,还是没有效果。

我、取珍奶奶和阿西爷爷坐在车斗里,疾风扑面,一双手紧紧抓住车厢。

前面是拉磨河,拉磨河右岸是克罗乡。一座座木板房无规则地呈现在河边的草地上,褐色点点。一群牧童赶着牛羊往山坡走来,看到飞奔下来的拖拉机,一个个张开了惊恐的嘴巴。有的还说瓦达的驾驶技术真好,拖拉机都飞起来了。十分钟后,“哐当”一声,拖拉机翻倒在路边牛屎堆里。我由于保护取珍奶奶和阿西爷爷,左脚盖磕破了一块皮,鲜血染红了半边裤脚。

暮色四合时,我骑着一匹棕色大马往瑟第村走。晚风轻轻吹来,我从马上下来,想去方便,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岩石。我捂着肚子牵着棕色大马走了很多地方,也没有找到一处可以方便的处所。

我捂着肚子准备跨上马去,马受到了惊吓,一路往前飞奔。

你什么也不说是对的。

为什么是对的?

因为该对。

还有不该对的?

当然。尕姆来了。他瘦高的身材,白皙的脸孔,一双眼睛明亮有神。他坐在我的对面,背后金光闪闪。那是佛光么?不是。一个冤死的人,或者假装冤死的人,别说佛光,连灵光也不会有。他坐在我对面,没有我想象的那般忧伤。我终于成了自己。他说。难道你活着时一直没有成为自己?我想。他用无比纯真的眼睛把我望着。他的眼睛里奔跑着自由的路。以后这些路就真的属于我了。他说。他一直说。唉。

你说说自己的死吧?

不说。

为什么不说?

因为不应该说。

我从办公桌抽屉里拿了一个纸杯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尕姆面前。

尕姆看着热气腾腾的白开水没有捧起纸杯子喝。天气并不热,他可能不口渴。他坐在我对面,盯着纸杯子里的白开水,一言不发。

那你总该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

你当兵的事。

有点远。

你早恋的事。

瑟第村坐落在一道丘陵下。

我来到瑟第村,眼前展现的,是“芳草碧连天”的景象,没有“瑟第村彝民小学”。我站在浅灰色的草屋前,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点点摊开,前面赫然写着“介绍信”三个字。“瑟第村彝民小学” 七个字在介绍信中间。

前面有一洼清亮的湖泊,叫阿姆湖。阿西爷爷是瑟第村党支部书记,坐在阿姆湖边洗了一把脸,然后提了一桶水回来。他把我带到一座草屋里,对简陋的黑板和课桌做了一番介绍,然后站在草屋外喊了几声。彝民孩子三三两两的,背着小小的书包从每一个草屋里跑出来,羞涩而好奇地走进了只有一座草屋的“瑟第村彝民小学”。

我在瑟第村彝民小学是唯一的教师,学生前后来了十二位:五位女生、七位男生。我穿着一件白色短袖,站在讲桌左侧用夹杂云南方言的普通话介绍了自己,由于语言不通,十二位学生听得目瞪口呆。

第一堂课下来,肢体语言成了最好的沟通方式。我从十二位学生那里知道了与生活相关的彝语:如木乌(天空)、木得(大地)、搏击(山埂)等。我每学会一个彝语总得到十二位学生一阵开心爽朗的笑。一堂课后,我与十二位学生熟悉了。第二堂课时,我让学生打开身上的小书包,却发现里面除了石块、木板等玩具,就是荞巴、洋芋等吃的。我哭笑不得,找到阿西爷爷。

“我到华亚县跑一趟。”阿西爷爷说。

没有书的事情解决好后,阿西爷爷在草屋前面打了一根两米高的木桩,找到一块钢铁吊在上面当作上课的铃铛。

尕姆只有十四岁,但发育早,个子有一米七,时常穿崭新的衣裳、白色的篮球运动鞋。他挎一个很潮的草绿色书包,书包里有新华字典、钢制文具盒、五彩蜡笔等。有一次,他从书包里摸出十多张印有香港男女明星的彩色卡片。

他把卡片送给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胡亚。

胡亚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十二岁多点。他和她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

他们总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含情脉脉地望着对方。

他们喜欢在放学路上的苞谷林里、小河沟边、小树林里约会。

有一次,我听班上一个爱管闲事的女生说,他们在暗地里亲过嘴。我不知道什么叫亲嘴。也许,所谓的爱情就是亲亲嘴吧!我想。我只有十岁,所谓早恋于我而言是遥远而神奇的。

有时,我就想,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恋爱。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的恋爱对象就成了与尕姆相恋的胡亚。那一刻,我的内心深处莫名生出些许妒意。为什么他可以长得那么高?为什么他可以有彩色卡片?为什么他的父亲是当地派出所所长……我摸了摸自己头颅前方那撮巴掌大的头发。那撮头发里隐藏着我们的灵魂。灵魂没事做的时候就躲在那里睡懒觉。我摸着自己的头发,感觉到头皮痒痒的。我听到了灵魂的呼噜。原来,惰性不改的灵魂在酣然大睡哩!我这样想。难怪我个子没有尕姆高,也没有彩色卡片。

尕姆坐在我对面傻笑了起来。我看了看他。我看见他的傻笑里起伏着甜蜜与纯真相伴的山脉。那山脉从岩道一路延伸,一直延伸,然后翻山越岭,从岁月的那头跨越至这头。那是生命最初的延伸。尕姆用细小的声音表达自己的快乐。人活着就应该快乐。他用雪亮的大眼睛看着纸杯子里的白开水反思。他已经不再活着,他在反思活着。人都这样,当你还在人世,你注定不去反思怎样活着。

午后,我和阿西爷爷一起去动员学龄儿童,在一座座草屋前看到让人触目惊心的结核病患者。

其中一位病情较严重的儿童,叫玛喜,他用祈求的目光望着我,似乎告诉我,他正在生死里挣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瑟第村是结核病重灾区,我从阿西爷爷口中得知,这是一种危害性极大的传染病。在瑟第村,一瘸一拐的结核病患者随处可见。我徒步走了一天,然后走到阿磨河右岸的克罗乡。

我搭上瓦达的老式拖拉机去了一趟华亚县城,先找到团县委书记阿卓,然后和阿卓一起向华亚县委副书记张长生汇报了瑟第村彝民结核病患者众多的情况。

经我多方奔走,格多、撒姆等十位学生转学到了华亚县城关小学。

尕姆与胡亚睡过觉。

他们的早恋在岩道小学是半公开的。那个年代我们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他们在暗地里做了什么,没隔半天工夫大半个岩道小学就传了八九遍。我们用想象追逐想象。尕姆与胡亚无论怎样保密,我们的想象与好奇总可以追逐到蛛丝马迹。

也许是爱情滋润的缘故,小小的胡亚一天比一天漂亮迷人。她小小的瓜子脸上飞翔着绯红的云,迷人的大眼睛扑闪着痴情的光芒。她走在尕姆身边,像一个懂事乖巧的小媳妇。

四年级第二学期,我们班除了尕姆和胡亚,还有张宇、阿娟、牟且、三喜等加入了早恋的队伍。他们成双成对上学放学,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

……

尕姆坐在黑色大皮椅上,用明亮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嘿嘿”傻笑起来。他一笑,上下两排白净的牙齿便跑出了薄薄的嘴唇。他年轻了十岁,还是那么帅,那么迷人。他想起胡亚那双躲躲闪闪的大眼睛,想起胡亚那柔滑细白的肌肤,想起胡亚那双畏畏缩缩的手。他在想,一直在想。

那是一个周末,岩道小学上完两节语文课就放学了。草木葱茏,艳阳高照,蜻蜓、蝴蝶、蜜蜂等各自忙着各自的活。在蝉鸣声里,尕姆和胡亚手牵手来到一条叫莫哈的小河边。

莫哈河在树荫下静静流淌。尕姆和胡亚坐在莫哈河边一块青青的草坪上玩扑克。他们一边玩扑克一边聊张宇、阿娟、牟且、三喜等人的恋情。他们聊着聊着,停下了手中正在玩的扑克牌。

我们也学他们么?尕姆试探性问。

行。胡亚声细如蚊。

那就开始了。尕姆握住了胡亚那双畏畏缩缩的手。

反正是迟早的事,胡亚没有反抗什么。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漂亮迷人的脸庞红彤彤的,犹如被霞光映红了的山野。她薄薄的小嘴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说什么,但到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莫哈河边的绿荫丛中蝉们你呼我应。尕姆抱住了胡亚。

他们在莫哈河边的草坪上你抱着我我抱着你。

他们在莫哈河边的草坪上气喘吁吁的。

他们停了下来,在微风拂面的莫哈河边,一脸狼狈。

生命在缩写里成就自己。尕姆伸出手摸了胡亚的胸。胡亚的胸没有成熟,有点像青橄榄。尕姆摸住青橄榄,正在成长的心痒痒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肉与肉之间蠕动。

他摸了胡亚的胸,搂着胡亚的脸孔亲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发誓,说这辈子非胡亚不娶。他发誓完了,太阳就渐渐偏西了。偏西了的太阳捧着自己的面孔迟迟不肯落下山去。他们的肚子在“咕咕”地叫。他们站了起来。

瑟第村的冬天来了。雪花一片片的,接天连地。我穿了一件灰色风衣,戴着毛茸茸的狗皮帽,站在阿姆湖边望着远方。

取珍奶奶拄着拐杖来到阿姆湖边,准备提一桶水回去煮饭,不小心跌入水中。

“小心啦……”我跑上前去把取珍奶奶从水中拉了上来。

取珍奶奶瑟瑟发抖着说了感谢的话,由于打湿了衣服,回去换衣服了。

格多、撒姆等十位学生转学到华亚县城关小学后,后面动员起来的学生大部分是结核病患者,大都目光清纯,思想早熟。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熬了几个夜晚,写了一份《克罗乡瑟第村结核病调查报告》,当阿磨河边的彝民赶着马匹驮着燕麦到瑟第村来换牛羊时,把调查报告托人带给了团县委书记阿卓,由阿卓转交县委县政府研究。

我撰写的《克罗乡瑟第村结核病调查报告》受到县委县政府的高度重视,前后派了三次专题调研组到克罗乡瑟第村,与阿西爷爷、我深入交谈,把报告进行了补充,然后往上级党委政府报送了一份《关于华亚县扶贫开发和综合防治结核病试点工作的请示》文件。

瑟第村海拔高,气候严寒,还没有到十一月中旬就放寒假了。我回到了云南昭通,待第二年开春再回来。

回云南昭通途中,我去成都见了胡艳。

胡艳劝我到成都找工作,彝区条件实在太艰苦。我发现胡艳变了,哪里变了说不上来。我们没有争吵,但心里有了隔阂,最后不欢而散。

圆月挂在深邃的夜空,星星浮游在巍巍的山顶。

我站在华亚县委大院雷波凼古亭子上,有时就看见轻轻的风从月光的暗影里窜出,似曾相识的节奏在自己的路上来去。

三年前,我把生活比作杂乱无章的海藻。有灵魂的海藻,有隐伤的海藻。我来到华亚县委的第一个冬天,雪花纷纷扬扬落满了整个大院。我在华亚县委大院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走了一圈,回到办公室记下这么一段对生命绝望的话:

对于这个世界,除了愧疚,我还能给予什么?累,还是累。不是身体累,是心累。静静悄悄,还是静静悄悄。声息与耳朵在做着迷藏。定格了山村,萎缩了山野,听不见半点音律悦动,所有的景致与好奇的眼睛在玩着隐身。

我走在水池上方的走廊上,一边走一边看头顶上金黄的月亮。晚风里,我听见金黄的月亮说出了人生的答案。我用一声“噢”表示怀疑。仿佛,一切答案在肯定里失去肯定、怀疑里得到怀疑。

因为没法?

也不是没法。

不用法?

也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在金黄的月光里,一群群移民搬迁户来了,围坐在华亚县委大院里,等待着华亚县委大院的说法。

最好的说法是没有说法。

华亚县与云南昭通中间建了一座巨大的水电站,其中牵涉到电站水库区域内移民有七个乡两千来户。他们跟政府从最基本的房屋搬迁、土地搬迁赔偿问题算起,计算到种植在搬迁户土地上的每一株青椒苗、每一窝青菜萝卜等。

当然,一切都应该细算。重点是一切都不可细算,越细算越算不细。

唉。

尕姆又来了。他陪着我上了一天班,还没有陪够我。在金色的月光下,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保安装一摇一摇地走过来了。

你这样出来你老婆知道吗?

知道。

真知道?

也不一定真知道。

那么,你老婆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可能不知道。

真好。

为什么真好?

因为你老婆不知道。

尕姆挺拔的身体走在金色的月光下,有一种军人的威严,一摇一摇里有一种内在的节奏。那节奏时急时缓,像尕姆抱着胡亚时不知所措的呼吸。

你的家族要来?

嗯。

其实可以不来。

嗯。

来了有用么?

尕姆摇到我的面前,在古亭下方的走廊上,与我并排着走来走去。我们从这边的走廊走到那边的走廊,然后从那边的走廊又走到这边的走廊。雷波凼静悄悄的,红色的金鱼在水池里游来游去。

水池里“扑通”一声,发出了一声表示怀疑的“噢”。

尕姆笑了一下,跟着月光消失了。

一个冬天下来,取珍奶奶去世了,五岁就患了结核病、才九岁多一点的玛喜也死了。

那个曾经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的孩子离开了,想想那目光就心痛,此时此刻,我感觉比起生命,所有的尊严和理想都不值一提,人生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东西值得追求。

蓝莹莹的天空,一点点往远处走去的雪线,一堆堆裸石和一群群牛羊,我时常在内心说:这里静美、圣洁、灵魂透明,可也有淡淡的忧伤与无奈。

我在瑟第村找到了人生的意义、自己的价值。

这时,胡艳来了。她来劝我去成都一起创业。我和胡艳在帐篷里坐了一夜,谁也没有说服谁。

胡艳走了,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把胡艳送到克罗乡后,一个人回来了。

这么多人?

是。

做什么?

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需要人多?

也不一定。

不一定还来?

惯例。

天阴沉沉的,我等着,一直等着,等来了四十来岁的补逖。他不用给我打招呼,径直走进了办公室。

什么叫惯例?

惯例就是有可能的例。

补逖坐在我对面的黑色大皮椅上调侃一直以来的惯例。在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惯例是可以调侃的。

在解决么?

在。

打算怎么解决?

协商吧。

哦,协商……

我站起来看窗外,玻璃窗下方院坝坐满了人,黑压压的。这里一堆,那里一群,有拖儿带女的中年妇女,也有拄着拐杖的白发老人。因为是大清早,华亚县委还没有到上班时间,所以他们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喝酒、抽烟、聊天。我没有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与绵长悲切的丧歌。当然,我知道这一切迟早会有。

家族的要求是什么?

赔偿一百万。

一百万?

补逖黝黑的脸膛上闪着一百万的光。那是惯例的光,假如真有什么惯例的话。

多了点吧?

不多。

有法律依据么?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不需要有。

补逖振振有词。我想反驳什么,但想了想,什么也没有反驳。我不是法律,法律也不是我。

阿佳回到华亚县后,先在县委组织部工作,由于工作突出,两年后提拔为县委副书记。

七月后的一天,阿佳来到瑟第村。她是经组织研究派遣下来的驻村干部。就在那个下午,山上发生雪崩,瑟第村加西、加南、拉日三兄弟被困。阿佳到瑟第村第一天就与我、扎西爷爷一起参加救援行动。我们在发生雪崩的地方苦战了一个昼夜,最后成功把加西、加南、拉日三兄弟救出。

在阿佳和我的努力下,瑟第村第一批异地搬迁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由于没有教师下来,阿佳和我在瑟第村既是村干部,又是瑟第村彝民小学老师。

我们各带一群学生在山上找天麻,大地严严实实摇晃了三次。

“啊!地震……”我反应过来了。

我们带着学生从山上下来,回到村子不久,听说汶川、青川等地发生大地震。

我组织了十多名年轻力壮的村民前往救灾。

我们走去的一路全是山地滑坡、道路坍塌、房屋倒塌。大地震后,余震不断,到处走着无家可归的人。在一个不知名的村庄,我们挖出了三十多具被垮塌的楼房掩埋的尸体。另一个不知名的村庄,我们挖出了被掩埋的一家七口人。灾情十分严重,死伤处处可见。进入灾区后第三天,我救出了一位十二岁的藏族小姑娘,叫曲措。后来,我见到阿佳。我们在余震不断的山下拥抱在一起。 我们认识八年多了,两颗年轻的心正在靠近。

在救援灾区,我还遇到了王芸和胡艳。

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

岩道来的尕姆家族聚坐在大院里,有时提高嗓门瞎咋呼两下,有时压低嗓门悄悄地聊天,有时东张张西望望什么也没说。

时间走到上午九点。

华亚县委上班的公职人员该上班的上班、该下乡的下乡,岩道来的尕姆家族该来的一一到来。

季节正是仲夏,上午的天气还不算炎热。他们嘴上嘟囔着来自岩道的乡音,身上穿戴着来自岩道的颜色。由于受到当今社会环境的影响,他们嘴上嘟囔的乡音不再是纯粹的岩道之音,仅保留了岩道的影子。他们在交流聊天中说出的五句岩道土话里夹杂了两句半汉语或他乡土话。他们身上穿戴的颜色也不是纯正的岩道之色。老实说,他们的穿戴有些不伦不类,有穿着天蓝色的中山装套一件草绿色军大衣的;有头上缠着一张黑色丝帕嘴里叼着一根铜制烟杆的;有身上裹着一件乌黑的羊毛毡脚上穿着蓝色长筒雨鞋的。坐在坝子下方穿戴相对隆重的是岩道女人。她们穿着属于岩道的传统女装。

后来,岩道来的男人们喝酒,女人们开始哭丧。

呼天抢地的哭声先是涓涓细流,然后是大江大河,再然后是山洪暴发。那暴发的山洪席卷着大院周边两三百米处所有人的耳朵、心情、良知。

瑟第村由阿姆湖边搬迁到阿磨河边,修建时进行风貌改造,成了“七彩瑟第”,一座座彝寨被涂成五颜六色,风从河谷吹来,村子里彩旗飞舞,猎猎作响。我由于参加抗震救灾有功,由大学生村官转为地方公务员,单位在克罗乡政府,人还在瑟第村工作。

后来,我成了驻村干部。

阿佳回原单位前向我表白。我没有点头,默默的,不说话。她骑着大马一步三回头的,顺着阿磨河离开了。

我怀揣淡蓝色的围巾,一直等胡艳,在辽阔的草原上。胡艳没来,王芸来了。

王芸报名参加地方性公务员招考,考录到了华亚县民政局。她来了,带来了胡艳写给我的分手信。我失魂落魄了一个星期。王芸对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我是胡艳的男朋友。为了和我走在一起,她从县民政局主动申请来到克罗乡。三个月后,王芸表达了对我的好感。

瑟第村搬迁到阿磨河边后,结核病传染率控制下来了。我和王芸分头在瑟第村各个村寨之间奔走,调查结核病控制情况。不久后,传来胡艳在成都结婚的消息。

我决定接受王芸的爱情。这时,拉巴来了。

拉巴是王芸的追求者,从省城追到华亚县,从华亚县追到克罗乡。王芸在下村途中从马背上摔下来,左手撑地造成骨折。拉巴背着王芸走了十多里地,把王芸送到华亚县医院治疗。

原来你一直在B 市第一人民医院。

你说的是我的肉身。

对。

那是一具腐尸。

腐尸?

下午,补逖没有来,尕姆来了。他来了,没有我想象般灰心丧气。他精神爽朗,目光明亮。

明亮的窗玻璃下,大院正越来越热闹。尕姆没有去关心大院里的一切,坐在大皮椅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聊天。

你也可以喝点茶的。

不用。

他伸出火红的舌头舔了一下薄薄的上嘴唇,沉默了三分钟。

他从岩道小学毕业,由于没有考上华亚县二中,便在岩道中学读初中一年级。与郭富城有些相像的他迷倒了岩道中学一大半情窦初开的漂亮女生。漂亮女生们像一簇簇山茶花,围绕着尕姆。尕姆家里不缺钱,手中的零花钱可以满足漂亮女生们所有的要求。

你读岩道中学期间上了几位女生的床?十二位。

有怀孕的吗?

没有。

阿磨河边,时光一点点流逝,瑟第村结核病患者越来越少,“七彩瑟第”迎来越来越多的游客。

我早已融入当地彝民,从语言交流到生活习性。

每年,克罗乡瑟第村发放衣物,我都用当地彝语与彝民打成一片。我身穿披毡,喝老白干,吃荞巴和牛羊肉。瑟第村彝民教会我许多彝语歌曲,一个人走在辽阔的大地上时就抒发一下自己也不清楚的向往:

风起了,雨下了,

荞叶落了,树叶黄了。

心绪起伏,

时光流转,

岁月沧桑……

在工作中,我越来越成熟稳重,游刃有余。王芸常常跟着我,一晃,三四年过去了,我只有回老家时,才会心事沉沉的。我想到父母双亲一年年老去,内心充满愧疚,却也没有办法。

冬天来临时,瑟第村老支部书记扎西爷爷去世了,我从华亚县城专程前来参加葬礼。

扎西爷爷在克罗乡火葬岗举行火葬,当一只只健硕的鸦雀飞来,天边就出现了五彩光芒。我在葬礼中看到了二十六位瑟第村彝民小学走出去的学生,心里无比高兴。扎西爷爷是瑟第村留下来没有搬迁到异地的最后一位老者,我多次劝说过,但都没有效果。我给二十六位瑟第村彝民小学走出去的学生讲了第一次见到扎西爷爷和最后一次见到扎西爷爷的事,一边说一边感慨。

葬礼结束后,二十六位同学一起送我回县城,顺着静静流淌的阿磨河一路走,遇到三拨出门打工的人,看到了远处的长云、近处的牛羊。

十一

后来呢?

我去打工了。

挣了多少钱?

二百五十。

尕姆看到朋友们跑到G 县打工去了,便也蠢蠢欲动。他把想去G 县打工的想法给父亲大人说了几遍,但父亲大人都不同意。你一个独子,跑那么远到G 县去打工,万一出了点意外可咋办?

初春的下午,阳光暖洋洋的,在刚刚冒出地面的草尖上游移。他没有听父母亲人的劝,一个人背上深蓝色的牛仔包,从家里偷偷跑出来,搭上去华亚县的班车走了。

他在华亚县待了一天,不知道怎样去G县。他在华亚县街上一路走一路问,问了整整一个下午。

你要去G 县干嘛?

打工。

打什么工?

苦力工。

他买了瓶黄澄澄的汽水,坐在小卖部门前的板凳上一边喝一边跟小卖部的老板聊天。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听说尕姆要去G 县,有些好奇。她抬了张圆板凳坐在尕姆对面,漂亮的眼睛一直色眯眯的,时不时盯着尕姆白皙的脸庞看个没完。

你吃得了苦?

当然吃得了。

美丽少女问了尕姆的姓名,然后介绍了自己。她和尕姆一样,也是一位没考上县高中的初中毕业生。她叫李兰。

要不,我们一起到G 县去打工吧?我不。

为什么不?

我要守小卖部。

李兰的父母是华亚县赫赫有名的暴发户,老街上有十六间小卖部,其中九间是李兰家的。李兰家在华亚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天,李兰对尕姆一见钟情。

尕姆没有留下来做李兰的男朋友,错过了当金龟婿的机会。

他坐了一天的班车来到G 县,在G 县打听到铅锌矿矿部所在地米布山。他在米布山铅锌矿矿部办公室报了名,然后被工头带到工地。

他卖了一天的苦力,到晚上已筋疲力尽。他躺在矿洞里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觉。他在米布山工地上待了三个月,在工地矿洞里睡了三个月的觉。三个月里他换了七个工头,七个工头见到他都只有摇头。

后来你当兵去了?

是的。

当兵的感觉如何?

与卖苦力差不多。

至少有荣誉感?

嗯。

当阿佳再次向我示爱,我便接受了阿佳的爱。我们结婚那天,十五岁的桑格和十六岁的曲措成了伴郎伴娘。桑格是瑟第村的彝族农民孩子,父母早逝,很小就患了结核病。异地搬迁、生活改善后,他好多了。曲措是地震中被我救出的藏族女孩。一直以来,他们把我当做最亲的人,我也把他们当做最亲的人。

人生在平淡中度过更让人实在。我想带美丽的新婚妻子阿佳去母校走走看看。

我们来到四川农业大学。

母校面貌焕然一新,林荫小道依旧。我和阿佳走到教学楼前时,遇到了胡艳。

胡艳写了分手信给我之前就恋爱了,后来经历了结婚、离婚、创业失败。经历人生风雨后,胡艳报考了母校的硕士研究生,由于成绩优秀,一毕业就留校任教。她离婚后,一直没有再婚,也没有恋爱,喜欢在文法学院教学楼前林荫小道上散步。

我把淡蓝色的围巾还给了胡艳,想起曾经的种种美好,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说起了原上牛羊,内心里五味杂陈。

十二

尕姆当兵退役时,本可以按照当地政策安置的。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年的非农业人口退役军人安置的事一拖再拖。

父亲身体一直不好,他在家中照顾了一年父亲。第二年,他父亲去世了。

他找了两位生意伙伴,在岩道收购核桃、花椒、药材。他做什么亏什么,欠了一屁股的债。为了还债,他跑到广州去当保安,当了一年半的保安,挣的钱没存一分,最后回岩道的路费都是借的。

他一脸颓废,在家待了六个月。

在家一直待着不是个事。他想。他想到包一块沙石场来销售沙石。他说干就干,向两位姐姐各借了六万块,买下了巴姆村河边上一块三亩地左右的沙石地。他租来挖掘机,在巴姆村河边挖沙石售卖。

他以为不需翻年就可以赚一大笔的。岩道乡有钱人不多,一年下来也就修个四五座两三层的新楼。巴姆村河边的沙石场开采了两年零一个月,找的钱不够开销。他卖掉沙石场,算下来亏损了一半。

干脆找个有钱人家的女子做老婆吧!他想。他这样想时,大姐夫正好帮他物色了一个岩道有钱人家的女子。那女子中等身材,身体健壮。虽谈不上漂亮,却很有个性。

女子叫甘喜,他们结婚一年后,所有烂账就还完了。第二年,他们有了大女儿阿左。第四年,他们有了二女儿散莫。他们在岩道住了十年。当时,阿左八岁,散莫六岁。阿左和散莫都到了上学的年龄。为了让阿左和散莫接受更好的教育,他们经过商量最后决定搬到华亚县城来居住。

你们就住了两年?

准确地说,应该是两年四个月零三天。

你咋个记得那么清楚?

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应该记得清楚。

表面上看起来安安静静的大院在内心深处翻滚着不可能安静的枝叶,大院门口聚集的眼睛越来越多。在眼睛与眼睛之间,一辆辆崭新的警车开了过来。警车从华亚县委大院门口开始,在斜躺在新街与老街中间陡坡上一路摆开。警车周围,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排成一排拉开了警戒线。

现场的氛围在安静中渐渐紧张起来。

紧张就像雪亮的铁钉,在等待中一厘厘扎进神经末梢。

乌云在天上悄然聚集:奔腾万马形的,猎狗撵山形的,猛虎扑食形的。冰冷的风在大街小巷里窜来窜去。在冰冷的风里,拇指大小的雨滴时不时东落一颗、西落一颗。

坐在大院里等待解决事情的尕姆家族东被清走一个,西被清走一个,最后只剩了九位。他们是尕姆的两位姐姐、三位叔叔、一位大伯和三位叔伯兄弟。

华亚县委大院还是那么脏。他们坐在大院里显得孤单与无助。

你不出去看看?

不去。

为什么?

心疼。

心疼自己还是心疼亲人?

这个世界。

甘喜带着阿左和散莫冲进大院。她带着两个女儿一边哭喊一边拍打自己的胸口,哭天喊地。

一坨坨的雨水从高高的天幕上知趣地滴落下来,带着第三世界的无奈砸向大地。

如注的大雨里,甘喜与两个女儿在绝望地哭喊,疯狂地舞蹈……

一个月零三天了,季节还是夏天,我不想说话。

我走进黑夜,想在黑夜里寻找属于自己的沉默。

天黑乎乎的,像一片大海,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

我站在雷波凼上方的走廊上。

尕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后。他声音低沉,言语间略带哀伤。他白皙的脸庞消瘦了许多。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些许不自信与茫然。他站在我身后,像一个影子。

为什么不走进来?

有金鱼。

你怕金鱼?

当然不是。

你是找借口?

对。

尕姆不再是有血有肉的尕姆。他是一个灵魂,一节哀伤。他的肉身还在B 市第一人民医院。他不需要自己的肉身。

你的事还没有解决?没有。

你希望早点解决吗?当然。

尕姆的灵魂飘来飘去,飘久了,就飘累了。他讨厌自己的腐尸,也心疼自己的腐尸。

他站在我背后给我讲了自己死的过程。

他的死不复杂。他在华亚县城长途汽车站当保安,与古赫乡阿卜家三位年轻小伙一起喝酒时发生了口角。他被三位年轻小伙暴打一顿,拿酒瓶子砸破了脑袋。他气愤至极,失去理智,冲进车站保安室拿了一把西瓜刀要去砍人。后来,他在值班室昏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已奄奄一息。阿卜家找了救护车把他拉到B 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没被抢救过来。

然后呢?

然后就变成一坨肉被解剖被冷藏了。

痛么?

痛。

冷么?

冷。

我往雷波凼上方走,在古香古色的老亭子下面站了足足五分钟。

我不知道为什么站足足五分钟。

我在老亭子下面似乎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

老亭子顶上雕刻的唐僧、孙悟空等肖像全保持沉默,我也保持沉默。

尕姆的灵魂一直在暗淡深处。他一直跟着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仿佛,灵魂不是尕姆的,而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