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 报

2020-05-01 06:08李治邦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箱子部长白酒

李治邦

入秋好多天了,天气依旧像是扣了一鼎铁锅,闷热之极。

程垒因为收了农村建筑队的一箱子白酒,被人举报,让集团的纪检委刘书记叫去,宣布他立刻停职接受检查。事情就是这样,喜剧的帷幕刚拉开,往往最先上场的恰恰是悲剧人物。就在前一天,集团组织部的张部长刚和程垒亲密接触完,兴高采烈通知他,准备提拔他为化工公司的总经理。程垒发自内心地对张部长说,我不干,真的,我一想让我当这个官,脑袋就炸了。张部长很不高兴,说,就你合适,而且问谁都说你是人选。程垒很想再说什么,他看见张部长原本那张笑脸变狭长了,就不再说。

张部长和程垒很熟悉,原先程垒是集团技术处的副处长,两个人是大学同学,只不过程垒学化学,张部长比他高出两届,学哲学。两个人因为都爱喝酒而结识,于是以后就找个借口喝酒,因为程垒喜欢写诗,他的诗在大学获得一个奖,两个人在学校门口的小酒馆足足喝了三瓶白酒,还都是高度的。程垒凭借大学的优异成绩被招聘到了集团技术处,没两年就是主任科员,四年以后已经成为副处长。集团里的人都说他不知道祖上烧了哪门子高香那么有官运,因为大学毕业生在集团机关里一把一把地抓,而唯独程垒提拔得最快。后来,在集团经理办公会上,决定让他去所属的化工公司担任第一副经理。化工公司是集团下属公司中最红火的单位,它的经济效益相当于全局的四分之一。最能证明公司力量的是,所有担任公司总经理的后来都提拔成了集团总经理,而且还有一个成为副省长、两个外经贸委的主任。这次程垒提拔总经理,年仅三十九岁,这眼花缭乱的提拔在全市都是让同行人十分嫉妒的。为此,有很多热衷官场学的人分析过他,把他的来来去去研究个底掉。程垒是从偏僻农村考上的大学,他的父亲是种果树的农民,母亲在家养鸡喂猪。他有两个妹妹,趁着水灵劲儿都嫁走了,嫁的又都是农民。其中一个妹夫到城里打工,盖楼房的时候从高处不小心摔了下来,还算是命大,两条腿粉碎性骨折,人也就废了。程垒的妻子叫李百珍,人长得不算十分漂亮,就是皮肤白、头发黑。李百珍是集团信息办的,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倒是个副处级的干部,充其量就是图书馆的副馆长。说起来,李百珍出自典型的书香门第,父母老老实实做学问,很少出门走动,也没什么背景。于是,这帮人百思不得其解,程垒为什么能芝麻开花节节高呢。况且,程垒是个不愿意跑官的人,见了集团的领导就躲得远远的,说两句话就脸红就手足无措地搓着手,像一个做错事的大孩子。几次提拔他,他都不愿干,痛说自己的无能。还不是装,他真的不愿意干,就像这次张部长跟他说当公司总经理,脑袋就像拨浪鼓。

在集团,他属于在官场上比较弱智的人。再探讨,程垒究竟是哪个集团领导看中的,蹊跷的是没有谁特别喜欢他,程垒也不属于哪个领导派系的。与程垒唯一有接触的是组织部张部长,两个人是大学同窗,又经常在一起喝酒。每次喝酒,他们都不带别人,两个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于是,大家就猜疑是张部长背后运作,毕竟是组织部长。后来,张部长逢人便解释,我跟程垒就是老同学,没有别的,真的。起初,大家认为他说的是幌子,里面肯定会有什么猫腻。可后来有次程垒喝多了,跟别人说,张部长没帮我什么忙,我倒帮过他。搀扶他的人不怀好意地问他,帮张部长什么忙了?程垒乱嚷着,他当组织部部长就是我帮他的忙。说完,程垒就怎么也不说了。程垒酒醒以后,后悔极了,对搀扶过他的那个人说,我喝多了,胡说八道的!程垒酒后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集团的人众说纷纭。程垒能替组织部张部长说话,不论怎么讲,大家都知道程垒肯定有背景,一个很大很深的背景,程垒说话是有分量的。他能在集团领导班子会上每次得以顺利通过,是有重量级人物提携他。因为,一个人的提拔需要在领导班子上首先有人提出,然后是赢得大家的赞许,这个程序是不能被改变的。围绕这个程序,后来有内线人冒死提供准确情报,每次在班子会上提出程垒的那个人,是集团的总经理。

总经理姓武,叫武发机。武发机是一个很内敛的人,外表很平和,但实际上做事很霸道。在班子会上,他要是说了定板的话,是不允许别人再说什么。有一次,武发机说了一个提拔人的动议,张部长随口说了一件事,这个被提拔的人爱喝酒,而且不分场合,喝多了就乱说。武发机变脸,说,你喝酒不是比他还多吗?你不是还在组织部长位置上稳稳待着吗?张部长意识到自己多嘴,只能尴尬地笑笑。武发机平常不怎么理睬程垒,每次见了面也没怎么亲热,无非就是打个招呼。有好事人打听武发机和程垒有什么牵连,得知武发机的老家是广东中山市的,而程垒老家是河北省安平县,在滹沱河畔的一个小村子。再查,武发机和李百珍有没有瓜葛,结果李百珍是苏州人,如果非要有关系,那就是当初武发机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李百珍,被李百珍婉言拒绝。那么,程垒这个四三不靠的人怎么能得到总经理武发机的青睐呢,这简直是个谜。很多人喜欢猜谜,并且把揭开谜底的过程当成一种官场游戏的享受。于是,有人故意给武发机写了程垒的匿名举报信,说,程垒喝酒,讲了他提拔的张部长,而且收了张部长的一幅字,是清朝大学士翁同龢的写的,写的是“透宗语入三分木,脱俗人登百尺楼”。举报人还分析,这幅字市场预估价值应在三万块以上。蹊跷的是,这封举报信竟然在集团和基层疯传得有鼻子有眼。怎么传出来的,真是一个谜。大家又分析,这个举报人一定在现场,要不然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马上开始研究谁在现场,又是一堆人。等了几天,没有动静。匿名举报人又发信催问,说,必须要给一个明确答复。后来,在一个传达市里文件的会上,武发机平静地说,知道你们都在传这个举报信,现在明确说,那是张部长自己写的,他很喜欢翁同龢,他的老家在江苏常熟,与翁同龢是老乡。据他自己说,那个书法一钱不值,还是程垒给他一个脸要的。但现在必须严肃批评程垒,喝酒是错的,喝酒说酒话更是错的,给他一个诫勉谈话处理。其实,那次就要提拔他当总经理,一个诫勉谈话就拖延半年。程垒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有人替程垒愤愤不平,程垒笑了笑说,我戒酒了,武经理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最后一句话,我感谢举报我的人,真是为了帮助我。后头这句话更有意思,我知道是谁,我请他喝酒。

纪检委刘书记找程垒谈话,可以说在集团机关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就是说,谁敢因为一箱子白酒拿程垒开刀,明显是对着武发机来的。一箱子白酒对于集团人来说,就好比早晨起来喝一杯牛奶,白酒对集团人来说是最普通的。每年过中秋或者春节,连集团收发室的人都会收到下面送来的白酒,都比送给程垒的高级。在以前,集团各办公室里,随便在谁的办公桌翻一翻,就会有茅台五粮液等酒,你翻到了随便拿走,没有人阻拦你。这几年管严了,办公室清洁了,可要是认真搜寻,还是能有个把酒瓶。因为集团下属就有个制酒企业,销量还不错。集团的人就那么牛,下属的很多企业,跟社会上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社会上几乎都会求集团,集团却没有什么可求别人的。那么,刘书记到底跟程垒说什么,这是大家感兴趣的。因为太不好谈了,刘书记是收藏酒瓶的,据说在他家里有个柜子,欧洲的各种威士忌等洋酒都有。后来,这些酒瓶子都让刘书记送人了,并在会上检讨自己玩物丧志。武发机还说了一句话,不收藏就完了,别这么糟践自己,谁都有个爱好什么的,就是不能本末倒置。

关于刘书记和程垒还谈了什么,有各种版本在集团流传。有人说,刘书记对程垒什么也没说,两个人在纪检委办公室里就是讲了中国现代化工的历史,说起奠基人陈世璋、俞同奎教授,程垒给刘书记上了一课。说完了,程垒和刘书记握握手就走了。很多人对这种版本嗤之以鼻,说是在瞎编,一向谨慎的刘书记不可能和一向严谨的程垒说这种题外话。很快,另一个版本开始流传,据说就是纪检委的某干事传出来的,他始终坐在刘书记旁边小屋里。某干事的版本引起大家重视,觉得比较接近事实。这个版本说,程垒进去以后一言不发。刘书记说,你蠢呀,在宣布你的任命前干蠢事是最愚昧的。一箱子白酒没什么,关键是有人会利用它做你文章。你提拔那么快,得罪人还少吗?没办法,集团领导只好挥泪斩马谡了,你先停职检查,认清问题,过后再工作吧。程垒什么也没说,对刘书记深深鞠了一躬就走了。这个版本在版本排行榜上只停留了半天就被攻破了,纪检委某干事慌忙跳出来辟谣,呜咽着说,绝对有人陷害他。刘书记和程垒谈话那天,老婆生孩子,他根本不在现场。某干事说,为这个版本,刘书记找他谈了两次话,可能要把他调出纪检委,到基层锻炼。研究官场高层次的人不屑,说一开始就不相信这个版本,一是程垒根本不会向谁鞠躬,他这人自持高傲,对谁都不会卑躬屈膝,跟武发机说话,都是直视对方。二是刘书记不可能说出这种小儿科的话,接受一箱子白酒,况且是没有品牌的白酒,提不上什么蠢事,官场游戏就是一层窗户纸,没有人愿意捅开。程垒接受什么,哪怕是一瓶酒、一盒茶,严格上讲都不对。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后一个版本是组织部张部长说的,好像成为权威版本了。中午,张部长在食堂和别人聊天时偶尔透露,刘书记什么也没说,拿出一张宣布程垒停职检查的文件让程垒看。程垒简单看完了,问,还有别的事吗?刘书记叹口气说,没有了。程垒就起身走了,整个过程也就是五分钟。张部长这个版本出来以后就没有新的了,因为太经典了。特别是刘书记那声叹气,简直是绝了,说明对程垒的同情,也没说明他究竟是什么态度。

程垒从刘书记那里出来,回家后看着电视。电视里是一群非洲野马在草原上奔驰,草原一望无际,野马都很健壮,那肌肉在慢镜头中一张一缩,像是饥渴的一张嘴在吮着甘露。有野马因为被什么绊倒,很快后面的野马就把它踩下去。程垒看见倒在地上的野马在呻吟,顽强地想站起来,但刚戳住腿就被后面气势如虹的野马压下去。最后镜头往上摇,画面上是被野马群卷起的一股股白烟,与云彩接壤着。自打化工公司盖了这个危险品的库房,作为主管的他就开始失眠,每天晚上瞪着天花板。李百珍劝他,你不行就吃两片舒乐安定。程垒拒绝,李百珍说,要不你跟我做爱,你累了就睡着了。做了几次,李百珍睡着了,程垒照样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压力太大了,危险品库房不能有任何差错,因为里边不能有任何纰漏,出了问题就是大灾大祸。当时在招标时,他就躲开,关掉手机,后来还是武发机火了,说你关手机就是逃避。这个农村建筑队是招标上的,别看是农村来的,干了好几件建筑大事,法院大楼、码头大库。修建的时候,程垒就住在工地上。修建后检验顺利,程垒跟脱了一层皮的火鸡,浑身的肌肉都在疼。他是跟集团签过生死书的,有问题就是他承担。记得程垒从纪检委刘书记那出来,看见武发机。武发机拍了拍他,说,不是我们小题大做,是有人举报了你,不能放过你。程垒笑笑说,您说,给我那箱子白酒,我都没怎么注意看,我让他拿走,我以为他拿走了呢。问题是谁看见了,谁又举报我。我觉得真是一个解不开的扣子,我没得罪过谁呀。武发机板着脸说,举报你的问题对不对,对了,你不要去猜谁举报你的,你好好查查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说完,武发机稳稳当当地走了。程垒看见武发机的背影很宽大很雄厚,那时,正好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一缕浓重的橘黄色镶在武发机的肩头,有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拍摄的武士派头。武发机和程垒的对话没人看见,但凡有人瞥上一眼也会成为爆炸性新闻。因为有人开始传,武发机想抛弃程垒,原因是程垒在化工公司干得太招眼,本来化工就不好干,走下坡路,程垒去了就开始见效。有人想借机拿掉程垒,因为程垒是武发机的人,把程垒干掉了,武发机就危在旦夕。张部长曾经对程垒说过,小子,千万别张狂了,你就是一个棋子,闹好了就是个马。什么是马,在棋盘上能一下子跳两个格。在草原上就是让人骑的,再好也只能算是匹骏马。

停职的日子,程垒过得很舒坦。他推着自行车去菜市场,每次都把自行车前面的铁筐装满了东西。回家给李百珍做饭,他习惯在单位食堂吃饭,因为每天晚上都很晚才回来。李百珍曾经憧憬过,你给我做一顿饭我就烧你高香。有时候,他就跟李百珍在饭馆撮一顿,过过嘴瘾了事。后来,李百珍陪他去菜市场,因为他买的菜都不中李百珍的意。那次,他和李百珍走出菜市场,有一个穿着虽然简单但让人一看就打眼的女人擦身而过,留下一缕淡淡的香味,吮吮就知道不是那种廉价的香水,一准是地道法国玩意儿。程垒回头看看,那女人的背影也很好看,腰很细,一扭一扭,把她裸露的胳膊显示得丰润而文秀。她穿着黑色的长裙,像是油画里吹长笛的女人。李百珍讽刺他,真不知道你还这么喜欢漂亮女人。程垒解释,以前总忙,没顾上看。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漂亮女人。李百珍就哈哈大笑,两个人开始打情骂俏。在程垒家的后面,有一座湖,湖面虽然不大,但很有韵味。每次,程垒都和李百珍从菜市场出来绕道这里。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都变成紫褐色,湖面上升起一团轻淡的蓝色暮霭。太阳在西坠的一刹那,还借着云块绽开的亮相机会,将半面脸射出最后的柔美光芒,一点儿也不刺眼,像血一样橘红。程垒感叹说,这片湖很少过来,每次即便来也是匆匆而过。李百珍挽着他的胳膊说,你总算有时间享受了。

程垒手机关机了,他很少打开。这天,张部长下班找他,两个人在家里吃饭。李百珍忙活了几个小菜,张部长喝酒,程垒却说,你喝,我看着。其实,程垒并不喜欢喝酒,他刚上大学的时候闻一下酒头就晕。后来,张部长开始爱和他喝酒。那时程垒的父亲跟他讲,要学会交几个知心朋友,没有他们,以后你做啥事也做不成。程垒的父亲上过几年学,教他的曾经是私塾先生。后来,他父亲能种果树,也是靠的那几年学。程垒听话,他就觉得张部长是他知心朋友,就愿意喝。程垒没想到一喝起来就有了瘾,就感到亢奋。特别是喝完以后晕晕乎乎地往床上一躺,就跟腾云驾雾一样。他平常不太爱说话,可一喝起酒来就滔滔不绝,把憋在心里的东西都释放出来。程垒的酒量不小,一瓶白酒喝下去不当什么,顶多就是话多而已,走路丝毫不踉跄。张部长不高兴地说,你小子戒酒了。程垒说,思过呢,不能喝酒。张部长问,你错在哪了。程垒真诚地说,我的神经线绷得还是不紧,就稍微松了一下,问题立马就来了。张部长问,那天谁送你的酒啊,你就收下。程垒说,一个眉清目秀的农村女人送来一箱子白酒,就轻轻说了一句话,这酒是我们乡里自己烧的,没几个钱。听说你上大学前也是农民,就别嫌弃了。张部长笑了,李百珍过来插话,悻悻地说,你别听他的,他那是给你编故事呢。程垒接着说,我两眼盯着那农村女人,只把人家看得红了脸。我就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农村女人笑着说,我叫秀。我又问,你跟建筑队是啥关系?为什么让你送酒来呀?秀腼腆地回答我,说建筑队队长是我丈夫。我告诉她,告诉你丈夫,他干得不错,工程款会按照合同给的。秀就高兴地拉着我的手,眼泪哗地淌下来,说,我咋报答你呢?李百珍笑得前仰后合,张部长生气了,撂下筷子说,程垒,你是不是拿我当傻子。程垒尴尬地笑了笑,摇晃着脑袋说,真的,我一点儿也没有夸张。说完,自己也倒了一杯酒喝着。张部长突然发问道,你是真糊涂呀,还是假糊涂。一箱子白酒是没什么,万一建筑队那工头在外面一传,那一箱子白酒就是一箱子炸弹,如果那箱子里边有什么东西呢。程垒顿时愣住了,他没想到这点。别看程垒在集团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张部长始终看不起他,说穿了,是看不起程垒是个农村人。张部长也跟李百珍说过,程垒必须改变他农村人的思维方式。李百珍当时说,你说得对,我爷爷曾经是这座城市的一家银行董事长,家谱上好几位是翰林。张部长问,那你当初怎么看上他的呢。李百珍说,我哪知道,我就稀里糊涂地跟了他。他那天也穿西服扎领带,我说,你怎么打扮也是农村人,因为你太像了。

程垒在送张部长下楼后,两个人在路上随便聊着。张部长深思着问,你能知道谁举报你的吗?程垒说,不知道,而且那人对我了如指掌。张部长说了几个人名字,程垒说,有可能,但又觉得不会。张部长说,你说你,人家背后打了你,你回头找,看到的都是人头,却找不到打你的人,而且人家是下死手。月亮藏在了云层后面,看什么都雾蒙蒙的。张部长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只对你说。程垒看着张部长有些紧张的脸,张部长说,我想举报武发机怎么样?程垒吓了一跳,说,你疯了。张部长说,今天他又在会上狠狠数叨我,一点儿情面也不给。你说,每年提拔这么多人,都能保证干得好吗?干不好也不是我的错。他说,谁谁是我的一个远亲,怎么就提拔了,也不通报。这不是混蛋吗?我都不知道,是这小子说的。查了还真是我的一个远亲,但我真不知道。我必须举报他,要不憋死我。程垒说,那你说我恨武发机吗?我是不是应该举报。为了一箱子白酒就停我职,这不就是杀鸡给猴看吗?张部长点点头,是啊。程垒说,你知道我讨厌为了私利举报,而且人家做得对,做人要厚道,举报要正气。你是不是匿名啊,你是不是要说武发机霸道专横啊?张部长不说了,程垒继续发飙,你是不是要故意找碴啊,他武发机能没有漏洞吗?你是不是要全都放大啊?张部长不说了,甩下程垒走了,程垒在后面喊着,我这是救你!举报对了是正义,举报变成诬陷,那你就是在犯罪!

程垒停职一个礼拜,集团里也没有动静。

秋天真的来了,哗啦啦地掉树叶子,路上一片金黄。

李百珍回来了,说,知道是谁把你推下去的吗?程垒笑笑说,你知道?李百珍说,是武发机。程垒说,不会的,他那么器重我,干什么要推我呢。李百珍说,你知道吗?市里有领导想让你当集团的副总经理,把武发机拿下去。这时候,武发机不下狠手,他的位置就动摇了。程垒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的?李百珍没有说话,跑去上卫生间。程垒看见电视屏幕上,有群饿虎在草原上抢夺被踩死的野马。李百珍回来,程垒再问,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你倒是回话呀?李百珍说,张部长对我说的,让你找市里那个领导帮助帮助。程垒不高兴了,张部长怎么不直接对我说呀?李百珍戳着程垒的脑门,你真不应该在官场上混啊,他跟你说,不就给自己没留后路了。跟我说,谁问到他,他可以抵赖呀。程垒啧啧着,累不累呀。

两个人吃饭,是李百珍做的面条。面条煮生了,吃在嘴里咯吱咯吱的。程垒说,你怎么煮的面?李百珍没好气地说,凑合吃吧,你现在是停职检查期间,就配吃这种面条。程垒站起来,青着脸说,我真是墙倒众人推了,可再推也轮不到你。我才刚停职几天啊,你就忍受不住了。李百珍喊着,我说什么了,我是生武发机的气。程垒走进内屋躺在床上,他把手机开着,没人打电话。以往他的手机都是爆满的,连上厕所都不停地叫。程垒百思不得其解,哪个市领导说的,他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啊。李百珍走进来坐在他身边问,我不是惹你不高兴啊,你就没琢磨,为什么要让一个女人过来给你送白酒,而且谁把这个信息捅出来的呢。那么究竟是谁那么大道行又给你写举报信呢,你肯定是得罪人了,而且得罪得很深,要不然他不会这么朝你心口捅刀子。是不是武发机呢?程垒摇头,说,不可能,武总不会干这么下三烂的事情。程垒想不到一封举报信后面引起这么大的风波,而且还跟自己的意外升迁有关系。他想给张部长打电话,可拾起了手机,又彷徨了。张部长能告诉的都告诉李百珍了,多一句嘴他都不会再说。张部长是留了心眼,让他自己去找市里那位领导。可他能找谁呢,他根本就没有跟哪个市领导有牵扯。李百珍温柔地说,你应该找找那个市领导,不说别的,起码说清楚一箱子白酒的事,也别枉人家器重你呀。程垒没好气地说,我怎么找,我都不知道是谁。李百珍陡地提醒他,你不是跟主管的副市长见了两次面,他到你们化工厂表扬你有脑子。程垒挠挠头,人家就是跟我说了几句,后来又来还是那几句。李百珍嗔怪地,我是你老婆,你都不跟我说实话。程垒悻悻地说,都什么时候了,我有什么不可说的。李百珍提示他,他让你写了一份优化国有资本的报告,你写了,他说你写出了一种大格局。程垒愕然地看着李百珍,想想说,你怎么知道的?李百珍说,你回来亲口跟我说的,你当时很得意呢,喝了半杯酒。程垒摇摇头,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有一年多了。李百珍看了看程垒,说,我去找人,我就不信没人帮你,就收了这么一箱子烂酒,给停职了。程垒拽住她喊着,你能认识谁!李百珍挣脱开,走了,程垒也没拦。其实,程垒没有把实话都告诉李百珍,几年前,他到北京培训,带队的就是那个市领导。那半个月,市领导很喜欢他,有回带他到东交民巷走了一圈,说他小时候就在这里住。最后,到东交民巷东口,去一个著名的新桥西餐馆吃了一顿牛扒。市领导不满意,说,远不是过去的味道。那次吃饭出来,市领导坚持要走回来,没有想到突然晕倒了,被程垒紧紧抱住,送进了附近的同仁医院。市领导醒过来,单独对程垒说,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晕倒的事,说出去了对我不利,对你也不利。程垒第一次近距离看着市领导,他发现市领导的额头皱纹一道一道的,很深刻,黑头发是染的,只不过染得很真实罢了。程垒真诚地说,您这次晕倒碰巧有我,万一您再晕倒,旁边没人就很危险。市领导有些感动,拉了拉程垒的手,不瞒你,我的病是心肌梗死,发病率很低,第一次就让你看到了。程垒说,我明白了。市领导和蔼地说,你回去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我。程垒的心热乎乎的,一下子有了主心骨,他的眼眶子都潮湿了。从北京培训回来后,程垒没有找过市领导一次。只是市领导后来分管集团,特意到他的化工公司调查。程垒没有把这些事情告诉李百珍,尽管李百珍是他的妻子。

两天后,下了一场透雨,秋天就把所有树上的叶子掀掉了。

集团通知程垒上班,并告诉他,马上就要组织对新建的危产品库房全面验收,而且一再提醒他,还有第二期的危产品仓库筹建,这个仓库比第一期的规模还要大,要求还要严。程垒本来有些松弛的心瞬间又被提起来,他知道验收不好,哪怕出一点点纰漏自己就要遭殃。他开始睡不着觉,偷偷吃舒乐安定,两片管不住,就吃一种新药思诺思。他强迫自己睡觉,李百珍说他每次洗完澡地上都掉好多头发。李百珍喜悦地告诉他,他这次回去上班,是她跑的结果。而且武发机告诉她,程垒太顺利了,需要挫折。程垒不好扫李百珍的兴,纪检委刘书记说,因为验收才让你上班,你的事情还没有调查完。程垒说,如果调查完了,我没有任何问题怎么办?刘书记问,你什么意思?程垒说,你不给我一个交代、给集团一个说法吗?刘书记哼哼着,现在谁有问题就查谁,没问题就上班继续工作。程垒不依不饶,说,那提拔我当公司老总是不是就没戏了。刘书记说,你现在还没有干净呢,那事就甭想了。程垒笑了,笑得很惬意,笑得刘书记以为他神经了呢,回头告诉了武发机,武发机不屑地说,不理他,这点儿压力他就承受不住,将来能干什么大事!

程垒上班两天半才发现在办公室的墙角,那个白酒箱子还在。他觉得奇怪,因为这个白酒箱子惹出来乱子,怎么还没有人动,仍旧放在自己办公室角落里。他正想着,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打开门,程垒愣住了,他看见秀在外面站着。秀说,老板,能让我进去吗?程垒没说话,他看出秀化妆了,嘴唇抹得猩红。秀站着,低着头说,知道给你惹麻烦了,但是给你送酒的事情我真没说,那破酒也没啥好说的,说出来也怕人家笑话。程垒说,你丈夫说了?秀说,我丈夫骂我混蛋,说那箱子白酒里面搁着四十万块钱,你为什么不告诉人家。程垒听罢头发都竖起来了,后脊梁骨冒寒气。他说,什么四十万块钱?秀见程垒的样子也吓傻了,忙结结巴巴地说,你可别不认账,那钱就在箱子底下搁着,在一个大信封里,信封是红色的,上面还有一张传统的杨柳青年画,上面有个胖娃娃抱着大鲤鱼。程垒慌忙把那一箱子白酒从阳台上拉出来,打开箱子,启开封条,果然一眼看见有个红色的大信封。他一把抓起来,信封里有一张银行卡。卡后面写的是密码,竟然是程垒的生日。程垒看着秀,秀的嘴唇在抖动着。程垒指着说,你快拿走,就算我什么也没看见。秀没有任何动作。程垒青筋暴涨,呵斥着,你还不拿走!不拿我就报警了!秀赶紧过来把信封抓到手里,然后放在手提包里。程垒喊着,你这要害死我呀。秀哭泣着,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就是干完工程想答谢你。我们拿下工程就能赚三百多万,给你四十万绝对不多。另外,我丈夫说,还有第二期的修建,真是指望你能再帮一把。程垒推搡着秀,快走吧,跟你丈夫说,他没有第二期了。秀没有动地方,她喃喃着,我跟我丈夫说过,你不会看到那四十万,因为你不会喝那种破酒,箱子不会被你打开。我丈夫死活觉得你拿了四十万,说现在不会有人这么傻。我和他打赌,说他要是输了,我就拿走他两万。我要是输了,我就给他两万。程垒恼怒地说,你是女人,我不埋汰你,你赶快走,别让我动手轰你!秀认真地说,我丈夫把打赌的事情告诉了建筑队里的会计,我想会计是不是会传出去。程垒说,这件事就算过去,你赶快把钱拿走,要不告你和你丈夫一个行贿罪,你们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啊。秀要搬酒箱子,程垒突然制止住,说,不要搬,你就放到这。我想会有人来调查,你搬走了,我怎么说。但银行卡你马上拿走,就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秀揣好了卡,问,我能加你一个微信吗?找你很费劲。程垒让她加了微信,说,别给我裹乱,懂吗?秀惶惶地走出去,程垒追了几步叮嘱着,告诉你丈夫以后别干这些事,规规矩矩把工程建好了,比什么都强。门被关上了,程垒接到电话,说验收组都在库房等着他呢。

忙碌了一天,验收组走了。程垒发现自己回来以后,大家对他都很客气。他知道客气的背后就是冷漠,他能忍受住烦恼,但承受不住这份冷漠。他开车到了家门口,纪检委刘书记打来电话,问他,那白酒箱子还在你那吗?程垒说,在。刘书记说,我明天派人去拿,给你估估市场价,然后你给人家退款回去。程垒的心被触了一下,有些酸又有些暖。刘书记放电话之前说了一句,我本想去看看你,你也不容易。他突然发现刘书记的车就在他家门口,车尾灯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像是一个红眼病人在眨眼。程垒走下车,刘书记的车开走了,程垒觉得迎面吹来的风冷飕飕的,浑身似乎没有穿衣服,骨头冻得生疼。他脑子里突然想起了市领导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你心思太重,瞻前顾后,这不行,或许你就不是干大事的材料。

三天后,验收结束了,在好几份单子上盖了合格的章。验收组走的时候,每一个都挨个跟程垒握手,说,工程能建成这样,你费心了。程垒搬了把椅子坐在建成后的危产品库房,偌大的库房里显得空荡荡。他发现手下几个人都没有走,站在他身边,像是一堵墙砌在旁边。程垒没有说话,大家也静静地看着他。整整三年,危产品库房缠斗了程垒和他团队一千多天,就没有消停过。程垒问,你们谁有烟?有人递过来,给他打着火。程垒见是秀的丈夫,他一直跟着验收。程垒以前是抽烟的,而且很凶,一天都是三四包。危产品库房一筹建,他就戒烟了。他的团队也都坚决不抽了。程垒狠狠嘬了一大口,烟在他胸腔急剧地翻腾着。好久,程垒问大家,第二期你们还跟着我吗?没有人回答,库房安静得像是没有人一样。程垒也不再问,继续抽着烟,见到团队里能抽烟的都在抽,顿时烟雾缭绕。刘书记把那箱子白酒送过来,程垒让手下人把白酒送到验收后的库房,然后让秀的丈夫全部撒在库房的地上。

库房顿时酒香弥漫,程垒说,消消毒吧。手下人有偷笑的,后来大家一起哈哈笑。

程垒那天晚上回家时,天色已黑了下来,在路上他给秀打了六百多块钱,说,你必须收,不收下次二期招标就算了。秀收了,发过来一个哭脸表情。程垒没有回复,他果断把秀的微信删除了。回家他就跟李百珍说,晚上去听评弹,上海来的,都是名家,也换换心思。李百珍说,听评弹也好,或许也能干净干净你的心灵。程垒不满地说,我心灵怎么不干净了?李百珍哄着他说,主要是我看你最近一直心神不宁的。到了剧场,里边的人不算多。程垒突然看到武发机在前排坐着,接着他诧异地看到市领导也匆匆走进来坐在武发机旁边,两个人聊着什么。台上的女演员轻挑琵琶弦,燕语莺声地唱道,我失骄杨君失柳。李百珍兴致盎然地听着,纪检委刘书记给程垒发来短信,那箱子白酒拿走了,钱给人家退去,多少钱你自己算吧。走出剧场,外边下了一场初雪。程垒站在雪地里,看着弥漫了整个天空的雪花,开始微笑。他没觉得很冷,倒是有了几分情调。是谁在天上撼动了那棵挂满了雪花的仙树?是谁呢?这时,雪花错落有致地一层一层落下,大地失去原有的颜色和风貌。程垒被李百珍搀扶着走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李百珍关心地问,你冷吗?我知道你怕冷。程垒说,这场雪下得真好,心灵真像你说的,干净了好多。李百珍哈哈笑着,我就一句玩笑,你当真了?程垒认真地说,我怕冷,但真是特别冷了,我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转天,程垒被叫到集团已经是中午了。

那一场初雪融化了,留下的都是淌着水的马路,显得斑斑块块。

在集团食堂,武发机和刘书记以及张部长坐在小桌上,等着程垒。程垒进来就坐在小桌的角上,武发机对程垒说,给我们端面,今天吃三鲜打卤面,你给剥蒜。程垒端上来一盆捞好的面条,是那种宽条的。然后剥蒜,个个都是白晶晶的,像是翡翠。武发机说,知道这种蒜我是在哪买的吗?天津的宝坻,吃起来又辣又香。四个人吃着面,武发机说,那天我陪着咱主管市领导看评弹,他特别喜欢。说到这,武发机对程垒说,你也喜欢,上大学时还跑到苏州去听。张部长说,我也跟着去了几次。程垒笑了笑,武发机说,那天市领导说咱集团什么,说你们集团的干部太老化了,没看见几个黑头发的。说出话来还都是十几年前的老语言,脑筋子转悠不过来,你们这样的现代化企业怎么能让这样的人掌握生杀大权呢。几个人都不说话,武发机说,市领导表扬了程垒,说他的思维很现代,改革上很有一套办法,可以用呀。程垒见大家吃蒜很快,就又剥蒜,剥得很利落。小时候,他在家就经常剥蒜,父亲手把手教他。武发机说,我看李百珍最近在集团也不说话了,过去爱说爱笑的。刘书记说,自打程垒停职检查后,集团就沸沸扬扬,李百珍在大家面前走来走去的很不好受。说程垒停职检查就意味着他的地位开始岌岌可危。还说程垒这么玩命地往上爬,就是要给李百珍看的。武发机问,给李百珍看什么?刘书记看看张部长,张部长说,怕李百珍瞧不起他是农村来的。武发机不高兴了,我还是从农村来的呢,瞎说八道,怎么集团的人那么喜欢八卦呀。刘书记吃完了一碗,又捞了一碗,说,今天中午的卤有点儿淡。武发机问刘书记,程垒的事查得怎么样啊?刘书记说,一箱子白酒,每瓶的市场估价在五十块多钱。一箱子十二瓶,也就是六百多块钱吧。武发机问程垒,当时你怎么就收了呢?程垒说,我没怎么注意,当时屋子里几个人在跟我说话。武发机问,送酒的是一个漂亮女人吧?程垒一激灵,说,您怎么知道的?武发机笑着说,现在有什么事能瞒着,包括我,举报我的人能知道我每天晚上去哪,都跟谁说话了做什么手势。我一直怀疑有定位系统跟着我,我就是一个光着屁股的人。谁都没有笑,就武发机一个人在笑。程垒瞥了一眼张部长,张部长没有搭眼神。

刘书记说,真不知道谁在举报程垒,为什么拿一箱子白酒说事。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否定自己举报,而且信誓旦旦。武发机说,不是他们举报的,我也闹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跟程垒过不去。刘书记说,这封举报信是邮寄过来的,查了查,邮戳就在集团附近的一个邮局,打印的,信封上直接写我的名字。武发机问程垒,你觉得谁举报你的?程垒说,我知道举报的是谁。这句话,说怔了每一个人。武发机问,举报人是谁?程垒没有说话,张部长提醒着,你知道是谁,是举报人跟你说的,还是你猜的。刘书记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你能肯定是吗?程垒说,肯定是,不会有差错。说完,他低下头,武发机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会举报你呢?程垒支支吾吾的,他也是好心,怕我压力大,身体垮喽。武发机恼怒了,拍着桌子喊道,你说他是谁?别不是你自己吧?

程垒点点头。

武发机拍着桌子喊着,你举报你自己,你小子怎么想的!

程垒紫青着脸,我是没有办法,第一期完了,还有第二期,我就觉得承受不住了。还有这么多的说法,哪一样做不到都够喝一壶的。我做一个副手就够了,还让我当老总,我没有那金刚钻也揽不了瓷器活。程垒说着站起来,我那老总现在不一直在医院那里躺着,血压高引起的半身不遂,说话只能说两个字,挺好。他才比我大六岁呀,你看像个人样吗?我现在替他顶着,还算勉强,起码我不是老总。可我要是当了老总,谁替我顶着。现在公司还能算挣钱,化工能挣钱的不多了。如果要是赔钱,那我怎么办。我们修建危产品库就是挣钱的,可那也是火山口,说爆炸了就天大的事。程垒说不下去了,武发机红着眼睛,我真没有想到是你自己举报你自己,你就是不敢担当。你说我呢,我带着集团每年都是上百亿的利润,都是市里眼巴巴地指望我们。我就撂挑了,我就退下阵了。你以为我日子好过,也有人给我写举报,匿名的,还有实名的。说我霸道,说我在外边养三个女人,说我儿子在英国不回来,说我贪污了几千万。我怎么了,我不就得扛着?说完,武发机埋下脑袋,肩膀在抖动着。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从来没有见过武发机这么激动过。程垒过来抱住了武发机,武发机紧紧攥住了程垒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们不担当,国家就会损失。总有人得站出来,都朝后退那就完了!

快过春节了,程垒带着李百珍回了一次老家。

三年没有回来了,还是那熟悉的小院,除了院里的香椿树高了以外,几乎没什么变化。几年的离别,程垒乍一踏进院内,感觉家小了许多。他记得曾在院里翻筋斗,从这头翻到那头,累得他喘不过气来。程垒停顿在院子里,原先那种急渴渴的心情,不知为什么暗淡了下来。是我儿子程垒吗?程垒抬起头,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时间这把刀过狠地在她额前刻下了一道道车印般的皱纹,支撑人身体的脊梁也让岁月压弯了。娘,是我……程垒抢了几步,搀住老人。你受委屈了吧?老人端详着程垒。程垒的心脏忽悠了一下,憋在胸里的情绪似开闸的洪水,瞬间倾泻出来。他抱住娘,竟号淘大哭起来,老人喃喃着,我知道,上回我去你那就知道了,你表面上在单位吆五喝六的,像那么一回事。你们头头还跑来看我,说的都是你的好话。可娘早看出来了,人家大城市里的人看不起咱农村来的人。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啊,娘都看出来了,你还蒙在那鼓里。你以为上了几年大学能跟城里人一样了,你想脱农村人这张皮,难啊。儿啊,不是娘说你,你的肩膀太嫩了。老人摇摇头。

晚上,一大家子都聚齐了。程垒父亲把藏了好多年的一坛子老酒往桌上一搁,他不清楚程垒为什么抽冷子回家。后半夜,下起了大雨。程垒醒来,喉咙像烧干的水壶。他翻身爬起来,发现娘睡在自己身边。老人睡着了,一只胳膊还搭在程垒枕头旁边,就像他小时候那样。程垒心里苦涩涩的,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像娘这样疼爱自己,疼爱得如此惊天动地、无私无畏。可自己这几年就没孝敬过娘,反而让老娘揪了心。老人被雷声惊醒,一摸,没有程垒,在昏暗中慌忙喊着,程垒?程垒?程垒攥着娘的手说,娘,我没事儿。说着躺下,把娘的手攥在手中,黑夜中,听娘喘匀了气,慢慢地自己也睡着了。这是程垒这几年睡得最踏实的一夜。他觉得自己在一座山下面纳凉,觉得特别舒服。回头再看,发现那座山居然是娘的一张脸。

雨下了一整夜,把树上尚留的香椿叶敲落了许多。

三个月后,化工第二期危产品库房开始动工,建筑队开始拆几间老的厂房。老厂房空了,留下的都是破烂。黄昏,夕阳从厚重的云彩中挣脱出来。程垒独自来到这几间老厂房,在每间厂房里走着,时常有被遗弃的猫和狗寂寞地窜来跑去。附近的居民搬走了,扔下的这些猫和狗就跑到这里生活。风很凉,一串串雪白的槐花挂满老厂房前面的枝头,清凉的风带着花香扑来。他来到一间老厂房,见门口的几棵香椿树还很茂盛,但散发芳香的季节早已经过去了,厂房里已经空空的。他听到推土机隆隆的声响,好像是从四面八方朝这里开。明天就要拆了,这些推土机在做准备工作。他看见有一个遗弃的马扎,就坐在上边。手机不停地响,他把手机关上,任凭风在脸上吹来拂去。他好像看到自己小时候系着红领巾跑出院子,母亲在后边追着,嘱咐他过马路时要躲开汽车。想着母亲,程垒觉得很孤独,母亲在身边,有什么话都可以跟她倾诉。

天慢慢黑下来,好像哪的老厂房被推土机撞倒了,轰然一声。他看见一只小狗朝他轻轻走来,渴望地在他面前蹲下。程垒抱起它,附近居民楼搬迁的时候主人就这么狠心把它丢弃了。程垒抱着它走出老厂房,用手细心地抚摸着有些发脏的毛。他看见挖土机在敲打一间房子的墙壁,不费力墙就软下来。他走过来,示意司机先停下。他走到软下来的塌墙前面,拾起一块砖,很轻,使劲掰了掰就碎了。程垒感叹,就是这样简陋的厂房养育了公司几十年,包括自己。那个叫秀的女人举着照相机过来,于是他放下小狗对秀说,知道是你们又招标上了,主要是你们修建第一期时的业绩不错。秀说,我们都不明白,你为什么举报你自己。程垒苦笑着砸着牙花子,好事不传,这件事传得哪都是,我简直成了臭狗屎了。秀笑着说,我丈夫让我告诉你,第二期比第一期还要好,不能让你自己再举报自己了。程垒说,你把这个老厂房拆迁的场景都留下来,将来就是历史。秀说,公司很多人找你,说你手机关了,到处喊着你的名字。程垒说,我就是再看看这,几十年的历史,一个礼拜就消失了。秀说,我们是搞修建和拆迁的,不像你这么多情,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程垒和秀离开这几间老厂房时,程垒突然回头,看见那小狗还跟在他后面,眼神里充满了渴望。程垒把小狗抱起来,对秀说,你先走吧,我再看看。

程垒打开手机,发现张部长的一个短信跳了出来,说,任命你当老总明天就公布了,你要是不举报自己,应该早就是了。程垒没有回复,李百珍的短信接着进来,问,你还不回家吃饭啊,是不是当了老总就躲起来了。程垒回复,咱俩在外边吃,我请你。李百珍说,少废话,我给你炒了四个跟鸡有关的菜,有鲜茄奶香鸡、黄焖全子鸡、油豆腐鸡、清蒸滑鸡。今晚咱俩得喝一壶,我想喝醉了。程垒突然想唱点儿什么,想了半天,想起了苏州评弹里林冲踏雪的那一段唱,于是铆足劲儿亮起喉咙:“大雪纷飞满山峰,冲风踏雪一英雄,帽上的红缨沾白雪,身披黑氅望北风。挑起了葫芦迈步走,只显得脚步不轻盈。”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空中有了回响,他又听见背后一声轰响,没有回头,知道那一扇老厂房的墙倒塌了。就在上午,他去了医院看望了老总,老总冲着他不断地伸出大拇指,说着两个字,挺好。说了一句,怕程垒没有听清楚,就不断重复,挺好、挺好。程垒的眼泪流下来,他知道老总什么意思。

又一身轰响。

程垒看见一轮明月升上来,那么皎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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