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 城

2020-05-01 06:08王彤羽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关键词:盐工盐田盐城

王彤羽

谷雨前后,连日落水,天像被捅了钝刀子,雨下得水柱般大。盐工们既唉声叹气这鬼天气,也乐意逮着个正当名头不用摸黑出工。收盐是在夜半三更进行的,有个把盐工到那点就会自然醒,眯着惺忪睡眼爬起,晃悠悠地套上一条宽松橡筋裤——裤腿被挽起老高,一长一短地吊在半拉子膝盖处,折痕的纹理很深,像是从未顺直过的样子。迷糊中哐啷一声拉开大门,眼看跟前雨哗哗作响,便又哐啷一声大力合上。回到屋里,裤也不脱下,倒头便睡,一睡便是天大亮。连日落水可是最让盐工们无奈且光火的事儿,几个人承包二百亩盐田,一年下来可是要向政府交好几万元钱的。如是大太阳外加吹的西南风,半亩田一天能出三四吨盐。可在盐城,晒盐的好天气也只在六七月份。那几个月里,有盐花收是寻常事儿,盐花可是盐中极品。据说,盐花是不作交易的宝贝,盐工们藏放屋中,俨然金银首饰那样金贵,说是留待嫁娶时送给亲家的大礼。哪家娃子要是坏了心眼,偷尝之,便是要被大人敲了脑壳子,骂一声“抵你个死食隆吃到盐针变哑巴”。大人嘴里说的盐针是坏盐,结成针样结晶,往往沉淀于水底,是吃不得的。大人专唬娃子说谁要是吃到盐针就要被针神奶奶给缝了嘴儿,三日内作声不得。娃们不想变成哑巴,便不敢再打屋角里那白花花的盐花的主意。

盐城有个城字,其实是个镇,不过是巴掌大的旮旯地儿。有七个工区,划为多方盐田,说是盐镇更为妥帖些。但乡里乡外人愣是盐城盐城地叫,叫的人神气,答的人也响呼,时日一久,便自以为真是个城似的。盐城有近千盐工,退休了三成,剩余的眼巴巴地等着改制。只因做盐苦累,六个人收一亩盐田要近四个时辰,从三更天到天亮堂,把盐耙成堆,装担,运往盐仓。每担重有百十来斤,几个时辰忙下来,盐工们拿旱烟的手像筛糠一样发抖。做了几十年盐工,连个毛孔都能拧出盐巴来,钱没多赚,倒是落下了一身琐碎毛病。盐工们的希望没落空,如今真赶上了征地,两万多亩盐田说收就收。盐工高兴起来,使劲蹦跶几下,也没缺个心少个肺的,心底却忽然空落起来,被抽去了一点儿什么似的。

盐城里只有雁雁最不兴盐田被征。雁雁是当真热爱蓝天白云,大太阳天的,姑娘家都在屋里躲日头,可她尽往晒得火辣的盐田跑,看见有盐花浮上来,就随手捞上一把,往嘴里塞进一两粒,咸到口水汩汩冒出来。盐工们倒也由着她高兴,每回看见她,都笑道:雁妮子来咯。雁雁有着古铜色的皮肤,高颧骨,挺直的鼻梁,眼珠子很黑,牙齿很白,笑起来,那嘴儿就咧到了腮帮根子。用二笙的话来说就是,雁雁你咋看都不像本地人哩,像是一个马来人。每回二笙这么说,雁雁就把大眼睛眯成一弯钩月,笑嘻嘻地问她太奶当年可有洋鬼子打进过盐城来。太奶听出了雁雁的不怀好意,敲一把她的脑壳子,说小小年纪没个正经的。雁雁就脆脆亮亮地笑了开来。二笙是省城人,从几百公里外来到盐城,就是冲这些盐田而来。因着之前他在一个摄影展上见过一幅作品,叫《天空之镜》,拍的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盐田。盐田被划分为大小不一的方块,蓄满海水,如一面面镜子。令他惊艳的是,那倒映在盐田里的世界,竟比真实的世界更为纯净逼真。二笙每日都去跟拍盐工们干活儿——引海水,滤卤水,推耙赶水,晒盐,收盐。只是征地在即,大多盐田已近荒废,任由一种叫黑翅长脚鹬的鸟儿在田间撒起野儿。二笙也拍雁雁,拍雁雁拾掇院子,给鱼塘引入海水,从井里抽水浇菜。雁雁也不阻拦,由着他拍,只限他在客栈里才这般放肆,在外头可是不许的。

雁雁是盐城人,在外头读过几年大学,学的是艺术。客栈里随处可见一些她雕刻的小物件——海龟、海马、老虎鱼、珠蚌、弹虾、鲎……雁雁大学毕业后,好几个城市走了一遭,几年后便回到了盐城,说还是觉得这儿好。她在靠海的堤坝边上租了六亩地,两亩盖了平房,圈起院子,取名雁雁客栈,余下四亩做成个大塘。别的人家也有塘,用来养鬼头虾,一种颜色暗黑、丑丑的虾。年后下苗,四个月便能收成。有外乡人来收货,能估价到二十元钱一斤。雁雁给大塘装上引水设备,储满了海水,却不下苗,空着,看着更像个客栈专用咸水湖。每逢有外地游客带娃过来,吵着嚷着要看鱼虾什么的,她就拿一长柄网兜,走去塘边,变戏法似的,一会儿工夫就捞上一只大水母。水母放进一个木桶里,再倒入海水,给娃娃们观赏。雁雁是不允许客人戳那些水母的,只给看半个时辰,说是有毒哩,便又放回了塘里。

时日一久,二笙也摸清了雁雁的一些喜好,知道她爱在四更出门,上盐田看盐工收盐。二笙跟去过几回。盐工里有一个年轻的,叫洪坤,引水晒盐,拖网赶海,制作工具,捉山鸡打虫蛇,样样了得,这海里陆上都属一等一的好手。洪坤祖上姓龙,大家族,世代皆是晒盐人。据说,当年往朝廷里进贡白盐便是他龙家人的专属。只是那年代这姓龙可是大忌,硬给改了“洪”姓。在盐城,洪家可是有号召力的,乡亲们世代尊称洪家当家的那位为爷,一路喊下来,现今就轮到了阿坤的阿爸当上了“洪爷”。雁雁喜欢阿坤,从看他的眼神就能看出。四米长胳膊粗的盐耙在阿坤手里似根灵活的小树枝,他一蹲一起间,挑起二百多斤的海盐健步如飞。阿坤身材健硕修长,黑黝黝的腰背在月光底下闪出丝绸般的光泽。雁雁是个活泼人,只有看向阿坤时,目光如月光一样沉静、皓白。

天微微亮时,堆成一座座小山似的盐便被悉数收回了盐仓。盐仓就在离盐田不远的路边,是一间青砖平房。四壁密封,没留窗眼,地面铺着木板,白盐像土坡一样堆在上面,高过了人头。仓库没有门,只用八块长条木板挨个卡进两侧墙中间的沟槽里,直到把门洞给封死。待一切做妥当,阿坤拧开仓库边上的水龙头,弯下身子,哗哗地对着身体冲淡。雁雁朝他走去,也不走近,在几米开外的地方停下,趁他抬头望见她的当儿,朝他挥了挥手。盐工们都瞧见了雁雁,有的擂一拳阿坤,有的大声咳嗽。阿坤腼腆起来,整个把脸淹没在水注里,再张开嘴,盛满水,喉咙咯咯作响,然后大力地朝地面吐去。

盐工陆续散去。天也逐渐大亮了。

盐城人都喜欢阿坤,他性子憨直,乐施好助,长得也俊,是姑子姨婆们称赞和姑娘们芳心暗许的对象。可偏雁雁的太奶不欢喜他,说他虽身体强壮,骨头却不硬。雁雁笑笑问太奶,骨头怎样才算硬?太奶吧嗒着她那把乌漆麻黑的水烟筒,也不作答,说你以后便是要知道的。雁雁不高兴太奶这样说阿坤,便回嘴,那叫纯朴,这种品格现在稀罕得紧,城里姑娘可宝贝了去。太奶像没听着,倚门槛上又睡了过去。近百岁的人了,逐渐老成了一只老海龟,行动迟缓,腰背驼成了峰。有时坐门槛儿上一动不动地好几个时辰,让人觉得随时都会双脚一蹬离开人世似的。有时又腿脚利索地行走在沙滩上,十个脚趾头有力地抓进沙里,走出深浅不一的两条直线。太奶一顿饭能吃一大海碗饭,牙不好,却偏爱夹生的米饭,说是有嚼头。偶尔还贪杯,小鱼小虾花生米的都能小酌一杯。于是大伙儿又觉得她是盐城里最不可能死去的那一个。娃娃们总是远远地躲着她,仿佛她就是一只活鬼,而背地里,又偷偷地喊她垃圾奶。只因太奶好拣垃圾,每日都往海滩里跑,拣回的垃圾大多是塑料制品,也有好些是洋垃圾。太奶说,盐城的海都快成垃圾场了,海那边也不知是什么国,洋垃圾都往这边漂,这洋人的素质也没见得有多好,垃圾丢得比我们中国人还欢哩。雁雁不让太奶往海滩深处走,说是她腿脚慢,涨潮时,海水一个钟头便能起来五十厘米,太奶跑不过海水。太奶就咯咯地笑,说你太奶我吃盐比你吃米还多,这盐城的水期我熟悉得就跟我那几根手指头一样哩。雁雁不放心,就让大黄跟着太奶。大黄是一条老狗,平日呆客栈里垂头丧气的模样,可只要太奶一出门,它就倍儿精神地紧跟其后。

许是受了太奶的影响,雁雁也越来越爱往海滩里跑,每日瞅准了退潮的那几个时辰进去,越跑越远。有时拎着个大蛇皮袋,回来的时候,里面装满了垃圾。二笙不晓得雁雁怎会对拣垃圾这般感兴致,仿佛她不是去拣的垃圾,而是去会的情人。二笙表示他也想去拍那片海滩,雁雁总吓唬他说这片海野着呢,说涨就涨的,海水四面八方地围来,哪天怕是你拍迷糊了,就会被吃掉哩。二笙自然是不服气,难道他一个大老爷们都搞不定那片海?于是他有事没事往赶海回来的人堆里扎,套近乎。一日,二笙向渔民买回了一张潮汐表。他正对着那张表皱眉比划时,被太奶瞅见了。太奶识字,盐城里她那辈分的老人家只有她能认字,往来客栈的人,带不走的书本她都要看上好几回。这会儿,她马步半蹲,把腰弯成了九十度,看着二笙的潮汐表,咯咯笑道,我闭眼都能算出属几眼指(流水),你还要花几文鸡(几块钱)去买张破纸?

雁雁说太奶,您最近老推算错眼指,还是得依了这表赶海我才安心。

太奶露出颇为骄傲的神色说,这海亲我哩,我年轻那会儿都不掐不算,随便往那海里跑几个时辰,大几十年过去了也没遇过个事。

二笙讨好地说,太奶您那是艺高人胆大,这海对着您可就不敢撒野了。

太奶便呵呵地笑,高兴起来,一个劲儿地说那是那是,还靠近二笙,悄悄地咬起了耳朵,说,要让海亲你,那可是有秘诀的。

二笙问什么秘诀?

喊海呀——喊过海就不虾你(欺负你的意思)了,就可以入滩哩。太奶咭咭地笑,完了又补上一句,让雁雁带你去。

雁雁是在子时带二笙去喊海的。盐城有个说法,说这片海野,得喊,喊多了它便不欺生了。二笙问雁雁咋个喊法。雁雁说你就当那海是人,与它说话,或唱歌,海有灵性,你说的它都晓得。二笙问说点啥好?雁雁说随便。二笙说随便那也得有东西才能随便。看二笙为难的表情,雁雁说,那就喊你的名字吧。

盐城的海离雁雁的客栈不过二里路,穿过一片盐田和一个壶形堤坝入口,便是了。那海水也是稀奇,甭管哪样涨,就是漫不到堤坝的入口处。那入口长得像把壶嘴,潮水再泛滥的那会儿,也只是往沙滩上扑腾几下就歇了去,徒留一溜圈的泡沫。雁雁和二笙到时,海水正哗哗地往上涨,除了入口那旮旯地方是干燥的,两侧的海水都已漫上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堤坝。

二笙清了清嗓子,提起一口气,干巴巴地叫了一遍自己的名字。雁雁白他一眼,说你这是哪家没见过世面的闺女,这样扭捏,喊海就得用力喊,喊得越远越大声越好。说罢,双手围拢嘴边,脆生生地喊了一遍自己的名字。喊毕,歇上两秒,又自个响亮地回应了一声——在。

二笙说,喊海就喊海,海听见了便是,何以还要答应一声。

雁雁说,那法子是太奶教的,说是喊了名字魂儿就会跟了声走,你得应答一声,魂儿才又悠转回头。

二笙问,不回头会怎样?

雁雁说,不回头,魂儿便会一直随了声去,直到遇上熟悉人事,醒悟过来,才能回转哩。

雁雁喊出去的声音清脆圆润,悠远绵长。二笙心里暗暗叫好,于是又学着她的样子喊了几回,一回比一回放得开。心底也是好一阵舒畅,浑身通泰活络起来。

喊过海后,赶海一事自然提上了日程。二笙没有太奶和雁雁的本领,掐指一算就能得知哪个时辰属几眼指,他只有老实琢磨起那张潮汐表,雁雁说水位下到两米就可以出发了。

那日,正值当午,白晃晃的太阳比往时更大了几许。海滩退出十公里以外,沙滩上留下了层层叠叠山峦一样的波纹,从眼底无限地往前延伸。盐城的沙子细且白,被太阳烤得好生炙热,能抚熟鸡蛋。原先还是蓬松的,一脚踏入,就埋没其中,越往里走,沙面越是平实,只留下浅浅的印,比方才容易行走多了。雁雁在前头走着,戴顶疍家帽。帽用竹篾做成,帽檐下垂五厘米,帽顶呈六角形,装有四耳帽带,系紧帽带后,任风再大,也不易吹落。雁雁穿身疍家女服饰,海风在耳边隆隆地吹,鼓起了她的阔腿裤,腰身越发显得苗条。二笙在离雁雁一个身位的后方紧跟着。

走了约摸半个时辰,身边好几辆摩托车驶过,二笙问雁雁那些是什么人,他们往海里开做啥?雁雁说那些是渔民,封海了,船出不去,只能在浅海里下网。每日赶海一回,沙地湿软打滑,开摩托一个时辰只能下海十来公里。以前拉一天网有千把元钱收成,现在不比以前了,能有个几百元钱算是造化。但要掐对时机,涨潮时跑不过就挨淹。二笙问可曾有人被淹过。雁雁笑笑说,做海人机灵如沙箭鱼,熟悉这片海就如自家船头,你在家里头可有迷路的说法?

前面有一小拨人经过,看装束像是外地人,拎着桶与网兜等物件。雁雁说这是最受客人欢迎的一种玩法,本地人管它叫探泊,就是渔家提前在浅海域围网,待退潮,便带客人去起网,一网无论收成几多都按伍百到八百元钱来计算。雁雁目送他们远去,皱眉说道,现在可捕捞的东西是越来越少,可游客仍兴致不减,一拨接连一拨地来。二笙说那也不赖,渔民可以增加收入。雁雁说也好也不好,看一眼二笙,沉吟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雁雁调转了方向,朝西头无人的海滩走去。走了约摸一刻钟,前方开始出现大片枯死发黑的树骨,它们以各种妖娆的姿态盛开在沙滩上。树干凹凸不平,走近细看,上面吸满了牡蛎模样的东西。雁雁说那是“藤壶”,一种寄生螺。二笙用脚轻踩树干,便啪地脆掉。再往前走,伸出地面的树干越发密集、高大、茂盛,卷曲着互相缠绕,长成各种形状,许多高过了人头。却尽是褐白色的枝干,不见有一片绿叶子。

二笙问雁雁这是什么树,雁雁说这一带全是红树林。二笙不止一次见过红树林,知道那是一种喜盐植物,生长在浅海。只是,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光秃得只剩枝干的红树林。雁雁说,昨日你吃的榄钱便是这红树林的果实。二笙想起那一个个指甲大的青褐色的扁扁的小果实,和车螺炒成一海碗,再放点辣子、几断葱、两滴醋,倒是鲜美可口得很,那是他以前不曾吃过的好东西。

眼前红树林枯萎的面积大得触目惊心。二笙问还有活的吗?雁雁嗯了一声,带着二笙继续往深处走去。二笙听见前方传来狗叫声,听见雁雁喊一声太奶,定睛一看,太奶正一路踮着小脚走过来。太奶穿一身宽松的青蓝色短袖上衫,黑色宽腿裤,光着脚。虽是一把年纪了,太奶仍留有一条长辫。留辫是疍家传统,是为了落水时便于提辫救护,现在老一辈人大多还保留此习惯。太奶花白的头颅低到胸口处,不用戴帽也晒不着脸,沙地上的阴影犹如俩人般的大。太奶走得气喘吁吁,有点儿着急的样子。双手还捧着一个白色物体,是只白鹭。还没走近,太奶便嚷嚷着说,捡了只雀,折了脚,带回来养养。太奶管白鹭叫雀、燕叫雀、鹬也叫雀,凡是鸟类都叫雀。太奶嘴上说着,脚下也没停,一路撵着就往回赶。

俩人目送太奶走远,继续往前走。这边的沙地明显湿润起来,地表密集地长出手指长的褐色枝芽。雁雁再三叮嘱二笙不能踩踏,说那是红树林的气根,踩坏便难活了。眼前的绿也逐渐丰茂,互相缠绕成一大片矮矮的绿云,太阳透过树梢,在底下投出一朵朵白色光斑。雁雁灵巧的身躯钻了进去,在绿云下飞快地穿行,不时回头提醒二笙绕行的路线,仿佛那是个迷宫。二笙要侧着身体,把背弯下很低才能行走。待腰酸胀了,直一直,会碰到树干,惊起三五只白鹭。二笙举起相机想拍,被雁雁轻声阻拦。雁雁说,不拍也罢,若是照片传出去,怕是会招惹来许多人。这里有一千多只白鹭,我可不想毁了它们的窦(窝的意思)哩。雁雁从裤兜里掏出一个蛇皮袋,开始撕扯缠绕在树枝上的塑料袋。红的,黄的,橙的,绿的。她说,涨潮时,这片红树林会被淹没,海里的垃圾全往这林子里推,海水退去后,垃圾也没带走,全留在了林子里。看二笙傻站着,朝他嘘了一声,努了努嘴,二笙便自觉地踮起脚尖,把缠在树枝高处的塑料袋给扯了下来。

雁雁外出的当儿,阿坤送来了一斤盐花和一网兜沙蟹。太奶喜欢吃沙蟹汁,正是用这种小沙蟹打碎晒干混了盐巴泡制而成,捣不烂的汁水里还时常能看见沙蟹的胳膊大腿什么的。太奶牙不好,却是嚼得欢,一小碟沙蟹汁可以下一大碗粥的,连生黄瓜和酸芒果也是蘸着吃得分外甜。阿坤便隔三差五地送,明眼人都晓得这是在讨老太太的欢心呢。一网兜沙蟹哗哗地倒进面盆里,太奶当是听不见,只噘起嘴儿啧啧有声地逗救回的那只“雀”。沙蟹是刚捉回来的,没洗净,浑身还搅和着泥沙,在面盆里哗啦哗啦地爬动。阿坤百无聊赖地拿手电筒一下一下地晃着它们。一照,它们就一动不动,一个个抬起漆黑的小眼神茫然地瞅着前方。灭了灯,就又哗啦哗啦徒劳地爬动起来。盐城人都晓得,抓捕沙蟹最好的法子就是用手电筒,这强光一打下去,跑得再快的沙蟹也会来一个急刹车。

每回去看望雁雁,阿坤照例会带一些小物件——一束珊瑚、斤把盐花、一袋榄钱、一抓沙虫、小兜蛏子。每回雁雁都会留阿坤吃一会儿茶,下几块煎堆。而这会儿雁雁不在,阿坤便神不守舍起来,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眼看着太奶逗“雀”,心却飞了个没影儿。太奶正伺候那只救回的白鹭下食,白鹭一条黑色胫骨上被纱布缠了个结实,太奶用两根手指头捏住一只指甲大的沙蟹,喂给白鹭。可白鹭不是太奶,偏不好这一口,任太奶怎么哄,它就是不吃。这只白鹭长得也是俊俏,通体雪白,脑门上有两根狭长而柔软的矛状羽,似两根辫子,只是胸前的蓑羽沾了斑斑血迹。太奶又拿来鱼虾哄它,可它依然不哼不唧的。太奶心急,像小孩儿一样发起了脾气,嘴里骂骂咧咧说道,好心不好报,好报烧烂灶,要不是我,你还卡在铁网里动弹不得哩,真真不识好人心。见它还一副死倔着的模样,便又放柔了声音哄——乖,吃一口,吃了伤才好得快,才有力气飞噢。来,吃一口,吃了就送你回家哩。

阿坤眼看太奶逗趣正欢,无意搭理他,只好悻悻离去。一条腿儿才刚跨出门槛,老太太的声音就从后头慢悠悠传来——阿坤你岁数几何,成亲了没?阿坤一呆,今儿这太奶莫不是老糊涂了,他往来这屋里也有大半年了,他的家势情况与心思全盐城人都晓得,难道这鬼精老太没看出来?一时又拎不清太奶是何用意,只好老实作答,我到农历九月便是二十有七了,尚未娶亲哩。说完,摸摸脑壳呵呵地笑。

太奶语气淡淡地说,你们洪家人的亲事可不比寻常人呐,可是大事,你相中的你阿妈未必相中,你阿妈相中的洪爷又未必相中,讨个新媳妇进门得一大家子全相顺了眼才过关。

阿坤只当太奶有着那层意思才这般发话,便上前一步,乐呵呵地说,我阿爸阿妈都欢喜着雁雁哩。

太奶说,要是你阿爸阿妈不欢喜雁雁,你便是不娶了是么?

阿坤一愣,作答不得,脸红红地杵于一旁,干搓起手心,心忖,太奶这是唱的哪出戏呀?

碰巧,这会儿雁雁与二笙回到屋里头,太奶方才与阿坤讲的话被雁雁听了个大概。知道太奶是故意逮阿坤的难堪,便对老太太扮一鬼脸,鼻子哼哼地说大虾细(大欺负小),食黄泥。把拖鞋踢掉,光着脚丫走到井口边上,招手叫阿坤过去,让他帮抽水。又无端想起太奶的话,便学着太奶的语气问,若是你阿爸阿妈突然不欢喜我了,你会怎样?阿坤觉得今儿这祖孙俩怎的就这么不讲理呀,这认准了的事,还能吹不成?只是雁雁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脸色慢慢地沉重起来。

太奶这会儿也不与雀说话了,念叨起一首童谣:

月亮亮,掴炮上,炮上响,掴捏养,捏养眼眯眯,掴石碑,石碑眼红红,掴大虫,大虫尾拖拖,掴鹦哥,鹦哥跌落地,捡文钱,买禾镰,禾镰利,割坡地,坡地香,卖辣姜,辣姜辣,卖床笪,点脚跺达,磨刀杀贼,天花开开,地花杀杀,去到江边捉只大王八,磊路烧香磊路杀……

这是盐城留传下来的一种游戏,太奶那年代的青年都能玩得溜,三五个人能玩,两个人也能玩。明着游戏,暗地里若是偷偷和哪家姑娘对上了眼,就故意地输给对方,一来二去,心都敞亮开了咯。

芒种过后,雨水少了起来,天干物燥的,荒废的盐田裂开了一道道沟壑。今儿一大早,盐城罕见地落了场大雨,不过一盏茶工夫,盐田间便蓄满了水,如一面面光洁的镜子,往日晒盐的好光景又回来了似的。巳时一到,锣鼓齐鸣,原来是征地动土的好日子到了。一时间,盐工们全往这狭窄的田间跑。原先还呆在盐田里的那几只黑翅长脚鹬,随着人声越来越喧沸,便也扑腾几下飞远了。盐城从未这般热闹过,广播里歌声朗朗,大红气球飘上天空,哪家娶新妇也没这样气派与洋气过。也难怪,娶亲只是一家的喜事,而这征地改建嘛,可是整个盐城的好事呐。

二笙看见雁雁慢悠悠地走出客栈,穿身洁白的衣裳,似颗晶莹剔透的海晶盐,只是这身打扮可把二笙着实吓了一跳。雁雁上身是一件白色纱状抹胸,裸露出线条姣好的肩膀与胳膊,下面是长及脚踝的同色半透纱裙,里面的光溜长腿清晰可见。雁雁趿起白色人字拖,袅袅娜娜地往远处走去,举手投足间露出曼妙风情。二笙倒吸一口气,这身装扮如何了得,在盐城可是出格的大事啊。雁雁左手拿一个白色面具,右手执一鱼竿,去到离人群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戴上面具,把鱼竿甩进盐田里。鱼竿是没有钩的,雁雁却认真地盯着,一动不动地做着钓鱼的样子。二笙虽是不解,也不好过问,只一个劲儿地各种角度拍着雁雁。雁雁也不阻拦,神情淡定地任由他拍。那厢的锣鼓声渐渐歇停下来,人群开始往这厢转移。盐工们哪见过雁雁这架势,好奇得不行,都围着看,评头论足地好生热闹。年长的不敢明着看,偷偷地瞄上几眼便一个劲儿地摇头,仿佛雁雁做了多伤风败俗的事儿。年轻的盐工眼珠子倒是活络得紧,把雁雁上下左右都看了个遍,不时发出浪浪的笑。一开始,也还忌讳旁边木头一样杵着的阿坤,到了后头,嬉闹劲儿上来了,便敞开了说笑。洪爷也来了,一看,眼前那行为荒唐的人儿不正是雁雁是谁?一张黑脸拉得老长了去。旁边的老盐工和洪爷指指点点地说了些什么,不时发出一声长叹。洪爷不发一言,脸色愈发铁青。

阿坤原是离得远远地看,脸红一阵黑一阵的,后来经不住旁人的说三道四,便三两步抢到雁雁身旁,压低了嗓门,语气略带责备,问雁雁在做什么,赶紧回去。雁雁只淡淡地回应一声,说待我做完这场艺术,便回。阿坤伸手捉住雁雁手臂,说我不理你什么艺术,现在就得回。雁雁一用力,挣脱了阿坤的手。人群里那些好事之人,怪笑着起了哄。阿坤当着大伙儿的面上过不去,只好硬着头皮使起了倔,又一把捉住雁雁手臂,打算先拖回去再说。外头这脸面丢不起,只要回到了屋里,任打任骂也不要紧。可雁雁突然脸色一冷,凛冽的眸子看向阿坤,也不言语,硬生生地把阿坤的手给看松了去。阿坤尴尬,丢下一句“布路”(丢人现眼的意思),便拂袖而去。雁雁整理一下衣裳与面具,继续钓她的无钩之鱼。雨后的太阳性子猛烈,晒得皮肤火辣辣生疼,雁雁一动不动,保持着这个姿势将近一个钟头。经不住这烈日的折磨,当人群觉得再也看不出个名堂来时,便逐渐散了去。

二笙继续拍着雁雁,地上的雁雁,天空之镜里的雁雁。地面上有的,天空之镜里全有——蓝天,白云,盐仓,人儿,黑翅长脚鹬,盐角草……

雁雁突然幽幽地开了口,说这是她最后一次来了,明天开始就要施工了,所有的盐田都将消失。她问二笙,这镜子里的世界与这现实世界,哪儿不一样?

二笙不知该如何回答。

雁雁说,这镜子里的世界,更为纯粹,让人不自觉地心生虔诚。知道怎样才算虔诚吗?

二笙摇摇头。

雁雁说,对我而言,无欲无求的坚信与坚守便是虔诚了。

二笙看雁雁一副清冷严肃的模样,本想问她今日里的表现是哪个意思,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当天夜里阿坤就过来了,也没与太奶打招呼,风一阵似地刮进了里屋。见到雁雁便唉声叹气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雁雁与往常一样细细匀匀地泡她的竹壳茶,也不说话。阿坤不吃茶,木头墩子一样气呼呼地干坐着,眼看雁雁比他还倔,便咳嗽两下,缓和一下脸色,瓮声瓮气地开了口,说为着那事情,他阿爸回家就发了火,他是偷偷过来寻雁雁的。

雁雁看他一眼,淡淡说道,那你还来做什?便又低头摆弄起茶具。茶具是坭兴陶做成的,去年在省城淘来,壶身上刻了秀秀的兰。这会儿,雁雁用手指轻抚壶身凹凸的纹理,出了神儿。

阿坤琢磨着语气往下说,我不晓得你做的是哪门子艺术,你上过大学,接受的是开放思想,时髦的衣着与行为在城市里头时兴,可这里是盐城,不似城里那般开明哩。

太奶一边在旁边捣鼓着沙蟹汁,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俩说话,这会儿便插了一嘴,盐城咋的了,我年轻那会儿盐城开放得紧,太太小姐们穿的旗袍,衩儿可开上了天呐。

阿坤嘟哝着反驳一句,太奶,您那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太奶嘴皮子利索,说猴年马月又怎了,难不成还越活越回去了。

雁雁见不得两人拌嘴皮子,干脆往明里挑,那现在是要恁子做(怎么做的意思)?说罢淡淡定定地看着阿坤。

见雁雁这般直接,阿坤反倒扭捏起来,先前准备好的词儿失去了底气,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过一些时日,待阿爸气消,此事过去了我再过来。

若是气不消呢?雁雁问。

阿坤怔住,这个他倒还没想过。

屋里好一阵安静,忽又听见太奶在院里和那雀说起话来,你个小祖宗啊再不食饭我明儿就送了你走,怎就这般的硬气呢。接着就又啧啧啧、唧唧唧、咯咯咯、啰啰啰地逗趣起来,话说,那到底是雀是鸡还是狗呀?

第二日午后,盐城的天空泼了墨一样的黑,偏是不肯落一滴水。外头如昨儿一样的热闹,几台高大铮亮的推土机在锣鼓声中威风地开了进来。天上偶尔打一声雷,也分不清是雷还是那鼓。雁雁也不出门,不阴不阳地接待着外来的客人。这两万亩盐田听说卖给了一个广东来的老板,准备建一个戏水乐园什么的。往头来的人一多,雁雁客栈得了好处是自然的事,可雁雁看着不大欢喜的样子。二笙也没立即回到城里,这么些时日住下来,也习惯了盐城的慢节奏。与雁雁相处时日久了,见惯她往日的活泼,如今她像换了个人似的,看得二笙心里也堵得慌。待雁雁又一声叹息不自觉地从口中冒出时,二笙再也顾不得许多,拉住她的手,撒腿儿就往海边跑去。雁雁回过神来,想挣脱,无奈二笙劲头大得很,硬是拽着她一路跑到了海边长坝上。

二笙说,你喊,喊出来就舒坦了。

雁雁恶狠狠地一甩手,说我喊什么?有什么好喊?

喊你想说的、想骂的、觉得委屈的,喊出来就痛快了。

这又有什么好委屈的,食得咸鱼抵得渴,我早料到的。

知道你还做?二笙虽没把雁雁昨日的行为看成洪水猛兽,却也颇为不解。

雁雁睨了二笙一眼,说你也别憋着掖着,有啥想问的就问。

二笙一时间也不知从何问起,耸耸肩,挠挠头皮,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昨日里穿得真好看,只是,只是,……找不准词儿,又挠了挠头皮。

雁雁淡淡一笑,说我还没裸体呢,这算得了什么?

二笙一听大惊,瞪大了眼睛瞅着雁雁,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雁雁。

雁雁说,身体代表欲望,鱼竿无钩,我用肉欲做饵,引起大家的关注。每个人心底都有不同的欲望,面对欲望,人们无力抵抗,愿者上钓。

二笙问,选昨日征地动土的时候表演,有着什么特殊含义吗?

征地不正是个最大的诱饵吗?可大家看见与声讨的只是我的身体。雁雁轻笑起来。

为何戴着面具?

雁雁看向前方漆黑的海面,说,我们都在欲望中迷失了自己,忘记了自己是谁,可以是你、是他、或她。最终,我们都活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或者一个令自己心生怨恨的人。

二笙沉吟着说,雁雁你不适合生活在这里。

雁雁说,大学毕业后我不停地行走,在走了那么多地方后,还是选择回到了家乡。原以为这里才是我最想呆的地方,可是现在,连这块最纯粹的天空之境也消失了。昨日的一场行为艺术,你说是声讨也好、警醒也罢,不过是徒劳的抗议罢了。不管怎样,我以自己的方式记住了这片美丽的天空之镜,就够了。

二笙说,你是雁,得往更宽阔的天地飞呢。

两人正说着话儿,海水哗哗地涨了起来,方才还在百米外的浪头,一下就卷到了脚下的堤坝。几个赶海回来的婆子心有余悸,说今儿个海水犯浑了,几十年没见着涨得这么猛的水,跑得慢一点儿的就挨收米部(夺命)了。雁雁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一变,顾不得二笙,便往家里一路小跑。回到屋里,四处寻找,喊几声太奶,不见应答。雁雁思绪凌乱,努力稳住,只依稀记得太奶午后掐了手指,说眼指合适,傍晚要送雀回家。再看院里那只白鹭,已不见踪影。

雁雁慌得六神无主,一路喊着太奶,朝海边飞奔而去。海水愈涨愈高,浪头轻拍堤坝,旋即碎成一片,打湿了雁雁的脚踝。雁雁双手围拢嘴边,向着红树林的方向,高呼数声太奶。声音直穿云层,远处的蓝墨天空划过一道银色闪电,两条水柱如巨龙从海面卷起,直通天上,持续了一盏茶时间。

旁边赶海回来的俩婆子双膝一弯,跪下就拜,说盐城十年没见龙摆尾了,祥瑞啊。

雁雁仍一声接连一声地喊着太奶,后来更是直接喊起了“陈水英”——那是太奶的名字,疍家人喜欢起名儿带个水字,说是合命。一时间,各处陆续传来喊“陈水英”的声音,此起彼伏。一队人马急匆匆地往这海边赶,手电筒把黑夜照成了大白昼,阿坤、洪爷也在里头。洪爷沉稳的声音指挥着队伍往各处寻去。阿坤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一头扎进海里,如几条大鳗蛇,朝红树林的方向快速游去。

雁雁潮红着眼睛,向着红树林的方向翘首张望。一只白鹭划过天空,朝这边飞来,几度盘旋,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呱呱低叫声。

雷雨滂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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