鹬 鸟

2020-05-01 06:08叶临之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叶临之

智真离婚了。

智真从法院回来,敲响我家外面的防盗门,见到我后倔强地低过头去,眼睑潮红难堪,我知道事情真的发生了。

不过我还是吃惊,妻子兰心也是,谁都没有说上话。我坐在那,烟盒扔到茶几上,头微抬着,抽着烟,兰心呢,在茶几上倒了一堆花生、糖果。不知道为什么,兰心把招待客人的吃食从抽屉里都翻弄出来,平常,她没有这些礼节,智真也没有吃零食的习惯。可能是想到智真的离婚,兰心准备安慰安慰智真,她心慌意乱,忙中出错。过了好几分钟,也还是谁都没有说上一句话,智真跷着二郎腿,左手肘在膝盖上,空气中有“嘤嘤”的声音,有点像气味,智真没有哭,然而我们都像听到她在哭。

“有可能是心哭了。”我心里说,从茶几上的烟盒里又抽出一根中华烟来。

兰心生气地提醒我:“不要再抽了,都抽好几根了。”她停顿了一下,又说,“也不帮智真想想办法。”

我瞥了一下智真,智真用手捂起额头,她也正偏过头来看我。

我说:“智真,你还想回去过是吗?”

不说倒好,一说,李智真真的嘤嘤地哭起来,像触动了机关打破了玻璃瓶,瓶里的东西撒落一地,还把端瓶的人的手给划破了,到了这个年龄还哭,真让人难受,我不禁剧烈地咳嗽,说:“不要哭,日子总要过。”

我瞟了下兰心,示意她也说话,劝劝智真,兰心看着我巴望的眼神说:“你哥说的是,日子总要过,这样哭下去也不是办法。明天我去市场卖菜,你跟我去,算是帮嫂个忙,智真,你先理理心情,好不?”

智真一时没别的去处,她就答应住下来了。我家恰好有空房,周小步自从读高中后,房间空了下来,智真就睡他的房间。智真来我家前,兰心刚从周小步那回来,周小步在上一中,兰心为了便于陪读,在学校周边租了间房,那里毗邻兰心卖菜的市场,兰心现在晚上在那儿,平常我下班,只有我在家,和老年人唠唠嗑看看电视什么的。

墙上的钟敲到九下,我们很快去睡了,智真没有和我们一样去房间睡觉,她一个人待在客厅。我睡下的时候,本来睡得很死,迷迷糊糊间,突然听到一种嘤嘤声,我醒过来,也不知时间几点,恰好从窗口望去,远处站着一只鹬鸟。我们的楼过去是一条小河,鹬鸟在那徘徊,垂着头,寻找着食物什么的,长长的喙子啄在水面,有一下没一下的,看起来很宁静。但是,我几乎能确信声音是从客厅里发出来的,而不是窗外这只母鸟的鸣叫,哭声里掺杂着“滋滋”的电视声,我发出一声感叹。

智真没有和兰心一起去菜市场。兰心一大早坐公交车赶菜市场去了,她也知道智真睡得晚,那么,昨晚她的话只不过是说说的,等到智真心情好了再说吧。智真起床的时候,我坐在客厅里的板凳上捡拾中午的菜肴,都是葱、大蒜、空心菜,还有一条鲫鱼。

智真到了客厅里,披头散发,一脸憔悴。她说:“哥,昨天没有影响到你和嫂子吧。”

我笑了下,不能说没有,也不能说有。我说:“讲哪里话了,嘚,待会儿晒晒太阳去,天好歹晴了。”

智真望了望客厅外的阳台,天确实晴了,智真过来时还下着点毛毛雨。她坐在沙发上去,还是习惯性坐姿,跷着二郎腿,看我捡拾盆里的食料。

过了很久,她终于说:“待会儿,我想去看看我爸。”

我说:“好啊,看看老头子也挺好。”

智真说:“当初我爸是反对我和他在一起的。”

想到晚上梦到的那只母鹬鸟,我怕又听到那种声音,这声音难受,真影响睡觉啊。我赶紧说:“是啊。冯克明不是人,吃里爬外的东西。”

听到我骂前夫冯克明,智真又不同意了,她竟然说:“也不是,是我不好。当初跑大巴车的时候……”

智真说的事儿,我知道。好些年前,冯克明靠炒煤矿煤价赚了钱,好多万到手了,他决意和朋友买一辆大巴车跑广东线的长途,恰好那会儿,长途大巴车接连出事,有烧死人的、跌下桥的、栽进河的,智真就没有让冯克明跑大巴车,她执意不答应冯克明做这事,冯克明的朋友单独跑大巴了,本来这事就这样过去,可没想到两年后,冯克明重新见到朋友,那人赚得盆满钵满,扳着手指头跟他算:一辆客车变成两辆,两辆客车变成四辆,四辆……冯克明破了财,他气坏了,知道消息的那天,一气之下跑到牌桌子旁边,通宵赌博,一下输掉了好几万。他在气李智真。

自此之后,冯克明就没有一个好样子了,他们夫妻之间产生了间隙,冯克明也不再是以前国有煤矿的好职工,啥样都学,学赌博嫖女人,还把女人带回家过夜。

冯克明学坏,除了大巴车的事,当然还有其他原因,例如智真家里的事,智真父亲去世时份子钱上的事,反正冯克明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冯克明,从羞涩的好学生变坏,结果从以前刻意地“学”坏、生涩的样子变成了样样精通的师傅,几年之内,好人冯克明蜕变成了坏人冯克明。

我说:“人都会变的,你看看他,什么样,那样子还让人过吗?人啊,像他现在,就没有个好活法。”

可是智真一直不说话,她应该是不认同我说的冯克明。智真也不是现在这样的,这几年,她的性格在随冯克明改变。以前,智真做人很豪爽,你对她好,她愿意把整副心肝都掏给你,朋友借钱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那次,我在工作面摔断了腿,一时集团没人理睬,智真二话不说,借给我两万,只有一点:她对人较真,总是说“打开窗户说亮话”,在这种前提下,完成她的豪爽。可是,随着他们夫妻的龃龉,她性格也变了,变得胆小,越来越敏感,只是她性格里的较真还在,这样的李智真确实难以对付。冯克明也怕是在这种情况下才找的女人。

“哥,我想去家里看看,拿点东西。”智真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吓一大跳:“智真,你还在想回去啊?”

“也没有。”智真连忙否认,她看了一下我,皱眉,又说,“可是,我总得要为冯晨晨考虑。”

我答应陪智真去她和冯克明的家里,也不对,那地方现在不是她的家,而是冯克明和他情妇的爱窝。李智真来我家的那天,冯克明的情妇就跑到她家里过夜了。

当初,智真和冯克明的房子买在开发区,也就是大河的那边,距我们家六七里,中间还要跨过两条河。李智真和冯克明没有闹翻的时候,我们都是坐公交去他们家,那时冯克明还是好人,有些天,我整天和他一起喝点啤酒唠点嗑什么的,还讲点集团公司内部的笑话。冯克明嘛,也挺喜欢和我喝酒,那几年稀里糊涂地过,冯克明的腰包渐渐地鼓了起来。

现在见到冯克明,我并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智真和他关系不好后,我们来往就少了,也很少再一起喝酒了。冯克明见到我,也不知道说啥,集团里见到面,干脆含糊地搪塞过去。

不过,李智真去见前夫冯克明,他和情妇说不定双双在场,李智真肯定会吃亏,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

前一次,他们在菜场里打过,为了冯克明的情妇。

因为智真上过冯克明的QQ。在冯克明的QQ 空间,智真竟然看到他情妇的照片,然后,她发给我妻子兰心看。无意间,智真上他QQ的事让冯克明知道了。他急着找到李智真,恰好当天,智真来菜场找我妻子兰心聊天,冯克明就找来了菜场。冯克明脸色铁青地站在兰心的菜摊面前。他从智真的背后出现了,拎了一支长长的铝制棒球杆子,也不知道他是从哪找来的棒球杆。

那次挺吓人,冯克明就站在智真的背后,如果气不打一处出的他使阴点,一杆子去下,智真不说脑袋开花,也怕是要拍成红西瓜,得终身脑震荡了。越来越阴险的冯克明出现在菜场,兰心第一个看到,她注意到冯克明的脸色不对,刹那间,她就像让电触了,赶紧推着李智真的后背,大喊:“快跑!”也不顾面前的顾客在跟她结算了。

智真正背过身去给顾客挑大蒜,兰心把她推得远远的。

“你上来我跟前试试!”冯克明颇具威胁地用棒球杆指着智真。

菜摊整个是鸡飞蛋打,菜散落了一地,场面很狼狈。棒球杆子重重地锤在智真原来站的位置上,不过冯克明虽说舞着棒球杆,骂得很凶,可是他并没有上前追打,刚才如果他的棒球杆子要挥下去的话,早就有机会得手,他只为恐吓一下智真。那时,冯克明还有一丁点良心,不过,菜市场的这次仍然是他们夫妻关系走向破灭的第一步。

现在可难说了,我心里没有一个准数,既然李智真要去,我还得陪她,谁让我听她叫了好几十年的哥。智真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哥,麻烦你了。”

我和李智真一起坐出租车,很快到了她家门口。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该怎么做,我应该主动点,一切以保护李智真为要。我开始敲门,智真有钥匙,但我还是选择了敲门,冯克明面对的是我,我和他没有以前的关系了,但总要给些脸面吧。

“冯克明,开门,冯克明,开门!”我站在门外喊。

喊了很久,没有动静。

李智真正要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门开了。

冯克明两眼通红地站在门口,他是一头杀红了眼的禽兽。

冯克明首先看到我,我大驾光临,他有些傻眼,脸上堆满乱七八糟的笑,那种笑生硬得很,很不自在。很快,他看到让我挡到肩膀后面的智真,他恢复成愤然,脸色变得铁青。

当重新看大义凛然的我,冯克明又笑起来,只是笑容更淡、更轻,让笑看起来好像不存在。

也就是说,他在轻视我。轻视就轻视呗,我也没跟他套话,穿着短裤的他站在开门的角落,退到屋子里,我向他走去,故意靠近他点,方便智真不和他发生身体接触,这样就避开了可能会发生的不良事件。

冯克明也明白我的用意,他站那,搔了下头,从眼神看来有点理亏,毕竟离婚是他提出来的,他也可能想到他的坏了。

他和智真对视的瞬间,看智真的眼神有点恢复成正常,通红的双眼暗淡了下去。可能是怕我们瞧出他屋子里有什么怪异吧。

智真呢,也没和冯克明说话,离婚之前,他俩好歹上过两次法院了。她站在有镜子的墙壁下绕了一小圈,从电视柜底下掏出一个大号塑料袋准备装衣服,我才知道她回来拿衣服。

智真准备进卧室的时候,从她和冯克明原来的房间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冯克明的情妇。

这个焗着黄头发的女人,看来岁数和智真差不多,看穿着挺像居家的女人。看到两三米远的李智真,她肯定没啥好心情了,但是,有我这个大个子在,她没有采取实际行动。

她反而和冯克明的表情一模一样,堆砌出一脸难堪的笑,还热情地招呼我,说,坐。为了特意打破难堪的场面,她还一口一个“大姨哥”地叫起我。说起来,“大姨哥”还是顺应智真对我的称呼,智真的妈妈是我小姨。对于她的叫法,我浑身不自在,并没有应答,不过,我毕竟不想开罪冯克明,没有说讽刺冯克明和他情妇的话。如果是按照以前的生活习惯,我绝对会教训冯克明,当时冯克明也乐意听,喝着啤酒时,还说大姨哥教训得是,说得有道理。

现在情况太不一样了,早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当智真进屋整理衣服,我只好尴尬地坐了下来,看着那套和冯克明一起喝过啤酒的木质沙发,五味杂陈。

那个女人果真提起旧事,她说:“大姨哥,听克明说,以前你和他经常喝酒的,咋现在不来了呢。”“大姨哥,你有空,我们欢迎你来坐啊。”

她还说到“冯晨”,也就是智真的儿子冯晨晨,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明白说漏了嘴。冯晨晨真正的妈在房间里收拾衣服倒要走人了,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想起来好笑,她把自己当李智真了。我知道这里面有表演的成分,她表现得夸张,她是为了故意刺激李智真,让智真越听越难受。

智真听着她热情洋溢的说话,就当没听见一样,只整理她的衣服,她慢慢整理了一堆衣服,还拎出一只拉杆箱,拉到客厅里的时候,对我说:“哥,我们走吧。”

智真回了一次家,可是冯克明情妇的出现,让我明白智真不可能和冯克明好了。按照俗人的见识,不管怎样说吧,这女人即使鸠占鹊巢,也是占定了属于智真的窝,也许冯克明的坏正合这女人的好呢,也许冯克明只想弄一个同样坏而且油滑的女人过来故意报复李智真,以示和以前的日子决裂。这么看,冯克明是忍受很久了,他和李智真以前的好日子是假的,冯克明表演的成分居多,有时表演确实是生活的一种。

“这样想就没有对错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日子就是自己的,有时,世上的人就这么奇怪。”回到家,我又开始劝导李智真,我说:“智真,场面你也看到了。干嘛回去拿衣服呢,衣服有的是,现在市场上的衣服也便宜,前不久,你嫂子花了一百块钱,一买就是一大篓,我的意思是虽然你不富,可是也不穷,没必要穿旧衣服吧。”

她说:“好歹我自己挣来的,让人糟蹋掉了怪可惜的。”

这样的智真让人怪怜悯的,我又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孤单的母鹬鸟。看来人生在世,赤条条地来到世上,真是太孤独了,以至于人越长越大、越长越老,还是得找一个伴。只是眼下,她和冯克明绝无可能了,为了早早破除她的幻想,我脱口而出:“依我说,你说可能吗?”

她当然能听明白我的话,可是,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她说:“中午,嫂子回来吃饭吗?”

我说:“说不定,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要看市场情况。最近开发区那边搞拆迁,人都往那边搬,生意好,你嫂子就不回来了。就可能陪周小步了。”

我说的,可能又让智真回忆起什么来了。记得当初我家和她家是一起买的房子。她们家的房子就在开发区,位处城市公园的旁边,公园里有块不小的湿地,里面有很多野生动物,那楼盘算是最好的地段,她和冯克明买房子还贷了一部分款,好在那时她俩都赚钱,没几年房贷就还上了。

听我说起房子,智真突然说:“哥,我想去广东了。”

我问:“是吗?”

智真说:“嗯。去广东之前,我要去看看冯晨晨。”

冯晨晨在上小学四年级,法院判给了冯克明。我听到这,迟疑了半刻,以为智真对自己的人生打算做出新的打算了,以智真以前的个性,应该就这样定下来了。我忙说:“好啊!不过你先休息休息,我这里有吃有住,养好点精神,你再去。”

到这,我想到智真在的时候可能唯独兰心能安慰她,毕竟女人之间好说话,我就给兰心挂了电话,说明我的意思,大意是这几天有空还是回家吃饭睡觉吧,先安慰安慰李智真再说。

“哥,谢谢你,我就先住吧,我不会往上想的。”智真听到电话里我的说法,看起来有点开朗地说。

智真在的时候,半夜,我还是听到那种鸟鸣的声音。自从智真在我家住下来,这事老发生。有时我半夜尿急,醒来了,还会去寻找那种奇怪的声音。最近,河边除了原来那母鸟,雄鹬鸟和其他鸟都多了,成双成对,这个季节正好是鹬鸟寻求交配的时候,空气中传来“滋滋”“嘤嘤”的声音,不过,我觉得声音肯定不是发自于窗口外的河边,而是来自智真的房间!

我依然关心智真,有次半夜打开她的房门察看,这次我逮了个正着。智真躺在床上,灰沉沉的脸上,荧色的水痕很是闪亮,像粘了一线反光的透明胶带。我心想,智真果真在哭呢。

我的头挤在门缝中,就有点脾气了。我说:“智真,你还在想呐?”智真倒是满口否认,说:“没有没有。”她还说,“哥,我也是恰好刚醒。”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将信将疑,狐疑地往她的窗口望了一眼,从这个窗口也正好能望见河边,一轮清亮的圆月底下,雌的、雄的,白色的、灰色的、橙色的,像一些燃烧的光点,不时从天空坠落下来,又飞走了,栩栩如生的样子,这样的场景确实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自己。

过了这晚,我非常担心智真,虽说她过几天就要上广东了,但她精神肯定不会好。我决定向兰心说一下。

第二天,兰心回家吃中饭,她去一中看过周小步后顺应我的要求回来了。

有兰心在场,我就说了我的决定。智真再住在家里的房间里恐怕不合适,不说三天两天,哪怕一天也不合适,她在家里,我一个大男人也不方便照顾她,还不如让她去和兰心在我们租在学校旁边的房间住,反正那里只有兰心睡。我说:“智真,你和你嫂住我们租的房子吧,可不可以,你去,算是陌生的环境,你嫂子住那儿,为了陪读有时不回来,你去,好歹有个照应。”

智真说:“哥,我不是要去广东吗?”

她是提醒我了,但我其实一直惦记着她的决定,距离她离开我们没几天了。我说:“嗯,还有几天嘛,你在这,我一个大男人也不好照应你,你和你嫂子在一起,可能话更多些。”

智真不说话了,反而是兰心接过话头去,她说:“你哥也说得对,智真,就看你的意思了。”

智真说:“也可以,反正我闲着,连吃带住,我也不好意思,嫂子,听哥说这几天你很忙,我恰好还有几天,正好可以去帮帮你,像以前一样。”

可是,智真没有再说上广东的事了。

智真从我家搬走后,在出租房和兰心住,住了半个月,她还没有走。我也不好催促离婚的智真,在她危难的时候,让她走,这样多不好。有次,我说起智真上广东的事情,回来的兰心说:“智真没再说起要去广东。”

智真也许有新情况了吧。

现在兰心中午倒是时不时回来吃饭了,因为菜摊有智真守着。

这时,我就说:“智真长久这样也不是办法,这只能算是权宜之策,毕竟智真要脱离冯克明的生活,离得越干净越好。”

说到这,我想起好几天没有见到智真,我问智真现在情况咋样。

兰心一听,她跟我说起了智真的近况:“现在,智真情绪倒好了,她也去看了她和冯克明的孩子冯晨晨。”

又出现了冯克明,我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时,我就想起了智真说起她爸在世时说的冯克明和她不合适的话,照现在的情况发展看,还真说中了,冯克明好像是智真的克星。我不无担忧地说:“晚上的时候,你能不能让智真回家吃饭,我和她聊聊。”

傍晚的时候,智真来吃饭了。

智真穿着一件蓝色的上衣、黑色的紧身裤,看来,她心情确实在好转。智真现在每天都负责给兰心收钱,她干得很专注,吃饭的时候,还在说卖菜的事情,提醒兰心道:“乔老太太还欠了五块钱没给,她说下次买菜给。”还有,“有人来订了一条大头鱼,明天还要些豆腐和鸡蛋,他中午要。”看得出来,智真在为我们精打细算,好像把之前的不快一扫而光了。

年前,兰心多签了一个菜摊,包括荤菜摊、蔬菜摊,她现在一个人管理两个摊,这让兰心变得很忙很忙,本来我们要雇人,现在,智真的离婚对我们来说,倒是填补了雇人的缺口,不必请其他人了。我说:“这样好了,智真,你嫂子分一个菜摊给你好不好?”

我征询她的意见,这事我如果说起,也是为她好,丝毫没有赶她的意思。

其实意见是我和兰心商量的结果。前些天夜里,智真还住在我们隔壁原来周小步的房间时,我听到之前夜里那种声音,忧虑在增加。

有一次半夜,我摇醒兰心,说:“你想过没?”兰心迷糊地说:“干嘛。”我说,“智真住在隔壁可能还是不太好,你听,风水书上怎么讲,离妇不宜住东向。”兰心说:“乱扯,你看你多迷信。”我问:“半夜,你有没有听到那种声音?”兰心狐疑地问:“什么声音,白天我忙得要死,半夜我困得要死,哪像你,集团里上个破班,半天就能回。”我说:“女人哭的声音啊,还有鸟的声音。”我用眼神瞥了瞥隔壁,又指了指窗口。这么说的时候,兰心慌兮兮的,她睁大眼睛:“真的吗?真的有吗?”我说:“有,要不,你起床看看,去听下。仔仔细细地听。”兰心半抬头,看了下窗外,灌木丛里有几只高脚鸟,说,“还真有。”她又把头倚靠床头,贴耳去听,看起来很紧张,两三秒后,她说:“有,怎个搞法哦。”

她的表情变得惊恐:“智真来了后,有没有发生不好的,怪事出了没?”我搜肠刮肚地想,那边,兰心很快把头钻到了被窝里,好像怕碰到鬼打墙一样。

智真的到来,结果成了不吉祥的事。我继续念叨,“你分一个菜摊给智真管好不好,她们公司改制后,她就没有了工作,我在想,这就是她和冯克明分手的原因。问题的关键点在这,人也没了尊严。”兰心“嗯”了一声,然后马上说“困死了”。兰心在恐惧和紧张中让自己很快睡着了。

那半夜的决定由我重新提上来,智真有点尴尬地说:“哥,这样不好吧。”

我做出决定说:“挺好。一来,你生活有了着落,这个摊位我们也不租给别人,就给你。二来,我看你挺适合在县城,广东没必要去,人生地不熟的,我们租的房子,你先住。”

智真服从了我的安排,她和兰心分别在隔壁两个摊位卖菜。现在全由她自己做主,这对于智真也许是一个好的选择,智真离婚后没有退路好走。另外,她还是住在兰心陪读的出租房里好,那里距离菜市场近,她方便,对于兰心也好。

刚到夏天,我发现出了问题。

一天,兰心回来拿换洗衣服,说很快要去菜市场,得走了,走前,她忧心忡忡,充满抱怨:“智真哪里时时在菜市场。她和我分开后,有时,她早早地进了菜,等我来,一早上就跟我说,‘嫂子,你先帮我看着一点啊,我有点事,马上回来。’就这样走了,说是卖菜,她走了后就没有回来啊,老半天不见人,一整天的,整个菜摊的菜都蒙着塑料布,你说这样还好吗?再好的菜都蒙蔫坏,我又只好帮她卖。一天下去,我累死,比先前还累,现在我还得担心她。”

我好奇起来:“她不是和你们睡出租屋吗?”

兰心说:“先前半个月她是睡出租屋了,天天都睡。自从摊位分给她,她很快就不住了。”

我问为什么。

兰心责备起我来:“她没有和你说吗?她不和你亲吗?我还以为她都跟你说了。这都上个月的事了,她那时跟我说,‘嫂子,我还是另外租房子吧,怕影响侄儿。’我想了想,也是,就答应了。周小步有时跑来出租房看看,做点功课什么的,以她的心情,我真怕影响孩子。她真没跟你说吗?我以为这么重要的事,她会跟你说了的,由不着我。”

看我傻眼,兰心说:“她都好几天没来卖菜了。”

我瞠目结舌,难怪智真不和兰心一起来吃饭了,原来是这样,她在瞒着我。智真和冯克明离婚后,确实出现一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心事,智真不是开朗和豪爽的智真了,只留下一个居无定所、让每个人都担心的智真。

那么,智真干嘛去了呢。现在,我能唯一确定的是,对她和冯克明的事,智真也觉得不可能了,她不可能去找冯克明。

我赶紧问:“她是不是去看冯晨晨了?”

兰心吞吞吐吐起来:“我想是,可是我不清楚啊。冯晨晨那孩子,也是听了冯克明和那女人的,对智真老使坏,不像她的孩子,不亲啊。有一次,我听智真说,她去看孩子的时候,冯克明现在的女人也在校门口。”

我说:“那个焗红头发的女人?”

兰心说,是啊。

我“啊”了一声,不过对于这点,我倒是有点了解,冯克明和智真离婚在法庭上宣判的时候,那个孩子选的是他爸爸,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事实上,智真以前对这个亲生孩子可好了,这可是我亲眼目睹,基本上是当做除了冯克明之外最重要的宝贝,比她自己还要重要。现在看来,冯克明执意要和智真离婚,他在联合所有人做给智真看,包括她的孩子,逼得智真走投无路,只有离婚,那么留给智真后面的一条路是什么呢。

我大叹一声:“糟了。”

没多久,智真原本断断续续开着的蔬菜摊不开了,智真也不再联系我和兰心,好像真去广东了。

不过,我有直觉,智真还在这里,她并没有去广东。智真太让人担心了,虽然我明白,她和冯克明不可能像之前一样大打出手,但我还是担心智真出现不好的事情。智真没再出现后,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我决定找找智真。

期间,我问过很多朋友和亲戚关于智真的最新情况,可是没有人清楚。这也难怪,所有的亲戚里面,智真原本就跟我们走得最近最为贴心。那么,智真干嘛去了呢?

我去拜访过智真以前上班的玻璃厂,还去学校找过冯晨晨。我想从冯晨晨的嘴里套出关于智真的话,但是我的努力注定徒劳,就像兰心说的一样,这个孩子,连从我口中听到他母亲都很是不屑,更不要说他对智真有感情了。

寻找智真回家的路上,有次我见到了冯克明。

冯克明游荡在街上,穿着一条邋遢的大裤衩,像脏乎乎的胖老鼠,脸看起来凶神恶煞,笑起来整个人都成了一块生铁疙瘩,有些狰狞。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旁边没了他的情妇。

见到我,他咬牙切齿地问:“你见到过李智真吗?”我还是心平气和地看着他。

“这个鬼女人,下次见到她,我绝对饶不了她!”

他的眼神像是在奚落我,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当然明白他现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手。我不可能回他的话,我也不清楚李智真在哪,不过,他的话让我觉得大有问题,让我捕捉到一些信息。

碰到冯克明后,我开始有事没事地路过智真家里的这一地带。那阵子为了找李智真,我不得不经过旁边的城市公园,其实,我现在很反感来到这个地方。春天过后,那些鹬鸟又孤单了,一只一只地走后,泥地里只留下三两只,从泥淖里来,像一团灰火,火一样燃烧,又像亿万年的黑炭,沉入死寂沉沉的泥塘,让人觉得空虚,看着它们,心中很不是滋味,倒是让人又增加了害怕,我一个大个子男子汉尚且如此,不要说一个小女人了。不过,我不得不来,为了智真的前途,也为了智真以前对我们的情意。

经过差不多两个月的查访,智真的消息终于探到了。

那天,我背个单肩旅行包,匆匆忙忙从智真和冯克明的房子那边回去,路上在一家24 小时的超市买了一瓶水,顺便向收银员打听。超市的收银员意外地告诉了我关于智真的消息,收银员说,智真前一个月就开始在他们这里干,不过,她只打零工,有时来,有时不来。

在收银员的帮忙下,我证实了智真没有脱离泥淖,仍然和冯克明有关。我能确认智真在跟踪冯克明。莫非,智真想解开冯克明的心思:坏了的冯克明到底怎样坏的,他们的问题出在哪里?

联想到智真来后出现的怪事,我像兰心一样慌兮兮的。

就在我差不多解开问题答案的时候,第二天传来新消息:关于冯克明,变坏了的冯克明和别人发生一起争执,被人砍倒在地,现在人民医院抢救,打架发生在菜场,他差点用棒球杆从智真背后打她的老地方。我马上想到智真,我打电话问兰心:“你在现场看到智真了吗?”兰心说:“我也是刚刚看到她啊。”

冯克明出事后不久,在那家24 小时超市附近,我终于逮到了智真。一个熟悉的影子从那扇门出来,这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然后辗转到了一家小饭馆里。

就是智真。

我已经知道她平常就住在城市公园管理站的小屋里,离这里不远。我站在小饭馆门口,从玻璃门外往里面看过去,智真扎着马尾巴,穿着一件清洁工的工作服,她正在小饭馆里等点餐。

接着,我走进了小饭馆。

我们在这里见面了,我坐到了智真的对面。

智真对于我的出现大感惊讶。她说:“哥,你也在啊。”她连忙扭头过去,招呼服务员拿两瓶啤酒过来。

我连忙招了招手,说:“不必了。”随后没有吭声,用手揉了下脸,然后一直看着她。一年多下来,智真真的瘦了,这样的智真让我内心复杂,无从开口。

我狠下心来问:“智真,你是不是每天都在跟踪冯克明?”

智真想必清楚,我都知道她不干菜摊后她所做的事了。她也觉得没必要再隐瞒。她说:“人心真会变啊,冯克明你也有今天,哼哼,哥,你不听听吗?”

“说吧,我听听。”对于她的话,我有些意外。

智真幸灾乐祸地说:“那天,我看到他和那个女人吵架了啊,这不,前些天,他出事后,那个女人马上就跑了。她哪里有那么好啊,当初我看着是假的,还真是啊。我看他能装多久,他和那个女人能装多久。你知道吗?她给冯晨晨买的牛奶,那种牛奶能喝吗?十五块钱一大箱,都是快要过期的打折产品,还有给冯晨晨的衣服,都是二手货。刚开始她是去学校接他了,可是,哼哼,后来她有去过吗?冯克明,谁受得了你,惹了祸,该跑的还不是都跑了,呵呵,真是报应啊报应。”

我说:“那么,智真,你现在是不是还恨着冯克明?”

智真的眼窝里出现眼泪的痕迹。

她说:“我是恨我自己。”

我知道她可能要流眼泪,见到智真流眼泪,我心里叹气,她原来还远远没有走出离婚的阴影,何止走出呢,她做的事简直让人无法理解,这让人更加可惜好女人的堕落。这不关冯克明,而只是关于智真。现在,我想把事情扯得更远点,远远地脱离冯克明,越远越好。

看着智真,我感慨时间回不去,结果她变成最孤独的了。我说:“你去看过你爸了吗?”

智真说:“看过了。”

我很是生气:“那又怎么样呢?”

说完我就后悔了,对面,智真开始抑制不住地流起眼泪,很快,她就泪流满面,像一个泪人,但是,智真倔强地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这下,我终于能确认那种声音不是从她这边发出来了,智真让我这个当哥的反而有了些意料不到的羞耻。我抬头,可是我还能说什么呢,感慨我们这些年,那张年年喜气的年画里,群鸟都在飞动,唯有一只天真的鸟站在原处,智真就是那只傻鸟,人声嘈杂的小饭馆里,我们真不是要来吃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