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戏曲在守正创新中传承发展 ——从“张火丁版”《霸王别姬》说起

○陈天一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绕不开的热点话题，可谓老生常谈、常谈常新。许多经典文艺作品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得到发展和传承。

近年来，在国家的大力倡导和支持下，文艺界在传承优秀传统文化的过程中不断发力，涌现出许多值得称道的艺术作品，为国家的文化艺术的繁荣做出了有力的诠释。如，撑起家国情怀国庆票房担当的电影《我和我的家乡》，反映民族大义、个人命运和百姓生活的电视剧《小酒馆》，表现现代型传统美感的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众多戏曲名家跨界参演的话剧《广陵散》，等等，各种艺术门类在传承传统文化上都做了有益的探索。此外，各地也积极搭建文化艺术节庆等平台，为传统艺术的传播发展建坝引渠。其中，受到大众观众的“相约北京”艺术节就一直以弘扬中华民族文化为立足点，已经举办了20 年。“相约北京”艺术节对中华文化立场的坚守、对传统艺术的青睐坚定不一、从不含糊，随之也产生不少艺术热点，成为文化界甚至社会各界关注的现象和话题。在2019年第十九届“相约北京”艺术节上，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张火丁演出的京剧《霸王别姬》就引起了广泛而热烈的讨论。

其实，这已经是张火丁第三次为“相约北京”艺术节收官倾情演出了。首度出演自幼就让她魂牵梦绕的京剧经典剧目《霸王别姬》，并于同年十月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上再度出演，也使张火丁圆了自己多年的梦想。一北一南两场演出，让京剧爱好者和广大戏迷们为之倾倒，演出现场人头攒动，五次谢幕、盛况空前。同时，也引起了艺术界特别是京剧界的高度关注和激烈论争。

众所周知，京剧《霸王别姬》在中国戏曲史上可谓经典之经典，《史记·项羽本纪》中对于虞姬的记述仅有略略几句，“美人名虞，常幸从” 以及“美人和之”①。之后，霸王和虞姬两位历史人物经由明代文人的建构形成了明代传奇《千金记》，清代则创排出了昆曲折子戏《别姬》，后经由杨小楼先生、梅兰芳先生改编，极大地丰富了虞姬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唱腔和剑舞成为广为流传的经典。诚然，京剧《霸王别姬》在每一个学戏、懂戏、爱戏的人心中都举足轻重，视其如梨园瑰宝，张火丁亦在其中。虽后改学程派，但自幼由梅派启蒙的张火丁在还是一名戏校学生的时候就在心里许下了一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出演一次《霸王别姬》。如今已经身为中国戏曲学院教授、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的她，终于圆梦舞台，兴奋之余也有期待和忐忑。

“张火丁版”《霸王别姬》的上演在得到戏曲界的充分肯定之外，也引来不少不同的声音。不管善意的建设性的批评，还是带有门派之争、个人爱好的极端评论，参与者究其根本原因大多还是对京剧艺术的热爱，对传统文化传承与发展的关注。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在热潮过后冷静下来思考传统艺术的当代传承发展问题亦是很有必要和价值的。

一、争议之一：逾矩还是创新？

近年来，京剧界乃至戏曲界出现了只要张火丁出演就一定会出现一票难求的现象。“时至今日，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张火丁是最具市场号召力的京剧演员之一，她的市场魅力，不仅超越大部分舞台艺术领域的表演，而且也比那些流行的明星具有更可长时间持续的市场需求与渴望。”②所以，首度出演京剧经典剧目《霸王别姬》再度掀起观戏热、舆论热也在情理之中。

相较于梅兰芳先生《霸王别姬》中的“虞姬”，“张火丁版”《霸王别姬》中对虞姬的塑造的大胆创新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改变了虞姬的服装扮相。京剧界素有‘宁穿破，不穿错’的说法，人物出场时单凭人物的服装造型观众就能判断出剧中人物的贫富贵贱、善恶忠奸，这足以说明戏曲舞台上服装造型对于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性。张火丁改变了虞姬的服装扮相，以头戴如意冠、身穿鱼鳞甲、外罩青玉色披风带杏红色里子的形象示人，配色高雅，符合个人舞台气质，一出场便让人耳目一新。第二，部分改变了唱词和声腔。区别于梅派通行的[西皮摇板]，张火丁将出场的第一段“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四句唱词改为[西皮慢板]六句唱词“自从我随大王夺城掠地，立誓愿与大王生死相依。灭强秦那汉王刀兵又起，全不顾众苍生休养生息。愿上苍息干戈顺从民意，愿楚汉免征战造福华夷。”并请万瑞兴先生按其个人的声腔特色重新写了新腔。第三，改变了剑舞的配制和呈现方式。在[二六]唱段之后，曲牌[夜深沉]伴奏下的剑舞一直是该剧的高潮部分。剑舞是《霸王别姬》中最为经典的表演段落，张火丁独具匠心地使用了带剑袍的鸳鸯剑，为全剧增添了唯美色彩的同时，更加剧了表演的技术难度。剑身加上剑袍与人的身高等长，要保证整段剑舞过程中剑穗不缠绕、不挂身其难度可想而知。这段不足十分钟的剑舞，从构思到“落地”就耗时一年多。她对艺术精益求精、近乎苛刻的追求，还体现在对“一招一式”的精雕细琢，每一个动作、眼神，每一处劲头儿、“尺寸”、“火候儿” 无一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反复锤炼。

对于这种艺术创新的探索，绝大多人是持积极肯定的态度，但也引起了不少人的质疑，认为张火丁演出梅派经典剧目破坏了梨园规矩，也有人认为张火丁版的虞姬太过刚烈，还有评论炮轰戏曲界的专家学者、认为他们是无底线的吹捧，甚至有的则上升到了人身攻击。其实，创新是艺术发展的不竭动力，艺术创新无禁区。对于历史故事的演绎，各种艺术形式和门派流派都可以尝试，只是各自的艺术水准和观众接受的程度如何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而对于题材和剧目，不能简单狭隘地认为某一出戏就只能某一门派演出，其他门派流派或者艺术形式演出都是“越规逾矩”。相反，对于一个优秀的故事内核，鼓励通过各种艺术形式进行探索和呈现。

二、争议之二：塑造人物形象是尊经典还是尊流派

戏曲艺术作为一门综合性舞台艺术，每一次演出都是一次再创作。而任何一个舞台人物的塑造，或者说任何一个艺术人物的呈现都不可能满足所有人的心理预期。老话讲：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艺术欣赏也同样遵循“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规律。更何况，此次张火丁出演的是大家熟悉的梅派经典作品，而梅先生的历史功绩又是有目共睹的，将“张火丁版”虞姬与梅先生出演的虞姬的艺术形象和艺术手法进行比较是无法回避之事，但是需要尊重艺术规律和时代审美需求，平心静气地进行讨论。

面对看似来势汹汹的批评，张火丁没有直接回应，这既是艺术自信的表现，也是她对虞姬这一人物形象的尊重，更是对这出经典作品和创造这出经典的历代艺术家的尊重。张火丁二十多年的从艺路并非一帆风顺。作为戏校的插班生，除了吃饭、睡觉，张火丁就是呆在练功房里。“在天津戏校的时候，花旦也学、武旦也学，梅派学的最多，张派也学过。”③这为张火丁的舞台生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后又拜在京剧表演艺术大师程砚秋的得意弟子赵荣琛的门下，深受赵荣琛先生主张京剧艺术传承要“神似”，不要“形似”艺术观念的影响，真正做到了京剧表演要“死学活用”，悟到了程派艺术的神韵。对于艺术，张火丁一直是心无旁骛的专注，既“重技”，又懂得“悟道”，面对每一个人物都是细细琢磨，塑造了许多立得住的形象。

对于京剧《霸王别姬》能不能由程派京剧艺术家张火丁来演，答案是肯定的。站在京剧艺术传承发展的角度，任何艺术经典作品都应该且需要一代代、不断地再解读、再发现，让艺术传承下去的必要做法是让经典作品存活在舞台上，回应当下的时代，找到存在于当下时代的价值。唯有如此，经典的艺术之光才会愈发地历久弥新。“张火丁版”《霸王别姬》在人物行头、恢复慢版、创作新腔、佩戴剑袍上的几处创新，无疑是张火丁在走进了梅兰芳先生的虞姬后，融入自己的艺术特色，再走出来的虞姬。这些创新和修改，不是主创毫无根据的“篡改”，而是经过深刻的领悟和思考之后的艺术实践。这种创新精神是值得高度肯定的。首场演出结束后，95 岁话剧表演艺术家郑榕先生激动地说道：“我一边看一边流眼泪，京剧艺术不会死！”④老先生看到了年轻一代对艺术的执着追求，看到了京剧艺术的未来。可见，从演出当晚的情形看，“张火丁版”《霸王别姬》是成功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叶少兰也对张火丁当晚的演出给予了充分肯定，“她没有刻意地表现程派、表现行当、表现张火丁，而是遵循这出戏的要求和标准，全身心地去刻画人物，这是非常可贵的！”⑤

毫无疑问，程派传承人张火丁饰演虞姬，自然要用程派的站姿、程派的台步，必须要有自己的风格，是否接受或者喜欢这个张火丁饰演的虞姬是另外一个层面的问题。作为当今实力派青年京剧表演艺术家，张火丁刚劲的力量和雄浑的气势的艺术特点必然体现在她对人物的塑造上。虽然历史上对虞姬的记述甚少，但项羽、虞姬都是历史人物，而且皆是悲剧人物，如果像有论者提出的那样，将此剧改为二人杀出重围，那悲剧性何在，岂不有背历史事实，让历史剧变成毫无根据的历史新编，更容易会被扣上莫须有的论调。“张火丁版”虞姬，就是要在不违背剧情的前提下，从程派艺术特征和张火丁个人的艺术特色出发，去探索已有各种门派流派虞姬之外的艺术表现空间。

说到底，张火丁演的不是梅兰芳先生的虞姬，而是她自己心中的虞姬，是在尊重前人艺术成就、尊重艺术创作规律基础上的一次人物重塑，表现的是她对虞姬的理解，是她对戏剧角色的诠释，是一位京剧表演艺术家尊重门派、忠于自己内心追求的一次艺术表达。正如戏中“霸王”76 岁的武生名家高牧坤所言，“很多年前我们就开始策划这个戏，虽然去年演出后争议很大，但我跟火丁说，她的道路是对的。我亲眼目睹她在大夏天练习舞剑，我的眼中是含泪的，我想懂她的人都会心疼她。她的执念和走的路没有错，就如同梅尚程荀后来都不是王瑶卿一样”⑥。

三、争议之三：当代戏曲的命脉是继承还是创新

随着国家大力提倡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传统文化如何传承发展成为亟待回答的问题。在中国戏曲学院建校70 周年之际，习近平总书记在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回信中强调，“戏曲是中华文化的瑰宝，繁荣发展戏曲事业关键在人”“弘扬优良传统，坚持守正创新，在教学相长中探寻艺术真谛，在服务人民中砥砺从艺初心”⑦。应当看到，张火丁是在充分尊重、学习、研究、运用经典梅派表演的同时，在点点滴滴中渗透程派表演艺术的声韵。虽然唱腔不同，但是经典的唱段仍让人感到亲切、熟悉且又不乏新意。经典作品就是高峰，必须是具备了高超技艺的专业人才方能继承和弘扬，高峰人才必能弘扬继承好高峰剧作。张火丁有这个条件。首先，她有扎实的艺术功底。如张火丁一般，那些经过不懈的追求取得卓越成就的艺术家们，无不是十年如一日地刻苦钻研艺术技艺，以求炉火纯青。接受和掌握真正扎实的基础训练，才能在众多艺术实践中立得住、行得稳。戏曲艺术以剧场为依托，传承要靠青年人才在一次又一次常演常新中不断积累，培养技艺过人的人才队伍势在必行。其次，她敬畏传统、尊重经典。无论是科学技术，还是人文社科，所谓的创新，必然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传统艺术发展也一定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加入自己的感悟和思考创新出来的。张火丁就是一个恪守传统的人，她说，“没有坚实的继承就没有发展，四大名旦的艺术已经登峰造极，我们能唱出自己的特点，就已经算是成功，谈不上超越”⑧。传统就如同参天大树的枝干，无论在吸收了阳光雨露后长出多少嫩芽，归根到底还都是来源于根的滋养。艺术之路想要走得长远，传统的根一定不能忘。“真正的好角，应该能在忠实地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演绎出自己的气质，让一部部老戏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让观众观旧如新。”⑨再次，她有自信、更有勇气创新。张火丁十年磨一剑，十年圆梦《霸王别姬》。京剧艺术发展需要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进行创新，虽然都会有不足，但是每次一艺术创新需要这样的“才、胆、识、力”。梅兰芳先生也是在一次又一次删减革新中打磨出经典作品《霸王别姬》。当然，作为舞台艺术，在创新中还应找到京剧艺术与观众主体的契合之处。梅兰芳先生曾说过：“京剧作为一种综合性的舞台艺术，离不开他的欣赏对象——观众，而观众的欣赏趣味随着时代的前进而发展，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转换，所以他在追求美的同时，不断致力于京剧的改革和创新。”⑩张火丁让许多“80 后”、“90 后”为京剧着迷，说明传统艺术如果做到极致，再加上时代赋予的价值在任何时候都是有市场、有价值的，看似小众的艺术同样也可以在全媒体时代的今天找到与观众紧紧相连的好办法。

值得注意的是，继承优秀经典传统剧目，应当将其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当代社会相适应，进而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正如中央文史馆馆员仲呈祥教授所言，“火丁及其创作主体，用成功的艺术实践向中国艺术界昭示出一条继承发展中国京剧乃至中古优秀文化的正确道路，这绝不是夸大其词”⑪。张火丁的“守”，在于她守住了京剧《霸王别姬》的精髓，站在虞姬的视角看，大王纵使开疆拓土，但刚愎自用，导致民心涣散，在失去民心之后留给虞姬的必然是深深的忧虑。如此忧虑都表现在张火丁的看似大幅度的表演之中，这是在继承经典之上的再发展、再深化。“创”则在于更加突出了虞姬的悲剧性。面对命运突变、张火丁吸收梅派的表达加之程派的风韵特色，在融合中表现出了虞姬的坚忍、决绝、一心求死。在她看来只要大王还在，楚国的江山和黎民百姓就都有希望，一句“妾妃若是同行，岂不连累大王”就将虞姬的大义美人形象概括出来了。这一剧目在一代代人手中不断进行审美化、艺术化的过程本身，就是为推动文化传承创新贡献了力量。

时代需要戏曲艺术，戏曲艺术更需要时代。不论形式如何变、如何创新，归根结底还是要守住传统的根和脉。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强调的那样：“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精神命脉……是我们在世界文化激荡中站稳脚跟的坚实根基，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⑫“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⑬；“在正本清源上展现新担当，在守正创新上实现新作为。”⑭站在时代的潮头，看待任何事物的变革和发展都要怀着包容和审慎的态度，尤其是对于历尽沧桑诸如京剧这样的传统文化，我们必须认识到它的传统艺术特质和当代文化价值。虽然一段时间可能出现了一些不良的现象，也可能出现传播和传承上的断层，但我们也应该看到，像张火丁这样辛勤耕耘的艺术家们为推动戏曲文化的当代传承所做出的巨大努力。

①[汉]司马迁《史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30 页。

②傅谨《“张火丁现象”溯源及启迪》[J]，《中国文艺评论》，2016 年第2 期。

③《张火丁访谈：只看到了她的风光，她的坎坷往往被人忽视》[J]，《三联生活周刊》，2010 年第9 期。

④⑤《张火丁在角色中演活了自己，舒坦了观众》[DB/OL]，http://culture.qianlong.com/2019/0527/3292835.shtml.

⑥郭佳《再演〈霸王别姬〉张火丁走出争议》，《北京青年报》，2020 年1 月19 日。

⑦《习近平给中国戏曲学院师生的回信》[DB/OL]，http://www.qsthe-ory.cn/yaoweh/2020-10/251c_1126654428.htm.

⑧贾薇、李红艳《张火丁再剪短发演〈江姐〉精益求精对得起观众》[N]，《北京日报》，2007 年9 月27 日。

⑨胡凌虹《“张火丁热”缘何成为一个文化奇观》[J]，《上海采风》，2015 年4 期。

⑩曹明《〈霸王别姬〉为何成为传世之作》[J]，《中国京剧》，2004 年第11 期，第16 页。

⑪《张火丁京剧〈霸王别姬〉艺术座谈会举行》[DB/OL]，https：//dy.163.com/article/EG5EQ0AN0545756D.html.

⑫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年版，第25 页。

⑬⑭《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2020 年4 月，第32 页，第322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