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海军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 710119)
提要: 至德元载(756年)七月杜甫在鄜州羌村听闻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后,即思北上投奔。但随后就被叛军俘虏,押往长安。有关杜甫被俘的背景、细节,历代研究者均未有详细的解释。文章运用文史互证的方法,详细分析了安禄山的军事布局及“安史之乱”时朔方地区复杂紧张的形势,认为杜甫北上灵州可能被安禄山派往朔方地区招诱的阿史那从礼部所俘。根据当时背景分析,杜甫《塞芦子》一诗当为杜甫被俘押往长安当年所作,不可能作于次年,历代注杜均于此诗编年有失。对该诗作的解读当结合杜甫自身的经历、朔方地区特有的部族状况、安禄山的战略和当时河东的战局来理解。
唐玄宗天宝十五载六月辛卯(756年六月九日),安禄山大将崔乾祐攻破潼关时[1]6969,杜甫在关中白水县依其舅崔氏。杜甫当于是日稍后携家小远赴鄜州避乱。其后杜甫寓家鄜州三川,不久迁到了城北羌村。稍后的七月十二日,唐肃宗即位灵武[1]6982,杜甫闻听之后,即思投奔[2]。可惜杜甫北上不久就被叛军俘虏,押送长安。
杜甫从鄜州的羌村计划北上到朔方节度使治所灵武投靠肃宗,在途中被安史叛军俘虏而押往长安,关于此一事件之中相关的背景、细节,历代的学者均没有详细的确论。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在杜甫生平中云:“京师乱,步谒行在,拜左拾遗。”[3]仅陈述了简单的事实,并未言及相关细节,但云“拜左拾遗”,显然指的是杜甫在长安逃脱叛军控制后至凤翔事。《旧唐书·杜甫传》载:“(天宝)十五载,禄山陷京师,肃宗征兵灵武。甫自京师宵遁赴河西,谒肃宗于彭原郡,拜右拾遗。”[4]5054记载的是杜甫至彭原郡投奔肃宗,空间记载显然谬误。北宋时期,王洙在《杜工部集序》中说:“天宝末,以家避乱鄜州,转陷贼中。”[5]2239明确提及杜甫曾寓家鄜州后陷落贼中,但相关细节均未明言。《新唐书·杜甫传》云:“肃宗立,自鄜州羸服欲奔行在,为贼所得。”[6]5737记述了肃宗登基后,杜甫欲从鄜州投奔灵武却被俘的事迹,记述概括简单,但影响极大。虽然后世也有个别学者对杜甫曾是否“陷贼”提出疑问[7],但绝大多数杜甫研究者的观点均不出此窠臼,如仇兆鳌《杜诗详注》附《杜工部年谱》即云“闻肃宗即位,自鄜羸服奔行在,遂陷贼中”[5]15,钱谦益《钱注杜诗》附《少陵先生年谱》[8]、杨伦《杜诗镜铨》附《杜工部年谱》[9]均与其说相同。
笔者在此不揣浅薄,试结合杜甫经历、诗作与当时的政治、军事、道路状况,尤其是安禄山的军事布局与朔方地区的民族形势,对杜甫北上灵州投奔肃宗被俘等相关问题进行发覆,分析杜甫《塞芦子》一诗,以期能抛砖引玉,其中不妥处在所难免,还请方家指正。
安禄山起兵叛唐经过了长期、周密的谋划与布局。《资治通鉴》在天宝十四载(755年)云:“安禄山专制三道,阴蓄异志,殆将十年,以上待之厚,欲俟上晏驾然后作乱。”[1]6934说明安禄山谋叛之心已久,自该年往上逆推近十年,其启叛心很可能出现在天宝六载(747年),该年“以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御史大夫。”[1]6876同年王忠嗣已发觉安禄山“潜蓄异志”的不臣之心,“数上言禄山必反”[1]6877。在天宝十五载长安城破,但河北战事不利后,安禄山曾召高尚、严庄,责之曰“汝数年教我反,以为万全”,也可说明这一点[1]6965。
从安禄山的整体策略来看,起兵之前,在政治上,主要表现为对玄宗及左右的极力讨好,尤其是与李林甫互相利用,以达到快速晋升的目的,如“(开元二十九年)八月,乙未,以禄山为营州都督,充平卢军使,两蕃、勃海、黑水四府经略使。”[1]6844-6845“(天宝元载)壬子,分平卢别为节度,以安禄山为节度使。”[1]6847“(天宝三载)三月,己巳,以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范阳节度使。”[1]6859“(天宝六载)戊寅,以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兼御史大夫。”[1]6876“(天宝七载)六月,庚子,赐安禄山铁券。”[1]6890“(天宝九载)五月,乙卯,赐安禄山爵东平郡王。唐将帅封王自此始。”[1]6899“(天宝十载)安禄山求兼河东节度。二月,丙辰,以河东节度使韩休珉为左羽林将军,以禄山代之。”[1]6904“(天宝十三载)安禄山求兼领闲厩、群牧;庚申,以禄山为闲厩、陇右群牧等使。禄山又求兼总监;壬戌,兼知总监事。”[1]6923可以看到,安禄山通过多年的经营,一步步控制了唐王朝从河东到河北的兵力,北方精兵半数入其彀中。同时极力打击对手,铲除异己,“(天宝六载)李林甫以王忠嗣功名日盛,恐其入相,忌之。……数上言禄山必反;林甫益恶之。夏,四月,忠嗣固辞兼河东、朔方节度;许之。”[1]6877王忠嗣为朔方名将,在李林甫与安禄山的攻讦下被迫辞职。安禄山还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亲信,尽力收买人心,如“(天宝十载)户部郎中吉温见禄山有宠,又附之,约为兄弟,……禄山悦其言,数称温才于上,上亦忘曩日之言。会禄山领河东,因奏温为节度副使、知留后,以大理司直张通儒为留后判官,河东事悉以委之。”[1]6904吉温、张通儒因为安禄山进言而被擢升为河东节度副使、留后判官,进一步强化对河东节度使的控制;“(天宝十三载二月)己丑,安禄山奏:‘臣所部将士讨奚、契丹、九姓、同罗等,勋效甚多,乞不拘常格,超资加赏,仍好写告身付臣军授之。’于是除将军者五百余人,中郎将者二千余人。禄山欲反,故先以此收众心也。”[1]6924“(天宝十四载)二月,辛亥,安禄山使副将何千年入奏,请以蕃将三十二人代汉将,上命立进画,给告身。”[1]6929通过两次上奏,安禄山帐下蕃将取代了汉将位置,均得授高位。
在军事上,为尽可能地掌握有生力量,安禄山利用自己特别的出身,作为收罗各种军事力量的资本。安禄山本为粟特后人,母亲为突厥人,自称为“光明之神”的化身,并亲自主持粟特聚落中的祆教祭祀活动,充分地利用宗教力量,来团结数量众多的胡族部众②,主要是争取突厥与粟特部族,唐代朔方地区能战善战且与唐政府矛盾重重的六州胡的粟特与突厥人及当地战马更是安禄山垂涎争取的重点对象。
唐代初年安置于朔方地区的突厥各部人众[1]6075-6076,其中杂有大量的粟特移民③。《唐故六胡州大首领安君墓志》云:“其先,安国大首领,破匈奴,衙帐百姓归中国。首领同京官五品,封定远将军,首领如故。曾祖讳达干,祖讳系利,君时逢北狄南下,奉敕遄征……一以当千,独扫蜂飞之众,领衙帐部落,献馘西京。”[10]《唐维州刺史安侯神道碑》云:“侯讳附国,其先出自安息,以国为姓……父朏汗……贞观初率所部五千余入朝,诏置维州,即以朏汗为刺史……(侯)亦以贞观四年与父具诣阙下,时年一十有八……(永徽元年后)拜为使持节维州诸军事、维州刺史。”[11]可见墓主人安菩的先祖和安朏汗带领的部落就是在贞观四年(635年)东突厥被击败后随着突厥降唐而被安置在朔方地区的六胡州。六胡州,即唐高宗于“调露元年,于灵、夏南境以降突厥置鲁州、丽州、含州、塞州、依州、契州。以唐人为刺史,谓之六胡州”[6]974-975,甚至有人认为六胡州就是专门为粟特人所设置的④。
因唐政府对六胡州的管理与处置不当,引发了多次叛乱,如《旧唐书》载:“(开元九年)兰池州胡苦于赋役,诱降虏余烬攻夏州反叛。”[4]2988早在开元九年(721年)就因为征敛过重而引发了兰池州胡人的叛乱。《资治通鉴》玄宗开元九年条详细地记载:“兰池州胡康待宾诱诸降户同反,夏,四月,攻陷六胡州,有众七万,进逼夏州,命朔方大总管王晙、陇右节度使郭知运共讨之。……秋七月,己酉,王大破康待宾,生擒之,杀叛胡万五千人。辛酉,集四夷酋长,腰斩康待宾于西市。”[1]6745其反叛者有七万之众,规模也可谓不小了。《旧唐书·玄宗纪》更云:“(开元九年)夏四月庚寅,兰池州叛胡显首伪称叶护康待宾、安慕容,伪多览杀、大将何黑奴,伪将军石神奴、康铁头等,据长泉县,攻陷六胡州。”[4]182反叛的康待宾、安慕容、何黑奴、石神奴、康铁头等显然为粟特人。又《资治通鉴》开元十年载:“康待宾余党康愿子反,自称可汗。张说发兵追讨擒之,其党悉平。”[1]6752下一代粟特人也参与反叛,说明了唐政府与六胡州部族之间仇恨的种子已被深深埋下。
因为朔方地区被安置民族众多,六州胡的反叛亦杂以其他民族的参与,如“(开元)九年四月,胡贼康待宾率众反,……时叛胡与党项连接……追至骆驼堰,胡及党项自相杀。”[4]3052《资治通鉴》亦云:“先是,叛胡潜与党项通谋,攻银城、连谷,据其仓庚。”[1]6747就反映了粟特人与党项相通谋、反目的复杂关系。乱平之后,唐政府为杜绝后患,将六州粟特人总体迁走,“徙河曲六州残胡五万余口于许、汝、唐、邓、仙、豫等州,空河南、朔方千里之地。”[4]3053空出来的地区自然为党项及其他民族所占,“(张)说招集党项,复其旧业。……因奏置麟州,以安置党项余烬。”[4]3053后因“南迁之六胡州胡人”“因兹移隶,令其失业,永言恋本,宁不怀归”,又于开元二十六年,“还所迁胡户置宥州及延恩等县”[6]975,把粟特胡人迁回六胡州故地。《全唐文》卷三十五《遣牛仙客往关内诸州安辑六州胡敕》云:“如闻已有逃在关内诸州,及先招携在灵、庆州界者,宜委侍中牛仙客,于盐、夏等州界内,选土地良沃之处,都置一州,量户多少置县。其有先所隶州未来者一放归,各另据簿籍勘会。”[12]391-392周伟洲说:“直到开元二十六年,唐朝才将所迁胡户及散在鄜、延等州的六州胡,迁还故土,于原六胡州置宥州。”[13]可知亦有一些粟特人散居朔方他处,如鄜、延等州。这些突厥化的粟特人再次回到朔方地区,与留置其故地的其他民族、唐政府矛盾并未消除,反而会因生存空间的竞争而更趋紧张,这就提供了被安禄山所利用的机会。
早在天宝六载,安禄山就“潜蓄异志,托以御寇,筑雄武城,大贮兵器,请忠嗣助役,因欲留其兵”[1]6877,意图收编朔方军。后因为被王忠嗣发觉而作罢。后来安禄山又窥视朔方地区的突厥兵力,“(天宝十一载)三月,安禄山发蕃、汉步骑二十万击契丹,欲以雪去秋之耻。初,突厥阿布思来降,上厚礼之,赐姓名李献忠,累迁朔方节度副使,赐爵奉信王。献忠有才略,不为安禄山下,禄山恨之;至是,奏请献忠帅同罗数万骑,与俱击契丹。献忠恐为禄山所害,白留后张日韦,请奏留不行,日韦不许。献忠乃帅所部大掠仓库,叛归漠北,禄山遂顿兵不进。”[1]6910虽然安禄山吞并朔方兵力的目的未成,但已引起了朔方地区的扰动。“(天宝十二载)阿布思为回纥所破,安禄山诱其部落而降之,由是禄山精兵,天下莫及”[1]6918,安禄山终于借回纥之力,收编了朔方地区的阿布思部族,成为“安史之乱”中叛军重要的依附力量⑤,《曹闰国墓志》载:“公字闰国,含州河曲人也。公行旅边蓟,幼闲戒律。于天宝载,于禄山作孽,思明袭祸,公陷从其中,伪署公云麾将军、守左金吾大将军。”[14]就反映了出生于朔方六胡州的曹闰国服务于安史叛军的经历。
但朔方地区聚集的粟特、突厥部众远不止阿布思部,当地还有大量令安禄山垂涎不已的有生力量,除过早先迁去营州诸胡与其后收编的阿布思部外,余众多在当地,反而可能成为唐朝廷可资利用的有生力量。故而安禄山起兵时,其整体的军事布局为兵分两路,自己亲率主力南下,经河北、山东、河南,直指洛阳、长安;偏师先由高秀岩率领,之后由史思明节制,鼓噪西进,以图攻取河曲六胡州,与朔方胡人会师,尽量地补充兵源,壮大力量。此举不仅能巩固河北后方,也可顺势南下关中,与主力形成钳形攻势。但安禄山虽然在天宝十四载起兵之时就“遣大同军使高秀岩寇河曲”[4]3449,却被郭子仪击败;加之肃宗在灵州即位后积极筹划组织抵抗,史思明在河北战事屡屡失利,也阻挡了朔方胡人与安史叛军的提前会师。但经过安禄山早期的暗中谋划、联络,朔方地区虽然因为肃宗登基,郭子仪、李光弼的经略而没有太大的动荡,但因为当地复杂的民族关系,安禄山自然不会放过争夺这一地区的兵力。故而安禄山在攻取长安后,为迷惑朔方军,就以叛乱为幌子派出了一支叛军前往六胡州,既可发动、接应朔方地区的胡人参与叛乱,直指唐军抵抗力量的中心灵武,又可使在河北的朔方军队回援,减轻幽州的压力。
《资治通鉴》肃宗至德元载七月条载:“同罗、突厥从安禄山反者屯长安苑中,甲戌,其酋长阿史那从礼帅五千骑,窃厩马二千匹逃归朔方,谋邀结诸胡,盗据边地。”[1]6986《通鉴》认为阿史那从礼为反叛安禄山而“逃归朔方”,恐于史不确[1]6986。事实上,阿史那从礼绝不像《通鉴》所说的是“逃归”。胡三省《考异》引陈翃《汾阳王家传》云:“禄山多谲诈,更谋河曲熟蕃以为己属,使蕃将阿史那从礼领同罗﹑突厥五千骑伪称叛,乃投朔方,出塞门,说九姓府﹑六胡州,悉已来矣,甲兵五万,部落五十万,蚁聚于经略军北。”[1]6986明确地说这是安禄山的计谋:安禄山为了争取游牧于河曲六胡州的兵力,令阿史那从礼假装叛乱,带五千骑从长安径直北上,说服了六胡州部众。《旧唐书》卷一百二十《郭子仪传》亦云“贼将阿史那从礼,以同罗、仆骨五千骑出塞,诱河曲九府、六胡州部落数万,欲迫行在”[4]3451,更是坐实了安禄山的这一战略布局[15],且阿史那从礼选择从长安直趋朔方六胡州,其路线的选择,也说明其最终的目的。阿史那从礼假装叛乱之后,就可乘长安失陷后引发的短暂混乱顺利通过朔方节度使的辖区,与北方六胡州的势力相合,进而威胁肃宗的行在灵武。
陈子昂云营州多“六胡州、绥、延、丹、隰等州稽、胡精兵”[12]2135,延州等地就多为稽胡安置之处,这些人多为安禄山叛军的主力;又据前文分析,朔方地区遍布内附的各部族,尤其有少量粟特人散居朔方地区的鄜州、延州等处,他们与叛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沿路多有内应,才能一路长驱北上,短短数月内就能“蚁聚”于夏州西北。
虽然《资治通鉴》载“上遣使宣慰之,降者甚众”[1]6986,胡三省《考异》引《肃宗实录》曰:“忽闻同罗、突厥背禄山走投朔方,与六州群胡共图河朔,诸将皆恐。上曰‘因之招谕,益我军威。’上使宣慰,果降者过半。”[1]6986但《肃宗实录》为粉饰肃宗,被改动甚多,上文所云因肃宗的宣慰六胡州就“降者过半”,与事实不符,不过是虚伪的安慰之辞。“史思明自博陵,蔡希德自太行,高秀岩自大同,牛廷介自范阳,引兵共十万,寇太原。李光弼麾下精兵皆赴朔方,馀团练乌合之众不满万人。”[1]7015因为朔方精兵尽皆外出河东,朔方六胡州与阿史那从礼的勾连马上引起了朔方将士的震恐,从唐朝政府的反应也可看出这一事件的严重性。肃宗高度重视,“上命郭子仪诣天德军发兵讨之”[1]6997,“十一月,戊午,回纥至带汗谷,与郭子仪军合;辛酉,与同罗及叛胡战于榆林河北,大破之,斩首三万,捕虏一万,河曲皆平。子仪还军洛交。”[1]7007马上调集在河北取胜的李光弼的军队与郭子仪率兵联合镇压,仆固怀恩之子玢别“与虏战,兵败,降之;既而复逃归”[1]6997,直至“怀恩叱而斩之。将士股栗,无不一当百,遂破同罗”[1]6997,可见对方的悍勇。这一事件也可能直接促使肃宗要借回纥兵“以张军势”[1]6998。另一方面,感觉危险的肃宗马上逃离了灵武。肃宗借李泌劝说“且幸彭原,俟西北兵将至,进幸扶风以应之;于时庸调亦集,可以赡军”[1]6998之语,“上从之。戊辰,发灵武”[1]6998,马上就离开了这一危险之地。
从阿史那从礼帅五千骑一路从南到北,未遇大的抵抗,直至夏州西北;由从出发时的五千骑至后来的“说九姓府﹑六胡州,悉已来矣,甲兵五万,部落五十万”[1]6986,可见朔方地区部族参与之众,安禄山军事策略的成功。
自安禄山叛军入关之后,随即攻占长安,“(至德元载,756年七月)以张通儒为西京留守,崔光远为京兆尹;使安忠顺将兵屯苑中,以镇关中。……贼势大炽,西胁汧、陇,南侵江、汉,北割河东之半”[1]6980,“自京畿、鄜、坊至于岐、陇皆附之”[1]6995,好像叛军势力最为强大的时候,长安之北的鄜州、坊州,长安之西的岐州、陇州都曾先后归附叛军。但详细梳理考辨前后形势,情况截然不同。《资治通鉴》载“(至德元载六月)太子自奉天北上,比至新平,通夜驰三百里,士卒、器械失亡过半,所存之众不过数百。新平太守薛羽弃郡走,太子斩之。是日,至安定,太守徐瑴亦走,又斩之。”[1]6977可见潼关失守之后所引起关中地区的恐是极大的,在太子李亨带兵北上时,新平郡、安定郡的长官皆弃城逃走。新平郡即豳州,安定郡为泾州,皆远在长安西北,是关中平原的西北门户,为后来邠宁节度使、泾原节度使所在地,两郡的长官均逃走,可见所引起的震动之大。但这两地均在其后肃宗行在凤翔的西北,为唐军收复两京的后方,自然不会被叛军真正的控制。建宁王李倓曾给太子李亨分析说“贼入长安方虏掠,未暇徇地”[1]6977,这是在玄宗幸蜀,独留太子李亨面对乱局,太子系制定下一步发展战略是要依靠朔方节度使的兵力时说的话,李倓给太子李亨分析当时的局面时认为叛军忙于掳掠,根本不会攻城略地,追击而来。这一建议准确地反映了当时的实情,因此也才有了李亨后来的灵武登基。故前引新平、安定郡郡守的“弃城而逃”,应是当地官员在听闻潼关失守,玄宗出奔之后所引发的慌乱、不知所措,尤其是太子带兵“通夜驰三百里”,当地官员不辨敌情,或以为是叛军来袭亦未可知。因为太子李亨逃离时就曾“至渭滨,遇潼关败卒,误与之战,死伤甚众”[1]6977,在渡渭之前与从前线败逃的唐军自相残杀。如此,所谓的“鄜、坊至于岐、陇皆附之”的说法应该是类似的情况,长安之北的鄜州、坊州与西边的岐州、陇州的官员在乍闻溃败之后引起的惊恐与混乱,安禄山叛军并未真正地控制过该地。其后因为肃宗在灵武登基,整顿秩序,各地积极抵抗,到至德元载八月时,“贼兵力所及者,南不出武关,北不过云阳,西不过武功”[1]6995,双方战线基本稳定下来,叛军所控地区北到云阳(今属泾阳县),在泾阳之北,三原东南附近;西达武功,长安东南至蓝田。至德元载十月,房琯带兵试图收复长安时,“琯分为三军:使裨将杨希文将南军,自宜寿(今周至)入;刘贵哲将中军,自武功入;李光进将北军,自奉天(今乾县)入”[1]7003-7004,从另一方面更为清晰地反映出叛军实际控制的地区,是以长安为中心,西至武功,西北至奉天,北至云阳,东南至周至,西南至蓝田,基本上是唐代京兆府所辖地区。至德二载(757年)四月郭子仪带兵西赴凤翔时,叛军于三原北设伏,正是两军控制的前沿地区,也可说明此点。鄜州、坊州两地为云阳更北之地,为肃宗依靠的朔方节度使辖区,在短暂混乱之后即恢复秩序,当地官员自然不会俘虏杜甫,押往叛军控制的长安。
杜甫必不会在鄜州羌村被当地人所虏。至德二载杜甫因上书援救房琯而触怒肃宗,被放还鄜州回到羌村时,其诗曰“邻人满墙头,感叹亦唏嘘”[16]934,“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父老四五人,问我久远行。手中各有携,倾榼浊复清。莫辞酒味薄,黍地无人耕。兵戈既未息,儿童尽东征。请为父老歌,艰难愧深情。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16]938真切地反映了当地人对杜甫深切的同情与关心,加之如前文分析羌人与粟特人的矛盾,自然不会有俘虏一事。
如此,杜甫北上灵州被俘一定是与唐军敌对的、外来介入的势力所为,征诸史籍,此一时段最有可能的是阿史那从礼所带的军队。而《资治通鉴》所载叛军攻占长安后,“禄山命搜捕百官、宦者、宫女等,每获数百人,辄以兵卫送洛阳”[1]6980,可见安禄山对唐朝旧有官僚系统是以争取、拉拢为主,应该对部下曾做过统一的安排,故而已有相当文名的异乡人杜甫在独自北上时被阿史那从礼部所俘后,随即就被押往长安。
杜甫在鄜州羌村听闻肃宗在灵武即位的消息后即思北上,时间大概在7月22日左右。鄜州至灵武的路线和距离,依《唐交通图考》[17]《唐代陕北和鄂尔多斯地区的交通》[18]所绘之交通路线及《元和郡县图志》之四至八卷[19]69-93,从鄜州羌村出发,前行5里为汉雕阴故城,又北行40里为甘泉县。甘泉北45里为野猪峡。再东北30里为延州,再北行经芦子关、夏州、盐州而至灵武,距离大概为1150里,需费时二十天左右。而据《元和郡县图志》,鄜州东南到长安470里,北到延州150里[19]70,则杜甫距离到达延州还有120里,按正常行走,至少需两天行程。
阿史那从礼于7月22日率五千轻骑加二千宫廷厩马离开长安北向,可见其准备换马一路疾驰,即使以每日200里算⑥,当至24日中午到达鄜州羌村。杜甫北上灵武若稍有延误,如安顿家小,路上耽误,以杜甫前行的速度,及未至延州被俘的状况,若杜甫思君心切,听闻肃宗消息后的次日(7月23日)即北行,则次日(24日)到达甘泉。因野猪峡“山峡险窄,为戍守重地。志云:甘泉当鄜、延二州之中,为咽喉之所,而野猪峡尤当其要。”[20]则杜甫于25日中午未至野猪岭即会被后来北进的阿史那从礼部赶上⑦。杜甫为一典型文人,时独自北上,与当地人口音相异,自然会引起叛军注意而被俘,被押往长安。
又杜甫有《塞芦子》一诗,云: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边兵尽东征,城内空荆杞。思明割怀卫,秀岩西未已。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近闻昆戎徒,为退三百里。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16]755-758
根据杜甫的遭际、安禄山的军事布局与当时的战争形势,对杜甫《塞芦子》诗意当重新解读。诗作前四句“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边兵尽东征,城内空荆杞”,当指朔方河曲地区,云该地虽然悬隔河外,但其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因朔方军兵力为肃宗所倚重,被尽遣至河东平叛,导致整个朔方地区后方空虚,是极为危险的。“思明割怀卫,秀岩西未已。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指的是安禄山的策略是派史思明、高秀岩从河东地区进军,阿史那从礼从长安北上煽动内部叛乱,目的就是争夺这一重要的战略地区,从边远地区进行战略迂回,对以灵武为中心的朔方地区进行夹击。若此目的实现,唐王朝将岌岌可危。“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强调了延州城北芦子关的重要性,认为只要固守此关,则阿史那从礼就无法北上,与史思明、高秀岩就不能会师,其夹击灵武的战略就无从实现。“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近闻昆戎徒,为退三百里”四句,则举了薛景仙据守扶风败退叛军的战果来给自己做支持,认为坚守芦子关会击败叛军,与薛景仙守扶风有同样的作用。“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句,历代杜甫注家均认为杜甫本意为固守芦子关可以阻遏史思明与高秀岩从太原到朔方地区进军,实未深明当时具体情况,且从历史交通地理的角度来看,从太原到朔方的灵武进军也无须经由芦子关⑧。观诗意,杜甫应该对形势有清醒的认识,杜甫结合自身的经历,认为芦子关当为阻隔六胡州当地部族与关中叛军的重要关隘,所谓“扼两寇”实指此事。因为杜甫亲眼见证了阿史那从礼北上的意图,对当时的形势极为担心,故最后说“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敌人的骑兵行进迅疾,谁能告知政府呢?自己虽然洞悉了叛军的意图,可惜深陷囹圄之中,无法报信。
据诗意,其中所提薛景仙据守扶风与史思明、高秀岩和阿史那从礼相关故实,必是杜甫被俘不久。诗作担心阿史那从礼在朔方地区煽动叛乱,必是在听闻同年11月阿史那从礼被击败之前。据前文所引材料,阿史那从礼被击败,河曲乱平在11月11日,即以战事最后发生地榆林郡而言,其至长安为1853里[19]110,以该事传至长安的时间来推测,当为一月左右,故该诗写作时间不可能迟于该年年末,故杜甫写作的时间为至德元载十二月前,不可能作于次年,历代注杜者均未能详细分析安禄山的军事布局与朔方地区的民族形势,于此诗编年有失。
安禄山起兵叛唐经过了长期、周密的谋划与布局。在政治上,主要表现为对玄宗及左右的极力讨好,尤其是与李林甫互相利用,以达到快速晋升的目的,极力铲除异己,安插自己的亲信,尽力收买人心。在军事上,为尽可能地掌握有生力量,安禄山利用自己特别的出身,作为收罗各种军事力量的资本。唐代初年安置于朔方地区的杂有大量粟特移民的突厥各部人众,成为安禄山争夺的重要力量。朔方地区其他民族与突厥化粟特移民、唐政府之间的深厚矛盾,也提供了被安禄山所利用的机会。
故而安禄山起兵时,其整体的军事布局为兵分两路:自己亲率主力南下,经河北、山东、河南,直指洛阳、长安;偏师先由高秀岩率领,之后由史思明节制,鼓噪西进,以图攻取河曲六胡州,与朔方胡人会师,此举不仅能尽量地补充兵源,壮大力量,巩固河北后方,也可顺势南下关中,与主力形成钳形攻势。虽然安禄山起兵时,对朔方地区的争夺被郭子仪击败,但因为当地复杂的民族关系,安禄山不会放过争夺这一地区的兵力。故而安禄山在攻取长安后,为迷惑朔方军,就以阿史那从礼叛乱为幌子派出了一支叛军前往六胡州,既可发动、接应朔方地区的胡人参与叛乱,直指唐军抵抗力量的中心灵武,又可使在河北的朔方军队回援,减轻幽州的压力。
因杜甫急欲北上灵武,当于25日中午未至野猪岭时,即被后来北进的阿史那从礼部赶上。杜甫为一典型文人,时独自北上,与当地人口音相异,自然会引起叛军注意而被俘,被押往长安。
结合杜甫自身的经历、朔方地区的特有的部族状况、安禄山的战略和当时河东的战局分析,杜甫《塞芦子》一诗当为杜甫被俘押往长安当年所作,时间为至德元载十二月前,不可能作于次年,历代注杜均于此诗编年有失。
注 释:
① 本文所谈的朔方地区指唐代朔方节度使辖区,主要包括灵、夏、盐、绥、银、胜、丰、鄜、坊、丹、延等州,以及侨置在此的羁縻州。为行文方便,本文也以朔方指称这一地区。
② 参看荣新江《安禄山的种族与宗教信仰》,见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编《北京大学百年国学文粹·史学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沈睿文认为安禄山为祆教中的“斗战神”,见《安禄山服散考》第二章,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③ 日人森部丰认为“粟特武人并不是纯粹的粟特人,他们是受过突厥人的影响、具有半游牧民性质的粟特人。这部分粟特人在北亚因长期与突厥以及其他游牧民族生活在一起,自然接受了游牧文化,成为能骑在马上随意施放弓箭的粟特人。骑在马上射箭,及‘骑射’,是北方诸民族引以为豪的一项武艺。本文称这部分粟特人为‘突厥化粟特人’。”温晋根译《唐后期至五代的粟特武人》,《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第227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
④ 参看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d)《内蒙古的粟特聚落(ASogdian Colony in InnerMongonia)》,《安禄山叛乱的背景》,丁俊译,中西书局2018年版;钮仲勋《六胡州初探》,《西北史地》1984年第4期;张广达《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北京大学学报》1986年第2期;周伟洲《唐代六胡州与康待宾之乱》,《民族研究》1988年第3期;王北辰《唐代河曲的“六胡州”》,《内蒙古社会科学》1992年第5期;王义康《六胡州的变迁与六州胡的种族》,《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98年第6期;刘统《唐代羁縻府州研究》,第63—70页,西北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陈海涛《唐代粟特人聚落六胡州的性质及始末》,《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2年第5期。
⑤ 森部丰即说“安禄山军队中的粟特武人多数出自河曲的六州胡以及东突厥第二汗国遗民中的突厥化的粟特人。”温晋根译《唐后期至五代的粟特武人》,《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第228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荣新江在《安禄山的种族与宗教信仰》中认为:“柳城的粟特人聚落成员应当是幽州军事集团的主力,也就是安禄山叛乱所依靠的主要军事力量。”同时亦论证了柳城粟特人有来自朔方地区。见北京大学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中心编《北京大学百年国学文粹·史学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全唐文》卷二百一十一陈子昂《上军国机要事八条》云:“(武周万岁登封元年,696年)夏,(因契丹攻陷营州,武后)大发河东道及六胡州、绥、延、丹、隰等州稽胡精兵,悉赴营州。”第2135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⑥ 古代轻骑有时一日可达三百里。《三国志》裴松之注卷三十五《蜀书五·诸葛亮传》云:“曹操之众,远来疲弊,闻追豫州,轻骑一日一夜行三百余里,此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者也。”韩愈《镇州路上谨酬裴司空相公重见寄》:“衔命山东抚乱师,日驰三百自嫌迟。”岑参《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有“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从咸阳到陇山,距离大约为四百里,可知驿速能达到三百里左右,甚至更多。在绍兴十年金兀术率增援军队赶赴顺昌时,宋李璧《中兴战功录》载:“先是,兀术在龙德宫,得告急之报,即索靴上马,麾其众出京,顷刻而集。过淮宁,留一宿,治战具,备糗粮,自东京往复千二百里,不七日而至。”则平均速度亦近二百里。
⑦ 阿史那从礼在肃宗至德元载七月以五千骑北上,至十一月被击败,期间聚兵四万,威胁灵武,不可谓不快。《元和郡县图志》卷四云:“经略军,在夏州西北三百里。……南去灵武六百五十余里。”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第96—97页,中华书局2005年版。
⑧ 如始光三年(426年)北魏拓跋焘攻灭赫连勃勃所建大夏即从平城(今大同)出兵,渡君子津(今内蒙古准格尔旗东北)而直趋统万城(夏州)。见《资治通鉴》第3789、379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