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文经学之争对汉代史学的影响
——以《史记》《汉书》为中心

2020-03-03 22:02黄海涛庞伟伟
理论界 2020年12期
关键词:经学尚书史学

黄海涛 庞伟伟

“经学和史学是同出一源的两门学问”,〔1〕它们之间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先秦经史形成时期。汉代是经学的繁盛时期,又是封建正统史学的形成时期,经学和史学的关系,在两汉表现得尤为突出和具有代表性。在政权的支持下,经学成为汉代统治思想和意识形态,拥有至高无上的学术地位,对这一时期各家学术及学术思想都有着重要的影响。史学作为与经学有着同源关系的学术,自然更不例外。而今古文经学之争,作为汉代经学发展中的大事,当然会对汉代史学的发展产生重大的影响。在此,姑以《史记》《汉书》为中心略论之。

一、汉代今古文经学之争始末

在经学确立的初期,并没有今文经学这样的名称,只是因为后来古文经学的兴起,才相应地将之前流行的经学称之为今文经学。由于秦的焚书,汉武帝所立的五经博士传习的儒家经传大多是根据儒生的口耳相传用隶书记录的版本,而非先秦文字写就的古书,这就是所谓的今文经。今文经学在两汉一直被立于学官,深受统治者的重视。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经学日益繁盛,朝廷多次下令搜求遗书,一些诸侯王也重金求购古籍,先秦旧典不断被发掘出来,这些古籍大多是用先秦文字书写的,当时许多人不认识,因此,被称为古文经。古文经通过长期的传习,古文学者转相发明,到西汉末具备了章句义理,形成了古文经学。古文经学为立学官,与今文经学开展了多次论争,从西汉末年到东汉末年,大的论争有四次:一是西汉哀帝时刘歆与太常博士之争;二是东汉光武时韩歆、陈元与范升之争;三是东汉章帝时贾逵与李育之争;四是东汉桓灵时郑玄、服虞与何休之争。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争,表面上看是学术观点相左,实质是对利禄之路的竞争。如侯外庐先生所言:“经今古文学之争,不在争取学说之公开流传,而是争取置博士,设弟子员——即官学的地位之确立。”〔2〕

西汉哀帝时,刘歆奉命领校经典,他向朝廷建议把古文经《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列于学官。哀帝虽然有心支持刘歆,但无法取得今文博士的同意,于是便令他与“五经”博士进行辩论。但这些今文博士直接置之不理,以示反对。刘歆颇为恼怒,便写了一封公开信来指责这些博士,这就是著名的《移让太常博士书》。在这封信中,刘歆陈述了经学的发展历程,介绍了古文经的起源和优点,批评今文学家抱残守缺、心怀嫉妒、不考实情、随声附和、排挤古文等等。因为言辞激烈,引起今文学者的一致愤慨。《汉书·楚元王传》载:“其言甚切,诸儒皆怨恨……歆由是忤执政大臣,为众儒所讪,惧诛,求出补吏,为河内太守。”〔3〕因为反对的力量太强大,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第一次较量以失败而告终。

西汉平帝时,王莽专权,他喜好古文,又与刘歆有旧,于是《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左氏春秋》得以立于学官,刘歆也得到了重用,先后任右曹太中大夫、中垒校尉、羲和、京兆尹等职,封红休侯。王莽代汉后,又将《周官》立于学官,封刘歆为国师。古文经学被王莽立于学官、设置博士以后,得以广泛传播,很快便发展壮大起来。到东汉建立时,古文经学已经形成了与今文经学平分秋色的态势。

古文经学既已兴盛,古文学家又开始争立博士。建武四年,尚书令韩歆上书光武帝,请立《费氏易》《左氏春秋》博士,光武帝令公卿、大夫、博士在云台讨论。今文博士范升反对,与韩歆及太中大夫许淑等一直辩论到日中才罢。回去后范升又上书详细阐述反对意见,并列举了《左氏春秋》的十四条谬误。古文学者则以太史公多引用《左氏春秋》来辩解。范升又反驳说太史公违背《五经》,歪曲了孔子的话,列举了《左氏春秋》不可录三十一事。古文学家陈元上书对范升的意见进行批驳,两人相互辩难达十余次。这次论争古文经学取得了一些成果,但《左氏春秋》立而复废。第二年,朝廷正式确立了十四家博士,全是今文博士,古文博士一个也没有。虽然古文经学没能立于学官,但影响力越来越大,传习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待章帝即位,特别爱好经学,尤其喜欢《古文尚书》和《左氏春秋》,便诏令《左氏春秋》大师贾逵到北宫白虎观、南宫云台讲述古文经义。贾逵找出《左氏春秋》优于《公羊春秋》的证据共三十七条,章帝看后十分高兴,令贾逵从《公羊春秋》严、颜二家诸生中选出二十名高才生,教授《左氏春秋》。贾逵又奉诏撰欧阳、大小夏侯《尚书》与古文的同异,齐、鲁、韩《诗》与毛《诗》异同,并作《周官解故》,章帝都很满意。古文经受到统治者的重视,引起了今文学家的不满。当时的《公羊春秋》博士李育便认为《左氏春秋》“不得圣人深意……于是作《难左氏义》四十一事”。〔4〕在建初四年年召开的白虎观会议上,李育又“以《公羊》 义难贾逵,往返皆有理证,最为通儒”。〔5〕但古文经学的兴盛已不可阻挡,建初八年,章帝诏令“诸儒各选高才生,受《左氏》《谷梁春秋》《古文尚书》《毛诗》,由是四经遂行于世”。〔6〕古文经学虽未立学官,但实际已经取得了同等地位。

贾逵以后,又有古文经学大师马融和郑玄出现,授徒都以百千计,极大地推动了古文经学的流传。但今文经学也不甘心失败,于是又有马融与刘绬、郑玄与何休的论争。《后汉书·张曹郑列传》载:“初,中兴之后,范升、陈元、李育、贾逵之徒争论古今学,后马融答北地太守刘绬及玄答何休,义据通深,由是古学遂明。”〔7〕马融和刘绬论争,具体情况已不得而知。而郑玄与何休的论争,史书略有记载。据《后汉书·儒林列传》载,何休精研“六经”,因遇党锢之祸,闭门不出,潜心著述十七年,著有《春秋公羊解诂》,又以《春秋》驳汉事六百余条,深得《公羊》本意。古文学家服虔,史称善著文论,撰有《春秋左氏传解》,他不同意何休的观点,“又以《左传》驳何休之所驳汉事六十条”。〔8〕何休追述《公羊》博士李育的观点,写了《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用来非难《左氏》《谷梁》二传,认为《左氏》病入膏肓、不可挽救,《谷梁》犹如残废、没有用处,唯有《公羊》像墨翟守城一样无懈可击。古文大师郑玄针对何休的《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写了《发墨守》《针膏肓》《起废疾》,一一加以批驳,史载“休见而叹曰:‘康成入吾室,操吾矛,以伐我乎!’”〔9〕至此,古文经学全面压倒今文经学。

二、汉代今古文经学的异同

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不同,起初只是今文经与古文经的不同。而今文经与古文经的不同,首先是文字的不同,即今文经是用汉代隶书书写的,古文经是用战国时六国文字书写的。如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指出:“今古文所以分,其先由于文字之异。今文者,今所谓隶书,世所传熹平《石经》及孔庙等处汉碑是也。古文者,今所谓籀书,世所传岐阳石皷及《说文》所载古文是也。隶书,汉世通行,故当时谓之今文;犹今人之于楷书,人人尽识者也。籀书,汉世已不通行,故当时谓之古文;犹今人之于篆、隶,不能人人尽识者也。”〔10〕

但仅仅用文字来区分今文经和古文经并不可靠,因为在现实中,古文经可能有今文抄本,今文经亦可能有古文祖本。譬如伏生壁藏的《尚书》属今文经,但原本是用战国末期的古文抄写的;孔府发掘的《尚书》属古文经,但孔安国用今文解读并传世。皮锡瑞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他在《经学历史》中说:“凡文字必人人尽识,方可以教初学。许慎谓孔子写定六经,皆用古文;然则孔氏与伏生所藏书,亦必是古文。汉初发藏以授生徒,必改为通行之今文,乃便学者诵习。故汉立博士十四,皆今文家。而当古文未兴之前,未尝别立今文之名。”〔11〕皮锡瑞认为,为方便学习、传授,汉代发掘出的所有古文都改成了今文,这是符合实际的,但他却没有讲清楚今文经与古文经的差别到底在哪里。

事实上,今文经和古文经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内容不同、篇目不等、文字出入上。以《尚书》为例,伏生所授今文《尚书》共二十九篇,而孔壁发掘的古文《尚书》多出十六篇,外加孔子序一篇,共四十六篇。不仅篇目不同,相同的篇章中文字也有差异,刘向在校书时,对照今、古文《尚书》,发现今文《尚书》脱简三处、异文七百多处、脱字数十个。《礼》也存在同样的问题。高堂生所传今文《礼经》共十七篇,而鲁淹中所出的《礼古经》共五十六篇,多出三十九篇古文《逸礼》。其中十七篇虽如今文《礼经》篇目相同,但字多不同。此外,古文《礼经》中还有一部《周官》,今文经也没有。

徐复观先生认为,今文经与古文经的不同,实际就是经书的版本不同。他在《中国经学史的基础》中讲道:“今文与古文的分别,其实不在字体的不同”,因为“汉初的今文皆来自古文,而古文以隶书改写后即为今文,凡流布中的字体是相同的,即同为隶书。今、古文的分别,乃在文字上有出入,及由文字上的出入而引起解释上的出入。有如今日同一部书,发现有两种不同的版本”。〔12〕这种比喻十分恰当,如果我们据此给今文经和古文经下个定义的话,那么今文经就是汉武帝之前发现的被汉武帝立于学官的经书版本以及之后衍生的版本,而古文经就是汉武帝之后发现的经书版本或在汉武帝之前发现但被遗漏未立于学官的版本。事实上,不仅今文经与古文经的版本不同,今文经内部各家的版本也不一定相同。如姜广辉主编的《中国经学思想史》就指出:“今文经学为官方经学,在汉武帝时有五经七家,在东汉有五经十四家,其中的每一家都有其独特的经书传本。”〔13〕

随着古文经学的创建和章句义理的发展,今文经和古文经由两种不同的经书版本演变为两种不同的经学派别,即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于是“非惟文字不同,而说解亦异矣”。〔14〕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不同之处,前辈学人多有论述。刘师培认为:“今文多属齐学,古文多属鲁学。今文家言多以经术饰吏治,又详于礼制,喜言灾异、五行。古文家言详于训诂,穷声音文字之原。各有偏长,不可诬也。”〔15〕周予同先生指出:“它们的不同,不仅在于所书写的字,而且字句有不同,篇章有不同,书籍有不同,书籍中的意义有大不同;因之,学统不同,宗派不同,对于古代制度以及人物批评各各不同;而且对于经书的中心人物,孔子,各具完全不同的观念。”〔16〕

刘师培、周予同二位先生所举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不同,都非常有道理,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完全对立、你死我活。事实上,它们的共同点更多,因为它们都是经学,都认可儒家的道德价值观念。即便是以上所列举的主要不同之处,也大多是一种倾向性的不同,并非绝对。譬如古文经学亦详于礼制,亦讲灾异、五行、谶纬。刘歆作为古文经学的提倡者,曾参与王莽修建明堂、辟雍,并批评今文经学家不懂典章制度:“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原。”〔17〕同时,刘歆对《洪范五行传》的灾异理论深有研究,创立五行相生之新五德终始说,并相信谶纬,为王莽称帝推波助澜。贾逵在争立《左氏春秋》时,也利用谶纬证明《左氏春秋》的优势。因此,我们只能说,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依据的材料有不同、对部分历史和人物的看法有分歧、研究领域各有侧重、研究方法各有特点。

三、今古文经学之争促进了汉代史学的发展

今古文经学之间看似门户森严、判若水火,其实质不过是经学内部派别之争。今古文经学之间并无本质的差别,二者最大的不同,便是一个“在官”,一个“在野”。古文经学从一开始就缺乏严守家法的意识。如刘歆年少时所习的是今文经,其父刘向是《谷梁春秋》的大师,他之所以挑起今古文经学的论争,不过是想将古文经立于学官而已,并非认为今文经学全不可取。今文学家对古文经也并非一味地排斥,而是加以利用,用来补充今文经的不足,如将《泰誓》补入《尚书》,就属此类。“诏受《谷梁》”的今文学家刘向,为与《公羊》论战,也曾深研《左氏春秋》。《新论·识通》云:刘向“尤珍重《左氏》,教授子孙,下至妇女,无不读诵”。〔18〕

事实上,今古文经学之争兴起后,今古文经学家为了攻击对方,势必要了解对方的学说和观点。因此,东汉时的经学大师,大多都是兼通今古文经学。如东汉古文经学大师郑兴“少学《公羊春秋》。晚善《左氏传》,遂积精深思,通达其旨,同学者皆师之”。〔19〕贾逵“弱冠能诵《左氏传》及《五经》本文,以《大夏侯尚书》教授,虽为古学,兼通五家《谷梁》之说”。〔20〕李育为今文家,然而亦通古文经学,史载其“颇涉猎古学”,〔21〕而且还反对引图谶以注经。而集东汉经学之大成的郑玄,以古文为宗,兼采今文,使经学达到一统的局面。

两汉今古文经学之争,极大地推动了儒家经传的复出、诸子百家著述的再现,为史学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对于两汉史家来说,今文经和古文经都是重要的史料来源,这是二者一个重要的共同之处。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古文经典的出现与大范围传播,恰逢其时。汉代史家从儒家经传中搜集史料时,并不拘泥于今文经或古文经,而是根据需要予以采撷。

譬如,司马迁对待今古文经典,就能持一种兼收并蓄的态度,《五帝本纪》既引今文经《尧典》,又引《五帝德》《帝系姓》及《左传》等古文经;《鲁周公世家》引《金滕》兼采今古文,引《费誓》为今文,又引《左传》《国语》。刘家和先生认为:“司马迁引经并非从主观上愿意或不愿意引某书出发,而是首先要看能说明某一时代历史的究竟是些什么文献。黄帝以下至尧以前,他不得不用古文的《五帝德》《帝系姓》,春秋时期,他又不得不主要据《左传》《国语》。”〔22〕有关《史记》兼采今、古的例子很多,在此略举一二。

在五经之中,当以《春秋》对《史记》的影响最为深刻,司马迁对《春秋》三传都有不同程度的引用。《史记·孔子世家》记载:“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鉏商获兽,以为不详。仲尼视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颜渊死,孔子曰:‘天丧予!’及西狩见麟,曰:‘吾道穷矣!’”〔23〕在这段记载中,前半部分取自《左传·哀公十四年》:“十四年春,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鉏商获麟,以为不详,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24〕而后半部分取自《公羊传·哀公十四年》:“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获麟,孔子曰:‘吾道穷矣!’”〔25〕

《尚书》对《史记》也有极其深刻的影响,司马迁对上古时期历史的记述多源自《尚书》,《史记》中《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鲁周公世家》《宋微子世家》《晋世家》等篇章都不同程度地取材于《尚书》。司马迁引用《尚书》也是兼采今古文,如《汉书·儒林传》云:“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读之……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滕》诸篇,多古文说。”〔26〕经陈桐生先生统计,《史记》中所翻译的《尚书》和所记载的《尚书》篇目,一共有五十八篇,其中《尧典》《皋陶谟》《禹贡》《甘誓》《汤誓》《盘庚》《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太誓》《牧誓》《洪范》《大诰》《金滕》《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无逸》《君奭》《多方》《立政》《顾命》《费誓》《甫刑》《文侯之命》《泰誓》等二十九篇为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的篇目;《五子之歌》《胤征》《汤诰》《咸有一德》《典宝》《伊训》《肆命》《原命》《武成》《冏命》等十篇是孔壁古文《尚书》的篇目;剩下十九篇不见于伏生今文《尚书》 和孔壁古文《尚书》,应该来源于中秘古文。〔27〕其他如《诗》《礼》《易》均是兼采今古文之说,在此不再一一赘述。

不仅仅是司马迁著史兼采今古文经,班固《汉书》也是如此。《汉书》不少内容直接照搬《史记》,如郑樵所说,班固“自高祖至武帝,凡六世之前,尽窃迁书”。〔28〕赵翼也指出:“《汉书》武帝以前纪传,多用《史记》文,而即以为己作,未尝自言‘引用史迁’云云。”〔29〕既然内容一致,《汉书》自然也如《史记》般兼采今古。此外,《汉书》中《艺文志》《儒林传》等篇章对今古文经传、今古文经学家所记甚详,可见作为史料的今文经和古文经,在史家眼里并无二致。

四、今古文经学之争导致了两汉史学差异

虽然从史料的意义来说,今文经与古文经在史学领域并无差别,但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毕竟有诸多不同。尤其两派学术流行的时间不同,今文经学在西汉立于学官,古文经学盛行于东汉。加之两汉史家的思想倾向也不同,如刘向是今文学家,其子刘歆却是古文经学的开创者,“班固本人是古文学派,属于刘歆的系统。《史记》则是今文学派,属于董仲舒的系统”。〔30〕这些不同,必然会对两汉史学产生重要影响。

司马迁撰《史记》时,今文经学已经独尊并开始兴盛,因此,《史记》一书深深打上今文经学的烙印。譬如,司马迁极度尊奉孔子,在《史记》中突破体例的限制,撰写《孔子世家》,同时又撰写《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儒林列传》,并在赞语中表达了自己的崇敬之情:“《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祇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31〕《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又说:仲尼“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32〕与公羊家所说孔子为汉制法,如出一辙。同时,司马迁认为六经都曾经孔子之手,在《孔子世家》 中指出孔子编次了《书》,删定了《诗》,编订了《礼》《乐》,作了《易》的一部分和《春秋》的全部。司马迁还极其推崇《春秋》,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对其作了高度的评价,并以继《春秋》为己任。尊奉孔子、认为六经为孔子所作、推崇《春秋》,这些都与周予同先生列举的今文经学的特点相符。

班固作为东汉前期著名古文经学家,其《汉书》就与《史记》有诸多不同。如司马迁著史多用口语,班固则好用古字,因此,多改《史记》中文字,如改“供张”作“共张”,“伺察”作“司察”,“藏匿”作“庄匿”,“慰荐”作“尉荐”,“揖让”作“揖攘”等。〔33〕白寿彝先生亦指出:“《汉书》多古字古义。因而东汉末年以后的所谓《汉书》之学,差不多可以说是《汉书》训诂之学。”〔34〕此外,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对六经的排列次序不同,周予同先生指出:“古文家的排列次序是按《六经》产生时代的早晚,今文家却是按《六经》内容程度的浅深。”〔35〕故而今文家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序,古文家以《易》《书》《诗》《礼》《乐》《春秋》为序。这种顺序的差别在《史记》与《汉书》中也有体现。《史记·儒林列传》云:“自是之后,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于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齐鲁自胡毋生,于赵自董仲舒。”〔36〕《汉书·儒林传》抄录此段,却改其顺序为:“汉兴,言《易》自菑川田生;言《书》自济南伏生;言《诗》,于鲁则申培公,于齐则辕固生,燕则韩太傅;言《礼》,则鲁高堂生;言《春秋》,于齐则胡毋生,于赵则董仲舒。”〔37〕

《史记》《汉书》风格迥异,前人多有论述。范晔认为:“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祥。”〔38〕刘知几认为:“子长淡泊无味,承祚偄缓不切,贤才间出,隔世同科。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39〕刘熙载指出:“苏子由称太史公‘疏荡有奇气’,刘彦和称班孟坚‘裁密而思靡’。‘疏’‘密’二字,其用不可盛穷。”〔40〕章学诚认为:“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如马、班,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也……盖迁书体圆用神,多得《尚书》之遗,班氏体方用智,多得官礼之意也。”〔41〕当代学者施丁先生指出:“《史》文笔豪放、自然,用字大方、活泼,文章富于变化,不拘一格,所以信笔写来,绘形绘色,非常生动,较为准确;《汉》文笔规整、质朴,用字节约、简雅,文章工致而少变化,讲究形式,所以稍欠生动,写事有点古板。”〔42〕综观前人评论可见,司马迁、班固风格异处,正合今古文学的不同:今文家的研究主要是阐发义理,因此,思维活跃奔放;而古文家致力于整理古文献,学风朴实,因此,稍显呆板。

此外,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对史学影响的侧重点也有所不同。如许凌云先生指出:“在处理史料的方法与态度上,史学更多地受古文经学的影响因为古文经学有一种求实精神”,“在史学理论方面,主要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方向等问题上,史学深受今文经学的影响”。〔43〕从两汉史学总的情况看,事实的确如此。两汉史观如天命王权、圣人感生、灾异谴告、三统循环等,多源于今文经学;而两汉史书记事、议论、注释、引用以及用古文字、古音韵整理文献的方法,多源于古文经学。以《左传》《公羊传》为例,二者同传《春秋》,对汉代史学的影响却大不一样。《左传》为古文经,重视历史事实,为汉代史学提供了以史立论的方法以及“君子曰”这种史论形式;而《公羊传》为今文经,善讲微言大义,从“王正月”中推出“大一统”的政治观和历史观。

猜你喜欢
经学尚书史学
皇侃论“学”与南朝玄学的经学化理路
元代朱子后学经学著述整理之特色
谦虚
《尚书》中“迪”释为“由”新探
汉魏经学的“人才进退”问题
经学还是子学?——对政治儒学复兴之路的一些思考
史学漫画馆
《明新兴雷石庵尚书遗集》补遗
史学漫画馆
当代史学的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