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树军
摘要: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划分作为一种理论框架是清末学者建构而成的,它深深地渗透到现代《诗经》研究中。现代《诗经》研究界认为《毛诗》属于古文经学,《鲁诗》、《齐诗》和《韩诗》三家诗属于今文经学,它们在汉代斗争激烈,处处立异。由于这种理论过度强调对立性而不能对汉代经学做客观的描述,对《诗经》研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消极影响。《诗经》研究应该超越这种理论框架。
关键词:《诗经》;今文经学;古文经学;今古学
中图分类号:1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4)05-0070-04
在现代《诗经》研究中,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划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理论框架,它认为《毛诗》属于古文经学,《鲁诗》、《齐诗》和《韩诗》等三家诗属于今文经学,它们在汉代斗争激烈,处处立异。这种理论框架对于认识《毛诗》与三家诗的区别很有意义,但是对于认识它们的相同之处和进一步深化《诗经》研究却有着消极影响。
一、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理论视阈
古文与今文本指书写文字的不同,古文经就是用古文字书写的经书,是先秦旧典;今文经是用今文字书写的经书,是西汉初年用当时文字隶书所改写的经书。这两对概念在西汉初年就已形成,而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作为两个学派的概念是在清朝后期形成的。大致滥觞于清初,发明于廖平。康有为、皮锡瑞等许多学者鼓吹这种观点,并进行了深入的研究。经过一些现代学者的继承和阐述,逐渐代替了传统经学研究中“汉学”、“宋学”分野的基本格局,成为研究古代经学的主要理论认识框架。
关于清末学者论述的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区别,周予同先生曾经归纳为13个方面,总的来说,“他们的不同,不仅在于所书写的文字,而且字句有不同,篇章有不同,书籍有不同,书籍中的意义有大不同;因之,学统不同,宗派不同,对于古代制度以及人物批评各各不同,而且对于经书中的人物,孔子,各具完全不同的观念”。书籍不同,学统不同,宗派不同和制度不同成为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两个学派差异的主要内容。两汉博士学官及其所传授的经书是今文学派的代表,而民间传授的《毛诗》、《周官》、《左传》、古文《尚书》则为古文学派。从时间上来看,前汉主今文说,讲微言大义;后汉主古文说,详在章句训诂。刘歆是由今文学派向古文学派转变的关键性人物。至于两派的关系,它们互相争斗,势同水火。关于传授学统,今文学派“前汉重师法,后汉重家法”,渊源清晰准确,所以非常可靠。清末学者很多像廖平、皮锡瑞一样,认为他们发现了汉代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流派的划分及其斗争的秘密,为经学研究开辟了康庄大道。但我们细读有关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流派划分的著作,发现他们对于流派的划分和论述却充满了矛盾。尽管这样,今文经学派与古文经学派的划分作为一种认识理论框架却已深入到我们现代的学术研究中。
这种认识理论框架对于我们了解和认识汉代经学有着非常重要的启发意义,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度,不过它过度强调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对立性和斗争性,而忽视了其复杂关系。这与汉代经学学术研究的实际状况有所偏差,对我们现代的学术研究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消极影响。钱穆、徐复观、李学勤等先生先后指出过这种消极影响,但这些先生的观点在《诗经》研究中反响并不大,今文学派与古文学派壁垒对立的理论框架的影响依然很深。
二、今古文与四家诗
虽然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理论的主要内涵在于经义解说的不同,但今文、古文字体的差异却是其理论的基础要素。我们先来看一下经学传授的文字问题。
在西汉初的经学传授中,无论是学官的还是流传民间的文本都存在着由古文或小篆改为今文隶书的情况,此改写过程在文帝、景帝时已结束。王国维说:“夫今文学家诸经,当秦汉之际,其著于竹帛者,固无非古文。然至文景之世,已全易为今文。于是鲁国与河间所得者,遂专有古文之名矣。”鲁恭王坏孔子宅,得古文经《逸礼》、《书》等,河间献王也得古文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等。由于当时经传全部改写为今文,所以《史记》、《汉书》等文献特别注明这些书籍为“古文”。“古文”之名于此产生。王氏的这种推测合情合理。对于《诗经》的传授来说也是如此,在汉景帝时期,不仅三家诗,就是《毛诗》,其文本应该都已经改写为今文隶书。《史记》记载,孝文帝时朝廷听说伏生能治《尚书》,使晁错前往学习;郑玄《尚书传序》说伏生传授《尚书》的一个困难就是“重以篆、隶之殊”,伏生是秦博士,可以看出,秦代博士经书用的是秦统一的文字小篆书写,伏生在教授时改写为隶书。当然,秦国统一文字后其文献用小篆来写,当时还存在着大量的东方六国的古文文献,即使在焚书之后也有许多古文献遗留下来。汉初经学传授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把小篆或古文改写为隶书。这对于《诗经》、来说也是如此。对于三家诗来说,它们最晚在立为学官后改写为隶书。
对于《毛诗》来说,在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的论域中,《毛诗》属于古文经学,那么其书写文字就是古文。文献中对于《毛诗》是古文的说法没有明确的记载,但在《汉书·艺文志》中,《毛诗》很明显已是今文字书写的了。《汉书·艺文志》的书写体例是先列经书,古文经书在前,且注明“古文”;今文经书在后,因为当时书写字体为隶书.所以不着“今文”二字,经书的传记等研究著作罗列在后。《毛诗》在“诗类”目录中列在最后。“《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不注明古文,从《艺文志》的书写体例上来看,它已不是古文。王国维、徐复观先生对此都有论述。王国维指出:“《河间献王传》列举其所得古文旧书,亦无《毛诗》。至后汉始以《毛诗》与古文《尚书》、《春秋左氏传》并称,其所有并称者,当以三者同未列学官之学,非以其同为古文也。惟卢子干言‘古文科斗,近于为实,而下列举《毛诗》、《左传》、《周礼》三目。盖因《周礼》、《左传》而牵连及之,其实《毛诗》当小毛公、贯长卿之时,已不复有古文本矣。”河间献王为汉景帝第三子,毛公为其博士,《毛诗》最迟在此时改写为今文。这一派的《诗》为什么称作《毛诗》应与小毛公毛苌有关,与大毛公毛亨无关。《汉书》说:“毛公,赵人。治《诗》,为河间献王博士。”班固此文就是交待《毛诗》师法由赵人毛公确立,但是班固并没有说毛公的名字。郑玄在《笺》中以《故训传》为毛苌作,在《诗谱》中又以毛亨作《故训传》,关于《故训传》的作者郑玄不能确定,而且毛公成了大毛公和小毛公两个人。后来。陆机和徐整继承这种观点,认为毛公有两个人,鲁人大毛公亨和赵人小毛公苌,且都认为毛亨作《故训传》教授毛苌。《鲁诗》、《齐诗》、《韩诗》三家诗的命名都跟博士学官、传授和对《诗》注解即师法的确立有关。我们认为,《毛诗》的形成与得名应与三家诗相似,小毛公为河间献王博士,虽不是汉庭学官,但他是诸侯学官,是《毛诗》师法的确立者,《毛诗》之“毛”即指毛苌,《故训传》也应为毛苌所作。
我们说,《诗经》在文帝、景帝时已改写为今文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那就是1977年安徽省阜阳市出土的汉简《诗经》,埋藏时间为文帝十五年,其文字为隶书。文字、篇章顺序与《毛诗》和三家诗都有所不同,胡平生、韩自强两先生认为它应该是没有被《艺文志》收录而流传于民间的一家,李学勤先生推测可能是楚国地域流传下来的另一种本子。汉文帝时期,民间的《诗经》都已用隶书书写,学官中的《诗经》更可想而知了。
西汉末年,古文在经典的意义上由泛指六艺为基础的儒家经典文献变成专门指代孔壁之书,即鲁恭王坏孔子宅所出的古文《尚书》、《礼记》、《论语》和《孝经》等,尤指古文《尚书》。古文《尚书》和《礼记》都没有立为学官,由于《左传》、《周官》、《毛诗》等经也没有立为学官,人们往往把它们看作同一类经典。
三、今古学与四家诗
汉代经学除了今、古文问题,还有今学、古学的问题,两者关系复杂。今古学是在西汉后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政策施行之后,经学经过长期发展后而产生的两种观念。
《史记》中的“古文”大致有三种含义。一指文字字体;二指一种学统或流派;第三,“古文”既指一种学术传统,也指经典著作。这一经典系统包括《诗》、《书》、《春秋》等经书及其相关文献,是周朝礼乐制度的体现,也包括记载孔子弟子的文献,作为史料,它也是最可靠的。西汉初期,“古文”作为学派意义是与百家言相对的,当时没有什么“今文”学派,他们不是一对相对立的概念,到了东汉古文与今文在学派意义上作为一对对立概念只局限于《尚书》研究。
两汉之际,经学研究中产生了今学与古学两种观念,并成为东汉经学研究的重要分野。古学与今学的内涵可以从多方面来看。从经典上来看,古学的经典包括古文《尚书》、《左传》、《毛诗》、《周礼》等,今学的经典包括今文《尚书》、《公羊传》、《韩诗》、《鲁诗》、《齐诗》、大小戴《礼》等。这在许慎《五经异义》中是非常明显的,前者多冠以“古”字,后者多冠以“今”字,以示区别。《后汉书》中,古学的概念也与这些经典联系在一起,今学经典全是博士学官所授,而古学则为民间传授经典,所以今学与古学可以指代博士学官与民间的经学研究。由于古学和今学的经典不一样,所以因经典的解说也就自然形成了两种学统,即博士学官派和民间经学派。需要指出的是,他们在古学设立博士学官的问题上意见相左,不断斗争,但在学问上并不是壁垒森严,互相排斥,而是相互借鉴,互相阐发。东汉时期,无论是今学家还是古学家,对五经都有深入研究,甚至可以说兼收并蓄。今学和古学的差异还表现在研究方法和风格上。今学以章句学为代表,文辞细碎繁冗,涉及谶纬,讲究家法;古学则注重古文字研究,侧重于从文字训诂,追求古义,讲究圆通。钱穆先生把章句和谶纬作为今学的两个重要因素可以说抓住了要害。当然他们在研究方法和风格上的这种区别不是绝对的,他们也是相互影响和互相渗透的。今古学的内涵非常丰富,涉及的问题也非常复杂。今古学的区别正是清末学者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理论形成的基础,不过这一理论框架过度强调了今古学的区别性和斗争性,而忽视了其共同性。
东汉的《诗经》研究当然也是伴随着今古学观念的形成而展开的。大致说来,齐鲁韩三家诗属于今学,都是博士学官,是国家开设的课程;《毛诗》属于古学,不是博士学官,是民间经学的内容。这并不意味着,博士学官不学习《毛诗》,民间《毛诗》传授不学习三家诗。在研究方法和形式上,《毛诗》有训诂、有传,在传承中基本按照这种文体发展,而齐诗、鲁诗、韩诗在训诂、传的基础上发展出章句。《汉书·艺文志》录“《毛诗》二十九卷,《毛诗故训传》三十卷”。《后汉书》说:“初,九江谢曼卿善《毛诗》,乃为其训。宏从曼卿受学,因作《毛诗序》,善得《风雅》之旨。”今学三家诗有章句之学。章句的形成与博士学官的发展密切相关。我们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那就是在研究方法上《毛诗》的传授遵循着早期“师法”,而齐、鲁、韩三家诗并没有严格地遵循“师法”。这与皮锡瑞所说的“前汉重师法,后汉重家法”的结论有所不同。《汉书》说:“申公独以《诗经》为训诂以教,亡传,疑者则阙弗传。”“汉兴,鲁申公为《诗》训诂,而齐辕固、燕韩生皆为之传。或取《春秋》,采杂说,咸非其本义。”鲁诗师法形成之初只有训诂,没有传;齐诗、韩诗都有传,从《艺文志》所收书目来看,齐诗、韩诗还有诂、说、记等。西汉末年,它们都有章句,并形成不同学派家法,即在研究方法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研究方法的变化必然会影响到研究的内容。如果说师法主要是解说内容方面的,那么同一师法形成了不同的家学,这就意味着在解说内容方面出现了差异,如果要严格遵照师法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毛诗》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它在小毛公形成师法之初只有训诂和传,后汉时仍然遵循这一传统。这实际上也就是古学的一个内涵。即在研究方法和风格上遵循着当初的师法。
还有一个问题与师法、家法及《诗经》的传授密切相关,那就是对诗歌意旨和功能的研究和理解,即诗小序的问题。诗小序是《诗经》研究的重要内容,在作者、构成、形成时间等问题上众说纷纭,是《诗经》学的“四大公案”之一。夏传才先生说:“《毛诗序》的作者问题,现在我们可以做出以下结论:《毛诗序》不出于一时一人之手,其中保留了一些先秦的古说,秦汉之际的旧说以及多位汉代学者的续作;整理执笔的有毛亨、卫宏.可能还有别的人;在保存的先秦古说中,可能有孔子、卜商之说、荀子之说、国史之说,也可能有孟子之说或诗人自己的说明,缺乏具体的材料,这些已很难考察清楚。在没有发现新材料之前,现时只能作这样概括的说明。”夏先生的概括非常中肯。我们在这里着重指出的是小序是四家诗共有的内容,当然这种观点也是前人就有的,如魏源、王先谦。清末之后受今文经学、古文经学理论框架影响的学者们往往批评《毛诗》小序滞于“美刺”和“正变”,但是反观三家诗却发现它们同样以“美刺”解诗,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毛诗序》与三家诗对今本《诗经》大多数篇章的理解是相同的,只对少数篇章的理解有差异。我们认为可能小序和诗歌文本共同构成了汉代《诗》的经学文本,这可以从1977年出土的阜阳汉简《诗经》看出来。阜阳汉简《诗经》除了诗歌文本竹简外,尚有三片“诗序”残简,诗歌文本与序文同时出现,说明阜阳汉简《诗经》经文不仅包括诗歌文本,也包括“诗序”。阜阳汉简《诗经》不属于四家诗的任何一派,我们完全有理由推测,其他诗的情况也可以如此。洪湛侯先生说:“阜诗诗序的写定在汉文帝十五年以前是肯定的。它和三家诗序以及《毛诗序》开首二句都可能是秦汉以前或秦汉之际经师所传,而《毛诗序》首句以下的‘续申之词则可能是后来在流传过程中相增益的产物。”我们同意洪先生的观点。对于《毛诗》和三家诗及其在小序上表现出的异同,根据西汉初年古文与百家言对立到东汉今古学区分的经学历史发展,我们是可以理解的。西汉初年,申培确立《鲁诗》师法,辕固确立《齐诗》师法,韩婴确立《韩诗》师法,毛苌确立《毛诗》师法,它们都来自于秦汉之际流落民间的不同经师。刘歆《移太常博士书》说:“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从《史记》和《汉书》来看,申培、辕固、韩婴等人信守儒家经典,为人严谨,刚直,遵守师法。如果他们当初形成师法时没有共同的或大致相同的小序,在经过西汉后期和东汉时期的章句学发展后还对诗旨有大致相同的理解,这是不可思议的。西汉末年、东汉时期的今古学争论是围绕《公羊传》、《谷梁传》和《左传》展开的,《毛诗》只是被涉及,这就意味着在对《诗》的意旨的理解上四家诗大致是相同的。如果《毛诗》与三家诗对主旨的理解差异很大,这不会不进入今古学经师争论的视野的。四家诗关于《诗》的内容及诗旨的相同点我们这样理解。对于其不同之处我们也可以在其传承中得到答案。四家诗确立师法之初,口头传承为主,研究资料相对较少,解说非常简单,随着新的经书及传记资料的不断发现和积累,研究内容也就越来越丰富,差异也就越来越大。
综上所述,汉代经学研究大致经历了这样四个阶段:西汉初期古文与百家言对立;西汉中后期是博士学官与民间经学研究互动发展;两汉之际产生今古学观念;东汉今古学观念进一步发展,并且与谶纬纠缠。清末学者所构建的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理论由于过分强调对立性和斗争性,而使得这一理论框架不能全面客观地把握汉代经学的发展。这一理论框架影响了《诗经》研究的进一步发展,《诗经》研究应超越这一理论视阈。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