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贝马斯的反思理论及当代性
——以《认识与兴趣》为中心的讨论

2020-03-03 00:00李锦程
理论界 2020年4期
关键词:实证主义哈贝马斯认识论

李锦程

《认识与兴趣》 (1968) 是哈贝马斯一部阶段性的总结著作,该书提出一种认识兴趣理论,具有明确的主题:一方面,批判实证主义的客观主义知识学;另一方面,以认识论为批判理论奠定规范基础。哈贝马斯本人指出,《交往行为理论》的主要观点正是在认识兴趣理论的基础上产生的。〔1〕循此路径,学界的《认识与兴趣》研究主要关注认识兴趣理论的试验性及其在哈贝马斯思想中的承前启后作用。

认识兴趣理论的目标是为一种自我反思的批判科学奠定认识论基础,本文尝试把关注的核心从批判科学的认识论奠基转回到哈贝马斯所构建的自我反思的批判科学本身,即一种反思理论。哈贝马斯所言的自我反思的批判科学是通过对马克思的批判理论进行重新解读实现的,其直接动因是实证主义的认识论批判,而采用的解释框架则是劳动和相互作用的区分。从否定的意义来看,哈贝马斯的反思理论混淆了两种不同的反思概念,从而引发他的语用学转向。本文认为,反思理论未必会随着哈贝马斯的语用学转向而式微,其中隐含的两种不同的反思概念之间的张力,对于我们理解法兰克福学派的历史发展和当代走向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

一、实证主义使认识论丧失反思维度

1.实证主义的技术合理性批判

实证主义起源于19世纪30年代,是认识论的一种形式。一般来说,实证主义者赋予自然科学以首要的地位,并将其视为知识的唯一来源。20世纪早期的逻辑实证主义者认为,凡是不能通过经验观测证实或证伪的陈述就是无意义的,价值判断既是如此。那么在进行科学研究时就必须避免规范性的思考,否则可能导致独断论。

哈贝马斯认为,实证主义的理性形式与自然科学在当代社会中的统治地位是分不开的。随着自然科学的飞速发展和人类文明的日益技术化,科学技术与工业管理形成一个循环的系统,并主导着工业社会的发展。理性在其中主要表现为对技术的有目的的合理性的运用,实证主义便是这样一种对理性的技术理解的哲学反映。实证主义的理性形式改变了理性的原有内涵。理性在18世纪的启蒙运动中是批判的和实践的,目的是把人类从来自内部的和外部的强制中解放出来。“在批判的理性和独断论之间的斗争中,理性有自己的观点;在解放的每一个新阶段上,理性都取得巨大的胜利。”〔2〕

哈贝马斯批判实证主义理性概念的自相矛盾。如果理性仅仅意味着价值中立的技术理性,那么实证主义对独断论的批判本身就是主观的;如果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仅仅是技术的,那么实践问题一旦不能以技术的方式提出和解决,就只能留给非理性的抉择。实际上,实证主义的价值中立是表面的。在价值中立的旗号下,“选择目的合理的手段建立的经济学,即通过以技术手段为形式的、有限的预测得到证实的经济学,是唯一得到认可的‘价值’”。〔3〕

哈贝马斯认为,实证主义对理性的技术性理解是一种唯科学论,抛弃了认识论的反思维度。可靠知识的来源是近代哲学认识论的中心问题,但是只有到了康德提出“先天综合判断何以可能”问题的时候,认识论才真正意识到自身的反思维度。然而,实证主义却否认认识的条件这个先验逻辑问题,认识的意义完全取决于科学的成果。〔4〕实证主义使知识学替代认识论,认识着的主体不再是认识的构成要素,在某种意义上退回到了康德之前的哲学中去。

然而,实证主义的知识学取代认识论是一个历史发生的过程,我们无法简单地回到康德。为了克服实证主义,我们有必要回顾实证主义的史前史,理解认识论的消解过程。

2.被遗忘的反思经验

哈贝马斯所说的被忘却了的反思经验,指的是从康德到马克思的德国思想运动。具体分为两个阶段,先是黑格尔用精神现象学的自我反思代替康德的先验反思,接着马克思又用社会劳动的综合促进了黑格尔的自我反思进程。

黑格尔批判康德式的先验反思,“人在认识之前,就应该认识认识能力。这和一个人在跳下水游泳之前,就想要先学习游泳是同样可笑的”。〔5〕黑格尔反对本源哲学的企图,用精神的现象学的自我反思来取代康德的先验反思。精神现象学的自我反思把认识看成一个精神不断自我批判、外化和展现自身的运动过程,“认识活动……成了一种把自身变为全体的环节的行动”。〔6〕对此可从两方面理解:一方面,从精神运动的进程看,认识应该是内在地产生于现象学的反思经验中;另一方面,从黑格尔对绝对知识的设定看,认识又无需、也不可能由此得到说明。〔7〕哈贝马斯认为,《精神现象学》的模棱两可之处削弱了黑格尔对康德的批判力量。黑格尔虽然指出认识应当从反思经验中提出自身的标准,但是同一哲学的设定却把反思和批判的认识相对化了。

然而,黑格尔的批判包含合理的成分,它把认识论所依赖的反思意识揭示为现实的结果,具有一个解体和产生的过程。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对先验认识的批判,却没有接受同一哲学的设定。马克思认识到“意识的自我反思触及的是社会劳动的基本结构,并在社会劳动中揭示从事客观活动的自然存在物(人) 同他周围的客观自然物的综合”。〔8〕在哈贝马斯看来,社会劳动具有综合的意义,虽然马克思没有将之建构成唯物主义的认识论。社会劳动的综合既不依赖于先验意识,也不依赖于绝对精神的活动,而是类主体的成就。然而,类主体通过社会劳动的综合不是绝对的,而是取决于生产力的历史发展水平,它认识到自身是通过以往主体的生产及自己的生产产生的。

哈贝马斯指出,马克思将生产力的发展指认为在黑格尔那里掩盖的反思经验的进步机制,但是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哲学并不足以作为认识的自我反思的保证。因为马克思是按照生产的模式理解反思的,把反思过程归结到了工具活动的层次上。在哈贝马斯看来,马克思的人的科学“同自然科学一样,把自己理解为生产知识,因而掩盖了它必须赖以拖动自己前进的反思力量”。〔9〕

概言之,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都揭示了反思经验,但是错过了坚持反思的正确方向,无法抵御实证主义的冲击。伴随实证主义的兴起,认识论成了知识学,理性成了技术理性,认识论的反思维度丧失了。

二、通过转换解释框架恢复反思经验

为了恢复认识论的批判维度,我们有必要回到黑格尔和马克思所开启的反思方向,哈贝马斯试图通过转换解释框架来做到这一点。

1.区分劳动和相互作用

在解读马克思著作的过程中,哈贝马斯发现马克思思想中存在某种矛盾性。按照生产模式理解的反思,似乎只适用于马克思赖以批判黑格尔的哲学基础——自我产生的类的生产。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明确指出,生产方式的科学化并不会直接导致劳动主体的解放,而只能激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在具体研究中使用的是社会交往系统概念,考虑的不仅仅是生产模式,而是包括劳动和相互作用的社会实践。

哈贝马斯把劳动和相互作用的区分回溯到青年黑格尔在耶拿时期(1801-1807) 写的《精神哲学》。在《精神哲学》中,青年黑格尔把“精神”视为自我形成的媒介。“自我,作为自我意识,只有当它是精神时,……才能得到理解,而作为非同一的、认识自身的主体,是在相互联系的基础上借助于普遍的东西联合在一起的。”〔10〕自我只有在与他人的相互关系中才能认识自身,青年黑格尔用恋人的关系来说明其中的伦理关系。“在爱情中,分离的东西仍然存在但不再作为分离的东西,而是作为一致的东西……彼此息息相通。”〔11〕恋爱的双方能够在对方身上认识到自己,然而这种主体间性不是直接的,而是先前发生的矛盾和解的结果。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在此提出了一种伦理关系的辩证法,爱即非强制性的对话关系中的和解。

劳动是精神的另一个范畴,是一种能够使欲望得到满足的方法。然而,劳动不同于欲望的满足,劳动的辩证法协调主客体:一方面,劳动满足直接的欲望,这时劳动把自我当成物,把自身做成对象;另一方面,自我在劳动过程中得到经验,能够控制自然。劳动和相互作用的关系表现为:一方面,两者是分立的,交往规则不依赖于工具活动,而技术规则同相互作用的交往活动也没有关系;另一方面,两者相互联系,黑格尔通过提出法律规范和劳动过程之间的联系说明这一点。“自我同一性的制度化,法律上承认的自我意识,是劳动和为获得承认而斗争这两个过程的结果。”〔12〕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用从外部自然和从内部自然解放出来的观点把劳动和相互作用相连接,为反思经验提供了一个新的解释框架。

2.生产模式批判

以劳动和相互作用的区分作为理解类生产的坐标系,对认识类的历史形成具有决定性意义。虽然生产力的发展有助于克服制度和意识形态压迫,但不会自动导致社会的反思性认识。只有通过反思活动才可以摆脱意识形态的欺骗性,将社会从制度压迫中解放出来。因此,“标志社会形成过程道路的,不是新技术,而是反思的诸阶段”。〔13〕

除了劳动的综合外,综合必须具有第二个维度——斗争的综合。斗争的综合使两个社会阶级相结合,形成反思知识。哈贝马斯指出,在具体的社会研究中,马克思有可能使用了青年黑格尔的模式来说明斗争的综合。

马克思把伦理的总体性理解为人们在其中进行生产的社会,伦理是制度框架,也是生产框架。〔14〕作为阶级对抗运动的伦理辩证法必须同生产力的发展相适应,受到劳动系统的制约。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我们看到马克思将阶级对抗锚定在劳动契约制度上。这种契约制度看似自由,却是以商品的形式把生产者的社会关系反映成了物与物的关系,从而掩盖资本主义制度对自由的交往关系的压制。“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15〕通过对商品拜物教的批判,马克思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意识形态和虚假合法性。

借助劳动和相互关系的解释框架,哈贝马斯认为马克思的批判意图将得到更好的实现。生产力的发展和阶级斗争的历史是相互交织的,虽然反思能力可能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增长,但我们无法将阶级斗争化约到生产模式中去。相反,我们必须重建阶级意识的框架,并在其中分析生产的历史,从而意识到现实生活方式的荒谬性并将之革命化。“认识着的意识只有随着它自己把类的形成过程理解为始终以生产过程为中介的阶级对抗运动,认识到自己是显现出来的阶级意识的历史结果,并从而作为自我意识摆脱客观假象的束缚,它才能抛弃它赖以存在的传统形式。”〔16〕

类生产以社会劳动和阶级对抗为媒介,人的科学必须再现随着劳动系统的发展所显现出来的意识过程,并在此过程中进行自我反思和意识形态批判,以寻求从压迫中解放。换言之,认识论的反思活动必须以一种批判的社会科学的形式呈现出来。

三、兴趣理论为批判科学奠定规范基础

哈贝马斯以“劳动和相互作用”模式代替马克思的生产模式,将马克思的社会理论揭示为反思活动的彻底形式。《认识与兴趣》的主要工作,便是要从认识论的角度为这样一种批判科学奠基。为此,哈贝马斯把“兴趣”范畴引入认识论,阐明批判科学与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在认识模式上的差异。

1.认识的兴趣导向与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客观主义幻象

“我把兴趣称之为与人类再生产的可能性和人类自身形成的既定的基本条件,即劳动和相互作用相联系的基本导向。”〔17〕哈贝马斯所说的兴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个人喜好,而是理性的兴趣,具有“准先验”的性质:一方面,兴趣具有先于认识的人类学根基,决定着认识的可能方向;另一方面,兴趣又只能在人类特定的社会实践的认识活动中显现出来。

根据兴趣与不同的认识领域的特殊联系,哈贝马斯划分出三种不同的兴趣。技术的兴趣引导经验—分析的自然科学;实践的兴趣引导历史—解释的精神科学;解放的兴趣引导批判的社会科学。哈贝马斯以皮尔士对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反思和狄尔泰对精神科学的方法论反思为例,指出二者都注意到了不同科学背后的特定兴趣,只是囿于客观主义的误解,错失了对认识与兴趣之关系的揭示。

与实证主义者不同,皮尔士注意到,研究主体是生活中的现实个体,研究对象是通过研究过程的机制确立下来的,研究的逻辑则取决于推论的程序。因此,逻辑规则的有效性问题首先需要一种先验逻辑的回答。不过,“皮尔士只是说,如果一个从整体上说有限的研究过程是可能的,那么综合推论事实上就必然是有效的”。〔18〕哈贝马斯认为,皮尔斯的论证仍然局限于自然科学的客观主义理解。哈贝马斯指出,某些迹象表明皮尔士把研究的方法论框架理解为动物受到伤害的控制机制的历史替代物,沿着这种思路继续推论,认识的功能可以被理解为动物本能的行为控制的补偿。那么兴趣的满足就是衡量有效控制活动的标尺,正是这种兴趣决定着自然科学研究过程的先验框架内现实的必然客体化方向。〔19〕

狄尔泰则力图揭示精神科学不同于自然科学的方法论,将生活共同体设想为精神科学的客观框架。生活共同体一方面由生活史中的自我形成所规定,另一方面由对话关系和相互承认所规定。哈贝马斯将狄尔泰的方法论与皮尔士的方法论进行了对比,“在皮尔士看来,现实中遭到失败的行为准则,应该被证实了的技术规则代替;在狄尔泰看来,不可理解的生活表现和破坏了相互期待行为的生活表现应该得到解释”。〔20〕解释学的方法旨在用共同的规范确保日常生活中交往行为的主体间性,这意味着解释学受到一种实践的认识兴趣的支配。然而,狄尔泰却想让解释学摆脱兴趣联系,重新陷入了客观主义。

2.批判科学是认识与兴趣的统一

兴趣把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先验框架分别归结为劳动和相互作用的生活联系,使得二者的认识扎根在生活中。然而在研究过程中,自然科学家和精神科学家往往不会自发地进行自我反思,意识到认识与兴趣的联系。解放兴趣引导的批判科学则不同,其特征恰恰是把引导自身的兴趣纳入到自我反思之中。

哈贝马斯将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视为批判科学的例证,并将之与马克思的社会理论相结合。心理分析是主体间的反思结构,医生与病人之间的对话则是为了重建合理的交往关系,对扭曲交往的治疗。马克思发展了类的自我形成观念,但马克思未能说明这种重建类的自我形成的批判科学的性质。心理分析把统治和意识形态理解为被扭曲的交往活动,提供了一种合理的解释框架。

根据弗洛伊德,统治制度和文化传统压抑本能情感,产生了病态的替代性强制。社会病症同个人病症一样,采取的是扭曲的交往形式。随着社会病症的出现,也就产生了消除病症的兴趣,改变他们的兴趣在社会系统中即表现为对解放的兴趣。〔21〕反思是解放兴趣的活动,它是个人意识到无意识的东西,进而对生活进行干涉。在批判的自我反思过程中,认识的过程与自我形成过程是一致的,认识和行动成为同一的活动。

在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的研究框架中,认识与兴趣是分离的,只有在自我反思的批判科学中,认识与兴趣才取得了统一。由于认识的兴趣导向性,批判科学较之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就更为根本,后两者也只有在与批判科学的关联中才能得到合理的定位。至此,哈贝马斯在认识兴趣理论中完成了批判科学的基础奠定工作。

四、反思理论的含混性引发语用学转向

认识兴趣理论是反思理论的认识论推进,并最终将反思经验落实到自我反思的批判科学中。然而,认识兴趣理论对三种科学的划分却使反思经验的含混性显现出来,反思理论内部存在不可调和的张力。

1.自我反思概念的双重意义

哈贝马斯的认识兴趣理论遭到了麦卡锡的批评,麦卡锡一针见血地指出,存在两种“自我反思”概念——先验反思和批判反思,哈贝马斯在《认识与兴趣》中的论证依赖于对二者的不加区分。

具体来说,一方面,哈贝马斯继承康德的思路,强调对认识的可能条件的反思。在此,“自我反思”意味着对知识的主体条件进行探寻,比如皮尔斯对自然科学的先验逻辑的追问和狄尔泰对精神科学的方法论反思;另一方面,哈贝马斯融合弗洛伊德和马克思的思想,强调意识形态批判的必要性。在此,“自我反思”表现为一种批判活动,它使我们意识到自我形成过程中的宰制性因素,并寻求对现状的打破和改变,比如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意识形态批判和弗洛伊德描述的心理分析的治疗过程。

麦卡锡认为,两种反思概念并不一样,前一种是处理有效的知识和行动的普遍预设和条件的哲学反思;后一种关注的是一种特殊主体的特定形成史的反思,它通过从自我欺骗中解放出来,重建主体自身的自我理解。〔22〕

哈贝马斯是运用现象学的反思经验将两种不同的反思含义统一起来的。作为个体和类的自我形成过程,现象学的自我反思经验既是对知识条件的反思,又是对宰制性生活的批判。这种反思经验同黑格尔的绝对精神运动不同,它受条件限制,“人类的形成过程取决于主观自然以及客观自然的有限条件:它一方面取决于相互作用的个体的个体社会化条件,另一方面又取决于交往活动同技术上可以支配(控制) 的环境的‘物质交换’条件”。〔23〕

针对哈贝马斯的处理,阿佩尔批评哈贝马斯简单地把先验反思与实践参与等同起来。对认知有效性的理由和假设进行的商谈检验是在一般理论反思中实现的,不能够和马克思的批判性实践相混淆。〔24〕布伯纳则认为,从对系统扭曲的交往的批判中,无法得出旨在引导社会条件转化的实践的主张,将实践奠基在理论的先验条件中对实践和理论都不公。〔25〕这些批评皆在不同程度地指出,对普遍条件进行的先验反思和对特殊形成史的批判反思,事实上是不一样的。

2.哈贝马斯的回应和理论转向

哈贝马斯在1973年《认识与兴趣》新版后记中作出回应:“‘反思’这一词汇的传统意义,原出于德国唯心主义的使用,掩盖了(混淆了) 两个方面:即一方面压根儿掩盖和混淆了对主体可能具有的认识能力,即语言能力和活动能力的条件的反思;另一方面掩盖和混淆了对无意识造成的局限性的反思,而任何一个主体在其形成过程中自身都受这些局限性的制约。”〔26〕

事实上,哈贝马斯承认了两种反思的区别,并凝练地将两种反思分别命名为“批判”和“重建”。批判针对特殊的事物,旨在改变意识形态的扭曲,具有实践后果;重建则处理普遍条件,旨在揭示匿名的规则系统,无需实践结果来解释。二者尽管存在紧密的联系,却是不同的。

批判与重建,或批判反思和先验反思的区分将危及到认识兴趣理论的有效性。一方面,先验反思既不无技术和实践的追求,也无解放的追求,似乎并不在三种兴趣引导的认识之内;另一方面,相比先验反思,批判反思是理性的特殊运用,无法真正实现理性和兴趣的统一。

哈贝马斯不同意先验反思是去兴趣化的,并赋予其与解放兴趣一种间接的联系。“我至少是不能想象一个严肃的批判社会理论竟与解放兴趣之类的概念毫无内在联系。……解放兴趣绝不是一种应急的价值取向:急于摆脱苦难。……在人类科学结构中,它是根深蒂固的……这种价值取向深深地内建于人类生活的繁衍中。”〔27〕

即便如此,如麦卡锡指出的,解放的兴趣仍然更倾向于一种情境性的批判。或许正是意识到认识兴趣理论的内在困境,哈贝马斯在后面的思想直接放弃了探寻批判理论之规范基础的认识论进路,转向了语用学。哈贝马斯利用语言哲学的成果发展了先验反思的普遍维度,情境性的批判渐渐淡出了他的视野。麦卡锡评价到,认识兴趣理论中的康德成分得到发挥,马克思的成分则被一种社会进化理论所取代,社会进化理论建立在交往理论的基础上,更像历史唯物主义的“重建”,而不是“批判”。〔28〕

五、从交往理性批判反观反思理论

的确,哈贝马斯后期的交往行为理论可以更好地服务于他的初衷——批判理论的规范基础的奠基。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哈贝马斯的反思理论失去了理论价值呢?

就批判理论之规范基础的奠基而言,交往行为理论相较认识兴趣理论的优越性是毋庸置疑的。认识兴趣理论通过自我反思来确定批判理论的规范前提,仍带有传统意识哲学的痕迹,可能陷入其理性独白的困境;通过语用学转向,交往理性实现了从主体性到主体间性的理性范式转变,不同主体间通过在理想的交往情境中的对话可以达成有效共识。

然而,交往行为理论自提出以来也遭到了不少质疑。福柯认为,交往行为理论忽视了人类交往中普遍存在的权力结构,是一种交往的乌托邦;利奥塔指责哈贝马斯的交往合理性的元叙事是令人生疑的,蕴含着话语暴力;查尔斯·泰勒则指出,哈贝马斯主体间的理性对话依赖于先天条件的假设,是纯形式的,在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也难以实践。

在批判理论内部,交往行为理论也受到哈贝马斯的同事和弟子的批判。比如维尔默批判交往行为理论的真理共识论虚构了一个理想的交往情境,仍受传统的客观主义真理观的影响,在后形而上学时代并无必要;霍耐特则吸收福柯的权力分析,批判哈贝马斯对交往行为的抽象理解,试图通过承认斗争概念,把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发展为包含了社会冲突的承认理论。

不管是来自外部的批判,还是来自批判理论内部的批判,这些声音要么批判交往理性的普遍主义,要么批判交往话语的形式化和理想性特征。我们知道,交往行为理论是哈贝马斯语用学转向的最重要成果。如果说在认识兴趣理论中,哈贝马斯混淆了批判与重建,并且倾向把后者化约到前者之中,那么到了交往行为理论,哈贝马斯似乎走到了另一端——把特殊的批判消融到普遍的重建之中。这样看来,交往行为理论所遭到的批判,在哈贝马斯在批判与重建两种不同的反思进路之中选择后者的时候,已经是不可避免的了。

实际上,从哈贝马斯对批判与重建的区分来看,前期有关反思经验的理论思考是批判与重建的混合,并倾向于把重建的工作融合到批判之中。但是从交往理性批判来看,哈贝马斯的反思理论的内在张力问题在后期思想中并没有真正得到解决,而是掩盖了起来。

这种批判与重建的张力,不仅表现在哈贝马斯的前后期思想中,也表现在整个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的发展史中。在批判与重建之间,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为代表的批判理论第一代偏重批判,他们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是极致的,以致于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批判走向了彻底的否定。然而如此一来,批判理论自身的合法性也成为问题。哈贝马斯正是不满于这种纯粹的否定,把批判理论的规范基础的构建作为自己理论思考中最为重要的工作。

交往行为理论对批判理论规范基础的建构可以说是卓有成效的,然而也削弱了批判理论的批判锋芒。在哈贝马斯之后,新一代的批判理论家发现,尽管交往行为理论仍不失为对晚期资本主义的一种意识形态批判,然而却是过于形式化和理想性的。霍耐特的承认理论使得批判理论的规范要求重新落在社会的文化冲突之中,弗蕾泽的再分配政治则进一步把社会冲突推进到经济领域。哈贝马斯之后的批判理论似乎存在一种超越哈贝马斯式的重建,回到第一代的激进批判的冲动。

从批判理论的历史发展和当代走向看,哈贝马斯在《认识与兴趣》中的反思理论便具有了特殊的意义。尽管反思理论是不成熟的,然而其蕴含的内在张力,不但构成了哈贝马斯前后期思想的转折点,也使批判理论中两种不同的反思模式从隐含走向明确。历史地看,正是在批判与重建的联系与张力中,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得以不断更新。

另外,反思理论的含混性蕴含着某种有待发掘的可能性。交往行为理论发展了其中重建的普遍维度,忽略了批判的特殊维度。尽管认识论进路的规范奠基并不成功,然而反思理论对从康德到马克思的思想运动的解释仍散发着理论魅力。哈贝马斯之后的批判理论要求重新激发批判理论中的特殊批判功能,这种理论诉求或许不但可以从第一代批判理论,也可以从哈贝马斯的反思理论中汲取自身发展的理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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