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漫戈
中国古代小说“文备众体”,与其中的诗词、判词、公文等文体相比,对书信的研究不足。仅有何亮《书牍文与唐小说的文体生成》、朱亭曲《情书·小说·世情——晚明情书研究》、陆学松《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尺牍》几篇论文探讨小说中的书信。并非这一问题缺少学术研究价值,“在中国古代,书信之用广矣:可论文,可记游,可说理,可抒情”。〔1〕古代小说中“存在大量尺牍,虽多属虚构,但仍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社会价值与思想学术价值”。〔2〕明代话本小说中约有70封书信,这些书信类型多样,特点鲜明,有助于重新认识古代小说“文备众体”的特征,同时对于文体学、叙事学的研究也不无裨益。
中国文化兼容并蓄的特点,中国文学艺术以全备为美的观念,是明代话本小说文备众体的深层原因。明代话本小说采用书信叙事的具体原因有几方面:其一,封建社会等级森严,文体也有等级差别,书信是一种大众化的文体,白话小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文体,书信的大众化与白话小说的平民化“门当户对”;其二,宋代以后,书信的语言日趋通俗,尤其家书形成以口语为主的倾向,在文体风格上,散文化、口语化的书信与白话小说水乳交融;其三,明代话本小说擅长描写人情世态,书信日常化、生活化的内容能恰到好处地展现世态人情;其四,私密性、个性化的书信能够直观地呈现人的情感世界,心理描写是小说塑造人物形象时常用的手法,书信是揭示心理活动的便捷媒介;其五,明代,书信文学兴盛。晚明小品中,书信数量多,成就突出,就是有力证据。晚明文人追求自由,崇尚性灵,不拘一格的书信受到青睐。熟知书信特点的晚明小说家,巧妙运用书信抒情、叙事。
唐代小说已用书信叙事,明代话本小说运用书信叙事的技巧更为纯熟。然而,中国古代的小说家并没有利用书信的特长创造出新的小说形式,即书信体小说。直到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史上才诞生了书信体小说。这一现象主要是“文备众体”小说观的负面影响所致。
明代话本小说中值得研究的书信有家信、情书、友人书信、密信、特殊信件,这些书信展现了古人的情感世界,具有显著的时代特征。
家书在情感层面展现了对亲情伦理的重视,在内容层面很少家长里短,主要探讨终身大事、功名前途、为人处世等重要问题,反映了古人的伦理观、价值观、婚姻观。行文亲切、质朴。家书可分为以下两类:
其一,长辈与晚辈的书信
长辈给晚辈的家书,关心的是学业、品行、婚姻,希望晚辈出人头地,人品正直,婚姻美满。《玉堂春落难寻夫》中,王景隆中进士后,父母写信告诫他做官要勤谨廉洁,并为他选择了门当户对的妻子。汉代,“家书已经成为人们教子的重要手段之一”,〔3〕刘向在《诫子歆书》中告诫刘歆身居显位应恭谨敬业,“言有忧则恐惧敬事,敬事则必有善功”。〔4〕《李公子救蛇获称心》描写李懿在杭州为官,为督促儿子学习,写信让他到杭州。小说的本事源于《青琐高议》,李懿的信体现了宋代家书重学的特点。“宋代家书的一个明显特征是家庭(族) 长辈对子弟为学的强调”,〔5〕袁采、苏轼、朱熹在家书中教导子弟治学的态度、方法、目的。
晚辈给长辈的家书,涉及终身大事、人生道路、功名前途,体现出尊重权威、服从安排、报答恩情等孝道思想。《单符郎全州佳偶》描写单飞英想与沦落风尘的春娘结婚,写信征求父亲的意见。得到父亲认可后,单飞英迎娶春娘。《潘文子契合鸳鸯冢》描写王仲先行为出格,被老师逐退,满怀愧疚地给父母写信,为避免父母担心,隐瞒真相。《鼓掌绝尘·雪集》描写文荆卿父母双亡,叔父将他抚养成人。文荆卿贪杯嗜酒荒废学业,叔父批评教育,文荆卿负气出走。文荆卿中状元后,给叔父写信报喜,感激叔父的养育之恩。
其二,同辈间的书信
夫妻、兄弟间的书信主要涉及功名、子嗣、纷争等问题,体现了对建功立业、后继有人、家庭和睦、手足情深等伦理道德的重视。《玉箫女再世玉环缘》描写韦皋成为西川节度使后,扬眉吐气,写信告诉妻子这一好消息。《蔡瑞虹忍辱报仇》描写年届不惑的朱源尚无子嗣,纳蔡瑞虹为妾。蔡瑞虹生子,朱源欣喜至极,写信报知妻子。《寄梅花鬼闹西阁》描写朱廷之的妻妾不合,朱廷之到南昌任县尉,始终担心柳氏虐待爱妾。柳氏写信报平安,朱廷之不放心,于是,辞官回家。《三孝廉让产立高名》描写许晏、许普位至九卿,哥哥许武为了保护他们,写信让他俩辞官。许武教导弟弟为人处世的原则,告诫他们功成身退,让贤后进。小说的本事见于《后汉书》,许武为东汉人。汉代的家书注重教导亲属修身处世之道,《马援诫兄子严、敦书》训诫侄子谨慎做人,张奂《诫兄子书》告诫侄子谦恭有礼,改过自新,疏广训导侄子“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6〕
在中国尺牍文学史上情书极为少见,但明代话本小说中不乏情书。情书的内容,受性别影响,存在差异。女子的情书多传递约会的消息、表达思念的痛苦,这与周亮工在《尺牍新钞》中对闺阁情书的论述基本一致:“非抒闺怨,则报幽期;非申花月之盟,则订香茗之约。”〔7〕男子的情书主要表达爱慕之情和肌肤之亲的渴望,其情书“在情感的炽烈、坦率上,都远不如女性”。〔8〕情书充分表现了礼教与人欲的冲突以及自由恋爱的艰辛。
才子佳人以书信传情、试探、定情,过程曲折。《莽儿郎惊散新莺燕》描写来凤仪对杨素梅一见钟情,以《满江红》示爱。杨素梅写信表白对来凤仪的欣赏,希望他珍惜缘分。来凤仪以情意绵绵的回信表明心迹,并请求与杨素梅约会。杨素梅回信答应相见,但拒绝逢场作戏的偷情,要求来凤仪言行一致。风流男子为美貌女子而心动,写信表达爱慕之情,这类信用典巧妙,文词优美,情感缠绵,内容隐秘,充满诱惑。《黄焕之慕色受官刑》描写年少英俊、风流倜傥的黄廷迷恋容貌俊美、体态妖娆的性空,他给性空写信,表达与之朝夕相处的渴望,诉说愁肠寸断、夜不能寐的痛苦以及送金钗遭拒绝的悲伤。女子尤为勇敢单纯,大胆冲破礼教束缚,对心爱男子毫不戒备。女子邀约男子密会的情书,内容简短,语言明了,情感直白。《张舜美灯宵得丽女》描写刘素香写信给张舜美,通知他家中无人,翘首以盼张舜美到家里相会。《吴衙内邻舟赴约》描写贺秀娥初见吴彦,便写信让他夜晚到船上会面。刘素香与贺秀娥主动以身相许,丝毫不考虑后果,她们的行为昭示了礼教难以遏制人欲。
情书展现了爱情的甜蜜与美好,也揭示了自由恋爱的艰难。《洒雪堂巧结良缘》中魏鹏与贾云华被迫分别,贾云华写信哀叹红颜薄命,表达依依不舍之情,抒发生离死别之痛,倾诉至死不渝的痴情。《天凑巧》中小娟拒绝接客而备受凌辱,她给佘尔陈写信,表达思念之情,哭诉被鸨母辱骂、痛打的惨状,叮嘱爱人信守约定,盼望早日逃离樊笼,发誓忠贞不渝。
明代话本小说中的书信成为建立、检验友谊的重要载体,从中可见古人的交友之道。这些书信推心置腹、真切坦诚,体现了同甘共苦的深情厚谊。
朋友之间相互帮助,不惜放弃个人利益。《两县令竞义婚孤女》描写钟离义与好友高大尹急人所难,为了解决月香的终身大事,他们频繁通信提出建议,不惜牺牲自家儿女的幸福。钟离义与高大尹,不仅为他人排忧解难,而且处处为朋友着想。《千秋盟友谊》描写卢大来临终前写信求助王冕,让他照管自己的女儿。王冕不负朋友重托,不顾个人安危赎回卢大来的女儿,把她们抚养成人。《弁而钗·情奇》描写匡鼎中状元,匡人优平反,父子团聚,李又仙完成使命,决定离开匡家。临行前,他给匡人优写信,表达对匡鼎的牵挂,抒发忍痛割爱的无奈。李又仙知恩图报,忍辱负重,无私奉献,诠释了友情的伟大。
相同的价值观是建立友谊的基础,价值观不同,或分道扬镳,或酿成悲剧。《硬勘案大儒争闲气》描写朱熹认为唐仲友轻视自己,打击报复唐仲友。陈同父给好友朱熹写信,委婉地批评朱熹心胸狭隘,暗示与他划清界限。《赵司户千里遗音》描写赵不敏写信求助友人为苏盼奴除籍,然而友人对此不以为然。赵不敏愁肠寸断,朋友却漫不经心。事情拖延三年,赵不敏含恨离世。赵不敏的朋友冷酷无情,漠不关心他的痛苦,有违朋友之义。
利益攸关者、关系密切者、上下级之间,常借密信实施重要事情。密信的内容事关国家命运、个人生死、权力更迭、民事纠纷。
密信多数与阴谋有关,阴谋或得逞,或败露。《游酆都胡母迪吟诗》描写岳飞屡败金兵,金兀术派心腹送密信给秦桧,督促他杀岳飞、议和,秦桧回信承诺杀害岳飞。岳飞被害,金兵所向披靡。《梁武帝累修成佛》描写梁王接受侯景归降请求,封侯景为河南王。侯景虽降,却怀不臣之心。萧正德处心积虑篡夺王位,侯景给萧正德写信,挑拨离间,怂恿萧正德谋反。萧正德与侯景里应外合,发动叛乱。《沈小霞相会出师表》描写杨顺将平民斩首冒充敌人,邀功请赏。沈炼揭露杨顺的罪行,杨顺为了报复沈炼,给严世蕃写密信,诬陷沈炼让剑客刺杀严氏父子。严世蕃听信谗言,指使杨顺杀害沈炼。《宋四公大闹禁魂张》描写赵正屡次捉弄宋四公,宋四公怀恨在心。赵正前往汴京,宋四公让赵正带其亲笔信给侯兴。信中宋四公让侯兴杀赵正,赵正偷看了信件,宋四公的诡计未能得逞。密信也有成人之美的建议。《通闺闼坚心灯火》描写太守为了完成大帅委托之事,给县令写密信,嘱咐县令成全张幼谦与罗惜惜。县令遵照太守指示,释放张幼谦,并为他做媒。
有些信件极为特殊,其独特性或表现为寄信者特殊,或表现为信件形式特殊。
亡魂给亲属写信,《李将军错认舅》中刘翠翠与金定被迫分离,含恨去世,死后合葬。刘翠翠的魂让人给父母捎信。其父母见信去找女儿,却得知女儿已死,那封信变成一张白纸。这封信以骈文书写,体现了长于抒情的特点,典故使用频繁,情绪悲喜交加,内容虚实结合,笔法腾挪跌宕,语言清丽典雅,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满少卿饥附饱飏》描写丈夫去世,陆氏改嫁。陆氏收到亡夫的信,指责她违背誓言,自私自利,贪图享受,不守妇道,诅咒她受到惩罚。这封信让陆氏毛骨悚然,寝食难安,惊吓而死。此信内容迂腐,言辞偏激。
为了增强神异色彩,小说作者创作了符号信件。《吕纯阳飞剑斩黄龙》中吕洞宾的宝剑被黄龙禅师扣留,吕洞宾的师傅钟离权给黄龙禅师写了一封信,信上画一个圆圈,圈外有一点,下面有四句偈语,黄龙禅师看了信,把宝剑归还吕洞宾。这封性旨在衬托钟离权和黄龙禅师不同凡响。
明代话本小说中的书信特点鲜明,这些为书中人物定制的书信,叙事简洁,抒情色彩浓厚,形式灵活多变。
明代话本小说中的多数书信偏重于叙事、抒情,以说理为主的较少。有时言事与抒情、说理融为一体,难以截然区分。在《中国尺牍文学史》中,赵树功认为中国书信文学的不足是抒情之作多而叙事之作少。小说的叙事性决定了参与小说情节的书信具有叙事性,因此,明代话本小说中的书信擅长叙事,能够弥补中国书信文学的缺憾。书信所述之事,内容丰富,其中求职、求亲、求助信,特点突出。
求职信,迎合对方需求,讲究表达技巧。可细分为毛遂自荐和请人推荐。《吴保安弃家赎友》中吴保安写信给素不相识的同乡郭仲翔,诉说自己勤奋好学,官职卑微,任所偏僻,期限已满,再任艰难,请郭仲翔念及同乡之情予以提携。这篇小说的本事出自牛僧孺的《吴保安传》,冯梦龙在保持原作主旨的同时有所创新,吴保安的信言辞谦和、态度诚恳、讲究技巧。《汪信之一死救全家》中,程彪、程虎投奔洪恭,洪恭力不从心,把他们推荐给汪革。洪恭在信中夸赞程彪、程虎武艺超群,能帮助汪革之子习武,于是汪革聘请了程氏兄弟。洪恭措辞恳切,巧妙迎合汪革的需要,达到推荐目的。
通过书信,提亲、求婚,态度诚恳,口吻谦和。《洒雪堂巧结良缘》中,魏鹏与贾云华是父母指腹为婚,双方成年,魏母给贾母写信商议婚事。《吴衙内邻舟赴约》描写贺秀娥与吴彦相爱,贺秀娥的父亲给吴彦父亲写信,要求吴家下聘书,让吴彦娶贺秀娥为妻。
求助信,直接明了,心情急切。求助的对象有外人、亲人,求助之事或急迫、或琐细、或不正当。《张福娘一心守贞》描写朱景先暮年丧子,年幼孙子认祖归宗,但路途遥远,朱景先写信给要好的上司与同僚,请求安排舟车与专人护送孙子回家。《鼓掌绝尘·风集》描写韩相国给杜公子写信,请他为袁少伯的生辰题写寿轴。《侯官县烈女歼仇》中,申屠希光的丈夫被方六一陷害入狱,申屠希光写信向姐姐求助。《桂员外途穷忏悔》描写牛公子百般刁难施还,施还到官府告状,太守要求牛公子交还房屋,退还银子。牛公子恼羞成怒,写信求父亲托关系报复施还。
书信的说理功能不容忽视,事关国家兴衰、个人荣辱时,说理发挥了重要作用。通过书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化解危机。《胡总制巧用华棣卿》描写徐海伙同倭寇侵犯海疆,胡宗宪讨伐徐海收效甚微,于是给王翠翘写信让她劝徐海归顺朝廷。胡宗宪分析了徐海投降与否的利害,为了打消他的疑虑,保证事后兑现相关承诺。王翠翘和徐海被此信打动,表达了归降的意愿,请求免除徐海的死罪,让他立功赎罪。胡宗宪的信叙事条畅,说理透彻,语气坚定,令人信服。这封信促成徐海投降,平息倭乱。借书信,摆事实讲道理,挽救生命。《千秋盟友谊》描写刘伯温与丞相在对待方国珍的问题上意见分歧,丞相希望招安,刘伯温主张剿灭。丞相受贿,欲杀害刘伯温。王冕不畏强权,给丞相写信为刘伯温申辩。王冕先论述不可招安方国珍的理由:方国珍罪大恶极,招安会助长不法之徒的嚣张气焰。方国珍奸诈狡猾,出尔反尔,招安败坏纲纪,扰乱乾坤,不仅达不到治乱的目的,反而使局势动荡不定。再论述杀害刘伯温的危害:刘伯温忠心耿耿,足智多谋,赤诚报国却身陷囹圄。历史教训惨痛,项羽不用范增而灭亡,宋朝杀害岳飞导致亡国。接着王冕请求丞相不要杀害忠臣,秉公办事,选贤任能。最后他建议丞相让刘伯温归田。王冕的信切中肯綮,条理清晰,理直气壮。这封信说服丞相,释放了刘伯温。
抒情是中国书信文学的突出特点,情书尤其擅长抒情。在《宿香亭张浩遇莺莺》中,李莺莺给张浩的信,融叙事、抒情于一体,先叙述父母不同意婚事让张浩耐心等待,再抒发相思的痛苦、独守空闺的寂寞、百无聊赖的空虚。在《新桥市韩五卖春情》中,吴山身体不适在家休养,金奴写信慰问。表达对吴山的思念,倾诉等待吴山赴约的欣喜与爽约的失望,对吴山的病情充满担忧,情愿替他承受痛苦。
不仅情书以抒情见长,其他类型的书信也擅长抒情。书信表达的情感丰富,其中感激之情尤为突出,展现了礼尚往来、知恩图报的美德。受到他人关照、救助时,写信表达感激。《白玉娘忍苦成夫》中程万里受到张万户赏识,逃往南宋前,他留下一封信,感激张万户的不杀之恩以及对自己的信任和器重,承诺日后报答张万户的恩德。《郑节使立功神臂弓》中张员外悉心照料潦倒的郑信,郑信成为两川节度使后,派人给张员外送信,感激他当年收留照顾之恩,邀请张员外到蜀中相会,赠送黄金致谢。《李克让竟达空函》中刘元普把素不相识的李春郎母子当成亲人,李春郎中状元后,写信表达对刘元普的感激,送御酒孝敬刘元普。
明代话本小说中的书信篇幅比较简短,不拘泥于格式是否规范。或不引述信中内容,如《李公子救蛇获称心》,因为李公子救蛇获好报与父亲的家书无关;或摘引重要内容,如《游酆都胡母迪吟诗》,金兀术写信指使秦桧杀害岳飞,秦桧遵照金兀术的意愿罗织罪名害死岳飞,此信导致岳飞被害,直接证明秦桧卖国求荣;或引述全信,如《简帖僧巧骗皇甫妻》,皇甫松妻子收到一封情书,此信让皇甫松认定妻子出轨而休妻,写信人的阴谋得逞。信的内容是皇甫松休妻、老太婆认亲、写信人骗婚等情节发生的根源,因此,详细叙述。
文体形式,可散可骈,也可骈散结合。南北朝时期,书信用骈体,唐代,古文大家提倡用散文创作书信。多数信件以散文书写,少数为骈文。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陈大郎给王三巧的信、《汪信之一死救全家》中汪革给洪恭的信,皆为散文,由于写信者与收信者文化水平较低,所以他们的书信采用散文,直接明了,通俗易懂。《王娇鸾百年长恨》中王娇鸾给周廷章的情书为骈体,《侯官县烈女歼仇》中申屠希光给姐姐的信骈散结合。也有散文或韵文再加诗词的信件,如《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王氏给丈夫写信,前面以散文略加寒暄,后面以诗词言情。《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中沈炼写信揭露杨顺罪行,前面以散文抨击,后面以诗怒斥。还有全信以诗词书写,周廷章负心,王娇鸾写《长恨歌》为信,追忆往事,控诉周廷章始乱终弃,抒发悲愤之情。以诗为信在文学作品中常见,如“诗与信的结合是王实甫的《西厢记》很有特色的修辞艺术”。〔9〕
风格可雅可俗。写信人和收信人的身份不同、性情有别、文化层次有差异,因此,信的风格多样。才子佳人的信,典雅华丽,缠绵悱恻;正人君子的信,义正辞严,不卑不亢;贞节烈妇的信,慷慨悲凉,哀婉沉痛;偷情男女的信,直白露骨,庸俗鄙陋;士大夫的信,正大光明,平易坦率。
小说中的书信是作者为书中人物而写,可称之为代人立言。现实中代人立言或言不由衷或隔靴搔痒,常受人诟病。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赞司马迁、东方朔等人的书信出自肺腑,个性鲜明,认为代言虽然逼真,但不如自抒怀抱的创作真实感人。他说:“观史迁之报任安,东方朔之难公孙,杨恽之酬会宗,子云之答刘歆,志气槃桓,各含殊采:并杼轴乎尺素,抑扬乎寸心。……祢衡代书,亲疏得宜:斯又尺牍之偏才也。”〔10〕小说中的代人立言不同于生活中的代人立言,这些书信是作者根据情节发展、人物塑造的需要,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创作而成,与小说的情节、主题及人物的身份、性格、需求,水乳交融。比如商人表达情感时,体现出看重物质的特点,感情深厚与否可以用财物的多少和贵重与否来衡量。少女的情书侧重抒发对爱情的憧憬、对爱人的思念、对男子负心的担忧。男子的情书不吝赞美女子的容貌,表达朝思暮想的痴情及对枕席之欢的渴望。朋友间的信,敞开心扉,坦荡真诚;亲人间的信,直截了当,真切自然;密信充满算计,讲究技巧;特殊信件,神秘离奇。各类信无不紧扣情节发展的需要,无不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和性格特点。
小说中的书信不是卖弄才学的噱头,由于“书牍文作为私人交往的一种独立的文体,往往更多地表现出作者个人生活和性格的特征,而又能反映出一定的社会意义”,〔11〕因此,小说作者运用书信展开情节、塑造人物、揭示主题。
书信是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延展情节的动力,甚至成为小说的中心事件。作者有意识利用书信构成误会、制造冲突、设置悬念从而促进情节发展。
书信成为推动情节的要素。当情节出现转折、人物命运发生变故时,书信使之逆转。《天凑巧》描写江公子之妻看了匿名信,弄清丈夫霸占小娟的原委,帮助小娟与佘尔陈团聚。《日宜园九月牡丹开》描写袁氏被蒋青抢走,下落不明,袁氏捎信给家人,其夫根据信中提供的消息找到她。当情节发展平顺、缓慢时,书信掀起波澜,加快了叙事节奏。《鼓掌绝尘》中,韩相国给杜公子写信,请他题写寿轴。韩玉姿把情诗附在韩相国信中,向杜公子告白,此信为杜公子入韩府、接近韩玉姿提供了机会,并引出杜公子与韩玉姿私奔、父子相认等情节。《青楼市探人踪》描写张寅离家一年多,家人没有收到一封信,于是其子外出去找张寅,结果发现张寅被害。没收到家信,成为亲人寻找张寅的起因,之后的情节都由此引发。
巧妙借助书信制造误会,形成冲突,设置悬念,促使情节发展变化。《小水湾天狐诒书》中王臣被野狐编造的信欺骗,把长安的产业变卖,赶赴杭州处理母亲的后事;其母也被野狐伪造的信蒙蔽,把江东的田产变卖,到长安与儿子会合;王臣的弟弟被母亲病亡的假信骗到杭州。三封信接连造成误会,改变了王家的命运。《汪信之一死救全家》中汪革有事外出,程彪、程虎认为被怠慢而心生不满。汪革之子把父亲给洪恭的信交与程彪、程虎,此信使他俩更加怨恨汪革,于是去官府告发汪革谋反,昏官听信谣言,汪革被逼铤而走险。信是汪革之死的导火索,它引起程彪、程虎对汪革的误解,成为他们陷害汪革的把柄,也是官府认定汪革谋反的罪证。《简帖僧巧骗皇甫妻》中陌生人送信给皇甫松妻子杨氏,信中对他们昔日的恩爱充满留恋。此信让皇甫松怀疑妻子出轨,因此休妻。这封信引发一系列疑问:送简帖者是谁?他与杨氏是否有私情?他送简帖的意图是什么?随着情节的发展,真相逐渐被揭开。送信者是个和尚,偷窃师傅财物逃亡。他经过皇甫松家门前,看到杨氏容貌美丽,心生歹念,于是设奸计拆散皇甫松夫妻,之后又勾结老妇诱骗走投无路的杨氏嫁给自己。这封信制造的悬念环环相扣,由此引发的阴谋接二连三,令情节跌宕起伏。
作者借助书信揭示人物心理,展现人物性格,使人物形象生动鲜明。《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陈大郎请蒋兴哥带信给王三巧,信中陈大郎表达思念之情,承诺来年春天与王三巧再会。作者借助这封信,通过蒋兴哥的心理、行动刻画了他的性格。蒋兴哥虽然知道陈大郎是王三巧的情人但没有当面戳穿,当他看到信中亲昵的称呼、相会的承诺时终于怒不可遏,撕碎信件发泄心中的怒火,当情绪平复后他收藏好证据,放弃生意,迫不及待地回家。从这些描写可以看出蒋兴哥宽厚、细心、重情。《李克让竟达空函》描写李逊临终前让妻子和儿子春郎投靠刘元普,春郎把父亲的信交给刘元普,刘元普拆开信封,里面是张白纸。刘元普不认识李逊,但他没有说明真相,而是假装李逊的朋友收留了张氏母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们。作者通过这封无字信生动刻画了刘元普由狐疑到领会的心理活动,塑造了一个扶危济困、乐善好施的仁者形象。《苏知县罗衫再合》描写徐继祖为了弄清自己的身世,写信让姚大到任所来,盘问他有关亲生父母的情况。借助这封信,作者把徐继祖震惊、愤怒、将信将疑的心理刻画得细腻、逼真,揭示了他机智、谨慎、善良的性格特点。《卢梦仙江上寻妻》中卢梦仙会试落第无颜回家,家人听信传言误认他已死。卢梦仙之父卢南村贪图财物把儿媳卖给盐商为妾,卢南村给亲家李月坡写信告知此事。卢南村害怕李月坡日后找麻烦,便歪曲事实,诬蔑李妙惠不甘清贫,自愿改嫁。卢南村的信字句不通,强词夺理。此信使卢南村故作聪明的心理活动以及自私、愚蠢的形象栩栩如生。李妙惠改嫁前给父亲写信,表达了被迫嫁人的悲愤、誓死守节的决心、无法报答父亲养育之恩的哀伤。李妙惠的信揭示了她贤惠、贞洁、柔弱的个性特点。《侯官县烈女歼仇》中申屠希光为丈夫报仇前给父亲写信,解释她改嫁仇人的原因,表达毅然赴死的决心,并为不能尽孝而深感惭愧。此信揭示了申屠希光悲愤、不舍、决绝的心理轨迹,凸显了她足智多谋、果敢刚烈、孝顺善良的性格特征。
明代话本小说不仅通过诗词、议论等方式直接点明作品主旨,而且用书信揭示主题,作者借助书信叙事、说理、抒情的功能,凸显小说的主题。在《蔡瑞虹忍辱报仇》中,蔡瑞虹临死前留给丈夫一封信,表明杀父之仇已报,蔡氏香火得以延续,幼子深得嫡母疼爱,自己决心以死洗清失节耻辱。这封信强化了作品宣扬孝道和贞节的主题。在《小水湾天狐诒书》中,作者通过王臣的遭遇,警示世人“得放手时须放手”,否则遭灾惹祸,小说中的三封信紧扣这一主题。在《三孝廉让产立高名》中,许武写信让位居九卿的许晏、许普辞官,这一情节揭示了许武对弟弟前途命运的关心,强调了弟弟对哥哥的无条件服从,彰显了弟兄团结友爱的美德。许武的信凸显了作品蕴含的孝悌主题。在《梁武帝累修归极乐》中,童小姐以成佛否定夫妇之爱,作者通过童小姐的信,宣扬只有戒除色欲的诱惑而苦志修行、虔诚敬佛才能成正果的观念。《两县令竞义婚孤女》通过贾公给妻子的家信、钟离义与高大尹的书信,展现知恩图报、扶危救难的义举,突出尚义的主题。《王娇鸾百年长恨》中借助王娇鸾的多封书信,以其痴情反衬周廷章的薄情,揭示负心必受恶报的主旨。
综上所述,明代话本小说中的书信涵盖了书信的主要类型,蕴含深厚的文化意义。这些书信特点鲜明,发挥着重要的叙事作用,补充了书信文学的不足,具有较高的审美价值。书信已远离现代人的生活,无论是从文学的角度还是文化的角度,都值得研究与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