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越
(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北京 100029)
冯至是著名的诗人、散文家和学者,有12卷本《冯至全集》(以下简称《全集》)行世。近年来,王家新、方邦宇、王贺、解志熙等学者披露了冯至谈诗论文的集外文数篇,如《新诗蠡测》《论新诗的内容和形式》《诗的还原》《自由体与歌谣体》《涩》等①参见王家新、方邦宇:《〈新诗蠡测〉意义之蠡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3期;王贺:《冯至四五十年代的诗学思考及其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3期;解志熙:《“艰”的人生与“涩”的文章——略说冯至文论兼及京派和〈现代评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年第6期。,为我们进一步研究冯至的诗学思想提供了新的文献。北塔、王锦厚、曾镇南、宫立等学者披露了冯至致巴金、李致、李定周、陈天笑、吕德申、叶延滨、胡玉萍、崔晓晓等人的集外书信若干封②参见北塔:《冯至致巴金函两通之研究》,《中国社会科学报》,2010年9月2日;王锦厚:《沈从文、沙汀、艾芜、冯至致李定周》,《新文学史料》2011年第2期;曾镇南:《冯至致吕德申的三封信》,《文艺报》,2015年12月21日;宫立:《冯至佚简及其他》,《中华读书报》,2018年12月19日。。除此之外,据笔者浏览及检索所见,冯至的集外书信还有不少,依时间顺序,分别是致王怡庵、胡乔木、刘大年、顾之京等人的信③参见冯至:《致王怡庵》,《文艺旬刊》1924年1月18日第19期;《当前出版外国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偏向——冯至同志致胡乔木同志的一封信》,《中国社会科学院简报》1980年第23期(《社会科学研究参考资料》1980年第16期转载);《致刘大年》,收入王玉璞、朱薇编《刘大年来往书信选(下)》,中央文献出版社,2006年;《致顾之京》,收入赵林涛著《顾随与现代学人》,中华书局,2012年。,而致王怡庵的信,《冯至年谱》(以下简称《年谱》)有记录但《全集》书信卷未收,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致胡乔木的信,不仅因为它刊登于内部刊物(虽不罕见,但并不像其他信件或发表于正式刊物,或收入正式出版的相关文集),更因为它曾引发过所谓的“《译林》事件”,在文学界和出版界引起过风波,也招致了一些误解,因此有必要在尊重历史、还原事实的基础上予以澄清。此外,《年谱》曾提到的冯至发表于报刊的会议发言,也有几篇未收入《全集》,如1954年参加《红楼梦》研究座谈会上的发言、1989年3月10日参加《世界文学》编辑部召开的“五四运动与外国文学”座谈会上的发言《抚今追昔》等。而冯至1923年发表于《晨报附刊》的一篇杂感《一条紊乱的感想》,似乎是他最早发表的散文作品,《全集》未收,《年谱》也未提及,当属集外佚文。这些都有助于我们了解冯至不同时期的思想状况。简言之,冯至的集外文数量颇为不少,造成这种情况既可能有文献散佚、不易查找等方面的客观原因,也可能是编者的有意忽略或舍弃,本文无意发掘集外文的基本情况和产生原因,只拟围绕冯至致胡乔木的信、《抚今追昔》和《一条紊乱的感想》这三篇集外文进行分析,试图通过它们共同勾连起冯至对于“五四”精神以及新文学传统的理解与阐释,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来看待其中所流露和表达的思想和情感,以期增加对于冯至其人其文的认识,以及为有关“五四”精神和新文学传统乃至中国现代思想史的研究提供个案,从而进一步深化对于历史和现实的认识与理解。
冯至这封题为《当前出版外国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偏向——冯至同志致胡乔木同志的一封信》的私人信件,是如何刊登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简报》这一内部刊物上的,究竟是胡乔木批转给该报刊发的,还是该报编者向冯至约的稿,尚不清楚。另据当年《译林》杂志社负责人李景端的回忆文章,江苏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内刊《调查与研究》也曾转发过胡乔木批转的冯至的这封长信。[1]
需要说明一点的是,李景端的这篇回忆文章所引述的冯至该信的内容和《社会科学研究参考资料》所转载《中国社会科学院简报》的原信内容,在字句和语气上有一定出入,而有翻译史论著,如赵稀方的《二十世纪中国翻译文学史·新时期卷》(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相关章节在评述《译林》的翻译出版活动时,也仅引述了李景端回忆文章的有关内容,这自然难免会让人因断章取义产生误解。李景端的文章相对平实客观,而个别论者由于成见在心,抓住所节引的少量内容进行借题发挥,自以为道出了真相,其实是找错了批判的目标,误解甚至是污蔑了前辈。
在一些当事人以及论者的笔下,冯至的这封信被称为“告状信”。其实,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的冯至给直接领导胡乔木写一封信谈自己对于当前外国文学翻译状况的看法,并无值得非议之处。信中并未谈及具体出版社的名字,也并非是针对哪家出版社或个人,言谈之中也足见其恳切,并不是所谓“抓辫子、扣帽子、打棍子”一类的“告状信”。至于胡乔木读后在会议上点名批评《译林》以及其转批该信给江苏省,那是另外的事情,冯至写信也只是表达对于文学事业的关切而已。
促使冯至写这封信的直接原因,是他在1980年3月28日下午去参加了纪念“左联”成立五十周年的大会,会上胡乔木和周扬都强调要继承和发扬“左联”的革命传统,冯至联想到当时外国文学作品翻译出版中的种种情况,觉得有违“左联”的革命传统,基于严肃的文学观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他给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写信,对当时外国侦探小说等通俗读物大受读者欢迎以及出版社由此大量翻译出版的现象表示了不解和质疑,并表达了自己对于文学翻译以及出版所存在问题的忧虑,而胡乔木在一次会上就点名批评了发表克里斯蒂作品的《译林》杂志,于是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事件。
在这封引起轩然大波的信中,冯至基于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发展及其特点的认识,指出“所谓侦探小说,在新文学领域内并不曾有过市场”,他高度认同“五四”以来新文学的“现代”特质,持有一种严肃的文学观,他指出:
我国解放前,在新文学领域外,也有人写过些武侠小说、侦探小说。试问,如有外国人想通过文学作品了解当时的中国,是通过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人的著作,还是要通过那些武侠、侦探小说才能认识真正的中国呢?我认为,凭空捏造并不反映现实的作品,不能有什么认识价值。[2]
在施咸荣之子施亮看来,冯至的“这封长信显然带着那个时代的痕迹,有些观点看法是有着局限性和偏见的。这是一些老知识分子受到长期以来文化禁锢政策的影响,被那些教条主义的僵化观念所束缚,对改革开放初期的纷繁文学现象存有某种疑虑”[3]。而另外一位论者在看了施亮的言论后,又洋洋洒洒发挥了一通,言辞颇多轻薄之处,指责冯至判定这些侦探小说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作品是“自说自话”“好笑”,认为冯至没有看过却批评那些通俗小说是“空头的批评作风”,认为冯至的这封信“无论用意还是用语,那个时代的痕迹是太明显了。给领导人写信,无非是求助于权力的干预,这种做法直到现在也不是没有,但已渐为人所不齿,在那个年代却属常事”,讥讽冯至“大概是出于某种政治和文学‘洁癖’以及‘责任感’才写信告状的”,“固守‘左联革命传统’和‘社会主义’又未能随时而进”,“不免欠开通和宽容”。[4]对于通俗小说的看法,自然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上述论者在并未看过冯至全信的情况下,却轻率下了判断。
其实,冯至对于文学翻译的问题是自有其基本看法的,他在这封信里所表达的观点,其实早在20世纪40年代就已经存在了,这自然可以说他思想“僵化”“未能随时而进”,却不能随意地将他与所谓的“那个时代”及“文化禁锢”“教条主义”联系起来做文章。1941年6月3日,时在昆明的冯至写就《新诗蠡测》,这是他谈论新诗的为数不多的几篇文章之一,其中第五节是讨论诗人和大众的关系,他借用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中“一个艺术家的进步是不断地牺牲自己,不断地消灭自己的个性”的话,阐明他对于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在于思考宇宙和人生这样重大问题的看法,认为他们是真正“无时无刻不在为大众工作,无时无刻不把自己牺牲在大众的面前”,他接下来就举例说明“人间越切身的问题,越容易被人忽略”:“我们尽可以费许多时间去谈讲火星里的珍闻,或是用一星期的工夫读一本荒诞不经的侦探小说,却不肯花费半点钟思索思索生,死,爱的意义。”[5]探索生活,阐明爱与死的人常被误解、被贬称为“神秘派”,而写侦探小说的人却被尊为“大众的作家”,在他看来,前者才是关切“大众根本的问题,与生命有深的接触”,后者其实“却与大众事实上不关痛痒”。[5]
在1944年所写的《论现在的文学翻译界》中,冯至对当时大量介绍欧美的畅销作品以及19世纪初期浪漫派文学的现象提出过中肯的批评意见,他指出,“那些畅销一时的作品,多半与电影相辅而行”,他对“许多流行的作品都随着影片被稗贩到中国来”并以被拍成电影来作为作品价值之证明的现象表示了忧虑,他所在意的是“这些书的好处在哪里,介绍到中国来有什么积极的意义,则很少有人过问,更不必说对于中国新文学的生长能有什么裨益了”,他并不是单纯地轻视通俗文学,或是对其存有偏见,而是认为翻译外国文学的目的从积极方面而言是“丰富自己,启发自己”,从消极方面则是“纠正自己”,畅销作品尽管畅销却与实际的人生毫无“关情”,于新文学的发展也少有裨益,但无论畅销小说还是浪漫派文学的译介,都“显示出一种民族的惰性:只接受轻易的,拒绝艰难的事物”,文学的翻译和创作都理应对此加以针砭。[6]
了解了以上情况,再回过头来看冯至给胡乔木写信这件事。他之所以写这封信,是基于他个人长久以来形成并保持的那种严肃的人生观和文学观,是他通过诗歌等文学创作所着力弘扬的那种“严肃生活、勇于承担、多所关怀和敢于开拓的人生态度”[7]的体现。在肯定通俗文学存在的合理性与价值的人看来,自然难免有其“局限性和偏见”,但要说这是“受到长期以来文化禁锢政策的影响”“被那些教条主义的僵化观念所束缚”,则明显有违事实,属于借题发挥和阐释过度了。
冯至在信中分析了出版界和读书界出现这种令人心生倒退之感的现象,认为这是“对于十多年极‘左’路线广设禁区的一种惩罚”。应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点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没有说出的是整个社会的转型所带来的文化生态的变化,而他所开出的解决办法是一方面“加强教育,提倡评论”,通过加强评论的作用来提高读者的鉴别能力和鉴赏能力,一方面寄希望于出版社不要趋“时”媚“世”,在注重经济效益的同时也要强化自身作为社会主义国家出版社所应具有的社会责任感。这些都是恳切之言,显示出其出发点是为了文学的健康发展。
1989年3月10日,已进入人生晚年的冯至参加了《世界文学》编辑部召开的“五四运动与外国文学”座谈会,他在会上的发言《抚今追昔》,后来发表于1989年第3期《世界文学》的笔谈专栏“五四运动与外国文学”,一同刊出的还有林林、杨宪益、叶水夫、高莽、张羽、吕同六、戈宝权、黄源、卞之琳等人或长或短的文章。
在纪念“五四”精神的主旨下,冯至在此文中明确表达了对于当时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消失的官僚主义和根深蒂固的国民性的批判态度。在他看来,以科学与民主为核心的“五四”精神是理应发扬光大的,而现状却令他深感不满与焦虑:
我觉得当年五四运动的主要人物,非常勇敢,说话没有任何的顾虑,写文章攻击当时的军阀统治,揭露社会上的腐败现象,反对旧礼教,都是理直气壮,态度鲜明,战斗性强,他们无形中成了青年人敬仰的对象。例如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陈独秀强调科学与民主,胡适提倡白话文,鲁迅抨击吃人的礼教,李大钊宣传马克思主义,他们都认为怎么样,就怎么说,怎么写,不掺杂任何别的东西。
在20世纪初期,不仅在国内,在国外也有一批值得人们敬仰的人物。我常常想,19世纪同人类分手时,把像列宁、爱因斯坦、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等人交给20世纪,使人高山仰止,心向往之。那么我们现在呢?社会跟五四时期迥然不同了,有了显著的变化。但在思想界和文化界,我觉得人们(包括我个人在内)大都顾虑重重,深于世故,像五四时期那种冲锋陷阵的勇气好像是没有了。难以想出我们目前的思想界、文化界是否会有个别人能起当年陈独秀、鲁迅那样的作用,哪怕是他们的几分之几。
此外,人们在五四时期反礼教,反对封建婚姻,现在金钱买卖婚姻却相当普遍。那时中国受帝国主义压迫,上海租界的公园门前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我们认为是奇耻大辱,如今首都的大宾馆的休息室却又有拒绝中国人入内休息的现象。千百年来祖传的官僚主义不仅没有消减,而且蔓延成灾。我们的社会不能说没有进步,但是鲁迅在20年代常常批判的国民性却是根深蒂固,很不容易改变,使人有“山河能改,秉性难移”之感。并且民族素质的下降,更是人们经常谈到的话题,在这不断下降的趋势下很难发扬科学与民主。因此,在纪念五四之际,把这情况摆一摆,我认为是必要的。[8]
而说起外国文学的翻译和介绍,冯至也是拿当下和“五四”时期来进行对比,认为“尽管人们关于外国文学的知识很有限,翻译技能还比较幼稚,但介绍来的外国文学可以说都是第一流的,如易卜生、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罗曼·罗兰,以及契诃夫、莫泊桑等,对中国的新文学都产生过积极的影响”,而近十年来,由于他不愿提及的原因,外国文学的译介和研究方面“选择权渐渐丧失,盲从却占了上风”。[8]在他看来,“介绍外国文学,主要是对本国文学起借鉴作用,既可以作为一面镜子,可以更清楚地照见自己,又可以从中得到启发,丰富自己,改造自己,这中间要有所选择”,而现在的问题恰恰就是“无所选择”,盲目追捧外国(主要是美国)的畅销书,毫无标准,以致出现某出版社组织20人同时翻译某畅销书的“荒唐”举动。[8]并不以翻译家自居的冯至“抚今追昔”,以“五四”精神来观照时弊,痛心疾首于外国文学译介中的不良风气,实际上阐发的还是他一以贯之的严肃的文学观,而他对“五四”所倡导的科学与民主精神的服膺正构成了这种文学观内在的底色与根基,持久贯穿于他的一生。
冯至生于1905年,1919年正读中学,深受国文老师潘云超的影响,后者因发表署名社论支持“五四”运动、抨击北洋军阀政府而被捕判刑。因此之故,年轻的冯至也深受“五四”时代精神的熏陶。1921年,冯至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开始新诗写作,1923年,《归乡》等诗作发表于《创造季刊》第2卷第1期。《年谱》中1923年下记有“暑假开始,与在京的浅草社成员十余人在中央公园(今中山公园)进行茶会”以及“暑假,顾随来京”等事项[9],而未提及冯至在《晨报附刊》发表文章的情况。题为《一条紊乱的感想》的文章当系冯至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散文,之所以可以确定这个署名“冯至”的作者就是本文所讨论的诗人冯至,是因为该文末尾注明“八月二十一日正午写于涿县”,而冯至在同年12月发表于《浅草》季刊第1卷第3期的组诗《残余的酒》的末尾注有“1923,8,28,灯下;冯至附志于涿县”。由此可见,1923年8月下旬,冯至在老家涿县至少待了一周时间,这期间,写出了《一条紊乱的感想》,并对组诗《残余的酒》做了最后的修订。
在这篇短短的杂感中,冯至表达了他反对“抵制日货”的观点,可能是年轻气盛的缘故吧,该文言辞颇为激切,行文也有些武断,有别于其后来为大家所熟知的沉稳内敛的文风。
冯至在此文中认为,在20世纪将要迈入中叶的时代,还高喊着“抵制日货”,实在是荒谬的行为,至于为何如此认定,他并未多做解释,而只是说,“这个道理是很容易明白,无需于解释,并且妇孺皆知的:‘世界上,无论何处都有好人,都有坏人。’日本,我想,绝不能因为它是‘区区三岛’而成为例外吧?”[10]他并不以为“抵制日货”就可以起到反对日本军阀的作用,他提醒读者——“二十世纪的青年”“不要忘了我们真正的负担”,虽然他并未言明何谓“真正的负担”,但从他在下文中所说的“为人类着想,‘抵制日货’运动是有损无益的:损的是中国的青年可宝贵的光阴和纯洁的灵魂”[10]可以推知,他是希望中国的青年不要将“朝霞一般的青年期”浪费在他认为并无意义的“抵制日货”的行为上,无论是喊口号还是写文章。
冯至文中所提到的武者小路实笃的信,很可能是指周作人翻译的《与支那未知的友人》(发表于《新青年》1920年第7卷第3期)。基于当时所持“‘人类的’事业”“人类应该做的事业”这一人类主义的理想,武者小路实笃叮嘱中国的青年“诸君的责任愈重,也便愈值得做事,这正是现在了”,并期待着中国能出现“正直的人;有真心的人;忍耐力很强,意志很强,同情很深,肯为人类做事的人”。[11]他认为这样的人才是人类所期盼的能够做事的人,这样的人也许是一个群体,他们“不将手去染血,却流额上的汗;不借金钱的力,却委身于真理”[11]。周作人在其译者附记中还抄译了武者小路实笃《寄一个支那的兄弟》中的几节诗句,其中提到“彼此一心,为人间做事”,“人与人的同类间的感情是可以好的”,“彼此为了人间,互相帮助而做事”,“还没有物质的力,但是都有人间的心”,大家共同期盼着“人类的声音”“人间的声音”。[11]蔡元培在附记中则明确表示相信“武者先生与他的新村同志,都抱了人道主义,决没有日本人与中国人的界限”,强调中国人要努力觉醒,不仅如此,还要像武者小路实笃警醒中国人那样,努力去警醒日本的兄弟,“这不但是以德报德的意思,也是人类中间一个人应尽的义务。直到全世界没有一个人不觉醒,才算满意”。[11]陈独秀的附记则呼吁“全人类的姊妹弟兄们”“总要真心接触”,“把从前用在互相猜忌的力量,用在互相帮助做人类有益的事!”[11]
如果上述猜测不错,那么从上引文字不难看出,冯至算是《新青年》的忠实读者,时隔三年,武者小路实笃所期盼的“人类的声音”“人间的声音”依然回响在他的心间,周作人、蔡元培、陈独秀可谓当时青年的精神导师,他们对于武者小路实笃“人类主义”理想的回应和强调,无疑也加深了年轻的冯至对于这一理想的认识和理解。也正是基于这一理想,冯至对当时声势颇为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提出了批评。
但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曾经高呼“人类主义”的和平主义者武者小路实笃后来变成了支持“大东亚战争”的军国主义者,在当时列强环伺、内忧外困、面临种种侵掠的中国,冯至所赞成的这种“人类主义”理想未免过于高远,以至于显得不合时宜、不切实际了。
事实上,在冯至发表此文后不久,就有一位署名“冷眼”的作者对冯至提出了批评。作者首先自称是“立于狭义爱国上的一个青年”“热烈赞承”“抵制日货”的举动,并且因为英国提议共管我国铁路之故,连带着“高唱排斥‘英货’言论”。[12]他所提出的理由有两点:一是作为“无枪阶级”,无法与强权相抗衡,只能采用“抵制劣货”的消极手段,二是在我国军阀政客崇洋媚外、外国人大行经济侵掠的形势下,经由“排货”,可以“提高我国的出产物,人民的企业心与彼相抗”。[12]他批评冯至“先下断语,而又不解释”的行文方式形同“腹诽”,太过武断,又指出冯至断言“中国青年”“对于人类事业一点也不曾作”“可怜”“可叹”等结论太过随意,太欠思考。[12]他认为“我们这些天良未蔑,不甘受野心国家侮辱,并不愿他侵掠我主权的青年”,以口头和文字宣传唤醒民众,共同“抵制劣货”,以作为消极反抗强权的手段,不但毫无可怜可叹之处,反而是“极荣幸最觉悟的事”。[12]他反过来批评冯至文中所说要反抗日本军阀,尽可以拿着手枪炸弹东渡日本的话,才是真正的“荒谬”。[12]他还针对冯至认为“抵制日货”是有损无益,于青年的光阴和灵魂有损的说法,认为“抵制日货”运动是有益无损的,于国家有益,“既然有益国家,就是牺牲些光阴,灵魂,也是我们青年应当努力的事情啊!”[12]文章结尾,作者也展望了大同世界,认为他批评冯至的文章,其目的从小处说,是要坚定青年极力宣传“抵制英日货”之心,从大处说则是要使全国人民,统统如印度圣雄甘地“抵制英货”一般,达到毁灭强权的目的,从而渐趋大同世界。[12]
从文中不难看出,冯至是抱着单纯和真诚的信念来反对“抵制日货”的,这自然是受了当时思想界舆论的影响。对于日本军阀和日本帝国主义,冯至自然是反对的,但他所真正反对的,是他所以为的那种极端的、浮于表面的反对姿态,尽管事实并非全然如他所以为的那样。他所期待或者说支持的,是能够基于所谓“人类主义”的大爱,沉潜下来踏实地去做一点事情,而不是仅仅喊口号或写文章。可能正是基于这种高蹈的理想,他未能较为周全地理解和看待那些同样心怀大同理想的青年竭尽所能地去号召和呼吁民众“抵制日货”的动机和效果。应该说,如何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让情怀变为现实,此时尚年轻的冯至本人可能也并没有真正深刻的思考。
事实上,冯至及其批评者的论述逻辑都不难理解,自有其理论支撑,所反映的也是比较复杂的政治问题和思想问题,时至今日依然犹有余响,而这些就不属于本文讨论的范围了。
上文中,笔者以冯至的三篇集外文为中心,从冯至在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上的严正态度及其所体现的严肃文学观念入手,经由冯至对于“五四”精神和新文学传统的理解,追溯到冯至最早的时政杂感所体现的时代精神的一个面向,试图在努力勾连起这三篇文章的内在联系的同时,把握和理解冯至的文学观和人生观及其评价问题。在笔者看来,冯至终其一生,始终保持了完整的人格,完成了自我,他在政治上的抉择与他的人生观和文学观其实是可以互为说明的,并非难以理解或是值得非议。有研究者基于自身立场产生偏见,以一种寻找裂隙的心态,试图主观分裂诗人,尽管明知道冯至的政治抉择“或许来自他作为学者择善固执的自信”,却依然忍不住要妄言“果真如此,十年之内,冯至从一个存在主义诗人到社会主义号手的蜕变是如此干脆彻底,就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否对里尔克或歌德的理念——决断,选择,承担——真正理解?”[13]
实际上,正如解志熙所写的讨论冯至写于1930年的集外文《涩》的文章所指出的:
冯至自走上创作道路以来,不论为文为人都很严肃朴素,只在1928年夏到1930年夏陷入一段低迷期,并在自我提振的愿望下写了《涩》这篇宣示以“涩”美对治“艰”难之“智慧”的聪明文论。但他也应是很快就自觉到其所揭示的“智慧”,与周作人所宣扬的以“苦中作乐”的唯美—快乐主义态度对待“人间苦”之“智慧”一样,都不过是知识分子聊以自慰的聪明之见,说穿了,乃是一种不愿也不敢严肃正视“艰”与“苦”而只想以唯美达观的趣味态度聊以自慰自适的精神胜利法。这种看来聪明的“智慧”其实既不能引领人严肃对待人生的艰难、自觉承担人生的责任,也不能使人写出深入体验人生的大雅文章,而只会催生出一些自以为“智慧”的聪明文章。虽然京派作家们对这种聪明“智慧”和聪明文章颇为沾沾自喜故而长期执迷于其中,但冯至却很快意识到这种人生态度和文学趣味的无担当和不严肃,于是与之分道扬镳了。这或者就是冯至虽然写了《涩》这篇富于唯美趣味的文论,后来却不见下文甚至不愿再提它的原因吧。
冯至之所以能这么快从京派文人陶醉其中的聪明“智慧”里走出,那无疑得益于他为人为文的严肃品性——正是这种严肃的品性使他感到自己其实不能用周作人式的聪明“智慧”来唯美地回避“艰难”的人生。[14]
诗人一直以朴素的情怀、坚定的内心和严肃的品性去感受宇宙和人生,他的政治抉择其实正是他一以贯之的严肃的人生观的自然延伸,并没有如某些研究者所臆想的那样因为违心而产生痛苦,在本来如“有加利树”般自然生长的诗人身上,非要苦心孤诣地去寻找所谓矛盾、张力或裂隙,这何尝不是一种因为傲慢而产生的无知呢?
在晚年所接受的访谈中,冯至依然强调“诗创造新的美学同时也创造了新的伦理学”,他所指的“伦理学不是一般的道德,是指人与人的关系”,他依然认定“写诗,也不外乎是写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一个诗人不能离开他所处的时代。这个时代不是空洞的或抽象的,而是与真实的存在密切相关的,诗人的作品应是一个时代的心灵记录,也是一个时代的历史见证,比写的历史更真切一些”。[15]应该说,这是他对于自己一生文学创作的总结,也是他自然秉持的“关怀的诗学”①“关怀的诗学”系解志熙提出的一个诗学概念,在里尔克、冯至的诗作中有集中体现,参见西渡、解志熙:《关怀的诗学及其他——谈诗小札拾录》,《文艺争鸣》2015年第3期,第103-121页。的集中体现,在当下依然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