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蒙之
(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陕西西安 710119)
叙事研究作为一种通过叙事原理、原则与实践研究问题的交叉研究最早出现在文学研究领域,尔后发展为跨越人类学、历史学、社会学、哲学、心理学、医学等诸多学科领域的多元研究取向。20世纪后半叶,一些叙事学家认识到叙事性活动的本体论地位,提出了叙事结构可能是位于语言或心理结构之外的分享人类经验的方式[1]和“基本的人类心理模型”[2]等内生性叙事理论。嗣后,人类“倾向于将经验组织成叙事形式”[3],其是“一种组织和解释经验的先天图式”[4]、文化和社会连续性的主要媒介与传递知识和思想的通用形式[5],其创造意义并建立和维持社会群体及其文化[6]等叙事本体论观点得到进一步发展,总体持任何传播都是故事的共享、生活中人类对彼此的故事进行审视或达成一致或不能苟同的叙事元范式观点[7],叙事由此逐渐被提升到一种本体论层次。
从文学叙事研究开始,叙事逐渐从单一学科向多元学科转变,不断形成新的叙事研究视野,如认知叙事学、自然叙事学、女性主义叙事学、语言叙事学、电影叙事学等。叙事研究在传播学领域的一个重要进展,则是分析叙事效果及其机制的叙事范式与叙事传播理论。“叙事范式是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思想交织而成的结构。它像其他人类行为理论一样,寻求解释人类是如何达成相信和行为的。它与社会科学和人文主义理论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把叙事作为一种艺术、体裁或活动,而是作为一种范式。它超越了这些理论,提供了叙事理性(Narrative rationality)的新逻辑,这个概念适用于所有形式的人类交流。”[8]叙事传播理论(Narrative communication)聚焦于个人如何评估他们听到、经历和相信的叙事的真实性与说服性。在这一点上,叙事传播理论提出者沃尔特·费舍尔(Walter Fisher)深受伽达默尔“传播的过程不仅仅是行动,一种有目的的活动,一种符号的建立,通过它我将我的意愿传递给他人……这是一个生活共同体得以实现的生活过程”[9]404之观点的影响。尽管叙事传播理论提出时间已久并对西方尤其是美国的传播学研究影响颇大,但目前国内学界对叙事范式与叙事传播理论的介绍较少,系统性较弱,相关的应用研究亦没有展开。与叙事传播相关的文献主要有臧国仁教授等的《叙事传播》[10],其中对叙事传播理论进行了简单概括,亦有译著对叙事传播本体论进行粗略介绍[11],其余则多是对叙事传播理论的误解,将叙事传播作为随意性术语,与各种面向的叙事研究混用的情况也较为普遍。鉴于叙事范式与叙事传播理论具有本体论、方法论等多重价值,对研究社会生活与传媒领域各种叙事文本的传播逻辑具有理论透镜与方法论功用,本文试图对其做系统阐述,以解决长期以来被误解和忽视的问题。
叙事是用故事形式来表达信息,将经历组织成有意义的事件,促进知识传递,延续社会制度,传授行为和价值观。20世纪80年代初,美国传播学者沃尔特·费舍尔首次提出“叙事人”(Homo narrans)的概念。他认为日常生活中几乎所有的传播都以提供事件或讲故事的形式运作,人类本质上是讲故事的动物。[12]与乔治·赫伯特·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把人定义为“符号的动物”、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把人定义为戏剧性动物一样,费舍尔深受哲学家阿拉斯代尔·麦金太尔(Alasdair MacIntyre)提出的“人在他的行动和实践中,以及在小说中本质上是一个讲故事的动物”[12]之观点的影响,从而提出了人类是“讲故事的动物”[12]的观点。而叙事又具有自己的范式,叙事范式关注人类通过讲故事来理解和解释周围世界的现象,认为人类体验和理解生活的方式是把其作为一系列正在进行的具有冲突、人物、开始、中间和结束诸元素的叙事。“符号性的行动——言语或行为——对于那些生活、创造或解释它们的人来说具有顺序和意义”是叙事范式的核心立场。[13]58
费舍尔主张人类传播活动中存在叙事范式(Narrative paradigm)和理性世界范式(Rational world paradigm)两种类型,他使用“范式”而不是“理论”,是因为“范式”比“理论”的外延更大,能从根本、宏观的视角定位人类叙事传播活动的本体论意义。[14]在其理论视野中,理性世界范式和叙事范式各司其职,理性世界范式使用逻辑和论证把握世界,而叙事范式则用来传播价值观、意义和伦理。现实生活中,个体以叙事模式理解社会并在叙事框架下做出决定和行动,不是完全依照证据、事实、论据、推理和逻辑来进行。[12]叙事是一切传播的基础,通过叙事行为,人类社会生活中抽象的规则、原则和概念获得了完全的可理解性。所有形式的人类传播从根本上可以看作是故事,是对受时间、历史、文化和角色等方面影响的世界的解释。
理性世界范式认为,一个论点(argument)只要是符合逻辑的便最有说服力,一些陈述由于与真知(True knowledge)的关系而优于其他陈述。理性世界范式秉持如下假设:第一,人本质上是会思考的生物,他们的知识基于证据和推理;第二,理性的推理反映了知识、理解以及结论是如何形成的;第三,推理的质量决定了论点是否被接受;第四,世界是一组组逻辑难题,可以通过推理来解决;第五,人类的决策遵循合理性和逻辑性的特定标准,合理性是建立在证据的质量(quality of evidence)和形式推理过程的基础上;第六,世界可以被理解为通过推理揭开的逻辑关系。[15]
亚里士多德认为,技术逻辑(形式结构)和修辞逻辑(结构)是理性的起点。[13]24-29技术逻辑在强调逻辑形式的有效性时,借助其前提的真实性可以达成对世界的真实主张,修辞逻辑依靠固定的形式结构进行推理,它建立在“可能”而不是“真实”的前提下,得出的结论是语境性的,并与个人的信仰有关。[13]48技术逻辑相对于修辞逻辑来说具有普遍优势,随着向经验主义的转变,技术逻辑逐渐转变为越来越抽象的形式。[13]36-37“技术逻辑以真知为目标,它们的程序和标准是正式的和脱离语境的,结论是泛历史的,总是正确的和无处不在的。修辞逻辑学处理可能性知识,它的结论是有时间限制的、偶然的、平民的和文化的。技术逻辑学把论证看作推理或蕴涵,修辞逻辑学关注的是与个人进行辩论和推理。”[12]技术逻辑与修辞逻辑这两种逻辑加在一起,构成了人类理解世界的有效理性世界范式和推理说服形式。
亚里士多德主义的理性世界范式假定人类根据逻辑论证、证据和推理来做决定。在审慎思考人类传播行为后,费舍尔批判了亚里士多德主义的理性世界范式,质疑传播者的权威、逻辑等原则在传播中的实用性,认为理性世界范式的缺陷在于其错误地将逻辑与神话分离,将推理与想象分离,将事实与价值分离。在实际生活中,不存在没有价值立场的信念、主张或行动,因此理性世界范式在解释日常传播问题时至少是不全面的。叙事是日常传播的基础和主要方式,人类通过讲有说服力的故事来进行日常传播,而不是构造逻辑论证。在批判单一“理性世界”的基础上,费舍尔重新定义了理性或者说拓展了理性的外延,从而增补性地提出了“叙事理性”(Narrative rationlity)的理性观。他认为叙事理性比传统形式的逻辑理性更全面,能够更充分地解释和理解人类的生活经验。传统的理性观念只包含了论证等技术逻辑和修辞逻辑形式,严重忽视了叙事理性的价值和功能。[12]叙事理性的观点挑战了传播在形式上是辩论性的(argumentative)、交流必须符合非正式或正式逻辑的理性标准[16]58等传统理性观念。
传统的理性世界范式存在的主要问题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第一,理性世界范式排除普通人的一般特征,即普通人必须学习推理——能够胜任论证的能力——以逻辑和修辞的方式进行传播和说服,而那些没有受过较好教育和训练的人在创造意义方面的能力是处于不利地位的。[12]推理要求受众必须具有胜任论证的能力,受众必须掌握逻辑和修辞方式,而叙事则全然不同,即便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都能理解叙事并创建意义。[17]与理性世界范式相比,作为生活传播实践的叙事范式更有可能影响人类的信念、评价、意图和行动。叙事范式基于普通人的生活经验,因此更容易被接受和理解。第二,将话语论辩作为理性世界范式的标志,会在传播中产生许多重大问题,传统理性观不能有效地解释虚构性话语为什么具有说服效果,无法说明许多诗歌的“叙事理性”特征。[16]58诗歌、散文、小说都可能说服人、影响人、激励人,这些文本的说服效果显然不是主要出自于推理。第三,由于强调专业知识的要求,传统的理性世界范式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精英主义。“传统理性意味着某种等级制度,在这个社会中,有些人有资格进行判断和领导,而另一些人则应该遵循。”[16]66第四,理性世界范式无法解决人类传播中的价值观的基本问题。其失败之处在于其不能解决相互竞争的价值观冲突[16]108,在面对激烈对立的价值观冲突时,推理和论证的说服力量是有限的。
在观察和深度思考的基础上,费舍尔提出了一种全新的认知与假设:第一,人类本质上是讲故事的人;第二,人类决策和传播的模式是“充分理由”(Good reasons);第三,对“充分理由”的判断由历史、成长经验、文化和人物特点等各种因素所决定;第四,叙事理性是由人作为叙事生物的本质决定的;第五,世界是一系列的故事,个体必须从中选择,以便在不断发展的过程中过上美好的生活。在日常生活中,人类是通过讲述故事而不是展示事实和数字来传播。叙事不仅用于讲述故事,也用于争论观点、传达信息或提供解释。[17]人类不是以离散、断裂的数据形式而是以连贯的叙事形式理解事实和经验,人类的行为动机不仅仅存在于逻辑推理之中,还存在于理由、价值的判断与理解中。[12]
正是奠基于叙事本体论思考问题的方式,费舍尔提出了叙事传播理论。如果叙事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处理经验的方式,那么叙事与逻辑或修辞形式的说服以及传播的关系是什么?为后者增添了什么?费舍尔建构了一个由叙事可能性(Narrative probability)和叙事忠实性(Narrative fidelity)构成的叙事传播理论模型。
叙事连贯性自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肇始,就被无数学者用来分析叙事问题,意指故事各个部分的契合程度,有关叙事主题的大多数跨学科研究都绕不开叙事的形式或结构特征,叙事传播理论也把结构特征视作叙事传播效果达成的首要因素,费舍尔用“叙事连贯性”(Narrative coherence)的概念命名叙事理性形成的形式特征,“连贯性”与“叙事可能性”(Narrative probability)同义,表明故事在形式上的合理性特征。叙事连贯性包括论证或结构连贯性、材料连贯性以及人物性格连贯性等。[13]47结构连贯性(Structural coherence)指叙事的各个部分(结构)连接在一起,也即叙事中的卯榫结构。材料连贯性(Material coherence)指这个故事与其他故事或其他已知信息的一致性。人物连贯性(Characterological coherence)指角色的可信性,要求角色在故事中始终如一地行动。当接到一个叙事文本的时候,受众会思考该故事在形式上有没有矛盾之处,故事是否能够有机连结在一起,故事看起来是否可信,重要细节有没有矛盾,角色的表现和思考是否始终如一等问题。[8]一般来说,受众倾向于相信那些人物的思想、动机和行动具有连续性的故事。如果受众觉得故事中的某些元素不属于某个特定的故事,某个角色的行为方式不一致,就会难以接受其论点,即使该论点在事实上可能是正确的。[13]47
在面对主题与寓意相互冲突的两个故事的时候,受众通常会接受那个叙事连贯性强的故事。克里斯·里德奥特(J.Christopher Rideout)发展了费舍尔的叙事连贯性分析策略,将连贯性细分为内部一致性(Internal consistency)和故事完整性(Completeness)两个维度。[18]内部一致性旨在分析故事的各个部分是一致的还是表现出矛盾性,故事完整性要求故事必须包括所有构成部分,无论其是由显性还是隐性构成。一个故事可能具有内部一致性却不具备叙事完整性,或者反之,这两种情况都让受众难以接受故事为真。在这两个维度之外,克里斯·里德奥特还提出了叙事对应性(Narrative correspondence)的概念,意指受众将叙事与其他故事进行比较的行为。如果叙事与受众的储存故事(Stock stories)存在相似性,故事就会被接受为合理。储存故事为受众评估故事提供了参考框架,“人类获得评估叙事可能性的能力并不是天生的,而是通过把每个故事拿到人类自己经历的镜子前,即人类所经历的故事”[19]。受众将自己看到的故事内容与一系列叙事模型进行比较,这种对应的叙事模型让其快速理解叙事并提供了对叙事的判断和评估。需要指出的是,叙事对应性不是“基于事实”的故事的实质特征,而是叙事的形式特征,它与原始脚本具有结构上的相似关系而非真确发生。
如果叙事也如形式逻辑一样具有理性说服力,那么仅靠叙事连贯性的形式特征就能实现叙事理性吗?假设两个以上的叙事版本中包含竞争性关系,其连贯性、内部一致性、完整性、叙事对应性等形式特征相当,受众会选择接受哪一个版本呢?叙事传播理论指出,一个好的叙事除了叙事连贯性特征之外,还应具有“叙事忠实性”(Narrative fidelity)的属性。
叙事忠实性关系到故事的“真实性”与“充分理由”相符的程度,当个体认同他所看到的故事时,叙事忠实性就产生了。叙事忠实性关涉“他们经历的故事是否与他们所知道的真实生活中的故事相吻合”[16]64的问题。叙事忠实性评估的不是抽象普遍性的真理,也不是由现实转化的逻辑命题,而是一个故事实质性价值的问题。忠实性检验的是这个故事在受众心中是否“成真”,即故事与读者所经历的其他故事是否存在于同一层面上,叙事内容“是否代表对社会现实的准确断言,从而构成了信仰或行动的充分理由”[16]105。
叙事忠实性评估通常由以下五个方面的问题构成。第一,故事声明的事实陈述是否真的是事实?第二,故事是否遗漏或扭曲了相关事实?第三,故事使用了什么推理方式?第四,故事的论点是否与人物的决定相关?第五,故事整体是否解决了重要的现实问题?那么,叙事忠实性要忠于什么对象才具有说服力呢?叙事传播理论给出的回答是:社会现实。一个故事具有说服力,是因为其涉及实质性(substantive)内容。实质性内容从根本上来说应该是一个客观对象,在将叙事忠实性描述为叙事传播的实质属性时,必须避免诉诸于真相(truth)之类的抽象的客观主义陷阱——对实质性的判断部分取决于受众的认知。受众基于自己持有的对社会现实的看法,采用特定的相关性、因果性、一致性和先验的议题对忠实性进行判断。“任何故事,任何修辞性的传播,不仅表达了关于世界的某些东西,它还暗含了一个受众,一个以非常特殊的方式构想自己的人。”[12]世界上并不存在唯一客观的“事实”,对忠实性的判断受到受众主观认知的影响,即对一个故事是否忠实于现实的判断是由受众的经验决定的,不存在一个唯一的、固定的、抽象的忠实性判断。
叙事传播理论在解释虚构叙事的时候依然富有解释力。“叙事的力量并没有因为读者或受众知道故事是虚构出来的而减弱。”[20]叙事传播理论不否认个体可以持有错误的真实经验认知与价值观而导致的传播效果。[12]虚构性的小说、电视剧、电影甚至假新闻因为被受众“认为”符合“叙事忠实性”特征,也能达成说服效果。在此需要厘清的是,叙事理论中的“储存故事”与“叙事忠实性”是有区别的。尽管对忠实性的判断具有一定的主观性因素,但叙事忠实性重在强调叙事内容的实质性特征,本身是所叙故事的构成部分。叙事对应性是一种结构化的形式过程匹配。“储存故事”是受众知晓的发生在生活中的真实存在过的故事,其有效性取决于它们与受众的心理或社会传播模型的对应关系,是外在的参考和对应,本身不是所叙故事的一部分。
除了实质性属性,叙事忠实性还包括了“一种什么是好的和什么是合理的感觉,……以确保人类意识到他们所坚持的价值观”[21]的充分理由。“充分理由”关注信息中蕴含的价值观与受众自身经验的一致性、适当性和正当性现象。叙事传播理论认为,一味强调纯逻辑理性是不全面的,逻辑理性并不总是能解释为什么人们信仰自己所做的事情。在社会生活中,人们往往是在“充分理由”的基础上形成信念并做出决定的,因此,讲述基于“充分理由”的故事比数据、证词和逻辑更具说服力。推理可以导致理性决策,“充分理由”则可以解释非理性决策。尽管人们可以相当客观地看待信息中实际存在的价值,“但是当个体转向相关性、效果、认同和理想性的问题时,越来越多的‘主观性’进入评估”[13]119。
大多数的社会理论在解释人类行为时往往会忽视价值观的作用。费舍尔深受伽达默尔作品的启发,伽达默尔认为,“理性只存在于具体的、历史的关系中,即它不是自己的主人,而是始终依赖于它运作的特定环境”[9]245。人类交往并不总是以明确的推理形式表达,任何信息如果被视为“接受或遵守该传播所产生的建议的正当理由(warrant)”,则可构成“充分理由”。[21]“充分理由”与叙事文本中的价值观具有同构性,包含以下五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故事中嵌入的价值观是什么?第二,故事的价值观与受众支持的价值观之间的联系是什么?第三,可能导致受众坚持支持的价值观的结果是什么?第四,故事的价值观与受众的价值观的一致性有多大?第五,故事的价值观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人类经验中可能达到的最高价值?[21]受众倾向于接受与其价值观和信仰相匹配的故事,当一个故事为受众提供“充分理由”来接受它的寓意时,这个故事也将最终指导人们的行动。“人类有一种自然的倾向,喜欢真实和公正的”[12],大多数人会坚持“真理、善良、美丽、健康、智慧、勇气、节制、正义、和谐、秩序、交流、友谊以及与宇宙合一”[13]187-188的价值观,受众能否接受一个叙事文本,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故事的“充分理由”在多大程度上与其赖以生存的理想价值观相符。
叙事范式是本体论,叙事传播理论是认识论,同时其理论模型也是一种分析故事说服力的方法策略。在本体论上,叙事范式认为所有的人类传播都可以被看作是叙事活动,技术手册、物理讲座、论证、绘画、电影、非语言交流和对话,这些形式都由一系列的事件构成并且被受众赋予其意义。既然人类的传播活动是叙事本体的,叙事传播理论又发展出了解释故事质量和说服效果的理论模型,一个叙事文本的质量、说服效果自然可以用叙事传播理论来进行检视。
“任何建构只有在它能够被应用的时候才是好的,并且对实际的文本和实际的经验提供令人信服的和有用的理解。”[8]循着这种对理论功用的期待和要求,费舍尔开创性地把叙事传播理论运用到公共道德争论、史诗、政治传播、哲学对话、历史写作等文本的叙事分析上。费舍尔将叙事理性应用于包括罗纳德·里根的演讲修辞、《推销员之死》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以及柏拉图和苏格拉底之间的哲学讨论等叙事文本中,他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上述文本在各种情境中的叙事连贯性与忠实性问题。他通过对核战争争议关键方面的扩展分析以及对《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分析,论证了叙事范式的可行性及其理性概念。[12]他应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高尔吉亚篇》中苏格拉底与卡利克勒斯的辩论,分析过程聚焦的不是苏格拉底和卡利克勒斯所讲故事本身的真实性,而是两者的连贯性与忠实性程度。他分析后发现,苏格拉底和卡利克勒斯两人都发现彼此所讲的故事缺乏叙事可能性(连贯性),不仅因为它们看起来相互矛盾,还因为它们与已有的故事(忠实性)不一致。[8]
费舍尔应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了美国政治中的“美国梦”叙事。在他看来,“美国梦”包含“物质主义神话”和“道德主义神话”两条次级叙事线索,这两条线索分别代表了保守和发展的美国叙事,并且这两种叙事一直存在激烈的斗争,[22]叙事主题与线索的优劣是被叙事连贯性和叙事忠实性定义的。叙事传播理论还能很好地解释科学文本。“无论从科学、哲学还是法律上对事件进行多么严格的论证,它始终都是一个故事,都是由历史和文化决定和人的个性行为基础塑造的对世界的某些方面的解释。”[16]49没有任何形式的人类交流是纯描述性的,因此像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这样的作品都可以和总统演讲或流行电影一样通过叙事传播理论进行解读和评价。[8]尽管评估文本的标准有所不同,每种交流形式的“充分理由”也各不相同,但生成叙事理性的连贯性与忠实性原则却适用于所有作品,甚至科学话语也可以利用叙事范式及其逻辑进行解读和评价,费舍尔应用叙事范式分析詹姆斯·D·华生和弗朗西斯·H·克里克提出DNA双螺旋模型的科学文章的叙事原理[23],就是一个理论应用的范例。
叙事传播理论为学科提供了一个系统的观察、理解、分析媒介文本的方法体系。自从叙事传播理论提出以来,不断有跨学科的学者应用该理论展开学术研究,探索其作为哲学范式、理论透镜、方法论以及分析方法与策略的适用空间,检验其作为一套范式、理论、方法的系统性与广泛适用性。在政治传播研究领域,班斯利(Charla Faye Bansley)等人对2013年弗吉尼亚州州长竞选的电视广告的分析表明:保守派的共和党在传播中大量使用理性修辞、统计数据和事实,仅仅使用了17%的叙事;民主党候选人全部采用叙事材料进行宣传,66%的内容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研究发现,不重视叙事可能是共和党在6次选举中有5次失利的原因。[24]香农·道尔(Sharon Dowell)通过对1941年12月8日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关于珍珠港事件的讲话、1995年4月23日比尔·克林顿总统关于俄克拉荷马城爆炸事件的讲话以及2001年9月20日乔治·W·布什总统关于恐怖袭击后的讲话等3场总统危机演讲的分析发现,叙事传播理论决定了成功演讲的特征,揭示了成功故事的内部机制和力量,该研究开拓了关于总统危机传播的研究视角,强调了叙事传播在创造共同意义、定义历史和制定未来政策方面的重要作用。[25]
卡特里尔(Katriel)和申哈尔(Shenhar)应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了叙事在以色列西岸定居点建设中的作用,分析发现,自力更生、忍耐、勇气和牺牲等价值观的叙事主题帮助以色列人实现了建立新定居点的壮举,而“以色列人是一个在移民过程中寻求安全庇护的弱势群体”的叙事则不太受欢迎,自力更生和牺牲精神的叙事之所以得以延续,是因为它在定居者生活中更为真实(忠实性)。[26]与以色列西岸定居点叙事的两个版本系相互竞争不同,克里斯托弗·卡尔迪罗(Christopher T.Caldiero)应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了关于2001年9月11日恐怖袭击的叙事模式,发现新闻的叙事模式可以分为个体和集体叙事、替罪羊叙事、预防叙事、想象叙事与反思叙事等五个类型。在上述五种类型中,叙事都具有连贯性、忠实性的特征,由此五种叙事版本得以成立并由此生成不同的观点和意义。[17]
在家庭传播研究领域,托马斯·霍利汉(Thomas A.Hollihan)和帕特里夏·赖利(Patricia Riley)采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了“严厉的爱”(Toughlove)父母支持小组的叙事行为。这些父母都育有行为不当或犯罪的孩子,参加成员创造了一个强有力的“失败的不是父母,而是孩子”的具有连贯性的故事,让孩子们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该父母支持小组的叙事主题最后落实为更传统、更严格的育儿形式的“充分理由”,并为父母们制定了一套行动方案。[27]在商业传播领域,叙事传播理论被用来分析广告和公共关系传播中的叙事质量和效果。特雷克斯勒(Trexler)根据叙事范式分析了苹果、安卓、耐克和罗纳德·里根四个案例品牌获得成功的原因以及叙事在广告中的作用。[28]斯塔茨(Stutts)等人应用叙事连贯性、忠实性与充分理由的分析框架评估消费品牌叙事是否会受到消费者的欢迎,他建议通过查找与公司信息相矛盾的价值观和生活经历所产生的难以置信的故事,寻找与潜在的消费者接受品牌有冲突的来源。[29]斯蒂芬·赫斯科维茨(Stephen Herskovitz)等学者认为,建立品牌忠实性的方法是做好品牌叙事,企业应该投入巨资创造好故事,那些没有讲述令人信服的品牌故事的公司,无论在受众的理性需求还是情感需求方面,都可能成为易被外部因素破坏的短期品牌。[30]
叙事传播理论也可以用来分析法律文本。克里斯·里德奥特发现法律审判也是一种叙事,律师们采用叙事传播策略建构案件。一般的法律文书存在两条主线,一条由叙事主导,另一条则由逻辑推理主导。叙事是事件、人物、背景、行动和动机的组合,推理则是证明或被拒的命题逻辑,法律文书中法律故事的连贯性(一致性和完整性)极大地影响了文书的说服力。[18]法律领域一些其他的研究也佐证了这种分析,当事人在审判中陈述的故事越连贯,陪审团成员越有可能接受当事人的故事(与证据信息内容无关),证明了叙事有时可能胜过证据。[31]
在健康传播领域,奎特(M.W.Kreuter)等学者发现,癌症控制中的叙事具有克服阻力、促进信息处理、提供代理社会关系和解决情感问题的功能。[32]梅根(Meghan Bridgid Moran)等人测试了叙事电影和非叙事电影在改变人们对子宫颈抹片检测的感知和行为方面的有效性,结果呈现出叙事性电影在感知和行为方面产生的变化更有效。[33]戴安娜·威特梅尔(Diane Witmer)探究了“匿名戒酒会”为何成为成功的嗜酒者互诫协会的原因。威特梅尔收集了成员们的酗酒和戒酒故事,发现叙事过程中的“充分理由”是这个协会成员保持高度节制的原因,这些故事定义并验证了讲故事(充分理由逻辑)促使所有成员保持节制的有效性。[34]除了叙事连贯性,叙事忠实性可以是人类心理健康的一个重要方面。“他人写的文学价值的故事可以用于治疗,帮助人类讲述他们的个体故事。”[35]如果个体在文学角色中看到了自己的某些东西,如果这个角色的处境对他来说是真实的,那么围绕这个文学角色的叙述可以帮助这个个体更好地理解自己的生活和处境。
篇幅所限,本文不便展开回顾叙事传播理论在跨学科领域的诸多相关研究,仅选取部分研究文章以呈现该理论的跨学科分析用途与前景。按照叙事范式作为社会本体论地位的主张,绝大多数的艺术、人文、社会科学甚至自然科学文本和话语都具有开展叙事传播分析的可能性。在跨学科的叙事传播研究与分析实践中,与之相关的分析策略也逐渐成熟和定型。
叙事传播分析不仅能够阐明故事中的信息是什么,还能阐明这些信息对人类信仰和行为方式的潜在影响,它为传播学的内容研究和效果研究提供了一个无可替代的观察路径和分析方法,可以用来分析各种叙事文本的有效性。无论是政治宣传、电视节目、商业广告、电影,还是连环漫画、歌曲、音乐视频,以及近年来不断迭代的新媒体文本形式等,都可以通过叙事传播的理论透镜来进行传播前的内容策划、完成阶段的故事内容分析以及事后的传播效果评估。叙事连贯性强,叙事忠实性高,则传播效果强,说服效果好;叙事连贯性弱,叙事忠实性低,则传播效果弱,说服效果差。通过对以往研究文献中研究方法的梳理,我们可以得出一些共同的分析步骤与策略。
第一步,选择叙事文本。文本必须满足以下要求。首先,叙事必须提供至少两个事件,两个以上的事件才能构成一个叙事。其次,文本中的事件必须按时间来组织,也就是说文本必须提供一系列事件,这些事件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或者以其他方式连结,它们之间必须有某种时间上的联系。再次,事件之间一定要存在因果关系,即早期或者后期事件之间一定存在某种因果关系或者某种意义上的联系。因果关系可以描述某些早期事件是如何导致后期事件的,但有时候早期事件并没有引起后期事件,而是后期事件发生的必要条件。最后,文本必须呈现一个统一的主题,故事必须有开始、结束、背景、角色以及角色的行动,这些要素联系在一起共同构成叙事。
第二步,制定分析策略。研究者一般通过描述、解释和评价三个维度来分析一个叙事文本,从描述故事背景、人物、叙述者、事件、因果关系、时间关系以及受众开始,根据故事的寓意来解读和评估它们。首先,分析背景。研究者要描述故事的背景,审视故事背景的连贯性和忠实性。其次,分析角色的身体和心理特征。即分析他们的身体或心理特征是否会随着故事的发展而改变,他们的行为和特征是否可以预测。再次,分析叙述者。故事有时直接传达给受众,在这种情况下,受众只能看到行为,没有附加评论,然而某些时候,叙述者调解事件,为受众提供了事件和人物的解释。第四,描述事件。研究者既要寻找那些不能忽略的重大事件,同时也要注意那些不一定会影响事件本身但会增加事件的广度和深度的小事件。研究者要同时考虑活态事件(表示动作)和静态事件(表示状态或条件),描述因果关系。第五,分析时间关系。从时间关系的角度来分析事件顺序是否是合理组合的,也就是说,一件事自然地导致另一件事或者聚合关系(倒叙和闪回)。第六,分析故事的目标受众的态度和价值观是什么。第七,解释故事传达的主题,确定故事传达了什么样的寓意。
第三步,综合评估文本。对受众来说,叙事文本寓意与有效性的潜在关系是什么,一个叙事文本对受众来说有没有传播力与说服力、是否能够制造认同,这需要从整体上分析文本在形式上的连贯性与内容方面的忠实性,尤其要关注叙事中的价值观因素与受众的契合度。叙事的结构关系是理解故事说服力的关键。无论真实度如何,叙事连贯性都会极大地影响文本的可信度。叙事要具有说服力,还必须具有叙事忠实性。忠实性涉及叙事中的真实经验与价值观判断。当受众被故事说服时,这个故事在形式上必须是完整和连贯的。认同感包含在个体对真实性的反应中,当个体接受一个真实故事时,判断依据的是自己的真实经验。当个体认同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和主题时,就代表其认为角色的行为是令人钦佩的、有价值的与合理的。研究者需要思考:故事的结构合理吗,有没有脱节的部分,有没有情节逻辑断裂的现象?故事的细节符合受众对现实的观察吗?受众是否认同故事角色行动所秉持的信念或行为,是否会受到角色的影响?通过对叙事传播文本连贯性、忠实性与“充分理由”等三个分析维度的审视、描述、分析和评价,分析者最终形成对一个叙事文本总体上的文本质量和传播效果评价。
人是讲故事的动物——是费舍尔对“人性的本质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他在理性世界范式之外发现了叙事范式,在逻辑理性之后发现了叙事理性,断言所有正常的人类话语受制于叙事理性的检验,从叙事范式的角度提供了解释和评价人类传播方式的机制。叙事范式、叙事传播理论更广泛、更全面地说明和解释了人类日常的传播经验,其超越归因理论、平衡理论、建构主义、强化理论、社会交换理论和符号互动理论等许多传播理论的理由在于,其提供了一个评估受众是否坚持或接受某个故事的分析逻辑。[8]因为,前述理论都不能很好地解释人类在传播活动中的动机和价值观因素。
叙事范式与叙事传播理论挑战了哈贝马斯将公共领域界定为理性交流的话语空间的观点。哈贝马斯严格地排斥审美和情感的传播方式,认为传播的终结就是理解,理解行为需要在交往过程中进行辩论,而费舍尔认为人是讲故事的人。[8]哈贝马斯的兴趣是论证,费舍尔的兴趣是各种形式的人际交往。哈贝马斯的交往终结的概念是理解,费舍尔的交往终结的概念是叙事。[8]叙事范式进一步证明了人类传播的意义与价值大都是通过不太正式的叙事传播创造的,很多时候是通过讲述故事而不是通过提供证据或构建逻辑论证来实现的。
需要着重强调的是,叙事范式与理性世界范式是人类传播活动的两种不同面向,两者是共存的关系。费舍尔在回复学者罗兰·罗伯特(Robert C.Rowland)的质疑时特别指出:第一,叙事范式不否认修辞,只是为“创作、编纂、改编、再现和接收的符号性讯息提供一种全面的解释”;第二,和其他形式(如论证)和体裁一样,人类通过经验叙事建构了社会和世界;第三,叙事范式并不否认修辞学、哲学、自然科学等传统体裁的效用,但无论哪种话语都是在讲述故事,叙事范式可以用于解释它们;第四,叙事范式并不否定推理的传统,只是否认理性只存在于形式推理或论证形式的话语中的观点,也拒绝接受任何否认或忽略价值观的人类传播观点;第五,叙事范式并不否认权力、意识形态、歪曲等因素会影响传播实践,但是,无论上述因素存在如何,决策和行动都是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不断发生的故事中。[36]要之,费舍尔无意否定逻辑理性,而只是想提出一个“适合所有形式的人类传播”的机制。只要叙事传播具有连贯性、忠实性以及充分理由等特性,就有助于增强而不是否认理性。
叙事范式遭受的最主要的批评是叙事范式并不像费舍尔主张的那样普遍。费舍尔认为所有形式的人类传播话语都可以被视为叙事,甚至将叙事范式应用于传统意义上不具有叙事特征的文本,由此造成叙事范式边界的无限扩张。罗兰·罗伯特曾采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过图书、短片与寓言科幻小说,发现叙事范式不太适用于没有明显叙事特征的话语和文本。[37]这项研究也并未否定叙事范式的基本假设,只是证明叙事传播分析只适合特定文本,这个理论的适用范围要比费舍尔宣称的小。费舍尔试图提出一种统一的、具有广泛适用性和解释力的叙事传播理论,然而现实情况表明,一种理论必须有自己的解释边界。有效发展叙事传播理论、应用叙事传播理论分析叙事文本的最好方式,是让其适用于符合叙事模式的文本,以避免破坏叙事范式与叙事传播理论的范式价值、理论透镜作用与分析策略的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