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长与〈山海经〉》中的三个鲁迅

2020-02-24 15:42朱崇科
关键词:长毛阿长少爷

朱崇科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2)

引言

阿长这个人物角色在鲁迅的作品中颇具代表性,哪怕是《朝花夕拾》单个集子就多次出现过,比如最集中的名篇《阿长与〈山海经〉》创作于1926年3月10日,发表于是年3月25日《莽原》第1卷第6期;《狗·猫·鼠》(作于1926年2月21日)提及了作者关注/喜欢的实际上惨遭长妈妈不小心踏杀的隐鼠事件;《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1926年9月18日作)则有长妈妈讲故事的场景。当然如果拓展可能的关联性,《怀旧》(1911年冬作)则涉及了“长毛”的故事与对话,可以视为用女体对付大炮的拓展。而在《谈皇帝》(1926年2月17日作)一文中鲁迅则提及,“往昔的我家,曾有一个老仆妇,告诉过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对付皇帝的方法”[1]。这里的“老仆妇”按照逻辑推论,应该是长妈妈。

易言之,从绍兴到北京,再到厦门,长妈妈都是鲁迅笔下涉及的人物,某种程度上说,也可谓鲁迅感情空间内部的一个情结(complex)。相当耐人寻味的是,《朝花夕拾》中并没有专节叙及现实中和鲁迅相依为命、让鲁迅爱恨交加的角色——坚韧但也给鲁迅造成伤害的母亲,而是浓墨重彩描绘了来自民间底层让鲁迅既可能轻视,又转而尊敬和一直亲近的长妈妈的形象。从此角度看,这对鲁迅拥抱民间同时又批判底层劣根性的理性思考是一个情感补偿。

相较而言,《阿长与〈山海经〉》看起来并不晦涩,相关研究的焦点往往就是阿长与《山海经》,当然背后的焦点则是鲁迅。不必多说,鲁迅之于《山海经》,既有喜欢乃至渴望,又对之有专门的研究,比如在《中国小说史略》有关《山海经》的论述中指出:“所载祠神之物多用糈,与巫术合,盖古之巫书也,然秦汉人亦有增益。”[2]而孙昌熙的《鲁迅与〈山海经〉》(《吉林师范大学学报》1979年第1期)一文有关此议题的研究达到了一个新高度:不仅梳理了鲁迅如何研究《山海经》,更详细探讨了鲁迅先生如何利用其中的素材进行再创作,包括《故事新编》中的神话传说(尤其是《补天》《奔月》《理水》)、旧体诗词、杂文书写等等。当然,也有论者论及鲁迅此篇文本的诗学技艺,尤其是作为散文写作名篇的“形散而神不散”,“这里的材料,虽然丰富纷繁,但始终是为人物的塑造这个中心的。乡风民俗和民间传说的叙述是为了刻画长妈妈的性格,隐鼠是为了表现作家对长妈妈的情感的波折的,《山海经》是为了展示长妈妈对孩子的关爱以及在作家人生道路上的重要,其他书籍是为了衬托《山海经》的重要而记的。表面上似乎很散,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其实是精心编织,有条不紊的”[3]。其中也有值得继续反思的地方,简单而言,鲁迅的叙事散文情节有曲折,有些小说却又去情节化而更多是横截面或情感抒发,这呈现出20世纪20年代鲁迅创作的文体越界问题。

也有论者看出了《阿长与〈山海经〉》中有两个鲁迅,而且之间呈现出引人注目的张力,而张力之产生则可能是缘于两个鲁迅的纠葛。所谓两个鲁迅,一是面对底层人民时作为启蒙者的鲁迅,一是对底层人民充满无以言说的温爱的鲁迅。而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后者似乎时时刻意要压倒前者[4]。实际上此论点还可扩充,在我看来,《阿长与〈山海经〉》中至少包含了三个鲁迅:少爷视域、中年心态与启蒙的调试。作为一个回忆性文本,里面既有过去,又有现在,同时也有对未来之路的思考。从此角度看,阿长已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而是立体鲁迅的情感出口、精神载体与未来调整凭借。

一、少爷视域

在《呐喊·自序》中,鲁迅颇有感触地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5]。言下之意,他亦有自己少年时的身份荣光和众星拱月之感,而其被残忍剥夺后却又同时感受到巨大落差之下的世态炎凉,这对鲁迅是毕生的创伤与感念,尽管有时会以开玩笑的方式重提。

(一)少爷身份

在有关长妈妈的书写中,鲁迅多次强调或至少凸显出其出身——少爷身份。在《狗·猫·鼠》一文中,他就写道,“长妈妈,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页244,卷2)。而到了《阿长与〈山海经〉》这里更是清晰可见且有所推进,“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一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页250,卷2)。尽管文本中不乏戏谑的成分,但实际上这身份相当重要——这其实就是在鲁迅创作中彰显其身份认同主动或被动转换的基点之一。

1.地盘感。无论鲁迅有怎样浓重的人道主义关怀,或者是彬彬有礼的称谓,或者是一种自嘲,但有一个不容忽略的事实是,长妈妈都是他的保姆。为此作品中常常可见的是从少爷视角生发的掩藏不住的优越感,就长妈妈名字的来历来说亦然,“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可以理解的是,被雇主挪借他人名称而命名的她也就成了服侍“我”的保姆,而即使年幼的“我”自然也有身份的比照感。对仆妇/下人的应有尊重度在年幼的孩子那里如果不是靠文化涵养克制或大人从旁提醒的话,往往是有限的。而反过来,孩童的一举一动却又可以映照出他的待人接物的真实态度。

按照儿童心理学或人类的一般文化传统逻辑,正在形成的未成熟自我或有身份的人对自己的空间感相对敏感,所以彼时的小少爷鲁迅对陪伴他作息的长妈妈成“大”字的睡姿,尤其是把他逼到一隅的做法的确相当不满,这其中既有对空间压迫感的反抗,又有对身份僭越的不满,他甚至找母亲诉苦,做过问询和提醒但也无效。即使提醒过长妈妈但还是无法改变现实,或者说她的身体还是顺应现实的考验而压迫了“我”的空间,上述文字描述中的主体苦闷显而易见。

但鲁迅显然又添加了其间的张力,貌似地位低下却占据更大空间的长妈妈讲述了自己面对长毛来犯时的巨大乃至神奇功能,而这种力量产生了很大冲击力足以让“我”的地盘感暂时得到控制,但又有新的变化,因为“我”知道实际上她又是杀死隐鼠的凶手(虽然不是故意的),却又因此对她充满了童稚式的不满,反正她的伟大功能对于“我”本人没有直接影响。

2.读闲书。《山海经》进入少爷鲁迅的视野不是偶然的,一方面是失去隐鼠之后的兴趣转移,而另一方面则是远房叔祖的绍介。当然,这也是不得不读书“学而优则仕”使命和责任之下的机动选择——跟科举应试训练的枯燥书单相比,更有趣的书还是可以读点并用作调剂。

《山海经》之于少爷鲁迅当然有着相当繁复的功能,我们可以从宏阔层面进行升华,此书提供了一个非常新鲜而有幻想性体系的神话世界,在论者看来,在这部粗陋的书里,鲁迅看到了相柳、夔、帝江、孰湖等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神异世界,而每一个神兽都有一个传说,都是中国先民的文化记忆与集体认知[6]。但之于少年鲁迅来说,《山海经》意味着和现实迥异的、具有丰富想象力和再造性的崭新世界,这本身既是对儿童天生的好奇心的满足,同时也是对现实世界的逃离、理解与返回、再确认的过程,因此“我”对此书的获取就变成了一种执念。

某种意义上,之于少爷鲁迅来说,他不仅不需要像农民出身的人稍微长大一点就要干力所能及的农活补贴生计,而且还可以安心读书,当然显而易见读书也是一种(文化)身份,书因此也成为大字不识的人尊重的物质载体,“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页254)。这才是令人感慨的地方,始作俑者的远房叔祖却过于疏懒、不便劳烦,而“我”本人因为读书过于忙碌而没有机会购买,恰恰是大字不识甚至把《山海经》误作音译“三哼经”的底层妇女——长妈妈办到了,这让少爷“我”更会大吃一惊且特别感动。

(二)少儿本性

需要明了的是,彼时的鲁迅毕竟是一个儿童,他更多呈现出儿童的心理特征、生活取向与价值关怀。因此,长妈妈作为其姆妈,无论如何兼具了多种功能。

1.被呵护。作为长子长孙、少儿的鲁迅彼时恰恰是被呵护的对象。某种意义上说,长妈妈部分承担了琐碎的母亲的角色:除了生活细节叮嘱,还有许多朴素而琐碎的地方民间规矩要立,在上述诸多文化寓意规定中,所谓元旦的福橘仪式其实更多是对新年伊始祝福的寓意和象征,的确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页252)。

论者指出,“爱和奉献的能力(首先是对母亲)以很多方式发展成为对感觉为好的、有价值的不同事业的奉献。这意味着婴儿在过去因为感觉到爱和被爱而体验到的享受,在后来的生命中,不仅转移到了与他人的关系上(这非常重要),也转移到他的工作和所有他觉得值得奋斗的事情上。这也意味着一种人格的丰富和享受工作的能力,从而开启了各种满足的来源”[7]。易言之,爱的传递无论是对于成长个体还是对于社会和谐都至关重要。无论如何,长妈妈将自己的爱无私地献给了自己的监护对象——少爷鲁迅,尤其是她其实也相当尊重被管理/服务对象的合理的主体意志,比如买他梦牵魂萦的《山海经》。

2.反束缚。不必多说,小朋友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玩耍了,前述元旦福橘仪式中,鲁迅写道,在“我”完成长妈妈预期的有关规定仪式后,“‘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欢喜似的,笑将起来,同时将一点冰冷的东西,塞在我的嘴里。我大吃一惊之后,也就忽而记得,这就是所谓福橘,元旦辟头的磨难,总算已经受完,可以下床玩耍去了”(页251-252)。两代人近乎完全对立的反应模式,不管这些仪式对于长妈妈所在成人世界及其文化传统意味着什么,此类文化程式之于少年儿童来说却是令人压抑的,“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页252)。

《狗·猫·鼠》中记录了有关隐鼠及其死亡的书写:“我”救下了一只隐鼠,它非常可爱,既有传说中的文人墨客需要的墨猴功能,又相当惹人喜爱,但最后不幸被长妈妈不小心用脚踏死。少年鲁迅对隐鼠的喜爱还反映出少儿对宠物的类比式宠萌,一方面是有善意和恻隐之心的惺惺相惜,另一方面却又呈现出控制和保护(更弱者)之下的自我成长。

论者指出,“理论上,未来是一个自由王国,所有事情都可能在这里发生,因此未来不同于过去,过去是一个永恒的、不可改变的必然王国,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未来往往是柔性可变的,过去则是固定坚实的,一经固定永不改变。相反,记忆政治的做法,常常是使未来与过去互换性态,至少人们是这样对待它们的。在记忆政治中,过去变得柔韧,可随意操控,极易被塑造和重塑,并且这些都是记忆政治的基本特征”[8]。不难看出,鲁迅有关长妈妈书写中凸显出的少爷视域可以部分彰显出鲁迅的“记忆政治”,他部分还原了少年鲁迅与长妈妈之间的张力与对比关系,借此既可以褒扬、感激长妈妈,又可以清理过去给他带来的不安感或愤怒累积。

二、中年心态

1927年5月1日于广州白云楼寓所书写的《朝花夕拾·小引》中,鲁迅先生写道,“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页235,卷2)。其中呈现出很强的落寞感,甚至暮年心态。在1926年3月10日北京时期的鲁迅其实亦有难以遏抑的悲愤与无力感,此时“三·一八”事件尚未爆发,但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而《阿长与〈山海经〉》中亦有轻微的中年心态,其中既有无奈、彷徨,也有回望中的自我反省,是的,即使长妈妈有不少缺点,那么她的真情与全力付出该受到批判吗?鲁迅的批判精神该指向何处?如人所论,“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那就是:鲁迅因为没有像阿长爱自己一样关爱她,充满了内疚与自责。这就是鲁迅许多作品中的深刻反省精神”[9]。

(一)可怜人

鲁迅先生对自我的定位有所谓的“中间物”意识,“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10]。而对阿长来说,她的身份、命运从头到尾更是可怜至极的“中间物”。

从她的头——名字开始。“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的名字,记得她自己说过,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页250)。“名不正,则言不顺”,阿长其实被“套牌”使用了不合身份(甚至是对应身体特征描述)的他人命名,却也只能如此,这可以反衬出她原本就是无关紧要的无名小卒。

从躯干——身心来说,她的矮胖身体除了“欺负”儿童以外,可资利用的价值不大,只是在自己编造或迷信传承的野史话语中有一席之地——女体(女阴)成为对付敌军大炮的降伏物,这当然也是迷信的功能性描述,“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页253)而在精神上,她不过是烦冗礼节、诸多禁忌的传承载体——传声筒,当然也是卑职无甚高论。从“中间物”的末端来说,阿长的接班人也是青黄不接——鲁迅写道,“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页255)。周作人在《鲁迅的故家》中提及,阿长死于光绪己亥,即1899年,“夫家姓余,过继的儿子名五九,是做裁缝的,家住东浦大门溇”[11]。可谓出身、死亡和继承的后续都令人唏嘘。

在《阿长与〈山海经〉》中,关于阿长费力买到的《山海经》的下落也令人感慨,“我”当然在后来也拥有了更多更好的版本,“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论者指出,“在应该卒章显志的地方写‘失掉’,不仅是借物写人,凸显对阿长的怀念,同时也更加拉开儿时与如今的距离,掺入了成人的‘我’对生命、时光的模糊与流逝感,而这恰恰是鲁迅写作《朝花夕拾》的真实心态之一”[12]。而从长妈妈的立场与角度来看,她的确是可以随同木刻版《山海经》一样失掉或消失的物化存在——“中间物”,因为实际上她也更多是缺乏个性的朦胧的社会性存在。

(二)诚与爱

出身底层的长妈妈,其实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比如她对“我”的监护,“又不许我走动,拔一株草,翻一块石头,就说我顽皮,要告诉我的母亲去了”(页250)。尽管她未必真正懂得相关礼节的来源、功能和可能缺陷,但她却真诚信奉,且让“我”认真遵守,以便享福免灾。

而她也会关心人,尤其是自己的小主人。听闻“我”特别喜欢《山海经》,即使告假回家休养也要抽空帮忙处理好,谁知道没有文化的她是如何克服困难买对这本书的呢?从以上角度看,长妈妈其实是以自己的全部或至少尽可能多精力关爱“我”,如人所论,“全文将以世俗礼数为中心的压抑和蒙蔽人性的世界,和以‘有画儿的“三哼经”’为中心的可以开发精神自由的世界,进行对比性的对接和并置。没有文化的粗人具有二重性,她既是民间文化的载体,又是人性不泯的见证”[13]。当然需要提醒的是,此处的民间文化也有其劣根性,只是经过时间淘洗之后的回忆视域下,变得不那么凸显,尤其是和鲁迅的小说和杂文的犀利批判性相比。

中年鲁迅回望儿童时期的经历与情感资源时,他既复原了正常认知框架下儿童的感受,同时又倾注了中年心态,其中既有无奈、自省的成分,同时又有状描底层人的苦难、粗糙及挖掘其拙朴性格的另一面。这对彷徨时期的鲁迅无疑也是一种反拨、安慰、激励乃至疗治——那个童年时期的关爱与暖意一直到世态炎凉的中年时期依然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三、启蒙的调试

1926年的北京鲁迅依然是一个启蒙主义者(如其所言,“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我怎么做起小说来》1933年3月5日作,卷4,页526),而在践行启蒙主义的过程中,也会因为个人际遇、情感梳理与启蒙对象的各种变化而带来新的调试。而《阿长与〈山海经〉》则是承载了这种调试的文本之一。

(一)俯视姿态

如果按照启蒙者——被启蒙者之间的力量流动,当然可能是互动或对流的,但若从势能角度看,启蒙者对后者往往是俯视的,《阿长与〈山海经〉》就有这样的常规视角。在具体操作时,鲁迅采取的策略更为复杂。那就是前述的少爷视域。

一方面,借助少年视角,鲁迅凸显了现代性新质(尤其是儿童的游戏天性和追求自由)之于陈旧传统的俯视观照,而作为传统(礼节)的载体的长妈妈则显然是其对立面,她有粗糙、守旧和缺乏独立思考能力的一面。当然,她亦有作为监护人进行反拨的另一面。但整体而言,少年的俯视呈现出启蒙者以新胜旧的决心与追求。

另一面,鲁迅又巧妙地利用了少爷身份,把启蒙者不太成熟的部分(比如傲慢)乃至缺点与少爷的脾气/习性结合起来,这样就彰显了启蒙的可能自反(self-reflective)能力,而其中的中年心态却又同时再现了底层的苦难与温暖,添加了“了解之同情”。

相当有意味的,鲁迅多次对儿童与成人世界的对立进行了类似的描述。在他早期的文言小说《怀旧》中,对于“长毛”也有和《阿长与〈山海经〉》近乎雷同的书写,《怀旧》中如此书写长毛砍了门房赵五叔的头然后丢给老妈子李媪,“少顷少顷,突有数十长毛入厨下,持刀牵吴妪出,语格磔不甚可辨,似曰:‘老妇!尔主人安在?趣将钱来!’吴妪拜曰:‘大王,主人逃矣。老妇饿已数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钱奉大王。’一长毛笑曰:‘若欲食耶?当食汝。’斗以一圆物掷吴妪怀中,血模糊不可视,则赵五叔头也……”(页229-230,卷7)而《阿长与〈山海经〉》则描述道,“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页252,卷2)。不难看出,鲁迅在创作时对某些记忆资源的习惯性挪用,而之间细微的差异却又可以反衬出后出文本《阿长与〈山海经〉》的成熟性与现代性,加上“小辫子”的细节描述无疑可以彰显出留辫与剪辫的复杂话语形构(discursive formation)——政治的、时代的、种族的以及文化的差异性。

不必多说,长妈妈此类的角色和身份无法理解“长毛”,它是指所有的土匪强盗和可能的闹事者(也包括革命,如果当时有的话)。从此角度看,可谓好坏不分。而《怀旧》中的儿童话语从整体上看,“儿童视角的采用使得《怀旧》活力四射,不仅仅激活了整篇小说,而且也让鲁迅超越了当时小说的诸多弊病而呈现出一种现代的因素来”[14]。但从对“长毛”的理解等议题来看,也是良莠不分、懵懂无知的,虽然也有不少童趣,“余思长毛来而秃先生去,长毛盖好人,王翁善我,必长毛耳”(页231,卷7)。但到了《阿长与〈山海经〉》时,这里的少年则有了现代新质,作为具有部分启蒙精神的他已经可以傲视老妪了,从中也可以看出鲁迅自身思想的演进。

(二)拥抱民间

恰恰是在重审自己的情感结构时,鲁迅也进行了启蒙的调试工作,《阿长与〈山海经〉》也在其中,最终他还是选择拥抱民间。

如前所述,长妈妈身上有着底层人士的脊梁气质——尽责、诚爱等等,这些都可以成为改造国民劣根性的基础品格。而她对《山海经》文本的成功购得也反映出她对知识权力的尊重和爱戴,而这种态度恰恰也可以成为新知识传播的基础。不容忽略的是,《山海经》中的插图,图文并茂,其实也是新旧并存的存在——图可以审视文,而文又可以深化图,更关键的是,图画作为和后来“幻灯片”之于留学生鲁迅的震撼性功能具有神似之处,它具有直接的冲击力、杀伤力和直抵灵魂深处的拷问视觉效果。

鲁迅曾经在《破恶声论》中深刻地指出,“伪士当去,迷信可存”。这相当辩证地呈现出鲁迅的双重否定思维:他既批判传统文化糟粕及其劣根性传承,同时他也能解剖伪现代性及其欺诈的品性。而长妈妈对文化的传承既有其束缚儿童天性的礼节与限制,但也有对规矩仪式的确立意义,当然她也尊重儿童想象力的开发与规律。《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的长妈妈则变成了民间传说或鬼怪故事的讲述者,而这一角色,往往是祖母或母亲的职责所在。从此视角看,长妈妈其实就是启蒙者的母爱根源所在,“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页255)鲁迅发愿地母拥抱长妈妈,其实又何尝不是启蒙者对诚挚的爱的呼唤呢?

结语

《朝花夕拾》中的阿长形象(尤其是以《阿长与〈山海经〉》为代表)其实寄寓了鲁迅相当复杂的情感结构,其中至少包含了三个不同的鲁迅视域:1.少爷视域,既有少爷身份的真切感受,又有少儿的天性使然;2.中年心态,既彰显出长妈妈的可怜人角色,又褒扬了其真诚与尽责;3.调试的启蒙者,其中既有少年视角的俯视,又有拥抱民间的思想实践与尝试。论者指出,《朝花夕拾》是鲁迅先生回忆自己过去生活的散文,既有浓浓的苦涩,也有丝丝的甜美,其中的一部分正面形象,融入了鲁迅对他所坚持的“最理想的人性”形象的塑造[15]。毫无疑问,长妈妈是鲁迅内心深处最柔软而温暖的(底层)人物之一,她填补了鲁迅情感结构中对慈祥与有活力的底层中年女性角色的尊重、爱慕与温暖感,也部分超越了惯常的批判性理路。

猜你喜欢
长毛阿长少爷
宠物学园之豪少爷的箭 3
长毛的月亮
高铁阿长过生日
宠物学园之豪少爷的箭②
阿长与沙县小吃
《阿长与〈山海经〉》教学案例
阿长买《山海经》
“长毛”鞋履的正确打开方式
鞋上长毛是今季重头戏!!
马羚与“少爷” 孟威威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