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亚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 文学系,北京 102488)
柯九思在元代文学及艺术史上具有重要意义,他不仅是奎章阁学士院的代表性人物,也是在诗书画等多方面都取得较大成就的作家和艺术家。明人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46云:“(柯九思)与虞伯生、赵子昂为友,工于诗,尤善画竹木,以书法作之,笔势生动,论者以为文与可之后一人,每得意,辄题诗其上,一时珍贵,称为三绝。”[1]清人易顺鼎《丹丘生集》跋称:“诗莫盛于唐,画莫盛于元,然唐人能诗者多不能画;宋人能画者多不能诗,惟元人兼而有之,能画者多能诗,能诗者多能画……柯丹丘先生于诗书画,无所不工,足以埒唐郑虔之三绝。其文采风流,照耀一世,亦几与宋之苏文忠相颉颃。”[2]目前学界对柯九思的研究主要侧重在其书画鉴藏方面,对其文学成就也有所涉及(1)相关著作主要有宗典《柯九思史料》(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3年版)、王及《柯九思诗文集》(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姜一涵《元代奎章阁及奎章人物》(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81年版)等。相关论文主要有:张嘉宇《柯九思题画诗研究》(河北大学2013届硕士学位论文)、郭巍《柯九思及其诗歌研究》(内蒙古师范大学2017届硕士学位论文)等。。但对其之所以成为一名兼擅文学与艺术多种门类的全才型艺术家的内在成因,似缺乏关注。笔者不揣谫陋,拟从柯九思的家学传统以及他的交游唱和等角度出发,观照其成长历程、解析其所以成就诗书画三绝的原因,兼论及元代文学与艺术相交融与递进的文艺现象所呈现的别样特色。
有关柯氏的远祖,张养浩在为柯九思之父柯谦撰写的墓志铭中提到:“君讳谦,字自牧,柯姓。吴仲雍之苗裔有柯相、柯庐,因氏焉。吴亡,分仕南北,连世有人。宋熙宁间,漳州通守曰仲常,以救荒得民心。尝有鹊二栖其厅,及去,袭送数里。苏长公著于诗,为惠政所致。”[3]14由此可知,柯氏家族的祖先可追溯到商周时期的吴仲雍,因吴仲雍孙柯相得其姓氏。降及北宋,柯氏一族有影响力者为柯仲常。仲常名述,泉州南安人(今福建泉州),仁宗嘉祐四年(1059)登进士第,历任福建提刑、湖南转运使,终朝议大夫直龙图阁。仲常父曾中进士,官至屯田员外郎[4];其弟柯迪,亦登嘉祐四年进士第[5],二人均受到蔡襄赏识。柯仲常通百家诗史,更精于《周易》,著有《否泰一十八卦论》[6]7,以明君子小人之分。柯仲常曾任漳州通守,苏轼作《异鹊》诗,记载其因善政吸引两鹊栖厅的异事。据苏轼此诗,柯仲常在内是一位以仁孝行家的谦谦君子,在外则是一位宽厚善政的良吏。他在任时的所作所为,得到百姓的支持和信任。此外,至南宋时,柯氏泉州籍著名学者尚有柯翰,通经学,门人百余。朱熹为同安主簿,与之交往甚密,并题其舍为“一经堂”[7]6。
大概在南宋后期,柯氏宗族中柯谦高祖一系自福建迁居至浙江台州附近。墓志铭中提到,柯谦“高祖某,号行二居士,隐台山水间,累聘不起,世仰其高。居士生文,文生馨,馨生采,为君之考。嗜学任义节,为宋国学进士,君其长子也”[3]13-14。由此可知,柯谦高祖是一位品德高尚,不慕名利的隐士,受到世人敬仰。高祖生子柯文、柯文子柯馨,柯馨子柯采。柯采笃志于学,仗义有节操,为宋国学进士,柯采即柯谦的父亲,亦即柯九思之祖父。
柯谦(1234—1302),字自牧,号山斋,柯采长子。年少时安静聪敏,读书过目成诵,长大后“英爽而辩,著述修整”[3]14。柯谦上孝下教,“平居不为无益事,见后进则勉以学,稍成则延誉,以冀其进。初,进士公之违台也,推其田庐族人兄弟,而以清约自居,然未尝有一日不足色”[3]16。又据《新元史》柯谦本传,谦“元贞初以翰林国史院检阅官预修《世祖实录》,书上,应得奖擢,以母老辞”[8]。可见,柯谦延续了柯氏在内以仁孝行家,在外宽厚善政的家族传统,颇有前辈遗风。
柯谦没有文集传世,现仅存文章2篇、诗歌1首。《全元文》据(光绪)二十五年《东瓯金石志》卷10收《温州路重建庙学记》1篇[9]。此外还有1篇《集贤学士息斋李公竹谱序》[10],此文是他为著名墨竹画家李衎所作《竹谱》写的序言。至于诗歌,则仅存骚体1首,难以窥其诗歌全貌。此诗名为《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并札卷》,见于明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卷2,诗云:“企清风兮薇山之阳,宝芳帖兮薇露之香。意人世不可以久留兮,雷霆下而取将。幸邺侯之巾袭兮,俨墨迹之未亡。把一麾而东来兮,文正之乡。乔木苍苍兮,兰菲菲其弥芳。嘉先正之有后兮,伟德泽之长。出此帖而归之兮,甚魏笏之辉煌。时不可兮再得,勉世世兮珍藏。”[11]65据相关研究,“此卷宋元名家题咏六十一人,次序乱。柯九思赞在前,而柯谦题在后”[12]183,这首诗应是柯谦带着柯九思参加书画雅集时所作。通过此诗,我们可以知道柯谦所赞颂的正是像伯夷、范仲淹这样德泽绵长的高洁之士,而这也正体现了他对自己的期待和要求。
通过以上简单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柯氏家族在宋代的发展是比较活跃的,他们之中为官者政绩显著,隐居者品性高洁,堪称以诗书礼仪传家。到柯谦高祖这一代之后,虽然有衰落的趋势,但仍培养出了进士柯采。柯氏一脉以忠义仁孝为主的家风和以经史为重的家学传统,得以很好地延续下来。特别是柯谦,“居家以孝让著行,莅官以忠义自期”[3]16,这对于柯九思的成长必然产生很大影响。经历了宋元易代的巨变,柯氏家学有从经史之学向诗文书画转变的迹象,这从柯谦与文人书画家往来愈益频繁可以略窥端倪,而这一转变最终由柯九思完成。
柯九思(1290—1343),字敬仲,自号丹丘生,又号五云阁吏,台州仙居人(今浙江台州)。宗典在《柯九思年谱》中勾勒出其生平经历:年少时在仙居乡学,8岁随父亲徙居钱塘,从父读书的10年时间里,柯九思受到父亲的用心培育,元文宗曾“念其父善教,赐碑名训忠,敕学士虞集撰文于碑”[13]12。此外,杭州是文人荟萃之地,柯九思得以增广见闻,诗文书画等技艺精进。柯九思25岁,“以父荫补华亭尉,不就”[14]。后游历京师,“在太学时,遇元文宗于潜邸。及即位,擢为典瑞院都事,置奎章阁,特授学士院鉴书博士。凡内府所藏法书名画,咸命鉴定”[15]183。此后因文宗宠信日隆,柯九思受到权臣排挤,被迫流寓吴中。
柯九思卓越的艺术成就,得益于良好的家世背景和周围人文环境的熏陶。他年少时在杭州读书求学,父亲柯谦以及知名书画家的提点为其日后精湛的书画技艺打下了坚实基础,这是他艺术素养的形成期。柯谦在杭州任职时和江南的一些名士、书画家都有交谊。柯谦带着柯九思参加雅集活动,结识了当时的诗文书画名家。据《柯九思年谱》记载,赵孟頫任江浙儒学提举时,曾为杨安甫作《桐阴高士图》,后有柯九思题诗[12]183。当时柯九思只有10岁,年纪轻轻就结识了名重一时、诗书画俱佳的赵孟頫,这对于他艺术素养的形成必然会产生很大影响。现存柯九思诗作中与赵孟頫相关者有9首,多为题画诗。如《题赵松雪画马》:“沙场万里贰师还,天马如云入汉关。当日丹青谁第一,为传神峻落人间。”[16]5表达对赵孟頫绘画才能的赞赏。《题赵子昂诗卷三十韵》有:“人仰文章贵,身承礼数优。五朝通内籍,九命擅清流。昔滞京都久,时从几杖游。通家怜我慧,对酒慰羁愁。妙墨时相赠,新篇不厌酬。”[16]32可以看出,柯九思对赵孟頫的感情,不仅仅是作为同僚的欣赏,还有一种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一种对其在自己孤寂落寞时相互扶持和慰藉的感激之情存在。赵孟頫对柯九思来说,亦师亦友,二人情谊深重。柯九思与赵孟頫之子赵雍也有深厚的交谊。雍字仲穆,柯九思《题所藏赵仲穆画江山秋霁图》云:“国朝名画谁第一,只数吴兴赵翰林。高标雅韵化幽壤,断缣遗纸轻黄金。忆昔京华陪胜集,郎君妙年才二十。江南春雨又相逢,笔底秋山那可及。”[16]11诗人回忆与赵雍初次相见的场景,并表达出对其“高标雅韵”画风的肯定。此外,《赵仲穆秋山访友图》最后一句写赵仲穆:“骨力故清奇,因知得名早。”[16]35两人因画画这一共同爱好相识相知,字里行间也能感受到柯九思对赵雍艺术才能的欣赏。
柯九思12岁时,为高克恭作《秋山暮霭图》题跋,还为陈琳的《溪凫图》题诗[12]183。高克恭和陈琳都是元代知名书画家,在这样的环境中,柯九思自幼即善作诗文,并培养了其鉴赏书画、文物的才能。除了赵孟頫、高克恭、陈琳等人外,柯九思还结识了李衎、邓文原、鲜于枢、王艮等诗书画名家。在柯九思随父居住钱塘的10年里,其艺术修养有了显著提高,为以后游历京师、受到文宗赏识打下基础。
“柯九思以书画鉴定为文宗所赏识,入典瑞院都事、迁奎章阁参书、鉴书博士,前后五年,审定法书名画极精。”[12]194元文宗爱好文艺,设立奎章阁主要就是收藏古今书画名作,并与文人艺士进行书画品鉴活动。在大都任职的5年时间,柯九思遍览书画名作,如定武五字损本《兰亭集序》、唐褚遂良临王献之《飞鸟帖》、唐吴彩鸾楷书《四声韵帖》、苏轼《恕察帖》《墨竹图》等(2)参见郁逢庆《书画题跋记》续卷5、张丑《清河书画舫》卷9、赵琦美《赵氏铁网珊瑚》卷1、(清)卞永誉《书画汇考》卷5。以上均系《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如《赵氏铁网珊瑚》卷1《兰亭旧刻》录有柯九思题款云:“至元四年春二月廿五日,奎章阁学士院鉴书博士柯九思曾观。”[11]16因职务之便,柯九思有更多机会与优秀的书画家共同鉴赏历代名家书画文物,在互相切磋学习的过程中,其文学和艺术修为日渐精进,这是他艺术才能的成熟期。
柯九思与虞集的交往,多是由于两人都在朝中任职的便利条件。陶宗仪《辍耕录》记载:“文宗之御奎章日,学士虞集、博士柯九思常侍从,以讨论法书名画为事。……句曲外史张雨题诗曰:‘侍书爱题博士画,日日退朝书满床。奎章阁中观政要,无人知有授经郎。’盖柯作画,虞必题,故云。”[17]16-17柯九思作品中跟虞集有关的诗歌,多是与法书名画相关之内容,柯氏诗集《任斋诗集》由虞集作序,足见二人关系之密切。柯九思有玉文堂,虞集有天藻亭,甘立作《有怀玉文堂》诗表达对二人的推崇:“眉山老仙丹丘生,三日不出风雨惊。玉文深沉发奇秘,天藻动荡流芳英。锦鳞行酒白昼静,金鸭焚香长夜清。秋深病久不得往,抚卷怅望难为情。”[16]252可见柯九思和虞集之间深厚的友情,也受到当时文人的赞赏。虞集位列“元诗四大家”之首,且兼擅诗文、词曲,书法亦颇负时名。明王世贞撰《弇州山人四部续稿》卷162《虞伯生赐碑赞》云:“道园先生正书、八分,俱入能品。此卷为柯九思博士作赐碑赞,用笔若草草,而中自遒劲,有古挑截法,其文辞尤雅净可诵。”[18]14可见二人在艺术领域的密切交流。
顾嗣立在《元诗选》中记载柯九思“天历间,与虞、李诸公相唱和,及归老松江,时往来玉峰、吴阊,与玉山诸君宴游。玉山主人爱其诗,类编《草堂雅集》以敬仲压卷”[15]183。柯九思诗作中与玉山顾瑛相关的有13首,如《春日偶成戏柬玉山人》:“爱君谈笑俱清绝,昨日相逢是几回。春色不将尘事恼,杏花移得上窗来。”[16]22《玉山佳处》描写顾瑛的形象:“主人意度真神仙,日日醉倒春风前。手挥白羽扇,口诵青苔篇。”[16]38柯九思与顾瑛的交往,多在其寓居吴中时。“每至玉山宴集,与张翥、杨维祯、黄公望、倪瓒、于立、顾瑛等赠诗唱和”[12]243,上述群英,既有黄公望、倪瓒等著名画家,也有张翥、杨维祯等在诗文方面取得重要成就的作家。
纵观柯九思的成长历程,不论是年少时跟随其父得以向诗书画名家学习,还是成年后任职于奎章阁学士院得有机缘大量鉴定法书名画,他的生活总是围绕着艺术作品。反过来,这样的经历也成就了柯九思,艺术世界成为他人生最大的舞台。深厚的家学渊源以及与艺术有不解之缘的独特成长经历,促成了柯氏家学由经史向诗文书画的转变。
柯九思主观上对书画艺术的热爱、喜借书画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以及崇尚诗书画完美融合的艺术思想是形成其诗书画三绝特色的重要因素。
柯九思对前辈书法家、画家的仰慕和学习,对优秀书画作品发自内心的珍爱,他的许多诗作提供了充分的证据。如其《题墨竹图卷》:“熙宁己酉湖州笔,清事遗踪二百年。人说丹丘柯道者,独能挥翰继其传。”(3)参见宗典:《柯九思史料》,《题墨竹图卷》为图录所载柯九思书画。原书编者按:此图为《苏轼枯木竹石、文同墨竹合卷》附图之一,今藏上海博物馆,第51、52页。湖州,即宋代著名画家文与可。文与可擅画墨竹,柯九思颇为赞赏,曾学习其画竹笔法。这首诗表达了柯九思对其能够继承文与可画竹法的自豪之情,同时也表达了他对这位绘画前辈的敬仰。其《题张长史四诗帖》中对著名书法家张旭的书帖:“展玩再三,不忍释手。”[19]94在《题钱舜举画梨花》一诗中,他认为:“画图诗笔耀当代,大嚼屠门意殊快。更须什袭为珍藏,静里春光常自在。”[16]19面对商琦所画山水图,诗人“口不能言心自醉……悠然对景心无穷……贪爱眼前闲世界,不知身落画图中”[16]26。收到达兼善的书信,诗人十分欢喜:“闲居正忆龙头客,喜见秦人小篆文。”[16]9“不忍释手”“珍藏”“心自醉”“贪爱”“喜见”等字眼,表明了柯九思对书画艺术发自肺腑的喜爱和欣赏。
柯九思还在书画作品中寄托自己的思想情感,其题画诗并非简单描绘画中景色,更是希望借由诗歌这一媒介,将画中美景与自身情感紧密结合,通过题画诗来传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使得书画与诗歌有机交融在一起。如其《自题晴竹》一首:“岁寒有贞姿,孤竹劲且直。虚心足以容,坚节不挠物。可比君子人,穷年交不易。晔晔桃李花,旦暮改颜色。”[16]38柯九思以善画竹木闻名,这首诗中描绘的晴竹,劲拔挺直,无畏严寒和孤寂;不像桃李花一般朝暮易色,有着坚韧不屈的精神,这正是诗人君子气节的真实写照。我们今天即使没有见到其画,也可以想象画中之竹不惧严寒,坚韧挺拔的风姿。
《苏文忠天际乌云卷九首》[16]29-30是柯九思的一组题书诗。此组诗的特色是将现实与过往、书法与自身遭际相融合,借题书诗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诗后跋云:“此卷天历间得之都下。余爱坡翁所书之事,俊拔而清丽,令人持玩不忍释手。故侍书学士虞公见而题之。余携归江南,会荆溪王子明同余所好,携之而去。他日再阅于环庆堂。俯仰今昔,为之慨然,因走笔尽和卷中之诗,以舒其悒郁之气。……至正三年夏五月丹邱柯九思书。”[16]30大文豪苏轼,虽受众人仰慕,但其一生遭际颇为坎坷,令人唏嘘。再联想到诗人自己的人生经历:柯九思天历二年(1329)得苏轼《天际乌云帖》[12]191,此时他任职于奎章阁学士院,与虞集同侍于便殿,颇受文宗赏识,正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等到至正三年(1343)重新题诗时[12]199,已经到了柯九思生命的最后阶段,14年过去,繁华落尽,诗人内心多悒郁之气。区区几首诗,仿佛记录了诗人起起伏伏的一生。可见在柯九思眼中,诗书画等艺术形式并不仅仅是展示自己才能的手段,更是一种抒发内心情感、传达人生体悟的重要工具。并且诗歌与书画合在一起能够互为映衬,更有相得益彰之妙。
柯九思诗书画三位一体的艺术追求,也体现在其创作和品鉴等文学艺术活动中,其《商寿岩山水图》[16]25-26堪称典型之作。商寿岩,即商琦,元代知名画家,以长于山水画著称。柯九思在诗歌开头,先写了商寿岩酒酣耳热之际,挥笔作画的场景:“老子胸吞几云梦,剩水残山藏妙用。酒酣时把墨濡头,收拾乾坤作清供。粉黛不写儿女颜,秃兔扫尽江南山。”紧接着画中之景被诗人形象地描绘出来:“孤峰拔地起千尺,凛凛秀色撑虚寒。飞泉一道跃灵窟,古树千株舞烟骨。小桥流水隔红尘,中有幽人卧茅屋。”拔地而起的孤峰、一跃而下的飞泉、再加上森森古木,一派磅礴气象。画笔由远及近,仿佛与红尘隔绝的小桥流水呈现在诗人眼前,还有一位闲卧茅屋的幽士在其中,这又是一派娟秀的江南小景。画家只是寥寥数笔,就可将大气磅礴和秀丽婉约的景色融为一体,可见其功力深厚。不愧是:“王维久死唤莫起,此画一出疑更生。”诗人此处将商寿岩比作王维再世,表达了对画家的高度赞赏。此后,诗人将自己也融入画作之中,从第一视角描写看到的景象:“蹇驴驮我春暮时,观山仰面哦新诗。垂杨修竹夹古道,忽有桃杏横纤枝。浴沂风软摇轻袂,雨过屏山滴烟翠。数家篱落近横塘,牛背夕阳明远霁。”暮春时节,诗人骑着毛驴悠然行走在山间。古道两旁种着垂杨和修竹,不时还有桃枝和杏枝横现眼前。春风轻轻吹起衣裳的一角,雨后的山色苍翠欲滴。不远处有几户人家,篱落、横塘、牛背、夕阳,一幅恬淡自然的画面呈现在读者的眼前:“悠然对景心无穷,冥搜直欲收奇功。贪爱眼前闲世界,不知身落画图中。”沉浸其中,连诗人都禁不住混淆,眼前的这般美景,到底是现实还是图画呢?诗人将自己融入画中美景,生动形象地表现了画家功力的深厚,带给人美的享受。这样的诗作鲜明地彰显了柯九思诗画两方面的艺术修养,只有像他这样对绘画具有精深造诣的人才能深切地了解商氏画作的妙处,也只有他这样掌握了诗歌创作奥秘的人才能以诗歌的形式将画作的精妙活灵活现地展示出来,真正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诗中“众奇百谲乌可名,笔力到处俱天成。王维久死唤莫起,此画一出疑更生。世人饮食鲜知味,淡里工夫属三昧”[16]25-26,体现了柯九思的艺术思想。可以看出诗人欣赏的是淡而有味、浑然天成的作品,他将画家商琦比作王维再生,可见其对王维的推崇。《题饶自然山水家法》中提到:“盖平生亦尝寄兴毫楮,梦想古人,所谓‘诗中画,画间诗’,信不诬也。”[12]132这说明柯九思主观上也是追求诗书画全面发展的人,其个人的自我塑造和诸多外在因素的推波助澜共同造就了他诗书画三绝的特色。
一才多艺,并非元代独有。比如上文提到唐代郑虔、王维;宋代苏轼、黄庭坚、文同、米芾等,均属一人而身兼多艺的作家艺术家,但把这些人置于整个唐宋时期来观察,显然仍属少数,而元代像柯九思这种一人兼擅数种艺术门类的现象却相当普遍。元末明初人陶宗仪在《书史会要》一书中,收录了元代近250位擅长书法的文人艺士。今人陈高华在《元代画家史料汇编》中收录了70位元代著名画家。其中诗画兼擅的有四十余人,诗书画三者俱佳的有赵孟頫、任仁发、赵雍、柯九思、张舜咨、班惟志、龚开、温日观、钱选、郭畀、吴镇、苏大年、张逊、边武、边鲁、马琬、方从义、管道昇、周砥、宋克等20人(4)以下数据材料参考陶宗仪:《书史会要·卷七·大元》,上海:上海书店,1984年;陈高华:《元代画家史料汇编》,杭州:杭州出版社,2004年;杨镰主编:《全元诗》,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
如赵孟頫,堪称诗书画三绝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精通音乐,擅长鉴定古器物、名画,尤其擅长书法,为元朝第一,今存诗671首;倪瓒,为元南宗山水画派代表画家,今存诗1151首;王冕,以画梅著称,今存诗711首;朱德润,以画山水人物著称,今存诗291首;吴镇,长于山水画,亦擅草书,今存诗217首;黄公望,擅画山水,位列“元四家”之首,今存诗66首。
元代身兼数艺的人士并非只有传统文人,还有皇帝:如元文宗,“喜作字,每进用儒臣,或亲御宸翰,作敕书以赐之。自写阁记,甚有晋人法度”[20]303,今存诗4首。蒙古人:如右榜状元泰不华,书法自成一家,擅长篆书、行书、楷书等,今存诗32首。色目人:如诗人余阙,擅长篆书和隶书,字体淳古,今存诗103首;色目书法家康里巎巎,其“生平刻意翰墨,善真行草书,识者谓得晋人笔意,单缣片楮,人争宝之”[21],被认为是继赵孟頫之后,元代最杰出的书法家,今存诗8首。道士:如元代道士马臻,擅长山水画,今存诗1008首;道士张雨,“博闻多识,善谈名理,作诗自成一家,字画亦清逸”[20]343,今存诗1007首;道士方从义,工诗文,亦擅书,以画山水著名,今存诗5首。僧人:释子宗泐,“诗文澹雅,隶书亦古拙”[20]348,今存诗458首;释子守仁,“能文辞,善草书,亦能篆隶”[20]349,今存诗43首。女性:管道昇,赵孟頫之妻,以擅画墨竹著称,亦能书,今存诗10首;柯贞白,柯九思之女,“通经史,善笔札”[20]342,今存诗1首。元代甚至还出现了一些以擅长文艺而著名的家族,比如湖州(今浙江吴兴)赵氏一家:赵孟頫诗书画三绝,妻子管道昇亦能书画;儿子赵雍是元代后期知名画家;孙子赵麟擅长书法;赵孟頫的外孙王蒙、林静,也以画名世。还有元代著名画家李衎,其子李士行亦以擅画著称。
元代为何出现如此之多的集诗书画多种才艺于一身的人物,值得我们深思。从社会环境来说,经历了宋元易代的巨变,元代文人的生存环境和生活状态有了很大改变。元前期科举不兴,传统文人失去了进身之阶,即使中后期重新恢复科举,因受四等人制的影响,真正步入仕途的文人也是屈指可数。正如萧启庆所言:“蒙元征服对士人影响最大方面则是后者传统仕进途径之丧失及其与国家关系之疏离。”[22]仕进之路受阻,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破灭,大多数传统文士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到修身养性的诗文书画上来。此外,文人通过对诗文书画等技艺的学习,来强调和维护作为读书人的尊严,作为知识群体安身立命之本,以此区别于普通的市井小民。
从社会思潮方面来说,元代理学兴盛,成为统治者钦点的官方哲学,这对学术和文艺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对“道”与“艺”的关系有了新的阐释。元代著名理学家刘因在《叙学》一文中提到:“孔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矣,艺亦不可不游也。’今之所谓艺,与古之所谓艺者不同。礼、乐、射、御、书、数,古之所谓艺也,今人虽致力而亦不能,世变使然耳。今之所谓艺者,随世变而下矣。虽然,不可不讲也。诗文字画,今所谓艺,亦当致力,所以华国,所以藻物,所以饰身,无不在也。”[23]16刘因将被文人视为小道的诗文书画等技艺,等同于孔子所谓的“六艺”。他认为应当致力于这些技艺的学习,这不仅是文人修身养性应当具备的能力,亦是治国平天下的需求。柯九思在题《定武兰亭》本中曾论及自己的艺术思想:“艺进乎神者,盖必以我之至精,而造彼之绝域,然后能与天地相终穷。虽圣人之于道,亦如是而已。”[24]60可见其艺术思想是倾向于将人工技巧与自然之道完美融合,以达浑然天成的精妙。并且诗人此处将书画技艺与圣人之道相提并论,亦可见其对书画等艺术形式的高度认可。诗文书画地位的提高,艺的价值得到肯定,这为元代出现众多诗书画俱佳的文士,提供了理论基础。
社会环境的改变、文人对书画技艺的重视,是元人身兼数艺这一普遍现象的前提条件。而元朝统治者对书画鉴赏的重视,则起到了推动作用。比如元代有名的收藏家鲁国大长公主祥哥剌吉,曾于元英宗至治三年(1323)在大都举行盛大的雅集活动,此次活动的主要目的是对其收藏的书画作品进行鉴赏题品。袁桷在《鲁国大长公主图画记》一文中描绘了当时的盛况:“至治三年三月甲寅,鲁国大长公主集中书议事执政官翰林集贤成均之在位者,悉会于南城之天庆寺……酒阑,出图画若干卷,命随其所能,俾识于后。礼成,复命能文词者叙其岁月,以昭示来世。”[25]11此外,元文宗也极为推崇文艺,他设立奎章阁学士院,专门设品鉴书画文物的官职,举办以书画鉴赏为主的雅集活动。元代著名文人艺术家如虞集、揭傒斯、康里巎巎、欧阳玄、苏天爵等都曾任职奎章阁,他们在共同品鉴书画文物的过程中相互交流学习,提升了自己的艺术修为。
相比于饱读诗书的传统儒士,元代统治者对有一技之长的人物更为青睐。除前述柯九思以书画鉴定之长为元文宗赏识外,元代著名画家李衎因擅于画竹得到仁宗器重,吴师道《跋李息斋墨竹》一文提到:“李公今方以此(墨竹)上当天意,宠誉赫奕,抑荣矣。”[26]7其子李士行亦因精通绘画步入仕途,苏天爵曾作《李遵道墓志铭》提到:“仁庙在御,崇尚艺文,近臣以君名荐,遣使召之。君以所画《大明宫图》入见,上嘉其能,命中书与五品官。”[27]8-9此外,元代画家如王振鹏、何澄、商琦等人,亦凭借自己的书画才能以博得皇帝赏识。这些例证都表明了元代统治者对艺术家的重视态度。
不仅朝廷书画品鉴之风盛行,元代民间的雅集唱和之风亦颇为流行,而这也是突出元代文士独立品格、显现群体凝聚力的极佳方式。处在社会底层的文人,通过雅集唱和等活动,积极投身于文艺创作之中,不仅能够抒发自己的内心情怀,增强创作和品鉴诗文书画的能力,也是提高其社会地位的有效途径之一。柳贯《跋鲜于伯机与仇彦中小帖》载:“故游仕于南,而最爱钱塘山水者,予及识其五人焉,曰李仲芳、髙彦敬、梁贡父、鲜于伯机、郭佑之。仲芳、彦敬兴至时,作竹石林峦,伯机行草书入能品,贡父、佑之与三君俱嗜吟,喜鉴定法书、名画、古器物,而吴越之士因之引重亦数人。”[28]12“引重”即标榜、推重。好友相聚一起交游唱和,品评书画文物,已经成为元代文人生活方式的一种。元代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持续时间最长的玉山雅集,最具代表性,学界熟知,兹不具论。总之,元代文人雅集唱和之风相当普遍,而这种文艺活动的频繁举行,也是元代出现大量身兼数艺文人这种现象的重要因素之一。
不同于唐宋及此前各个朝代,一才多艺的文人尚属凤毛麟角。到了元代,一人身兼数艺的现象,却已是相当普遍,不胜枚举。柯九思是其中一位个性鲜明,被誉为诗书画三绝的代表性人物。笔者试图通过对其家学渊源和成长历程的考察,探讨这种现象背后的诸多因素。学界一般认为,除元曲外,元代诗词文等文体的总体成就不如唐宋。但是如果我们从多民族视角看元代文化,不难发现,不同种族、不同信仰、不同地位的人主要凭借着诗歌和书画艺术这一纽带相联结,并且在不断地切磋过程中,促进了文学和艺术的交流与递进,也促进了不同民族间文化的融合与发展,使得元代文艺呈现出独特面貌。明人胡应麟提到:“宋以前诗文书画,人各自名,即有兼长,不过一二。胜国则文士鲜不能诗,诗流靡不工书,且时旁及绘事,亦前代所无也。”[29]元代文人文艺俱佳、一才多艺的现象如此突出,元代诗歌与书画艺术这种交融与互动的独特面貌,在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值得我们关注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