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通用语研究:本质属性、研究路径与发展趋势
——赫尔辛基大学Anna Mauranen教授访谈录

2020-02-22 21:46张涛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本族语母语语料库

张涛

(中国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曲阜师范大学 翻译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Anna Mauranen教授曾任芬兰赫尔辛基大学副校长,现为赫尔辛基大学文学院现代语言系科研主任、AppliedLinguistics联合主编和EnglishasaLinguaFranca创刊主编,是国际著名英语通用语(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即ELF)研究专家,主持创建了ELFA(English as Lingua Franca in Academic settings)和WrELFA(Written English as Lingua Franca in Academic settings)语料库。她与南安普顿大学Jennifer Jenkins教授和维也纳大学Barbara Seidlhofer教授被ELF研究界尊称为“ELF研究创始之母”(Founding Mothers of ELF)。Anna Mauranen教授已发表ELF研究论文数十篇,出版学术专著多部。

2018年11月3日至4日,Anna Mauranen教授应邀出席了由中国二语习得研究会主办、中国海洋大学承办的“第八届中国二语习得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并作了题为“How does a global Lingua Franca change our notions of English?(英语全球通用语的地位如何改变我们对它的认知?)”的主旨发言。会议期间,笔者对Anna Mauranen教授进行了专访,就ELF的本质属性、发展历程、发展趋势、研究热点、研究方法以及ELF与二语习得研究的融合等重要话题展开了深入探讨与交流。期望这次专访有助于引发学界同仁对ELF研究的系统思考,以推动国内ELF研究向纵深发展。

1.0 ELF的本质与发展历程

张涛(以下简称张):尊敬的Anna Mauranen教授,非常感谢您在紧张繁忙的行程中抽出时间接受采访。ELF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近年来发展十分迅猛,有着十分广阔的前景,对推动全球化背景下的国际交流有着重大的现实意义。您是ELF研究的创始学者之一,为推动其发展做出了卓著的贡献。但由于ELF的复杂性,学者们对其本质属性仍有不同的理解,您是如何理解和定义ELF的?

Anna Mauranen(以下简称AM):我很高兴接受您的访谈。感谢您如此关注ELF研究以及为推动ELF研究所做的努力。ELF是非常年轻的研究领域,但在人类历史上,通用语(Lingua Franca,LF)却由来已久,希腊语、拉丁语、西班牙语等都曾扮演过这一角色。不过,它们都只是某个区域或某个行业的通用语,比如,在欧洲历史上,拉丁语曾是教会、学校和科学研究领域的通用语,直到2012年,国际植物命名法规(The International Code of Botanical Nomenclature,ICBN)才修改了必须采用拉丁语命名新植物物种的规定。目前,英语已经成为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全球通用语(global Lingua Franca),这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英语在全球的广泛传播早就引起了学者们的关注。Kachru在1985年提出了“世界英语”(World Englishes)的理论,把英语划分为“三个同心圈”(the Three Concentric Circles),即内圈(以英语为母语的国家,如英国、美国等)、外圈(以英语为二语或官方语言的国家,如印度、尼日利亚等)和拓展圈(以英语为外语的国家,如中国、德国等)。Kachru对英语做了细致归类,使各种英语变体在后殖民时代获得了合法地位,推动了学术界对英语变体的系统研究,但日益深入的全球化进程使英语的使用无处不在,完全打破了“三个同心圈”的限定。语言接触在不同国家和不同文化背景的英语使用者相互交流过程中不断地发生。因此,ELF本质上是一种复杂的“接触语言”(contact language)。

张:您从社会语言学语言接触的视角审视ELF,创造了“similect”这一术语,着重指出,ELF是语言接触的产物。

AM:是的。英语非本族语者的表达不可避免地会受其母语影响,二语习得研究把这一影响称作母语迁移,而且研究焦点集中在母语迁移的负面作用,即负迁移上。但我认为,非本族语者是在习得母语之后学习英语,母语影响根本无法避免,因而非本族语者所使用的英语必定是某种程度上杂糅了母语的英语,是受了其母语影响的一种英语“变体(-lect)”。而且,母语相同的英语使用者所产出的英语具有系统性的一致特征。由于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术语来概念化这一现象,我把这种母语相同的英语使用者所产出的具有显著语言接触特征的混合英语称作“similect”,芬兰人说的英语是Finnish similect,中国人说的英语是Chinese similect,德国人说的英语是German similect......而ELF是不同母语者使用各自的similect进行交际过程中产生的接触性语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ELF是一种“二级接触语言”(secondary order contact language)。

张:关于ELF的本质属性,目前学界存在“实体论”和“非实体论”两种观点:“实体论”认为ELF是自然语言,有其自身的生命(House,2003;Jenkins,2009),而“非实体论”认为,ELF没有本族语者,亦不存在本身的固有文化,因此不是独立实体(Alptekin,2010),而是不同母语和文化背景的交际者为实现交际目的而临时使用的沟通媒介,他们的交际是不断协商和调整的过程,共同构建(co-construct)的沟通体系是临时的、易逝的。关于二者之争,文秋芳教授(2014)指出,根据社会文化理论和认知语言学的语言观,一种ELF反映着使用者特定的母语和文化特征,具有相同母语和相同文化背景的ELF使用者具有共同或相似的语言和文化特征。从这个角度来说,基于某种母语的ELF既可以描述,又可以概括。基于此,文教授提出了“多实体论”。您如何看待“实体论”与“非实体论”之争?

AM: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我主要的精力放在英语作为学术通用语的研究,没有很系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没有撰写文章参与“实体论”与“非实体论”的讨论。但我的基本观点是:ELF毫无疑问是一种广泛用于现实交际的、活生生的语言,它具有所有自然语言的普遍性特征和交际功能。但借助语料库,我们也发现相同母语者的英语产出呈现系统性的相似特征,而不同母语者的英语呈现某些系统性的差异,这使得ELF比任何一种自然语言都更加复杂。但无论ELF多么复杂,从其社会功能和自然形态来判断,它无疑都是一种实体存在,只不过是一种比其他自然语言更为复杂的实体。文教授提出的“多实体论”很好地回应了二者的争论,概括了ELF的特性,我认为很有说服力。

我相信“实体论”和“非实体论”之争可能还将持续,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学者们会不断深化认识,在不断地论争中找到该问题的答案。

张:是的,科学研究就像“盲人摸象”,学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去研究,看似有分歧,但通过各自的不懈努力,最终大家会一起探究出“大象”的全貌。接下来,您能不能大体梳理下ELF的发展历程?

AM:你的这个比喻很形象。至于ELF的发展历程,大多数学者认为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9世纪80年代到本世纪初,这个阶段主要关注英语非本族语者与本族语者在语音、词汇语法等方面的不同特征,强调使用英语交流过程中的可理解性(intelligibility),使后殖民时代非本族语者的英语变体获得合法地位。第二阶段是本世纪初到现在,研究重心从考察英语变体的稳定特征转向ELF交流的动态性和易变性。当前,ELF研究正处在一个转变期,即正在由第二阶段向第三阶段过渡,开始关注多语资源并用,甚至是多语资源与多模态资源并用的ELF交际,即多语制框架下的通用语研究(English as a Multi-lingual Franca,EMF)。

2.0 ELF的研究方法

张:您主持建设了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学术通用语语料库ELFA(English as Lingua Franca in Academic settings)和WrELFA(Written 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 in Academic Settings),倡导借助大数据来研究ELF,为ELF实证研究做出了巨大贡献。您能介绍一下这两个语料库的建设及应用吗?

AM:好的。英语是当今的国际学术通用语,考察国际学术交流中成功者的话语特征会给其他研究者很大的启示。基于此认识,我于2001年开始组织建设ELFA语料库。该项目得到了芬兰科学院的资助。我们对坦佩雷大学(University of Tampere)的国际学位项目和学术会议、讲座等学术活动做了录音和转写。该语料库于2008年建成,库容为一百万词(约131小时录音),收录了多达51种母语或一语背景的英语使用者的口语学术交流资料,也包括5%英语本族语者。该语料库涵盖了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医药学、经济学、管理学、科技等多个学科领域,汇集了学术会议、博士学位论文答辩、小组讨论、学术讲座、学术研讨等多种学术口语活动类型(speech event type)。WrELFA语料库始建于2011年底,于2015年建成,有150万词。这两个语料库为学术英语通用语的研究提供了多样化的语言材料,填补了学术英语研究中的一大空白。借助大数据,我们可以更好地揭示ELF情境下学术互动所呈现的语言特征和规律。但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有些语言使用现象,比如异议和批评的表达、误解的探查等,不能单纯依靠语料库检索来实现,需要综合运用会话分析等方法来研究。

张:除了语料库方法,您认为ELF研究通常还采用哪些研究方法?

AM:早期的ELF研究采用态度和意识形态问卷调查的方法来研究交流中的(不)可理解性,把态度和意识形态看作是研究通用语可理解性的重要变量。目前,应用语言学研究的很多方法被应用于ELF研究,包括语料库语言学、会话分析、语篇分析、民族志等方法。但ELF的研究对象是第二语言的使用 (Second Language Use,即SLU),考察使用者在真实条件下的英语产出,这是ELF研究的出发点和立足点。因此,ELF研究在语料搜集过程中必须严格遵循的原则是:搜集真实语料。

3.0 ELF与SLA的关系

张:杨连瑞教授等学者曾指出,SLA在经历了偏误分析、对比分析和中介语三个研究阶段后,在全球化进程日新月异的今天,SLA应拓展研究视野和范围,更加重视考察学习者在真实条件下运用语言的能力,ELF将成为SLA下一阶段研究所关注的重点内容,或者说,SLA与ELF将进一步融合。对此,您持什么观点?

AM:我认为ELF和SLA既有区别,又有联系。我提出了从宏观-社会(macro-social)、微观-社会(micro-social)和认知(cognitive)三个层面审视ELF的观点,这一观点在剖析SLA和ELF的区别与联系方面同样适用。二者在第一个层面存在差异,主要体现在二者对目标语演变的影响力上。ELF是复杂的接触语言,各种similects在交际过程中不断地相互影响,动态变化,推动了英语的演变。而SLA研究中学习者以本族语者的语言规范作为习得效果的重要衡量标准,学习者语言是不断向本族语者规范不断接近的过程,因而对目标语演变的影响十分有限。

从第二个层面来看,ELF和SLA也有较大的差异。首先,它们的研究对象是两种迥然不同的互动形式。ELF关注以实现交际目的为目标的真实互动,注重考察真实情境中的语言使用,而SLA关注的是以语言操练为主要形式的学习者之间的互动,考察的是课堂环境下的学习者语言(learners’ language)。其次,二者的评判标准不同。传统SLA研究以英语本族语者语言的准确性和适宜性为参照标准,而ELF以可理解性为准则,重视信息的传达效果。最后,二者对待语言错误的态度也不相同。ELF关注信息是否成功传递,不太计较语言形式;而SLA认为纠错反馈(corrective feedback)是学习中的必要环节,必须要对学习者的错误做出反馈,从而使学习者遵循本族语者规范。

虽然二者在前两个层面上较大差异,但它们在认知层面是契合的。首先,二者均涉及了人类在语言使用和学习过程中的认知加工,是探索人类语言认知规律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次,二者分别代表着语言学习和语言运用这两个过程,二者共同构成了既相互衔接、又有一定重合、甚至交织的连续统。其中,similect既是英语学习的产物,也是英语非本族语者进行交际的载体,即ELF的原生体。

张:如果我们把SLA限定在狭义的课堂二语习得研究,二者确实存在较大差异。但我们也应注意到,随着SLA研究的不断深入,其研究范围不断拓展,课堂环境只是SLA重点考察的学习环境之一。近年来兴起的国外留学语境下的二语习得研究(study abroad context)关注学习者在目标语环境下的二语发展,重视学习者在真实情境中的语言运用。此外,SLA中的二语语用研究(Second Language Pragmatics)也聚焦学习者的语言运用,特别是真实语境中的语言应用,把交际中的可理解性与交际意图的成功传递作为衡量学习者二语语用能力发展的重要指标。某种程度上,它们和ELF研究有着一定的重合。

AM:听了你的介绍,我了解到了SLA研究的新发展。理论上来讲,二者仍有不同的侧重:SLA重在揭示二语学习者语言习得或语言加工的规律,探寻影响第二语言习得的因素,而ELF重在考察全球化背景下非英语本族语者运用英语的特征、规律及其对英语发展演变的影响,但我们也应该认识到,全球化和英语作为国际通用语的时代背景必定对SLA研究带来重大影响,比如,SLA研究对学习环境、评判标准、交际目标等各方面的重新审视和界定等。所以,两个领域的研究密切相关,可以相互借鉴,相互促进。

4.0 ELF研究的热点、趋势与启示

张:除了ELF的理论建构外,您主要研究学术英语通用语,这也是ELF研究的一个热点领域。请谈谈您在这个领域的研究发现吧。

AM:学术语篇的专业性很强,需要研究者,特别是刚起步的年轻研究者,经过专门学习才能掌握。不论何种语言背景的研究者都需要在自己的学术领域经历“二次社会化”(secondary socialization)。在英语已经成为国际学术通用语的背景下,明晰如何使用英语在国际学术交流中成功交际有着重大意义。为了回答以上问题并为教学提供指导,我的团队建设了语料库,通过分析国际学术交流中成功的语言使用来揭示学术语篇的主要特征,为研究者的学术英语产出提供借鉴。

我们发现,学术英语通用语在口语和书面语中均展现出与标准变体相异的语言特征,而且在某些方面呈现出系统性特征,但这并没有阻碍人们的成功交际。学术通用语语篇更注重信息传递与可理解性(intelligibility),不再强制要求语言形式要符合英语本族语者规范。Cell杂志已经明确表示,审稿人和编辑不应过度挑剔作者的英语语法,而应更多地关注论文的研究主题、研究设计和研究发现。

张:您认为ELF在研究内容和方法上呈现出哪些发展趋势?

AM:ELF的研究内容日趋细分,不同场景下的通用语研究得到关注,比如学术通用语(ELFA,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 in Academic settings)、商务通用语(BELF,Business 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等。BELF虽然不是最新的领域,但发展十分迅猛。跨国公司、国际组织等机构中的ELF研究长期受到关注。近年来,微观层面和非正式场合下的ELF研究初露端倪,比如跨国婚姻中夫妻间、移民或寻求政治避难人员间等日常会话中的ELF研究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

ELF是语言接触引发的语言变化的产物。虽然我们很难准确预测英语将来发展变化的程度,但可以肯定的是,英语会继续动态变化。我与Jenkins以及另外一些研究者都意识到ELF研究已经进入第三个阶段,即多语框架下的通用语研究(English as Multi-lingual Franca,EMF),关注多语资源并用的 ELF交际。ELF使用者大多数是双语者或多语者,其母语或先前掌握的其他语言在ELF交际中会或多或少地被激活,甚至会出现夹杂这些语言的语码转换。因此,多语性(multilingualism)是ELF的内在属性,也是ELF研究的重要理论基石之一。英语在ELF研究中的核心地位在下降,ELF的多语属性将会受到更多关注,从而进入“多语与英语并存”(multiligualism-with-English)的发展阶段。将来的ELF研究会逐渐从英语本族语者与非本族语者的区分过渡到多语使用者(multilingual user)与单语使用者(monolingual user)的区分。我认为,人们在交际中会有更多的语言接触、语言混杂和语码转换,多语性将会成为ELF交流的重要特征。

从研究方法上来看,目前ELF研究以横截面(cross-sectional)研究为主,但纵向(longitudinal)研究能提供更为有解释力的研究发现,将成为重要的发展趋势。

张:那您认为ELF研究对英语教学有哪些启示?

AM:首先,我认为教师应该把英语教学置于全球化背景之中,在教学中要增强通用语意识,更新观念,切实认识到学生将来使用英语进行交际的对象不再局限于英语本族语者,而是来自世界各地的、具有不同母语背景的英语使用者。所以,课堂教学中可以适当放松对本族语者规范的遵守,而应更多地注重交际的内容和可理解性。其次,英语教师对学生的错误应该持更宽容的态度。我知道,老师在教学中特别注重纠错反馈,将其视为重要职责。但如果学生的错误对信息传递和可理解性没有实质影响,老师们可以不必“每错必纠”。

另外,我向中国ELF研究者推荐刚出版的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English as a Lingua Franca(Jenkins,Baker &Dewey,2018)一书。我撰写了该书的第一章,Conceptualising ELF。

张:是的,我注意到了这本最新的手册,内容十分丰富全面,是非常重要的ELF研究文献资料。您今天的讲解使我对ELF研究有了更加全面和深刻的认识,再次感谢您接受我的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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