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态度与反讽识解
——析《红楼梦》反讽交际之新视角

2020-02-22 21:46赵虹
山东外语教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黛玉宝玉意蕴

赵虹

(山东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1.0 引言

《红楼梦》有一例经典反讽交际:黛玉先是吃了怡红院的闭门羹,又看到宝玉谈笑风生地送宝钗出怡红院,因而错怪了宝玉。误会化解之后,黛玉对宝玉道:

(1)“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

(曹雪芹,第二十八回,1975:272)

黛玉以类仿词“贝姑娘”(子虚乌有)反向挤压回声源“宝姑娘”(指宝钗),造成话语命题与小说现实失匹配,表达出对回声源的贬抑态度。然而,以下两个后续版本却使该反讽产生了两种不同的交际效果:

(2)a.说着,抿着嘴笑。

b.说着,愤然离去。

(2a)出自《红楼梦》原文(曹雪芹,第二十八回,1975:272),(2b)则是笔者为了比对而斗胆拟写的。不同的副语言线索标示出反讽交际不同的情感倾向:在(2a)中,黛玉对回声源所持的情感态度是正面的,创造出调侃幽默的交际效果;而在(2b)中,黛玉的情感态度却是负面的,恐怕只能被理解为带有一定攻击性的批评。那么,经历相同回声-贬抑识解过程的同一言语反讽,为何会因交际者不同的情感倾向而生发迥异的反讽效果呢?(Yus,2015)

对该议题的深入探究关涉以下三个核心问题:

a.情感态度在反讽交际中如何定位?

b.情感态度在反讽交际的哪个阶段被识解?

c.情感态度如何影响反讽交际的最终结果?

本文的核心主张是:阐明语境激活与情感态度的交互作用是回答上述三个问题的关键。

鉴于此,本文在明确界定“情感态度”概念的基础之上,突显反讽交际中语境激活与情感态度的交互作用,统合交际双方的情感互动,对情感态度的非命题性地位、语用识解过程以及所发挥的认知作用做出较为系统的阐释。作为个案研究对象的《红楼梦》被誉为“世界文学名著中之最富irony者”(柯大栩,1983:171)。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第24篇以“清之人情小说”为大标题专述《红楼梦》,把人的思想感情作为整部巨著的精神中心。其反讽交际蕴含着丰富的情感体验和态度评价。本研究通过穷尽性搜索筛选出138例典型的言语反讽,在将所激活的反讽语境信源的数量和质量作为分类标准的基础之上加入情感态度维度,探讨语境与情感之间的对应关系,并重点研究对反讽情感识解发挥关键作用的两项语境信源——有关说话人特有的百科知识和非言语行为,旨在系统分析《红楼梦》反讽交际中语境激活与情感态度的交互作用,并深入挖掘由多源语境激活所诱发的多层面的情感意蕴,在情感态度理念的可操作性方面进行补益性研究。

2.0 情感态度的认知定位

“反讽具有典型的元表征性”(Yus,2016a:216)。通过反讽交际,说话人元表征他人的思想(或他本人在不同场景中的思想)并表达对该思想的态度(Pexman &Zvaigzne,2004:146;Gibbs,2000)。因此,以下两个环节对于准确定位反讽认知中的情感态度至关重要:(1)从评价性反衬关系入手对情感态度做出明确界定;(2)运用元表征的层级关系阐释情感态度与贬抑态度的交互作用。

反讽交际借助一套符码将语言因素和语境因素巧妙结合,使单一明确的显性意义与多层面的隐性含意在相互否定中形成评价性反衬关系,从而创造出情感倾向多样、评价程度各异的反讽复调效果。反讽交际的情感态度①关涉发话人和受话人的双向互动,指交际双方以贬抑性反讽行为为媒介,因语境失匹配而启用高层元表征能力进行语用加工所建立的多层面的情感价值判断和心境体验,涉及意义协商的态度类型(幽默、批评、攻击等)所诱发的情感强度(高、中、低)和隐性评价的价值倾向(积极或消极)。因此,情感态度具有非命题性地位(non-propositional status),(正面地)添加到从语篇理解派生而来的认知效果之上或(负面地)添加到话语加工所需的处理努力之上,影响意欲理解的性质和最终的关联性。

反讽加工需要调用多层面元表征能力。笔者赞同Yus凭借元表征的层级关系(主层/二层元表征)来定位命题态度和情感态度的研究思路,并在其基础之上深化对二者交互作用的阐释。主层元表征(main metarepresentation)蕴含了对命题的态度,而二层元表征(second-order metarepresentation)则更多涉及感觉和感情的属性(Yus,2016a:227)。在反讽交际中,对命题性传递的贬抑态度的定位是主层元表征,而识解反讽者对回声内容所持的情感态度则为二层元表征。因此,对反讽复调效果认知理据的深入探究应充分考虑反讽元表征的层级性,将命题元表征与情感元表征之间的交互作用纳入阐释框架。以对《红楼梦》成功反讽交际发挥重要作用的非言语行为②为例:由非言语行为所提供的语境信息,编码程序意义,与话语命题形式明显失匹配,不但引导受话人获得反讽者概念性传递的命题态度,进行回声-贬抑的语用识解,而且指引受话人推导反讽者非命题性传递的情感态度,与此同时,在互知基础上,调用自身相关情感体验参与反讽加工,加强与反讽者的情感互动,最大程度地实现交际双方的“谋和”(冉永平,2012)。另外,编码情感态度的非言语行为在不同语境限制下与不同话语选择相结合,其反讽理解会展示出不同类型、不同强度的感觉和感情(Gibbs,et al.,2002;Yus,2016b),因此,反讽交际所传递的情感态度呈现出多层面、多维度特征。在《红楼梦》反讽交际中,笑这一情感性面部表情具有明显的标记性③。对回声源持有贬抑态度的反讽者在不同语境限制下选择不同类型的笑(如“笑”“冷笑”“抿嘴笑”“点头叹笑”等),隐含传递了不同种类的情感体验和不同强度的态度评价,创造出丰饶的反讽复调效果。这些微妙的情感态度更值得读者付出心智努力加以推理、加以琢磨。

综上所述,作为一种意向性交际(Yus,2018),反讽情感态度的传递与识解应和回声-贬抑的定位与推理一起整合到反讽理解的模式建构当中。在追求最佳相关的认知驱动下,识解反讽情感内涵所付出的努力应得到认知回报的补偿。而影响反讽最终关联的要素之一便是多源语境激活与情感态度识解之间的交互作用。对此,我们将在第三部分进一步详述。

3.0 情感态度的语用识解

反讽隐含了一种带有强烈情感维度的判断性态度(Gibbs,et al.,2002),而反讽交际必然涉及语境的激活与拓展激活。因此,在阐释反讽识解的过程中,明晰多源语境激活与情感态度识解之间的交互作用不仅必要,而且重要。一方面,语境失匹配触发知识警觉,提醒受话人关注发话人隐含的反讽意图,同时对证明该失匹配而平行运作的贬抑态度和情感态度进行认知定位;另一方面,作为认知过程中优先提取某信息组块的影响因子,感情同样影响反讽理解中语境信息的可及性(Piskorska,2012:109)。

以影响反讽情感态度识解的重要语境信源—有关说话人特有的百科知识为例。此类信息构成一个高效的信息库,包括说话人的信念/习惯/喜好、说话人所持的态度强度以及说话人特有的非言语行为。当语境失匹配诱发态度搜寻推理活动时,受话人会调用“心理百科”(mental encyclopaedia)中有关说话人的语境信息,并结合自身相关的情感态度体验和价值判断,进行反讽加工。特别是交际双方通过反复互动而获得的情感方面的“档案”信息(Aune,1997)以及在长期互动中说话人表现出的“正/负面倾向”(Rostomyan,2012),因被反复激活而具有极高的突显性④,在判断反讽者情感态度和推理反讽意向性方面可以节省大量认知努力,从而提升反讽交际的最终关联性。

例如,黛玉可谓《红楼梦》中当之无愧的反讽达人,她运用的反讽不但数量多,而且情感微妙、态度含蓄。受话人在解读其反讽交际时需要综合考量黛玉专有的心理百科知识,如黛玉要求爱情专一的情感信念、她对宝玉至真至纯的情感态度及其惯常匹配的反讽副语言线索等。这些背景信息在评估黛玉话语命题的语境不适切性及其触发的态度搜寻推理中发挥重要作用,极大地影响着受话人对黛玉反讽所传递的深层情感态度的揣度。“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脂砚斋语)成为黛玉使用反讽的情感根源:正是由于宝玉对所有美好事物用情(即博爱)而黛玉却只对她心爱的宝玉用情才使得黛玉在遇人待事时经常冷嘲热讽,要么警醒宝玉,要么刻薄宝钗,生发出多样的反讽内涵。而这些情感内涵又会诱发受话人相应的情感反应,影响语境拓展激活中信息的可及程度,从而参与到反讽加工进程当中,使黛玉言语反讽的情感意蕴呈现多层面特性。

可见,无论是语境-明说的失匹配、回声-贬抑的定位、情感态度的评估,还是命题元表征-情感元表征的结合以及最终反讽交际效果的获得都处于“相互平行调整”(mutual parallel adjustment,Sperber &Wilson,2015)当中。鉴于此,反讽理解过程可表征如下⑤:

第一阶段:说话人产生明示性言语刺激,从而触发心智解读能力⑥;

第二阶段:语用能力参与为了理解而进行的语义表征、明说意义、会话含义和语境提取的相互平行调整;

第三阶段:语境不适切性触发论辩能力,从而使听话人在进行话语推理的同时也进行特殊的态度搜寻推理活动;

第四阶段:识别回声源、说话人对其所持的命题性贬抑态度和非命题性情感态度并选择最终的反讽理解。

对于引言部分所援引的“宝姑娘-贝姑娘”一例反讽交际,其理解过程便可归纳如下:

第一步:说话人黛玉发出话语。关联的交际原则触发受话人(宝玉和读者)的心智解读活动。

第二步:语用能力被激活,用于逐步从解码内容中提取意欲理解。语段“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依次进行明说内容、隐含意义和语境假设的相互平行调整。语言线索“宝姑娘-贝姑娘”是该反讽交际的直接触发语,成为识解黛玉反讽意图和情感态度的关键。黛玉借“宝”“贝”二字语义相连,随即推衍上去,创造出《红楼梦》中不存在的“贝姑娘”,凭借明说命题与语境假设之间的对立产生显性评价与隐性评价之间的心理落差,贬低原词“宝姑娘”的重要性。

第三步:受话人的论辩能力被激活,并促进识别奠定该失匹配的态度的来源和性质。这需要调用多项辅助信源所提供的信息进行语境的拓展激活:宝玉貌似重宝钗轻黛玉的近期行为;关于黛玉特有的百科知识(如,黛玉一向对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不专”行为无法释怀)。很明显,黛玉对话语命题持贬抑态度。

第四步:受话人识解附着在回声源上的情感态度。黛玉在回声一个平行语境—宝玉视宝钗为宝贝。而她以含蓄的反讽背离这一平行语境,讽刺以调侃加以调剂,幽默当中隐隐蕴含酸意。

正是表层辞令的语境失匹配性“造成显性意义和隐性意蕴的评价性背离”(赵虹,2016:265),促使读者进行语境的拓展激活来探究反讽者深层的情感态度体验。与此同时,有关反讽者特有的百科知识所折射的情感倾向又反作用于多源语境激活的性质和次序,使读者在动态建构语境的过程中诱发独特的情感价值判断和心境体验,通过对反讽交际的文学阐释让有限的语辞生发出丰饶的反讽诗学意蕴。

4.0 情感态度的认知作用

反讽加工是人类高层社会语言能力的典范,因为反讽隐含传递了评价性的态度内容。作为“人类互动的发动机”(Bromberek-Dyzman,2012:99),情感内容“不仅参与情感理解线索的加工”(Akimoto,et al.,2014:1168),而且与反讽的“人际语用取向”(冉永平、白晶,2017:11)紧密相关。在与反讽语境因素的勾连交互过程中,不仅发话人的情感态度会影响反讽交际的最终结果,而且受话人的情感态度在其反讽理解的再创造活动中也会塑造并改变反讽交际的最终关联性。

4.1 发话人的情感态度

在反讽交际中,发话人凭借反讽行为将情感态度作为意向内容隐性传递,其情感态度的变化影响反讽交际行为的性质。受话人应将此类非命题性态度内容作为反讽理解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行加工。在事态发展和场景需求等宏观语境限制下,对发话人情感倾向和价值判断的识解可以导引语境拓展激活的方向和意欲理解的性质,不仅影响最终的认知选择和理解选择,而且赋予反讽以“攻击”“批评”“表扬”或“幽默”等内涵。

例如,有一次在王夫人处,宝玉没有随黛玉一同去贾母处吃饭。宝钗劝他陪黛玉同去,宝玉答道:

(3)“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74)

这句话引发黛玉一连两次实施反讽,充分证明识别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在反讽加工的语境化过程中至关重要。

饭后,宝玉来找黛玉,见她拿着剪子裁什么。

(4)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儿绸子角还不好呢,再熨他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75)

随后宝钗又来凑热闹。

(5)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就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

(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76)

黛玉的两次反讽行为,其回声源相同——宝玉的前序话语,而且她对该回声命题所持命题态度也相同——贬抑。然而,黛玉发话时对回声源持有不同情感态度导致这两次反讽交际的最终结果各不相同。

黛玉实施的第一例反讽交际需要从作者-读者层面和人物-人物层面来分别探讨。在作者-读者层面,读者识别黛玉对回声源所持的负面情感态度并非难事,因为有关黛玉的百科信息与她貌似不在意的话语命题明显冲突,在态度搜寻理解中起关键作用:

(6)a.宝黛彼此爱慕却又相互试探、相互猜忌;

b.才刚听到宝玉说不理她的无情话,黛玉万分失落;

c.黛玉一向竭力维护人格尊严不受侵害;

d.在处理宝黛关系中,黛玉爱用反讽。

可见,黛玉是以绸子角儿说事,敲打宝玉“既然你不在乎我,我就可以忽略你”。然而,在人物-人物层面,宝玉“纳闷”表明他当时没有正确识解黛玉贬抑性的命题态度和责备的情感态度。这说明黛玉此次反讽所传递的负面情感态度程度比较低。

至于黛玉实施的第二例反讽交际,其语境失匹配的力度及其触发的负面情感的强度都明显增加。这是因为不但前序激活的语境信息继续发挥作用,而且宝钗的加入使得诱发该系列反讽的近期行为突显了出来:宝钗之前说黛玉“心里打紧的不自在”(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74),之后又说宝玉“心里不受用”(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76)。这种“双面胶”行为成为黛玉反讽隐性评价的直接对象。所以,宝玉和宝钗(人物-人物层面)与读者(作者-读者层面)都迅速地对黛玉此次反讽行为做出准确推理—黛玉的情感态度是双重的:一方面,黛玉讥讽宝钗“玩花活儿”、不道义;另一方面,黛玉对宝玉伤了自己的尊严做进一步攻击。如果说上次反讽所传递的情感态度是温和的批评,那么此次反讽的抨击力度则大大提升,导致反讽交际的结果与前一次极为不同:宝玉意欲规避冲突升级支开了宝钗,而宝钗本人也知趣地走开了。

以上对黛玉两次反讽交际的微观剖析可以进一步帮助我们从宏观上把握曹雪芹设计该系列反讽的交际意图和情感态度。尽管众人对黛玉的小性儿、刻薄多有微词,但这两次反讽却表现出黛玉“暗合针对、借端相讥”的超强本领,不但反映了黛玉性格中的直率本真,而且反衬出宝钗为人油滑虚伪的一面,作者的褒贬感情尽显其中。这便是对反讽者情感态度的识解在作者-读者层面产生的更深层的语境效果。

4.2 受话人的情感态度

影响反讽理解的受话人的情感态度是指受话人在推导命题内容当下所处的情感体验或附着在概念词条上的更加稳定的态度评价。这些非命题性内容与宏/微观语境因素密切关联,是反讽交际一系列互明假设的“微增长”(marginal increase)(Wharton,2009:44),在特定情节、情境或语辞的诱发下参与语境的“嵌入”(霍永寿、胡冰,2017:3)、充实与建构,对推理结果的重构发挥作用,从而使反讽情感态度呈现出多层面特性。

笃定“木石前盟”的宝玉偶尔也会因宝钗的丰美容貌而看得发呆。事不凑巧,这一情形偏就被黛玉撞个正着儿,由此引发黛玉对他二人实施反讽:

(7)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来,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獃雁。”

(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83)

宝玉是人非雁,黛玉以“獃雁”代指有违客观现实,显然是反讽。她运用拟物手法将怔怔地看着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曹雪芹,第二十八回,2006:282)的宝玉比作獃雁,含蓄地讽刺他二人独处一室、关系暧昧。尽管宝玉和宝钗均可通过多源语境激活快速识解黛玉话语的反讽意图,但由于他二人当时的心境体验和对黛玉话语命题所持的态度评价不同,所以在各自态度搜寻推理中起主导作用的信源有所不同,导致产生不同的理解结果。

宝钗以尴尬情感居多。在其语境充实过程中“宝玉因宝钗貌美而失态,而痴情宝玉的黛玉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一信息格外突显,促使她推导出黛玉的反讽交际意图—奚落。

对宝玉而言,其情感态度除了不好意思外,恐怕还有些许内疚。他遗憾那酥臂没有长在黛玉身上、不得摸,恰恰侧写出他有着明确的伦理底线。⑦该主导语境信息会引导宝玉比宝钗更加细腻地体味黛玉反讽行为所传递的情感内涵—有嫉妒,也有失落;有戏谑,也有掩饰。

此外,读者由该反讽所诱发的情感反应在阐释反讽情感态度的多层面性时同样值得研究:“獃雁”反讽不禁使人联想到《红楼梦》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的场景(曹雪芹,第十九回,2006:188-190)。宝玉为了给黛玉解困便给她讲老鼠的故事。正如著名红学家李希凡先生所说⑧,这是中国古典小说描写醇美爱情的最高境界。黛玉在该场景中也运用了诸如“暖香-冷香”之类的系列反讽⑨,但传递出的情感色调是暖色的、清爽的,与“獃雁”反讽交际所传递的情感色调加以对照可以启发读者细心揣度作者通过这两例反讽所传达的对宝黛钗爱情纠葛的隐含倾向——曹雪芹更加推崇宝黛之间干净而纯真的情感。相应地,读者与作者在情感互动中的谋和程度得以提升。

可见,在戏剧性情节的触发下,受话人的情感态度参与到文学阐释的创作活动中来。在探究情感态度的语境化过程中应充分重视受话人的情感因素所发挥的作用。这有助于我们更加深入地诠释反讽交际隐性传递的情感态度连续体。

综上所述,从发话人和受话人两个维度来分析情感态度在反讽交际中的认知作用,不但充分展示出多源语境激活与情感态度识解的交互作用,而且有助于挖掘反讽交际在最佳相关驱动下产生的多维度、多层面的反讽内涵。

5.0 结束语

本文从多源语境激活与情感态度识解的交互作用入手研究反讽交际,为分析《红楼梦》言语反讽艺术提供了一条兼顾命题态度与情感态度、统合情感态度不同层面的认知新路径。我们可以运用“浅层意蕴-深层意蕴”这对文学语言学概念来深化对反讽交际中“情感态度”理念的阐释。

反讽意蕴是以反讽语辞为载体,通过语境的激活与拓展激活而创造的一种内在的“风骨”和“灵魂”(黑格尔,1979:24-25),不仅包括可以言表、相对明确的浅层意蕴,还包括难以言传、内涵丰富的深层意蕴。浅层意蕴是在一定程度的语境激活的基础上识别回声源和贬抑态度而生发的命题元表征,可以进一步诱发更加丰富的反讽复调效果。而深层意蕴则是在更大范围的语境拓展激活的过程中所唤起的情感元表征,“透视出人性的深层内涵、社会的深刻本质和刻骨铭心的审美体验”(黑格尔,1979:24-25)。以黛玉系列反讽“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为例。其浅层意蕴便是由黛玉话语语境失匹配触发语境充实而获得的反讽内涵:对宝钗世故虚伪的冷嘲和对宝玉情感转移的热讽。而该反讽交际的魅力更在于它启发读者展开联想—痴情的黛玉在门外听到宝玉说出不理她的“无情话”时愤然离去的孤独身影。她捍卫人格尊严的高贵品质和深层的诗化意蕴值得读者回味与赞叹。

总之,在反讽交际所创造的对立统一的评价世界中,语境信源的激活、回声-贬抑的识别和情感态度的评估在相互平行调整中交互作用。在反讽加工的语境化进程中,交际双方通过情感互动实现命题性贬抑态度与非命题性情感态度最佳相关匹配,从而达到情感层面的谋和,创造出超越反讽交际本身有限意义的无限意蕴。

注释:

① 笔者综合了认知心理语言学界关于“情感”、“态度”等相关术语的界定与辨析;与此同时,适当借鉴系统功能语言学(特别是评价系统)的研究理念,主张:在“情感态度”概念中,“态度”(Attitudes)居于核心地位,持续时间相对较长,“涉及对附着在概念地址之上的长时记忆中的信念和/或现象状态的存储,如爱或恨”(Sloman,1986;转引自Yus,2016a:234,注释27)。“情感”(Affect)作为态度的类型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是“根据不同情景中可观察行为而赋予他人的感觉状态”(Caffi &Janney,1994:327),相对短暂,可被看作感觉(feelings)、感情(emotions)和情绪(mood)的上位概念。因此,反讽者对某一回声命题长时间持有贬抑态度,但在某一时段内可能会改变对该命题的感觉和感情。

② 笔者对《红楼梦》典型反讽交际中多源语境激活情况的考察结果(赵虹,2016:238,表5-3)表明:以非言语行为作为辅助语境信源的反讽交际约占《红楼梦》经典反讽案例的61%。

③ “笑”在《红楼梦》反讽交际所激活的非言语行为线索中占95%(赵虹,2016:239,表5-4)。

④ Yus称此类信息为“缩小的相互认知环境”(narrowed mutual cognitive environment),而Palmer &Simmons(1995)则称为“心理模式”(mental model)。

⑤ 该理解过程是在Yus(2015)理解步骤基础之上整合而成。

⑥ Wilson(2009)识别了三类元表征类型,它们是:(a)表征思想的心智解读能力(mindreading ability)或元心理能力;(b)表征行为的语用能力(pragmatic ability)或元交际能力;(c)规避错误和欺骗的论辩能力(argumentative ability)或元逻辑能力,用于更加普遍的知识警觉能力。

⑦ 对于宝玉此时心理活动的分析,笔者赞同刘心武先生在“百家讲坛—刘心武揭秘《红楼梦》”中的独到见解:对于今后娶谁为正妻这个问题,宝玉心里非常明确—只有黛玉。

⑧ 李希凡先生曾在“百家讲坛—新解《红楼梦》(之六):漫话宝黛钗”中对“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给予高度评价:“对爱情的描写,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没有达到这种境界的,完全是纯情的,绝对不会让人联想到其它的事情”。

⑨ 分析可参见赵虹(2016:227-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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