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乔瑞·帕洛夫; 何庆机 (译)
(1.美国斯坦福大学 英语系,斯坦福 CA 90272,2.浙江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阅读本身无需借助任何理论,足以改变批评话语。这一转变对那些将文学教育视作神学教育、伦理学教育、心理学教育或思想史教育的替代品的人来说,具有深刻的颠覆性。(De Man,1986:24)
引述保罗·德·曼上述观点之后,李圭在文中写道:“这样的细读不是封闭的,它在过去和现在的确拓展了文本空间的新视界,同时以时间拓扑式干预和发明的形式为自己获取了空间。”接着,李圭以其特有的和蔼可亲的口吻,退后一步说道,“不过,我的视野更窄、更小,几乎是一种微哲学诗学,类似于禅宗聚焦。”
在此,我想进一步阐明“微哲学诗学”阅读实践——这也越来越成为我自己的阅读方式。查尔斯·伯恩斯坦在其《细听:诗歌及表演的世界》提出“细听”(close listening)一说,毋庸置疑,用它在这个大部分阅读只是机械式阅读的时代,对日常假新闻进行回应,是很有必要的。让-弗朗索瓦·利奥塔所质疑的“宏大叙事”(master narrative)已成为遥远之事;同样遥远的还有二十世纪晚期的观念——没有外在的、明确的真理掌控我们的生活,我们必须学会接受与语言的内在不确定性和飘忽不定相伴的复杂性。不过,2019年宏大叙事再次成为风行的词汇——《纽约时报》会刊印如此的语句“唐纳德·特朗普是一个说谎者”,其语气的权威性似乎与说“唐纳德·特朗普身高6英尺1英吋”是一样的。现在的话语方式,不是批评一个人说了谎,而是指责他(她)本质上是个说谎者。再或者,不是说“某某说了句种族主义倾向的话”,而是说“某某是种族主义者”。谁会相信,在德里达的延异说展示出深刻影响之后,我们会在这个新世纪再次不断陷入“是”之言说的洪流。
在数字时代,阅读/写作行为也因其替代行为而打折扣。在此我自己先认罪。例如,近几年来我习惯于“听”而不是阅读小说或非虚构书。从很棒的Audible.com网站下载一部由朱利亚·史蒂文森(Juliet Stevenson)朗读的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金碗》(TheGoldenBowl),在夜深人静之时倾听,是再惬意不过的事。听而非阅读这部小说,我注意到詹姆斯的句子结构诡异地预示了格特鲁德·斯坦因的重复,如在此句中——“他知道她知道他正知道……”。斯坦因常常表达出对詹姆斯的无比崇敬之情,但批评家们往往关注的是她与在哈佛就读时的老师、亨利的哥哥威廉的关系。再或者,当我听着杰勒米·诺森(Jeremy Northam)朗读乔治·奥威尔的小说《致敬嘉泰罗尼亚》(HomagetoCatalonia),小说的主题在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战争之无意义以及西班牙内战时期理想主义革命者的可怕命运。
在洛杉矶,如遇到交通堵塞,我便听书。交通堵塞越来越常见,而Audible.com使得开车出行不那么难以忍受。不过,我发现这只对我熟悉的书籍有效;艰涩难懂的新小说、批评性文本或T.J.克拉克(T.J.Clark)撰写的艺术理论论文,并不适合于“公路听读”,因为出乎意料的交通状况会让我们分心——突然减速、交通事故、红灯等等。
电邮和社交媒体中的阅读与写作也同样不无令人担忧。我经常一大早懒洋洋躺在床上用苹果手机语音输入;可每次一“输入”,沮丧便随之而来。我说的是“期待见到您”(“I look forward to meeting you” ),转换成文字很可能就成了“期待着揍你”(“I look forward to beating you” );“阿什贝利”(约翰·阿什贝利,John Ashbery)被转写成了“屁眼”(asshole)。我曾经给一位朋友“写”道,我参观了一个非常棒的福克纳(Faulkner)手稿展,但“福克纳”却成了“fuck her”。如果专家告诉你人工智能将很快取代人类,别相信他们。从我的经验来看,苹果手机上的GPS、语音邮件、语音助手Siri等录音系统,其理解力似乎经常不如一个小孩子。Siri甚至连”too”都拼不对,总是拼成“to”。所以“I am going too”成了“I am going to”,让读者摸不着头脑。
一个字母之差,意义全然不同。让人颇感矛盾的是,在现在数字技术蓬勃之际,我却更加渴望李圭所说的“微哲学诗学”阅读。我的指导原则来自二十世纪伟大艺术家马塞尔·杜尚。杜尚为我们带来了影响深刻的新形式,他在《大玻璃》又名《新娘甚至被光棍们剥光了衣服》里提出了“延迟”,尤其是虚薄(infrathin)这一概念。杜尚(1999:21-24)在按编号汇集的《笔记》(Notes)中对这一概念进行了描述(共43个笔记,由保罗·马蒂斯编辑):
虚薄是什么意思?杜尚曾说该词无法定义,只能通过例子说明。例如:
1.可能的事是一种虚薄。
4.座椅的温度(坐的人刚走)是虚薄。
7.在时间上,同样的物体一秒钟后并不相同。
8.地铁的滑门。最后一刻进出的人。
12.(非常近的)枪的引爆声与靶上显现的弹孔是虚薄式分离。
15.从未绘画的一面观看玻璃绘画带来一种虚薄感。
18.以最大(?)精确度衡量,一系列(产自同一模子)物品中两物之间的(尺寸)差异是一种虚薄。
最后一种“虚薄”尤为重要,因为它呼应了路德维格·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中探寻的问题:“不过相同之物(the same)不该至少是相同的吗?”(2009:215)。至少对诗人和诗人的读者来说,答案永远是否定的。格特鲁德·斯坦因谙熟此理——同一物在不断变化之中,不论每次重复中发生的变化有多虚薄。
他们待在那里,在那里开心着;在那里不是非常开心,只是在那里开心着。她们俩都在那里开心着,她们一直在那里工作,她们俩都在那里形成了自己的声音,她们俩在那里都开心。乔金·皮在那里是开心的;她性情不变,不变地开心,不变地不开心,不变地做这样一个开心的人——开心的时间不会超过做一个相当开心的人所需要的长度。那时她们俩在那里都开心,那时两人都在那里工作。(Stein,1999:17)
上述引文选自斯坦因的著名短篇小说《毛小姐与皮小姐》( “Miss Furr and Miss Skeene”)。引文共98个单词,开心一词(gay)重复了12次。在斯坦因的时代,“Gay”的字面意思是“高兴”(“happy”)、“快乐”(“jolly”)、“愉快”(“good-humored”),不过已经有了“同性恋”(“homosexual”)这一隐含意思。“那里”(“There”)出现了11次,“她们”(“they”)在前三行出现了5次,最后一句出现1次。不过,当读者以为“她们”(毛小姐和皮小姐)是一样的时候,“不变”(“regular”)一词以及它的副词形式(共用了5次)起到了修正作用。我们得知,与毛小姐相反,皮小姐完全没有总是开心。她是“这样一个开心的人——开心的时间不会超过做一个相当开心的人所需要的长度”。虚薄在此起了作用——换句话说,皮小姐与她的爱人并不同步;实际上,在这篇非常短的故事里,两位女性最终将分手。
斯坦因整个故事都有赖于对几个词的审慎操纵:gay、cultivating、working、regular/regularly、there、and then。“那时”到底是何时?这些再普通不过的词重复的次数越多,我们对这两个女性的关系了解得越少。读者只能靠想象,不过在故事结尾海伦·毛(Helen Furr)独自一人,告诉(新词)别人如何成为开心的人。但不过相同之物(the same)不该至少是相同的吗?不,实际上在这个故事里一切都在变。海伦和乔金拥有不同的姓氏(毛和皮),她们相遇,相爱,“在那里生活”,“工作”,“培养说话的方式”,遇到“又黑又笨重的”但后来又“不那么黑,不那么笨重” 男人,然后两人分开,乔金最终去了别的地方,与别人在一起。
与杜尚一样,斯坦因是虚薄大师。杜尚(1999:115)在后期笔记中这样写道:“复数的桌子不是桌子的复数,过去式的吃与一般现在时态的吃毫无共同之处”。读者要能捕捉到这些小词依语境而产生的差异,不管这种差异多么细微。在这里,词源起到关键作用。俄罗斯形式主义批评家尤里奇·图尼亚诺夫(Jurij Tynjanov)在1924年发表的文章“诗歌中词语的意义”中指出:“单词不存在于句子之外。孤立的词并非在一个非词组的环境中找到的”(135)。的确,“词语的色泽取决于其在某个特定语境中的位置”。图尼亚诺夫以俄语单词zemlja (意为大地、土壤或地上)为例,说明不同的语境带来截然不同的意义。
Zemlja and Mars:Earth and Heaven (人间与天堂)
Bury an object in the zemlja (土壤)
It fell on the zemlja (地上)
Native zemlja (国土) (Tynjanov,1971:137)
斯坦因(2014:11)在《软纽扣》(TenderButtons)中写道,“差异在散布中”,而语境具有欺骗性。我最喜欢的巴西诗人兼理论家之一,哈罗德·德·坎波斯(Haroldo de Campos)(2007:294)1981年在一篇谈论诗歌功能和意符的文章中写道:“对语言的指称用途而言,astre (星星)一词是搭配形容词désastreux(“灾难性的”)还是名词désastre(“灾难”)并没有任何区别……但对诗人来说,这种‘发现’却至关重要”。德·坎波斯以马拉美的诗为例,不过波德莱尔的诗“我的旅行”(“Le Voyage”)中例子也许更合适。
Nous avons vu des astres
Et des flots,nous avons vu des sables aussi;
Et,malgré bien des chocs et d’imprévus désastres
Nous nous sommes souvent ennuyés,comme ici....(Baudelaire,1961:IV,1,124)
我直译如下:
我们已经看到了星星
还有大海,也看到了沙滩;
尽管不缺惊讶和不可预见灾难
我们还是常感乏味,就像现在这里……
在这里押韵的astres (星星)和désastres (灾难) 可以互相替代。不论是诗人旅途中的异域美景,还是遭遇的可怕危险,都不能缓解现代生活的枯燥乏味。不过,名词désastre的构词是由否定性前缀des或dis与astron(希腊语“星星”)合并而成;也就是说,其指称是指向星星的负面作用——指向不幸的事(ill-starred)。所以,astres与désastres(Baudelaire,1961:IV,1)这两个日常话语中无关联的名词,实际上的确相互勾连。正如欧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1968:22)在《论汉字》中所说,在诗歌中“关系比相互关联之物更重要”。
请注意,这种阅读诗歌的方法绝不等同于新批评的方法,或者通常被称为形式主义批评的方法。现在我们习惯性地将后者斥之为“纯粹的”细读,“纯粹”解释浮于表面(文本中)的词语,而忽视了它们的政治、文化或人类学价值。不过,杜尚、斯坦因以及德·坎波斯却深谙阅读的本质——他们本人就是艺术家或诗人。他们明白诗人的作用不是去“言说”——任何非虚构作家都能做到这一点;诗人的作用是从语言之河中创造新的结构。
不幸的是,社交媒体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催促我们,时刻去浏览,点击通常完全不是“新闻”的“爆炸新闻”,最终将阅读简化为对信息流的吸纳,消化之后很快像快餐一样遗忘殆尽。因此,我们更加需要对虚薄保持敏感,通过李圭所说的反阅读的方法揭开日常新闻流的面纱。杜尚笔记第35条写道:
同一个模子(?)制造的两种形式,由于虚薄式差异而各不相同……
对被认为相同的东西进行大类分组,会带来一种明显的既视感。探寻两个“相同物”之间的虚薄式差异,比不假思索地接受将两个望远镜与两滴水相比较的概括更有价值。(De Campos,2007:295)
不过,请等等,你也许会问,谁会将望远镜比作水滴呢?政客和新闻记者一直如此。在解释为什么某项立法不起作用时,某参议员说“这又不是灵丹妙药”。或者想想在没有任何严肃的事情时,说让我们“开始严肃的讨论”这句成词滥调。不过,我最讨厌的,是对那些做了不可饶恕之事的人或因政治原因必须弃用的人使用图形隐喻——应该把他们“扔到车下”。
说得多么轻描淡写!显然,是时候以不同的方式阅读,进行差异性阅读了。如李圭所说,是集中注意力用虚薄来回应文本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