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伊格 侯 健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中国哲学简史》是一本哲学入门经典书,著者冯友兰在有限的二十余万字中,融入了对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思想、精神、智慧的理解,打通古今中外的相关知识。1947年,冯友兰在美国宾尼法尼亚大学讲授中国哲学史课程,其英文讲稿经整理1948年由美国麦克米伦公司出版。众所周知,《中国哲学简史》(以下简称“简史”)有两个中译本。1984年,冯友兰的学生涂又光将之译成中文,并由北京大学出版社于1985年出版。19年后,78岁高龄的赵复三又将此著重新译成中文出版。研究和对比《简史》的译本对于了解中国哲学思想的接受和传播具有重要意义。
时至今日,对于两个中译本的对比研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国内学者多局限于译者目的、翻译策略和传播效果的探讨,多采用认知语言学、跨文化交际、译者主体性等西方理论。然而,翻译作为一种重写,本质是一种书写,中国人的书写往往带有很强的感受性。因此,本文立足中国传统诗学思想对翻译的启迪,结合叶嘉莹提出的“兴发感动说”,指出译者翻译中国哲学,是感之继而写之的过程,因所感不同,译者所写也各异,故从此角度重新考察《简史》的翻译。
“兴发感动说”由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叶嘉莹提出。她认为,诗歌之所以为诗歌是因为本质上有着兴发感动之作用[1]。兴发感动的评赏标准是“能感之,能写之”,对此,叶嘉莹说:“至于诗人之心理、直觉、意识、联想等,则均可视为心与物产生感发作用时,足以影响诗人之感受的种种因素;而字质、结构、意象、张力等,则均可视为将此种感受予以表达时,足以影响诗歌表达之效果的种种因素。”[1]她又写到:“除去对于作品本身之欣赏及分析以外, 往往还要兼及于对作者之生平与为人之讨论。”[2]
从评赏的角度看,不仅是诗词,哲学作品也可作为评赏的对象,原因在于中国人的书写往往带有很强的感受性,中国哲学有着和诗词相似的特点,即注重内心的感受,是植根于人生的学问,具有很强的现世关怀和人文底蕴。正如冯友兰所说:“根据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功能不是为了增进正面的知识,而是为了提高人的心灵,超越现实世界,体验高于道德的价值。”[3]正是中国哲学的这种特点,决定了翻译中国哲学首先要对原作者和原文有所感,才能有所写。而这种“感”可因不同的影响因素在个体间显现差别,具体差别的衡量,又在“写”的过程中得以体现。立足此定义,可以认为在《简史》的翻译中,译者面对原文内容,肯定有所感,所感指挥和影响了所写。而译者对原文的所感,离不开译者的人生经历和思想态度。所以,“能感之”是指与译者的感受心理相关的、能够影响译者感受内容的因素,如人生经历、译者思想等等;“能写之”指与译者的翻译技巧相关的足以影响译本传达效果的因素,如用字、用词、风格等。
参照叶嘉莹对感发生命来源的说法,即可以大别为得之于自然界景物节气之变化的感发,与得之于人事界悲欢顺逆之遭际的感发两大因素[1]。人事界的变化即人生经历,至于自然界变化,虽然《简史》译者不像诗词创作者会受到此因素的影响,但除了自然环境之外,社会环境也是一个很大的影响因素,尤其二译本时间相差有19年之久,社会大环境的不同对于感受的影响和启发也是不同的。因此,对于《简史》译者的人生经历、思想、社会环境都要有一个客观的评价和分析。
涂又光的学术成果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冯友兰研究,二是以哲学为中心的文化研究,三是文化视野中的教育研究[4]。由于在清华师从冯友兰,涂又光在哲学方面深受冯友兰的影响,尤其在“文革”后作为冯友兰的学术助手,付出很多心血重树“冯学”。《冯友兰先生年谱初编》记录了许多涂又光与恩师冯友兰的交往,其中不乏有密切的书信往来,他更是三番五次地从湖北来到北京,看望自己的老师、帮助老师整理、编写口述史、哲学新编[5]等。
值得一提的是,涂又光不仅帮助冯友兰翻译多篇英文文章,参与最后著作《中国哲学史新编》的讨论与写作,在涂又光被调入华中工学院的同年,已是86岁高龄且身患眼疾的冯友兰有意撰写回忆录却力不从心,涂又光便认认真真笔录恩师口述的自序,帮助记录、整理和编纂14卷本400万字历时10年才出版的《三松堂全集》[6]。受先生委托翻译《简史》一书,短短四个月的时间译出中文版,译本受到学界很多赞誉。学者赵炬明读到涂译本后,表示“令我惊讶的是,它不像是一本英文译作,倒像一本直接用中文写的书,几乎完全看不到翻译的痕迹。”[7]欧迪安(Diane B. Obenchain) 教授在《中国哲学学报》上说涂又光“可能比任何人更好地知道冯友兰的心思”(knows Feng Youlan’s heart-mind and thinking perhaps better than anyone), 称赞他是“ 冯友兰的‘一号学生’ ”(Feng Youlan’s “Number One Student”)。充分说明涂又光对恩师思想的了解之深,对其心思的把握程度之高。
涂又光对冯友兰先生多篇文章的翻译和著作的整理也是学习冯友兰思想和学问的扎实的过程,并且有着多年的了解、接触,使他在翻译时的感受是非常纯粹的。因为足够了解,因为怀着受任于恩师的嘱托以及怀着对恩师学问的敬佩,他更多的考虑能够将老师冯友兰的话一字不漏地翻译出来,把恩师的哲学思想客观准确地呈现出来,最终把在文革中受到打击的“冯学”重新树立起来。
赵复三少时便读中国古典文学,1943考入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哲学和神学。先后担任中国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副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等。1989年退职移居国外,在国外多个大学执教,曾获荣誉神学博士学位。退休后定居耶鲁,从事中外思想史研究。
从人生经历的角度看,赵复三的一生更为曲折和特殊。在长达二十六年流寓的晚年生活中,他始终放心不下中国文化的前途和中华民族的命运。刘再复在《海外四贤四位辞国长者的漂流悲歌与壮歌》一文中写道:“他晚年的流亡生活,大家都知道,可是他在流亡生活里如牛负轭、辛苦耕作,在重大的精神压力与身体极为虚弱的情况下仍然悲辛地翻译、著述和牵挂,却鲜有人知。”因为他有着长期哲学工作的经历,对中国哲学有着深厚的见解与体认;因为他长期在海外工作与学习,他对于中西哲学的差别乃至中西文化的差别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因为他晚年流寓的生活,他对于中华文化始终保持着牵挂与关注。而当有一个以译者的身份重新参与到中国文化中去时,虽身处晚年的赵复三,也毫不犹豫、并非常谨慎地进行了翻译,并且他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得他翻译《简史》时有着独特的感受。
除了人生经历和译者思想以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时代。首先,在前文我们已经探讨过涂又光译《简史》的背景是在文革后想要重树“冯学”,而19年之后,赵复三的重译一定程度上是时代对于他的选择和带给他的感动。2000年之后,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回潮,大众对于传统文化的热爱回升。鉴于此,再版《简史》被新世界出版社提上议程。据说,当时出版社先找到第一版的翻译者涂又光,被断然拒绝了。他们又通过冯友兰先生之女著名作家宗璞联系到赵复三[8]。经过当时已78岁高龄的赵先生两年的精心翻译,这本书才得以出版,新版的《中国哲学简史》一上市,不但非常畅销,且获得了许多学者的好评。主持《英汉中国哲学简史》出版的江奇勇说:“冯友兰的女儿宗璞认定的英汉对照版是赵复三的版本。因为冯友兰的英文原版中不仅有引用孔孟原话,还做了很多作者对此的解释,涂版在翻译回中文的过程中省去了这些解释,而赵版依然保留。”[9]之后,赵译本又相继在其他一些出版社出版。
涂又光在翻译《简史》之前,已经师从冯友兰先生多年,并且帮助老师做过大量的文字整理和文章翻译工作,对于冯友兰的哲学思想体系是了解十分透彻的,这使他在“写”上十分注重还原老师的原话,还原原文具有的那种学术性与思辨性。涂又光曾说:“我在翻译的时候就想,要是冯先生用中文讲这些课,他会怎样讲,然后我把他的话写出来就是了。”[7]
例如:The followers of this school centered their metaphysics and social philosophy around the concept of Non-being, which is the Tao or Way, and its concentration in the individual as the natural virtue of man, which is Te,translated as“virtue”but better rendered as the“power”that inheres in any individual thing.
涂译本:这一家的人把它的形上学和社会哲学围绕着一个概念集中起来, 那就是“无”,也就是“道”。道集中于个体之中,作为人的自然德性,这就是“德”,翻译成英文的virtue(德), 最好解释为内在于任何个体事物之中的power(力) 。
赵译本: 这一派人的形而上学和社会思想都“尚无”,“无”也就是“道”,并认为它是人天生的本性,也就是“德”。“德”是“道”在任何事物内的具体化,成为事物内含的能力,如果把它译成英文,或许译作“能力”较妥。
涂又光在翻译时想要还原出冯友兰“用中文讲这些课会怎样讲”,因此,首先在原文结构上,每句话都尽可能按照原文语序直译;其次在用词上,尽量不做增词和词序调整。其中center... around...完全进行直译,涂译本按字面意思译为“这一家的人把它的形上学和社会哲学围绕着一个概念集中起来”,而赵译本译为“这一派人的形而上学和社会思想都尚无”,还有译文中“这就是‘德’,翻译成英文的virtue(德),最好解释为...power(力)”,这句小句太多,且内在有一定的逻辑关系,可以稍微进行调整,但是涂译本坚持直译,没有增词或调整。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留原文的思想达到准确、客观的再现,除了在翻译时尽量补做增词,删减也几乎没有。涂又光因想保留冯友兰全部的哲学思想,而采取直译策略。
众所周知,赵复三在流寓他国之前,有着哲学学习背景以及多年的宗教工作经历,笔者以为如果在移居国外以前,翻译《简史》这本书也许会是因为个人所推崇,或者出于对哲学的热爱。可是本文要重点提到的是,接到冯友兰之女宗璞对于再译《简史》的邀请时,赵复三已是78岁高龄, 已在国外生活了15年时间,心中对于中国哲学的挂念由于“身远”而“心更近”。这15年中,他从未停止过翻译、著述,在多地大学执教,并且攻读神学博士。当赵复三终于不再以默默牵挂的方式关注中国文化,而是以译者的身份、以“写之”的方式去再现中国哲学作品,赵先生本人的心中一定是充满小心翼翼而又有满腔的感受想要抒发。在这种感受之下,我们可以看到,赵先生处处力求还原中国哲学词汇,以及因他一生奉献于哲学和宗教学的领域,大量参与到著述、教育、翻译中,使他对于这些哲学词汇十分敏感,而且更乐意去纠正与还原。
另外,由于在国外多年的执教与学习经历,他深感中西文化存在差异,翻译一些中文经典时要为读者考虑,书中在处理一些语句比如孔孟原话时,不但把冯友兰英译还原为文言文,还把冯友兰的英译(即对孔孟原话的理解)用现代汉语解释了一遍。赵复三在译后记里写到: 朱光潜先生认为,信达雅三字中,“信”最为重要,这不难理解,但要做到,并非易事。翻译外文书刊,大概诗歌、哲学两类著作最费斟酌[3]。 他认为,翻译这两类著作时,逐字逐词按字义翻译并不十分困难,难的是不能满足于“形似”,还要求其“传神”。因为“中国的诗人和哲学家都同样强调‘言外之意’。”[3]所以在译后记里写道,常常“深夜扪心、惴惴不安”。因此,他看重的是能够考虑到中国文学作品的这一特点,把其中的思想、言外之意译出。比如,第二十四章末节标题是 The Search for Happiness,涂译本将其译为“寻求快乐”,字面意思是没有偏差,而细读前后内容会发现,此处冯先生所意非生活之乐趣、简单的凡趣,而是从道德、礼制中寻求快乐。程颢说“昔受学于周茂叔(即周敦颐——引者注),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赵先生因此译为“寻孔颜乐处”。
《中国哲学简史》堪称是一部历史上无出其右的哲学入门经典书,冯友兰先生用精炼的语言,将中国数千年浩繁的历史思想脉络梳理成书,而两位译者对这本书的翻译各有千秋,结合“能感之 能写之”的标准,涂又光受年事已高的恩师嘱托翻译《简史》一书,处于在文革后想要重树“冯学”的状态下,力求呈现的译文准确、一字不漏,翻译时十分注重保留原文的结构与用词,偏重于直译;而赵复三在流寓他国15年时接到翻译的邀请,出于前半生对中国哲学的奉献以至于身在异乡也未曾离开哲学领域,以及在想要传播好中国文化、把中国哲学出彩之处译出的状态下,他力求传达的不仅是字面之意,而且要能译出“言外之意”,因此,词语处理更灵活,注重哲学词语的还原,重在“传神”,从而译文更贴合大众的阅读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