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四部之学的发展探论

2020-01-19 11:51程景牧
关键词:艺文志王充扬雄

程景牧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经史子集四部之学博大精深、源远流长,是我国古代传统学术文化的主要表现形态,是古典目录学、文献学的主要分类依据,是中华文明的思维特质之体现。四部之学是在古代漫长的历史文化长河中逐渐形成并不断演变的。具体而言,先秦两汉是四部之学的滥觞期与孕育期,魏晋南北朝是四部之学的形成期,隋唐以至明清则是四部之学的演进期与完善期。就四部之学的发展历程而言,汉代是四部之学形成的前夜,也是四部之学得以形成的关键时期。如果没有汉代学术的发展作为基础,那么四部之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最终形成是不可能的。然而,学界在当前的四部之学研究方面过分注重魏晋以后各代的具体发展情况,而对汉代四部之学的发展概况与特质却罕有涉及,是以,笔者即尝试对汉代四部之学的发展概况做一个全面的梳理与细致的考索,以期有所建言。

一、汉代四部之学的发展概况

汉代四部之学是在先秦王官之学与诸子之学的基础之上建立起来的,是对六艺(六经)与诸子著作的绍承与拓展,有继承,更有创造。下面即按照经史子集四部之顺序分别探讨各部学术的发展概况。

经部方面,西汉中期,为了巩固大一统的封建统治,加强中央集权,汉武帝采纳大儒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推尊儒学,立五经博士,把《诗》《书》《礼》《易》《春秋》作为经世之典籍,儒学被经典化、神圣化,儒家经学成为官学,经学正式诞生了。司马迁在《史记》中即设立《儒林传》,对五经的传承有详尽的说明。随着经学的发展,五经遂成为汉人处理政事的依据,是故皮锡瑞云:“以《禹贡》治河,以《洪范》察变,以《春秋》决狱,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治一经得一经之益也。”(1)[清]皮锡瑞:《经学历史》,周予同注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56页。汉宣帝召开石渠阁会议,讨论经学内部问题,钦定经学文本,增立《穀梁春秋》于学官,促进了经学的标准化、法规化。宣帝末年,五经博士增至十二人。西汉末年,刘歆请立古文经学于学官,作《移让太常博士书》引发了今古文经学之争,古文经学虽最终未能立于学官,但影响力却愈来愈大。王莽当政时期,由于托古改制的需要,增立《左传》《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东汉初年,光武帝大力推崇经术,立五经十四博士,鉴于今古文经学之争,又立李封为《左传》博士,但不久,李封病逝,《左传》博士旋即废止。章帝建章四年,召开白虎观会议,讲论《五经》异同。班固作《白虎通义》以记录会议内容。贾逵与李育就《左传》与《公羊传》的经义问题进行争论。《左传》虽未立于学官,但章帝命贾逵以《左传》《古文尚书》《毛诗》等古文经教授太学高材生。东汉末年,古文经学大师郑玄对公羊学大师何休进行了全面批驳,完胜何休。由今古文经学之争可见,从西汉末到东汉,古文经学逐渐兴盛起来,打破了西汉今文经学独尊的局面。东汉经学今古文经学均兴盛至极,对学者的思维意识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各类学术的发展也打上了经学的烙印。

史部方面,汉代的史学也有很可观的成就。西汉初年,陆贾著有《楚汉春秋》。武帝时期,产生了旨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东汉前期,班固在经学独尊的文化背景之下撰写的《汉书》,叙述了西汉一朝历史,是我国第一部断代史。此外,袁康、吴平所著的《越绝书》,是一部记录吴越地方史的杂史,也是我国地方志之鼻祖。班固、陈宗、尹敏等人编撰的《东观汉记》是纪传体史书。荀悦撰写的《汉纪》为编年体史书。赵晔的《吴越春秋》主要记载春秋战国时期吴越两国史事。汉代史学奠定了中国古代史学的基本形态,尤其是《史记》《汉书》奠定了史部典籍的基础,并对后世史学的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后世正史体例大抵以此二书为圭臬。

子部方面,汉代子学的地位仅次于经学,其主要成就也是集中在儒、道二家。《汉书·艺文志》诸子略即记录了大量汉代子学著作。汉代实际的治国方略即是“霸王道杂之”,西汉中后期召开的盐铁会议即是儒法两家的论争。西汉子学著作颇丰,儒家有陆贾《新语》、贾谊《新书》、董仲舒《春秋繁露》、桓宽《盐铁论》、刘向《新序》《说苑》、扬雄《太玄》《法言》。其他诸子著作,如刘安《淮南子》、严君平《老子指归》、无名氏《道家言》《杂阴阳》《法家言》《杂家言》,此外王充《论衡》、王符《潜夫论》、仲长统《昌言》、崔寔《政论》皆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值得注意的是,西汉前期,政府虽然推崇黄老道家之术,但诸子百家皆有所发展,而为显学者即是道家与儒家。对西汉前期的学术进行总结的学术史著作即是《淮南子·要略训》与《论六家要指》。淮南王刘安编纂的《淮南子》以道家为圭臬,融合了其他诸子的思想,其《要略》一篇,对全书各篇的主旨进行了总结,认为自己的著作是“原道之心,合三王之风”(2)[汉]刘安编,刘文典撰:《淮南鸿烈集解》卷二十一,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864—865页。,是对上古三代之道的继承。太史公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指》总论诸子之学的旨归与特质,评骘短长,最为推崇道家,认为天下学术虽然百虑殊涂,但同归于一致。在比较了各家的优劣之后,司马谈指出道家“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3)[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3292页。要之,西汉初年的学术思潮以黄老道家为主,兼有儒﹑墨﹑名﹑法、阴阳诸家,秉承了先秦诸子学之余绪。

集部之学在汉代尚未形成,但基础业已奠定。汉代文学以诗、赋为主要文体,《汉书·艺文志》诗赋略记录了大量文人的辞赋与诗歌。尤其是西汉,文人五言诗尚未发展起来,辞赋居于文学之主导地位。西汉前期主要流行的是骚体赋,然自枚乘《七发》开始,汉赋突破骚体之藩篱,体制由小变大,与大一统的帝国气势相符,西汉最杰出的辞赋大家即为司马相如与扬雄,东汉则为班固、张衡等人。而辞赋又是“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文心雕龙·诠赋》)西汉刘向编纂《楚辞》,东汉王逸又有所增益,并加以注解,遂有《楚辞章句》。东汉中后期,经学呈现颓势,文学走向自觉,以往旨在歌功颂德的大赋转变为抒发心曲的抒情小赋,张衡的《归田赋》即肇其端,嗣后赵壹《刺世疾邪赋》、蔡邕《述行赋》、祢衡《鹦鹉赋》等名作皆成为汉代辞赋的绝响。汉灵帝设置鸿都门学,将辞赋之士的身份由低贱的“俳优”转化为“封侯赐爵”的士大夫,辞赋的地位更是得到了巩固与提高。汉代诗歌以乐府诗、文人五言诗为代表,《羽林郎》《孤儿行》《孔雀东南飞》即为乐府诗名篇。文人五言诗虽然在西汉业已出现,然发展至辉煌则是在东汉。班固、秦嘉、张衡等人的五言诗创作各具风貌,渐趋成熟。东汉后期,郦炎《见志诗》、赵壹《疾邪诗》、蔡邕《翠鸟诗》皆坦露心声,抒发不平之鸣,取得了较高的艺术价值。汉末出现的《古诗十九首》则是汉魏五言诗之绝唱,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对建安、正始、太康诗风均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观其结体散文,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怊怅切情,实五言之冠冕也。”(4)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8页。《古诗十九首》艺术成就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总的说来,由西汉至东汉,汉代经部之学的发展经历着由盛及衰的过程,史部之学的发展呈现着上升趋势,子学经历着由盛及衰乃至再度兴盛的过程,而集部之学则呈现出渐趋兴盛,并不断转型、演进的过程。

二、汉代目录学著作与四部之学之关系

汉代四部之学的发展概况与具体格局的形成不是一蹴而就的,既是汉代学术发展的逻辑必然,也是学者关于学术与图书目录分类思想促成的,概言之,四部之学与目录学之间存在密切的关联。汉代目录学著作,主要为《别录》《七略》《汉书·艺文志》三部目录,由于前二者均散佚,是以现存至今的《汉书·艺文志》则是最具价值的目录学著作。清人金榜云:“不通《汉艺文志》,不可读天下书。《艺文志》者,学问之眉目,著述之门户也。”(5)[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二十二《汉艺文志考证》,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45页。自《隋书·经籍志》至《四库全书总目》,我国古代的目录学著作大抵将我国典籍以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由此,我国古代学术大抵分为经史子集四部。清代是我国古典学术的集大成期与四部分类法的完善期,是以,金榜认为《汉书·艺文志》为学问之眉目与著述之门户,很显然是从《汉书·艺文志》与后世四部之学的关系层面来立论的。

西汉后期,楚元王刘交后人刘向,奉诏在中秘校书,撰成《别录》,对各类书籍“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是为我国最早的图书目录。刘向殁后,其子刘歆绍承父业,“于是总群书而奏其《七略》,故有辑略,有六艺略,有诸子略,有诗赋略,有兵书略,有术数略,有方技略”(6)[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01页。,《七略》即是目录学名著——《汉书·艺文志》的蓝本。《别录》《七略》从目录学的角度,阐述了汉代学术的发展概况,对汉代学术思想产生了很大影响。《汉书·艺文志》是经学语境中的产物。《汉书·艺文志》秉承刘歆《七略》,亦将书籍目录分为六大类,进一步确立了《六经》至高无上的地位。《汉志》首列六艺略,其次是诸子略,复次为诗赋略、最后是兵书略、术数略、方技略。六艺略依次胪列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九类。《汉书·艺文志》秉承《七略》的六分法,是现存最早的目录学著作,反映了汉代官方的学术思想,对后世学术的分类产生了巨大影响。因此《汉书·艺文志》与后世四部之学的形成之关系是极为紧密的。其六艺略即是经部之雏形,六艺略中的《春秋》类即为史部之雏形,诸子略即是子部之雏形,诗赋略则奠定了集部之基础,兵书、术数、方技三略在后世则被归入子部之中。

班固在六艺略的小结中将六经赋予神圣的地位:“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7)[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23页。可以看出,刘歆、班固将六经看做五常之道,与天地相终始。因此,他们衡定各类学术皆以经学为依据,是以将经部列于首位,其次是子部,再次是集部,而史部只是作为经部之附庸而已。值得注意的是,班固强调《易》为五经、五常之本原,所以在六艺略的排序中,《易》列为首位,其次则按照产生时间依次排列《尚书》《诗》《礼》《春秋》诸经。班固作为今文经学学者,齐诗学派的传人,在此将六艺经传列于六略之首,采纳了古文经学以经典产生早晚为序的排列法,体现出其统合今、古文经学的思想主张。这样的排列法大体为后世使用四部分类法的目录学著作所继承,自《隋书·经籍志》以至《四库全书总目》,虽然各代的目录学著作对《汉书·艺文志》六艺略的排序方式有所损益,但大体不变。

对于史籍,《汉书·艺文志》未将其单列一略,而是将其列入六艺略中亦经亦史的《春秋》类之中。《汉志》所胪列西汉史学典籍仅仅是陆贾《楚汉春秋》、司马迁《太史公百三十篇》、冯商《续太史公七篇》等六部史学典籍,这也反映出西汉史学并不发达,因此,刘歆、班固将西汉史学典籍视为《春秋》经传之附庸,史学尚未从经学中独立出来。尽管我国有着悠久的史学传统,但是在汉代的经学语境中,史学是很难独立出来的。班固在六艺略《春秋》类的后叙中指出: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春秋》所贬损大人当世君臣,有威权势力,其事实皆形于传,是以隐其书而不宣,所以免时难也。(8)[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15页。

这篇后叙阐述了古代史官的由来与职责,并追溯了东周以来,礼坏乐崩,史官文化遭到了极大破坏,孔子作《春秋》并口授弟子以及左丘明作《左氏传》之缘起,对先秦时期的史学做了简要的回顾。史学典籍虽然没有单独归类,而是纳入《春秋》类之中,成为二级目录,但从这篇小结之中,仍然可以看出刘歆、班固等学者对史学的重视与体认,为史学在后世中的独立奠定了基础。

《汉书·艺文志》对诸子的看法也为后世学者所吸收,对子学的分类、发展与地位均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诸子略的小结中,班固指出: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说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仁之与义,敬之与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使其人遭明王圣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9)[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46页。

此篇小结大抵与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主旨相类。可以看出,刘歆、班固认为诸子十家思想皆是六经之支流,可以对六艺起辅助作用,即子学是经学的苗裔与补充,所以将诸子略列居第二。诸子略又依次胪列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杂、农、小说九流十家。由于经学使用儒家教义,是以,儒学“于道为最高”,位列诸子之首。而道家在汉代学术史上的地位仅次于儒家,是以列为诸子之二。其他各家皆按实际发展情况排列次序。经学用的是儒家思想理念,其他诸子学说对经学又起着辅助作用,这样的观念为后世学者所继承,所以诸子略的排列顺序与后世子部是大体一致的。

辞赋是汉代的主流文体,篇章极多,诗歌则是仅次于辞赋的文体形式,因此,将诗赋列为仅次于诸子的一略。班固认为辞赋源于古诗,他在诗赋略总序中说: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端,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渐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其后宋玉、唐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下及扬子云,竞为侈丽宏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是以扬子悔之,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人用赋也,则贾谊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皆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薄厚云。(10)[汉]班固:《汉书》卷三十《艺文志》,第1755-1756页。

班固首先引古典对赋下了定义,并指出春秋以前,诗歌为祝贺卿大夫之外交辞令,但春秋之后,礼崩乐坏,诗道浸微,而贤人开始作赋,赋即有“恻隐古诗之义”,但降及汉代,辞赋大抵劝百讽一, 过于浮夸而缺少讽喻之义。在这一点上,班固是秉承扬雄的辞赋观的。最后,班固揭示了汉乐府诗歌“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特质。在这篇总序中,班固主要是回顾了上古以来,诗赋的流变历程,彰显出儒家的经学立场。他在《两都赋序》中说:“或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昔成、康没而颂声寝,王泽竭而诗不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故孝成之世,论而录之。盖奏御者千有余篇,而后大汉之文章,炳焉与三代同风。”(11)[南朝梁]萧统编:《六臣注文选》卷一《赋甲》,[唐]李善等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3-24页。在班固看来,辞赋继承古诗讽喻之义,是古诗之直流,绍承三代先王之风,此即是从经学的立场上来诠释辞赋的。班固的诗赋观大抵为后世学者所继承,尤其是赋源于古诗,乐府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等观念为后人所称道。诗赋略著录的主要是诗赋一类的文学艺术类作品,因此与后世集部很接近,换言之,诗赋略中的作品在后世即被纳入集部之中。值得注意的是,班固将诗赋共分为五类,分别为: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荀卿赋之属、杂赋、歌诗。其中屈原赋之属即为后世集部中的楚辞类之雏形,汉人即编有《楚辞》,后世目录学著作大抵于集部首列楚辞类,《隋书·经典籍志》《郡斋读书志》《四库全书总目》等目录皆如此。

值得注意的是,其将《诗经》列入经部。汉代《诗经》学有鲁、齐、韩、毛四家,皆从经学的角度,以政治、历史来说诗,将《诗经》列入六艺略,反映了官方的学术思想,也反映了经学家对《诗经》的看法。但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诗经》则不仅仅是经学元典,政教典籍,更是文学作品集,亦可归为诗赋略,以及后世典籍目录中的集部之属。刘歆、班固坚定地认为汉代诗赋是古诗三百首之支流,但考虑到汉代诗赋发展的实际情况,又将诗赋另列为一略,导致被列入六艺略的《诗经》与其之苗裔的诗赋相隔离,这就产生了一定的矛盾与悖论。兵书、术数、方技皆是与汉代政治、军事、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文化范畴,大抵属于实用技术的层面,因此各为一略,随着学术文化的发展演变,后世将其并入子部。

综上,汉代以《七略》《汉书·艺文志》为代表的目录学著作,虽然将学术文化分为六个门类,但业已奠定了后世四部之学的雏形,汉人的目录学理念对经史子集四部概念的促成与发展起到了筚路蓝缕之功用。

三、汉代学者对四部之学的看法

通过对汉代目录学与四部之学关系的考察,可以看出刘歆《七略》与班固《汉书·艺文志》对汉代四部之学的发展走向与内容特质皆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一方面,汉代经学的独尊地位促成了汉代目录学的框架结构;另一方面,目录学的建构也对汉代学术的发展起到了规范与制约作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刘歆、班固皆是站在经学的立场之上进行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他们的目录学著作代表的是官方的意识形态。而民间的学者对汉代四部之学的看法又是如何呢?在这里我们以司马相如、扬雄、王充三位学者为对象进行考察。

作为汉大赋的泰斗——司马相如指出:“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也。”(12)《全汉文》卷二十二,[清]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492页。这种“赋心”之论即揭示了汉赋“以大为美”之特征,与汉代学术的大气磅礴,国力的强盛是颇相匹配的,同时也提高了辞赋的历史、学术地位。司马相如并未像班固等人一样从传统的辞赋渊源于《诗》《骚》的角度来阐述自己的辞赋观,而是从方法论的角度直接点明辞赋价值之要津,辞赋这种“苞括宇宙,总览人物”的价值与意义即使是用来形容当时日渐兴盛的经学亦无不可。众所周知,西汉以《春秋》公羊学为核心的今文经学即以天人感应论、宇宙论为基础,进而建构出一整套政治统治理论。“赋心”论更多的是于辞赋创作的方法论而言的,与汉代宇宙构成论哲学思想相一致,虽然并非是从文学观念上立论,但也彰显出其对辞赋也就是集部的高度认同感。在今文经学处于独尊地位的武帝时期,司马相如对被学界普遍视为经学之附庸的辞赋给予如此论述,可以看出他是将官方政教的价值理念嫁接到赋论之中。虽然司马相如对经、子、史三部之学未发表过意见,但从其之赋论即可看出,他是很重视辞赋的政治价值与历史使命的,汉代官方的意识形态对其之影响还是很大的,但他的赋论显然与刘歆、班固等官方学者的视角方法是迥然不同的。

扬雄处于西汉末年,经学兴盛之时、古文经学渐趋兴起之际,其辞赋理论亦伴随着儒学经艺思想而变化发展。他于子学是推尊儒家的,《汉书》本传记载:

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或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13)[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七《扬雄传下》,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580页。

扬雄以儒家思想来衡论诸子思想,对道、法、名诸家诋毁儒家之情形深恶痛绝,因此模仿《论语》作《法言》。他说:“舍五经而济乎道者,末矣!”(14)[汉]扬雄:《法言》,韩敬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1页。“大哉!天地之为万物郭,五经之为众说郛”。(15)[汉]扬雄:《法言》,韩敬译注,第123页。对于其他诸子学说则均有微词,如其评道家云:“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捶提仁义,绝灭礼、学,吾无取焉耳”,(16)[汉]扬雄:《法言》,韩敬译注,第88页。综论各家云:“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17)[汉]扬雄:《法言》,韩敬译注,第224页。

正因为是儒家思想的信徒,他的学术思想整体上体现出明显的经学特色,《汉书》本传云:

实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18)[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七《扬雄传下》,第3583页。

可见,他在经学、小学、文章等方面的创作大抵皆是模仿之作,体现出儒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学术思想。他极力揄扬儒家,在《太玄·自序》中提出“要合《五经》”的主张,是以,站在儒家经学的立场之上,对辞赋创作进行了批判。《汉书》本传云:

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竞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陵云之志。由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又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贤人君子诗赋之正也,于是辍不复为。(19)[汉]班固:《汉书》卷八十七《扬雄传下》,第3576页。

《法言·吾子》云:

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也,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20)[汉]扬雄:《法言》,韩敬译注,第30—33页。

由上述两段经典文字,可以看出扬雄站在儒家的政治思想立场上,认为辞赋“劝而不止”“颇似俳优”“非法度所存”,辞赋欲讽反劝,不能“载道”,其之讽谏功能逐渐丧失,沦为“童子雕虫篆刻”。这是晚年思想趋于成熟的扬雄所不能容忍的,所以他要辍赋。他推崇的是“丽以则”的“诗人之赋”,鄙视“丽以淫”的“辞人之赋”。“诗人之赋”是绍承《诗经》的美刺精神,符合儒家经义思想法度,而“辞人之赋”则更多地秉承《楚辞》的形式美,好用华美辞藻之风。“诗人之赋”是经学话语在文学作品中的延伸,因而其地位远高于“辞人之赋”。扬雄在辍赋之后,即创作《法言》,可以看出其晚年思想愈加坚守儒家经学。其对经学、诸子、诗赋的看法皆以儒家思想为标准。此亦反映出西汉末年经学在学术界的地位进一步固化,因而,促成了辞赋大家的思想转变。

扬雄与司马相如的观念可谓大同小异。在大的方向上,二者皆希望“赋可以讽”,但是扬雄由于处于经学极盛的时代,所以,完全站在经学的立场上立论,而否定辞赋的艺术价值。司马相如虽然大体上也受到政教思想的影响,但并未表现出对辞赋的艺术价值的否定,这也与其处于黄老之学告退,经学方滋的时期有关。扬雄与刘歆、班固一样,是站在经学的立场之上来衡定学术的,此即彰显出汉代经学意识形态的排他性。然而,汉人的学术思想是多元化的,并非所有学者都将经学奉为圭臬,随着经学的发展衍变,其弊端愈发暴露出来,为正直学者,尤其是在野处士所不满,如王充撰写《论衡》,诋訾孔孟,疾虚妄,务真实。

王充在《论衡·佚文篇》中坦言:“《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衡》篇以十数,亦一言也,曰:‘疾虚妄。’”(21)[汉]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二十卷,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870页。其“疾虚妄”之内容主要是儒学。他在《正说篇》中批评儒学云:“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竟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22)[汉]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二十八卷,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23页。可见,其对儒家经学是持批判的态度的,认为经学多虚妄滑习之言,而他对诸子学则持较为肯定的态度,《书解篇》云:“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可观读以正说,可采掇以示后人。后人复作,犹前人之造也。夫俱鸿而知,皆传记所称,文义与经相薄。何以独谓文书失经之实?由此言之,经缺而不完,书无佚本,经有遗篇。折累二者,孰与蕞残?《易》据事象,《诗》采民以为篇,《乐》须民欢,《礼》待民平。四经有据,篇章乃成。《尚书》、《春秋》,采掇《史记》。《史记》兴无异,以民事一意,《六经》之作皆有据。由此言之,书亦为本,经亦为末,末失事实,本得道质。折累二者,孰为玉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知经误者在诸子。诸子尺书,文明实是。”(23)[汉]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二十八卷,第1159-1160页。王充指出诸子之书颇有可观之处,其文义与六经相差无几,而由于其之完备性以及六经的残缺性,其总体价值在经学之上,诸子之书为本,经传为末,诸子学彰显出道之本质,而经传却不真实,而以诸子学即可证经学之误,由此可见王充是重诸子而轻经传的。

王充对于辞赋文章的看法颇有矛盾之处。一方面,他认为辞赋旨归令人费解,没有多大价值与作用。其《自纪篇》云:“深覆典雅,指意难睹,唯赋颂耳。”(24)[汉]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三十卷,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96页。《定贤篇》云:“以敏于赋颂,为弘丽之文为贤乎?则夫司马长卿、扬子云是也。文丽而务巨,言眇而趋深,然而不能处定是非,辩然否之实。虽文如锦绣,深如河、汉,民不觉知是非之分,无益于弥为崇实之化。”(25)[汉]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二十七卷,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17页。王充认为辞赋“不能处定是非”,缺乏辨析能力,因此鄙视赋颂。另一方面,王充具有尚文的思想,他认为“夫人有文质乃成”,“物以文为表,人以文为基”(《书解篇》),赋颂文章可以起到纹饰点缀政治之实际作用。因此,他极为赞赏汉代赋颂类文章。他在《佚文篇》中说:“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诏上《神爵颂》,百官颂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贾逵、傅毅、杨终、侯讽五颂金玉,孝明览焉。夫以百官之众,郎吏非一,唯五人文善,非奇而何?孝武善《子虚》之赋,征司马长卿。孝成玩弄众书之多,善扬子云,出入游猎,子云乘从。使长卿、桓君山、子云作吏,书所不能盈牍,文所不能成句,则武帝何贪?成帝何欲?故曰:“玩扬子云之篇,乐于居千石之官;挟桓君山之书,富于积猗顿之财。”(26)[汉]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二十卷,第863-864页。他先是赞誉了后汉班固、贾逵、傅毅等人的赋颂,接下来,高度赞扬了司马相如与扬雄的辞赋。在《案书篇》中,他说:“广陵陈子回、颜方,今尚书郎班固,兰台令杨终、傅毅之徒,虽无篇章,赋颂记奏,文辞斐炳,赋象屈原、贾生,奏象唐林、谷永,并比以观好,其美一也。当今未显,使在百世之后,则子政、子云之党也。”(27)[汉]王充著,黄晖撰:《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第二十九卷,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174页。在他看来,赋颂之类的文学作品具有一定的功利价值,因而是值得称颂的。综合上述两方面,从理论思辨的角度来看,王充是鄙视赋颂的;而从功利作用角度考察,那么他又是肯定赋颂的;这种差异主要是主观与客观的差异。王充喜好思辨怀疑,因而就个人禀性来说,他是不认可赋颂的;但是就政治层面来说,他又是肯定赋颂的。这也体现了其思想的辩证之处。

王充在《论衡》的《问孔》《刺孟》篇中对孔孟学说进行了集中的批判,他视经如史,疾其“虚妄”,对经学的吸纳,打破了今古文之分,不囿于师法家法之藩篱,推崇诸子之说,融各家学术于一身。其对赋颂有褒有贬,持辩证态度,能够一分为二地看问题。因此,其思想具有极大的学术价值,与刘歆、班固为代表的官方正统的独尊经学的学术思想是迥然有别的,是以《论衡》是汉代有别于《汉书·艺文志》的一部极为重要的学术思想专著,其对各类学术的看法有独到之处且颇有见地。近人章太炎在《訄书·学变》中说:“华言积而不足以昭事理,故王充始辨其术,曰:‘夫笔著者,欲其易晓而难为,不贵难知而易造;口论,务解分而可听,不务深迂而难睹也。’作《论衡》,趣以正虚妄,审乡背。怀疑之论,分析百端。有所发擿,不避孔氏。汉得一人焉,足以振耻。至于今,亦未有能逮者。”(28)章炳麟著:《訄书详注》,徐复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90页。可见,王充在汉代学术界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总的说来,王充绍承并超越了扬雄、桓谭的思想,以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探究真理,提出了自己的学术思想。

通过对西汉的司马相如、扬雄与东汉的王充三位学者的思想进行考察,可以看出汉人对四部之学的看法是不尽相同的,更不是铁板一块的。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的学术分类与学术理念是官方意识形态的彰显,居于主导地位,但不能代表汉人学术思想的全部,以王充为代表的学术观念是与官方学术理念相抗衡的意识形态,而即使是居于同一阵营的扬雄、刘歆、班固等人的学术思想,也是各有特色,不尽一致的,司马相如的思想观念虽然与官方学术理念大体一致,但视角方法又独具特色。惟其如此,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的四部分类法与四部之学的形成方成为了可能,因此,可以说汉代是四部之学的孕育期。

余 论

在汉代的学术文化语境中,四部的观念已经出现萌芽,为中古时期四部之学的最终形成奠定了基础。汉代学术的发展业已孕育了四部之学,虽然四部之学尚未正式形成,但雏形业已完具。《七略》与《汉书·艺文志》的六分法为魏晋时期出现的四分法奠定了基础。经学在汉代的独尊导致了史、子、集三部之学地位的弱化,然而,经学的独尊导致的意识形态的一元化与固化自然引起有识之士的不满,随着东汉后期以来政治的动荡、思想统治的松动、社会思潮的演进,汉人对四部之学的看法不断产生变化,思想领域内出现了异动,清谈与玄学渐渐兴起,经学日渐式微,诸子思想再度兴起,史部渐趋独立,诗赋迅猛发展、地位不断提高。及至魏晋,四部之学即初步形成,南北朝的巩固,至隋唐时期终于定型,成为中国特色的传统学术文化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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