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舍儿童剧《宝船》的民间文学渊源及排演传播状况

2020-01-19 11:51
关键词:儿童剧民间文学民间故事

程 诺

(中国海洋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青岛 266100)

20世纪60年代初,老舍创作了儿童剧《宝船》,它是“十七年”儿童话剧的代表作,直到今天还在不断复排上演。这部剧作取材于传统民间故事,其创造性的设计与重构体现了老舍纯熟的创作技巧,反映了他对民间素材的吸纳和探索。本文以儿童剧《宝船》为中心,探讨剧本的民间文学渊源及改编得失,以期对老舍儿童剧在当下的排演和传播做出一点思考与探索。

一、《宝船》的民间文学渊源

《宝船》剧本创作于 1961 年,以神奇宝物——一艘能放能收的“宝船”为线索,讲述了少年王小二和动物朋友们与恶人张不三斗智斗勇的故事。这个故事并非老舍原创,据剧本结尾处的说明,此剧系根据姜慕晨搜集的江苏铜山民间故事改编而成。不过,这个民间故事的源流实际上颇为复杂。根据民俗学者刘守华的研究,《宝船》故事的最初原型应该是一个古老的印度民间故事,其世俗文本《老虎、猴子、蛇和人》最早记载于《五卷书》中。(1)守华:《人与动物 同舟共济——“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解析》,《西北民族研究》2001年第2期。随着佛教的兴起,这一类型的故事在印度民间流传过程中逐渐打上了宗教的印记,被改造成了用于传播小乘佛教的“佛本生故事”。就像季羡林所说的:“(古代印度人民创造的,长期流行在民间的)这些故事生动活泼,寓意深远,家喻户晓,深入人心……(佛教徒)把现成的故事拿过来,只须按照固定的形式,把故事中的一个人、一个神仙或一个动物指定为菩萨,一篇本生故事就算是制造成了。”(2)季羡林:《关于巴利文〈佛本生故事〉(代序)》,[印度]《佛本生故事选》,郭良鋆、黄宝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2页。

516年前后,南朝梁代高僧宝唱等人搜集编纂了汉译佛经故事大全《经律异相》,这个印度民间故事从此开始了在我国传播的历程。《经律异相》中,有三篇情节相似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宝船》的故事原型(3)刘守华:《从〈经律异相〉看佛经故事对中国民间故事的渗透》,《佛学研究》1998年第2期。,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载于卷十一的《为大理家身济鳖及蛇狐》一篇。该篇故事讲述菩萨化身为一位乐善好施的大财主,从市场上买回一只鳖救护放生,为报答菩萨的救命之恩,鳖将洪水将至的消息告诉他,并指引他一起坐船逃生。在逃生过程中,他们先后救起一条蛇、一只狐狸和一个人。水退后,狐狸在打洞时意外寻得古人埋藏的“紫磨金”百斤,特地送给菩萨。菩萨打算用金子来救济穷人,可被他救起的那个人要求强占紫金,并去官府诬告菩萨,使菩萨身陷囹圄。于是蛇和狐狸前去相救,蛇将太子咬伤,让菩萨用灵药医好太子,从而有机会向国王陈述实情。国王诛杀恶人,并封菩萨为相国。

这一类型的故事在我国经过上千年的流传,渐渐褪去了原有的宗教色彩,并与我国的民族文化和风土人情结合起来,成为了一个流传甚广的富有中国特色的民间故事。除《经律异相》之外,我国古籍中对这一类型故事较有代表性的记载有:唐代唐临《冥报记》卷上《严恭赎鼋》;北宋《太平广记》卷一一八引《独异志·严泰赎龟》;南宋洪迈《夷坚志补》卷四《村叟梦鳖》;明代《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第59回“东京判决刘附马”等。(4)顾希佳:《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页。近代以来,在全国各地采录的民间故事中,这个故事变体极多,艾伯华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中,将它列为16型“动物报恩”(5)[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周祖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29页。;丁乃通和顾希佳等人则依照阿尔奈-汤普森分类法,将它列为AT160型“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6)[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3页;顾希佳:《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页。,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对AT160型故事的描述是:“一个人从危难(通常是洪水)中救出了一些动物(常常包含蚂蚁、蜜蜂、蛇和鸟),另外又救了一个人。后来被救的人陷害他,但是动物却帮他找到妻子或逃出监狱。”(7)[美]丁乃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第23页。

丁乃通的索引中记载了18例AT160型故事,后来的学者又对这个数字进行了扩充,例如刘守华提到,他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采录的资料中发现多例此类故事,流传的地域非常广泛,从北方的辽宁、山东一直到南方的广西、云南。其中,姜慕晨在江苏采录的《宝船》情节单纯,具有代表性,正是老舍的《宝船》剧本所采用的故事蓝本。其梗概如下:一个叫王小的小伙子上山打柴,救活了一位在过桥时不慎落入水中的老人。老人送给他一只纸折的宝船,告诉他过些时这里要发大水,乘坐宝船可以躲过这场灾难,又叮嘱他:“水上遇着什么动物都可以救,碰着人千万不要救。”后来果真发了洪水,王小从水中救活了三种动物:大蛇、蚂蚁和蜜蜂。接着又有一个叫张三的人在水里呼救,王小见了,顾不得老人的叮嘱,把他也救了上来,随后还结拜成兄弟。张三把王小的宝船哄骗到手以后,进京献给皇上,自己做了大官,并迫害前来京城找他的王小,将王小打得半死。这时三种动物出来报恩:大蛇衔来一棵仙草擦好了王小身上的伤,还告诉他可以用这仙草治好皇姑的怪病;蚂蚁帮他将混在一起的谷糠和芝麻分开;蜜蜂帮他从54顶花轿中认出皇姑坐的花轿。最后,王小同皇姑成亲当上了驸马,忘恩负义的张三被皇上砍头,受到应得的惩罚。(8)参见刘守华:《从佛经中脱胎而来的故事——“感恩的动物忘恩的人”解析》,《民间文化论坛》2000年第11-12期。

可见,江苏铜山的这则故事已经基本上与老舍的《宝船》情节相同,可以说,老舍的《宝船》是一则经过改编的AT160型故事,其民间文学渊源非常明确。当然,该剧本就像所有这类故事一样,在主体之外,还糅合了许多其他民间文学母题和故事类型元素,其主题和嵌合方式是西方民间故事中罕见的,尤其是“献宝做官”“认花轿”等一些情节,更是富有浓重的中国民间文化情趣。另外,《宝船》的多个民间文学原型总体来说具有相似的主旨,那就是传统的民间善恶观:谴责忘恩负义者的恶行,揭露人性中的阴暗面,呼唤善良、忠诚与正义,这些来源于民间文化的思想主旨,在老舍的剧本中未必会原封不动地予以呈现,而是基于各种原因做出了较大的改动,下面我们将进一步探讨这一点。

二、老舍对民间文学的改编

(一)儿童观众的接受

首先,《宝船》是一部儿童剧。1955 年 9 月 16 日,《人民日报》刊发社论《大量创作、出版、发行少年儿童读物》,号召作家们在一定时间之内为少年儿童写一定数量的东西。(9)凌云国:《简论老舍儿童剧的艺术特色》,《湖南大众传媒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4年第7期。《宝船》一剧正是老舍积极响应这一号召,从民间故事里择取富有童话色彩的素材进行再创作的产物。所以,《宝船》从一开始即是被当作儿童文学作品来进行考量的,在改编的过程中自然会考虑到儿童的接受特点。

在江苏铜山民间故事中,主人公是名叫王小的“小伙子”,是一个成年人;但是儿童剧《宝船》的主人公王小二却是个“好孩子”,是一名儿童。将故事的主人公由成人改为儿童,显然是为了让儿童观众更易于接受。剧中的王小二不仅年龄、身份是儿童,其言行也充分展现出了天真活泼的童心,例如他在刚出场的唱词中与林间小鸟对话:“你们这些小家伙,老唱那一个调儿,唧咕唧,唧咕唧的!用点心思,编点新歌儿不好吗?”(10)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26页。在向老爷爷李八十介绍自己家周围的环境时,他说:“磨盘旁边有棵大柳树,柳树上有俩知了儿,吱、吱、吱地唱。我妈说,那俩知了儿要不是哥儿俩,就是夫妻俩。”(11)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28页。这些对话都包含着儿童所特有的活泼口吻和天真想象,可见作者对童心体察入微,剧本充满童趣,不仅仅是为了顺应“儿童剧”的名目而将主人公的身份改成儿童而已。

为配合主人公年龄的变动,《宝船》剧本中的人物设置也做出了相应更改。比如大部分AT160型民间故事中并没提到主人公还有一个“妈妈”,《宝船》中却特意塑造了王小二的慈母这个角色。母亲和家庭生活对于儿童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儿童观众对这一点非常关注,所以儿童文学一般会特意交代清楚主人公的母亲和家庭。又如在几乎所有的AT160型故事中,主人公救起的动物中都包括一条蛇,作为《宝船》剧本蓝本的江苏民间故事也是如此,从水中被救起的三种动物分别是大蛇、蚂蚁和蜜蜂;然而在老舍的剧本中,“大蛇”这一角色被改成了“仙鹤”。这固然可能有舞台表演的因素在内——蛇的形象较难在舞台上展现,但大多数研究者还是认为,这一动物角色的改动主要是为了适应儿童观众的口味:“孩子们大都厌恶蛇,因此剧本把蛇改为仙鹤。”(12)吴开晋:《论老舍的童话剧》,《齐鲁学刊》1986年第3期。

另外,老舍还在剧本中别出心裁地增加了一个动物伙伴——大白猫,这个角色可以说是专为儿童观众而设计的。不同于其他几种动物,猫是为儿童所熟悉的宠物,与小观众们在日常生活中朝夕相处,自然会平添几分亲切感。大白猫的性格与剧中其他正面人物有所差异:它在正直善良之外,还多了迷糊、胆小、馋嘴和狡黠等小缺点,时常受到批评又能虚心改正,在剧中承担了某种“丑角”的任务。大白猫的形象实际上是儿童的化身,许多顽皮的孩子就像大白猫一样,性格天真直率,有着种种无伤大雅的小毛病,作者对此进行了善意的调侃。例如大白猫拙口笨腮地当面指责张不三“又馋、又懒、又偷,还又坏!”(13)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38页。;在启程去追回宝船的忙乱时刻,还不忘强调要吃到“肉多刺少”的鳜鱼;将藏着的半条小鱼分给大蚂蚁吃,后来又忘记了,到处找小鱼等趣事,无不让人看到可爱孩子的影子,让台下的小观众发出会心一笑。正因为如此,大白猫这个剧本中独创的形象赢得了儿童观众的热烈欢迎。

在剧本的写作手法和语言方面,《宝船》也充分考虑到儿童观众的接受特点。全剧具有浓厚的幻想色彩,运用了大量童话式的夸张手法。比如剧中的皇帝一天吃二十四顿饭,“龙案上摆着一大堆葱花烙饼”,“拿起一个鸡蛋,在脑门上碰,蛋碰破了,即蘸点盐花,吃着”(14)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52页。,这展现的并不是现实中的皇帝,而更像是一个童话中的“顽童”。又如剧中王小二给公主治病的一段,灵芝草碰到公主身体的哪个部位,哪里就马上药到病除,轻松灵巧,能跑能跳,这也是一种童话中常见的夸张手法。同时,作为一部儿童剧,《宝船》的语言也根据儿童的接受能力做出了精心调整,老舍对儿童剧的语言有着自觉的思考,他说:“儿童剧作者的特长之一恐怕就是保持那颗童心,跟儿童一样天真活泼,能够写出浅显生动的语言来。”(15)吴开晋:《论老舍的童话剧》,《齐鲁学刊》1986年第3期。因此,老舍首先在语言的浅显易懂上下功夫,让词汇量尚不够丰富的儿童能够充分理解故事的细节。比如剧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大蚂蚁 老爷爷,驸马是哪一种马呢?

李八十 驸马不是马!

大白猫 大概是驴?

李八十 也不是驴!驸马是公主的丈夫!(16)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48页。

在这里,作者充分考虑到,“驸马”对于年幼的儿童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太好理解的生僻词汇,所以通过一段活泼的对话形式,自然而然地向小观众解释了这个词的意思,并且从侧面辅助了人物性格的塑造。在浅显易懂之余,《宝船》的语言还力求生动有趣,引发小观众的兴趣。比如剧中的仙人李八十教给动物们变成人形的咒语:

李八十 ……要变男的呀,说der、嗒、我、喝、哨!

大白猫 要变女的呢?

李八十 说呀:龇、布、楞、登、呛!……(17)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50页。

这十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咒语”,念出来很有喜剧效果,它们的发音类似于传统戏曲里鼓点的拟声词,在北方民间经常被用来哄逗小孩,所以,当这些富有韵律的音节被当作“咒语”念出来时,儿童观众会觉得既熟悉又有趣,这体现了老舍根据儿童心理,对剧本语言做出的锤炼。

(二)戏剧体裁的特征

其次,《宝船》是一部戏剧作品,它在很多环节上做出了符合戏剧体裁特征的改编。相比于原型民间故事而言,剧本《宝船》最大的特征是剧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立体饱满,大量的口语对话树立起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老舍在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上曾指出:“从写小说的经验中,我得到两条有用的办法:第一是作者的眼睛要老盯住书中人物,不因事而忘了人;事无大小,都是为人物服务的。第二是到了适当的地方必须叫人物开口说话,对话是人物性格最有力的说明书。”(18)钟子芒:《谈〈宝船〉的改编》,《上海戏剧》1962年第8期。《宝船》剧本充分验证了老舍在戏剧创作方面的这些思考,剧中的人物,无论是主人公王小二、张不三,还是蚂蚁、仙鹤、蜂王、白猫、仙人、皇帝、公主等配角,都不再是民间文学中只具有象征意义的简单形象,而是口吻生动、性格鲜明的立体人物。贯穿全剧的大量对话、动作和表情,让演员在表演塑造时有据可依,也让台下的观众过目难忘。在这一点上,《宝船》的演员深有体会,扮演张不三的演员路荣明曾谈到,他在表演的时候,会有意借助形象化的表现方式,将人物的思维过程用形体动作描绘出来,在儿童观众中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比如全剧第三场开始时,“张不三半躺在磨盘上的竹筐里,头枕着背筐的圆把、跷着脚、用大树叶扇着凉风。小观众一见他这付懒像,就发出轻蔑的笑声纷纷议论起来。”(19)路荣明:《小观众对我的启示——〈宝船〉演出札记》,《中国戏剧》1962年第7期。

在情节设计方面,剧本《宝船》增加了许多曲折的情节,尤其是戏剧化的冲突。例如张不三骗取宝船这一节,原本的民间故事中只是简单地说张三见财起意,哄骗王小拿走了宝船,但是在剧本中这一段却被设计得一波三折,营造了很多冲突场景。张不三首先自言自语地表露了自己的坏心,随后去游说动物们同意献出宝船,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接着他又背地里以动物们的赞同为旗号,去哄骗王小二,成功骗走了宝船,中间夹杂着第二次得意洋洋的独白和试探:“小二哥,你放心我呀?”(20)老舍 :《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41页。最后则是王小二和动物们碰头,发现张不三的阴谋,决定一起去追回宝船。这四场剧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起承转合,层层设置悬念,使剧情更加丰富多彩,能够不断地吸引观众的注意力。又如故事的最后一部分,在民间文学中,王小完成求娶公主的考验,恶人自然而然地得到了惩罚,故事走向了圆满的结局,但剧本《宝船》在结尾这里又增加了一场尖锐的冲突:张不三和皇帝试图赖账,不承认王小二对宝船的所有权,于是仙人李八十出场,将他们分别变成了大灰狼和肥野猪。这一情节无疑大大增加了剧本的戏剧性和趣味性,也在思想主旨方面突出了“阶级斗争”的尖锐矛盾。

在场景设计方面,剧本《宝船》充分考虑到戏剧舞台演出的效果,专门设计了一些民间故事中没有的场景。例如全剧第二幕第二场,写仙人李八十用魔法帮助动物们变换外形,他们决定男变女,女变男,仙鹤变为白哥(穿白衣,戴水红帽),蜂王变为黄弟(穿黄衣,戴黑帽),白猫变为红姐(穿红衣),蚂蚁变为绿妹(穿绿衣)。这个有趣的场景不仅可以丰富情节和人物形象,也可以满足舞台演出的特殊需要,其中动物们两两对称的造型和服饰色彩,颇富舞台美感和想象力。

(三)特殊的文化时代背景

《宝船》诞生于20世纪60年代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即便是儿童文学作品,也会被“十七年”特有的文化政治氛围打上明显的时代烙印。就如钟子芒所说:“这只《宝船》身上被溅上了时代的浪花。”(21)钟子芒:《谈〈宝船〉的改编》,《上海戏剧》1962年第8期。

最显著的是人物阶级身份的改变。在《经律异相》的几篇故事中,主人公是“积财巨亿”的大财主,甚至是弃国学道的国王(同时也是菩萨的化身),而忘恩负义的恶人通常来说是“卖鳖人”“猎人”等普通人。但在剧本《宝船》里,主人公王小二被改成了日日上山打柴的贫苦农民,而恶人张不三则是一贯欺压乡里的大财主的儿子,剧中借王妈妈之口为财主的品行定性:“他好象张大财主的儿子张三哪!他们都是坏人!”并且,AT160型民间故事的一个典型结构是在故事的结尾,有一个贤明的君主主持正义,惩恶扬善;而在老舍的剧本中,这个贤明君主的形象被改成了昏庸奸诈的皇帝,与恶人财主同流合污。剧本对于主要人物身份的这些改动,事实上是为了靠拢当时的一种政治信念——阶级身份是不可逾越的,统治阶级一定都是品行恶劣、剥削人民的坏人,就像当时的文艺评论家所指出的一样,这部剧“体现了劳动者最聪明最可爱,剥削者最愚蠢最可恶的真理。”(22)陈除:《谈儿童剧〈宝船〉的演出》,《上海戏剧》1962年第2期。

在这种情况下,剧本《宝船》的主旨自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民间流传的AT160型故事意在指斥“人心奸伪,少有终信”的人性缺点,宣扬“善恶有报”的朴素民间道德观,呼唤善良、忠诚与仁爱的美好品质;而在剧本《宝船》中,民间文学的思想内涵变成了对“阶级敌人”恶行的揭露,以及对“阶级斗争”的宣扬。如全剧的开头,李八十教育王小二要时刻保持警惕,认清坏人的面目:“你是个有好心的孩子,要是能够分好歹,辨黑白,可就更有出息了!”(23)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28页。后面的剧情也充分体现了“清醒的阶级意识”。例如在作为蓝本的江苏民间故事中,有王小和张三结拜为兄弟的情节,尽管王小是被蒙蔽的 ,但剧本中还是删去了这一情节,因为劳动人民绝不能和“阶级敌人”称兄道弟。又如原民间故事中主人公为求娶公主所做出的种种努力,只是为增加趣味而设置的程式化情节,但在剧本《宝船》中,这些情节不仅仅是程式化的内容,还承载着 “智斗阶级敌人”的深意。并且,为了表明阶级矛盾是不可调和的,全剧结尾在“智斗”的基础上又增加了“武装斗争”的环节——财主和皇帝死不悔改,妄图继续作恶,被站在劳动人民一边的仙人变成了野兽,阶级斗争以劳动者获得全面胜利而告终。总之,劳动者和统治者之间的“阶级斗争”是贯穿《宝船》全剧的重要主旨,在当时那个特殊的时代中,评论家、演员和观众显然都深深地认同这一点。例如当年曾有人批评剧中的皇帝演得“愚蠢可笑有余,可耻可恨则不足”,因为“虽说是儿童喜剧,反面人物不能引起应有的仇恨总不大好。”(24)陈除:《谈儿童剧〈宝船〉的演出》,《上海戏剧》1962年第2期。

除了表现“阶级斗争”之外,《宝船》中还增加了一个传统民间文学所没有的劳动光荣、建设新生活的时代主题。在传统民间故事中,坏人的恶行主要是“忘恩”,而在《宝船》中,张不三的恶行除此之外,还增加了“懒”和“馋”,也就是不喜欢劳动。剧中处处强调劳动的重要性,是否热爱劳动是评判剧中人物品德的一个重要指标。例如主人公王小二一出场,就介绍他是“爱劳动的好孩子”(25)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26页。,他在向李八十谈到自己妈妈的时候,也特意说妈妈是“顶好的妈妈,最爱干活儿!”(26)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28页。这无疑是只有当时的观众才能充分理解的时代文化,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想象一个孩子对妈妈的爱与依恋,主要来源于妈妈“爱干活儿”的品质了。剧中所有的正面人物都热爱劳动,全剧第二幕描绘了动物们齐心协力种地盖房的劳动场面,与之相对应的是,反面人物无一例外都很懒惰。例如张不三在别人劳动时游手好闲,坐在磨盘上无所事事;皇帝的生活状态也是“日上三竿他才起……吃完了就再睡,睡醒了再吃”,乃至大洪水的灾难也归罪于他的懒惰:“既不修河,也不开渠,怎能不闹大水呢?”(27)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29页。而对于全剧唯一的“中间人物”——公主来说,其形象的前后转变也主要在于对劳动的态度:在见到王小二之前,她过的是“一天吃十五顿饭,什么也不干”(28)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54页。的懒惰生活,在被王小二治疗(也就是“改造”)之后,她决定听从王小二的建议,“一天只吃两顿饭,常跑跑跳跳的,多干点活儿,就不会再闹病了!”(29)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55页。并且,像她这样的“中间人物”究竟最终能否转变自己的阶级属性,加入劳动人民的行列,也要取决于她能否经受住劳动的考验:“一年之内,你要是天天种菜,浇花,洗衣裳,织布,把身体练得棒棒的,壮壮的,我就来接你。”(30)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57页。

在“劳动光荣”的新主题之下,故事中动物的行为不再仅仅是民间文学中单纯的“报恩”之举, 他们在洪水退去之后并没有各自散去,而是结成了一个奉行团结友爱与无私奋斗精神的生产合作社,共同进行重建家园的劳动,也在危机时刻并肩战斗。这种情节的改编显然来源于建国初期特殊的时代背景——动物们的生产方式折射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影子,而对“劳动”和“战斗”的描述则让人不禁联想起1958年的“大跃进”运动。与此同时,剧中人物的精神风貌也正像当年的英雄人物一样,洋溢着激情万丈、英勇无畏的时代特征。例如在洪水危难中,动物们在王小二的带领下齐声合唱:“我们心齐不怕水,乘风破浪往前开!”(31)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36页。又如大蚂蚁在劳动时喊的号子是:“别看身量矮,志气比天高!别看个子小,要把日月挑!”(32)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38页。这些内容都迥异于《宝船》的传统民间文学原型,体现着“十七年”期间特有的乐观主义精神与当时人们“战天斗地”的壮志豪情。

三、对《宝船》改编得失及当下排演传播的思考

(一)《宝船》对民间文学改编的得失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的是,老舍对《宝船》所做出的种种改编,在当时的文化政治环境中是必要的,也可以说是传统的民间文学在新的时代中生长绵延的一种策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中,人们注重的是以儿童读物为媒介,对少年儿童开展共产主义教育,如果《宝船》不在思想主旨方面做出相应的贴近时代的改编,就难以获得上演的机会。所以,老舍的改编在客观上拓展了民间故事的传播范围,以一种特别的方式推动了民间文学的传播。

其次,虽然剧本为适应时代需求做出了种种调整,但其内部蕴含的一些民间文学传统还是顽强地显露在改编后的剧本中。例如,从根本上说,全剧在神奇幻想的基础上展开,核心线索是一件具有魔力的神奇宝物——宝船——普通人的奋斗和抗争在剧中其实是次要的,只有仙人和魔法器物的神力才能决定情节的最终走向。这个深层结构无疑并不吻合当时现实主义文学的要求,而是民间神仙信仰的一种延续。同时,剧中人物的言行尽管经过了精心改造,但字里行间仍会时不时地流露出源于民间的传统价值观。比如,剧中对金银财宝的想象是“一大堆金子,一大堆银子,玛瑙的水桶,翡翠的磨盘”(33)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39页。,皇家富贵生活则是“龙案上摆着一大堆葱花烙饼,一大盘子煮鸡蛋”(34)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52页。,这里面可能有调侃的成分在内,但还是清晰地展现了底层民众对另一阶层生活的一种幻想。又如,即使是王小二这样的主人公也会对民间价值观表现出某种认同,张不三骗取宝船的关键就是利用了王小二的“孝道”心理:“咱们要是有了钱,妈妈不就能吃点好的,穿点好的,戴上金簪子,银环子,宝石戒指,多么好啊!”(35)老舍:《宝船》,《老舍全集》第11卷,第640页。再如,即使剧中劳动者和统治阶层之间的对立势同水火,全剧最终的大团圆结局中还是包含了“迎娶公主当上驸马”的部分,剧中所有的正面人物并没有对这一事实提出任何质疑,这种令人喜闻乐见的团圆结局,事实上延续了传统民间价值观中“升官发财,光耀门楣”的人生追求。

因此,剧本《宝船》在深层结构和价值观方面并没有完全摒弃民间文学传统,再加上源自于民间的人物形象、生动语言和审美倾向,使得它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民间文学的艺术魅力,而没有沦为单纯的政治化文本,这也就是《宝船》一剧至今仍然保有充沛的活力,在各种场合反复上演的重要原因。就在不久之前的2014年,由钟浩导演,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演出的《宝船》还被选为第四届中国儿童戏剧节的开幕之作,并且“赚得大朋友的惊叹和小朋友的尖叫”。(36)乔燕冰:《跃然“纸”上,让舞台和“宝船”一起起航》,《中国艺术报》2014 年7 月11 日第 004版。

但是,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宝船》为迎合儿童心理、戏剧体裁,以及当时的时代政治氛围而做出的种种改编,也势必会对原本的民间艺术风格造成影响,割裂民间文学的内涵。例如,前文曾经提及,AT160型故事几乎所有的变体中都有“蛇”的形象出现,这并不完全出于偶然,而是有着深层的文化和宗教因素在内。在原始文化中,“蛇”具有复杂的象征涵义,其蜕皮、多产、贴近大地等特性,在许多文化系统中象征着新生、青春、繁衍和繁荣。(37)[英]米兰达·布鲁斯-米特福德等:《符号与象征》,周继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67页。一些文化将蛇奉为创造生命的创世神,相信蛇能带来生命所需的雨水,故而它常常与神话中的洪水联系在一起,含有“大洪水”母题的AT160型故事中出现“蛇”的形象,并由蛇来救治受伤的主人公,实际上蕴含着强烈的文化象征意味。而剧本《宝船》将蛇的形象替换为仙鹤,虽然也无不可,却在潜在的层面上损失了民间文学中的深层象征涵义。又如,民间文学通常由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来担当主人公,内部隐藏着一个“成长仪式”的结构,即通过年轻人的历险、受挫和最终的婚姻,象征其精神上的成长和对社会的最终融入;而剧本《宝船》以儿童作为主人公,以集体行动来冲淡个人历险,以“劳动考验”来取代无法真正达成的婚姻,这些改动都破坏了民间故事原型中的“成长仪式”隐形结构。再如,民间流传的AT160型故事的真正主旨是对人性的喟叹和对美德的呼唤,这一主题在任何时代都是不朽的,它正是民间文学强大生命力的重要来源之一,但剧本《宝船》将民间故事原有的主旨予以遮蔽,代之以对“阶级斗争”的宣扬,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民间文学的生命力。

所以在今天,我们最好将老舍的剧本《宝船》作为一个特定时期的文学“标本”,来全方位、辩证地看待与解读。从《宝船》对民间文学渊源的吸纳和探索中,我们可以看到老舍作为一位大作家,搜寻利用民间素材的眼光,以及把握和驾驭各种材料的能力。而另一方面,从老舍对民间文学原型的改编中,我们也可以体会到他在特殊时代氛围中的无奈,处处感受到作家“戴着镣铐跳舞”的束缚感和传统民间文学突破时代重压的顽强生命力。在这个层面上,对《宝船》及类似文本的解读,完全可以包含更加丰富的层次,拥有更加深刻的意蕴。

(二)《宝船》在当下的排演与传播

由于《宝船》已经成为中国儿艺“一花一船”的经典剧目之一,所以,今天重排这部剧时,编导的主体倾向是不予改动,原封不动地上演,上演时仅有的创造与调整并不针对剧本和剧情,而是集中在舞台效果和技术方面。例如2014年,中国儿童戏剧节中演出的《宝船》即遵循这个原则:“复排基本忠实于原著,只是在演绎方式及舞台语汇上加以创新”(38)任晶晶:《儿童剧〈宝船〉把善良、勤劳的种子植入孩子的心里》,《中国艺术报》2014 年7 月11 日第 004版。;导演钟浩说:“自去年接触剧本后,就将创作预期最大看点锁定在全剧的重要道具——神奇的宝船如何展现上了”。(39)乔燕冰:《跃然“纸”上,让舞台和“宝船”一起起航》,《中国艺术报》2014 年7 月11 日第 004版。针对当代复排《宝船》的报道,一般都会提及别出心裁的舞台布景和剧中重要道具“宝船”的设计,可见在今天,《宝船》吸引儿童观众的亮点,并不在于剧情和思想,而主要在于现代化的舞台技术。

迷人炫目的舞美设计,固然是《宝船》魅力的来源之一,但是细究之下,我们似乎并不应该满足于此。实事求是地说,《宝船》并不像《雷雨》这种经典剧目,其剧情已经为人所熟知,完全无法成为观众关注的重点,作为一部儿童剧,《宝船》的剧情和思想内涵本来应该是吸引小观众的重要内容。可是在当下的演出中,《宝船》的舞美布景显然比剧情本身更受瞩目,这其中的原因,可能就是在“原封不动”的复排原则之下,剧本中的某些内容已经不那么契合当下的文化环境。正如前文所述,老舍的《宝船》是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下,为响应时代号召而创作的、具有强烈时代特征的作品。那么在六十年后的今天,社会文化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年剧本中的很多内容就已经不再易于被儿童观众所理解,或者说不再是我们今天应该大力宣扬的了。

比如,在20世纪50年代末“大跃进”的时代背景下,《宝船》一剧非常强调劳动的重要性,从而将“懒”和“馋”判定为令人唾弃的恶行。但事实上,将休息和饮食这样的基本需求界定为应该谴责的恶劣品行,即便在当时看来也有值得商榷之处;更何况以今天的眼光来审视,儿童的主要任务早已不是像成人一样参加社会劳动,他们饮食的营养和质量更是成长过程中的重中之重。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儿童剧还将“懒”和“馋”作为重点批判的恶行,号召儿童参加社会劳动,尽量控制食欲,就显得非常不合时宜了。所以,如果一定要在当下的儿童剧中融入教育因素,或许可以考虑将其主旨改为提倡讲卫生、守诚信、懂礼貌等更加符合目前实际情况的儿童美德。又比如,《宝船》一剧的主旨主要是唤起对“阶级敌人”的警惕,宣扬敌我之间的“阶级斗争”,这样的思想内涵显然不再是当前儿童教育的重点,其中蕴含的“血统论”等内容也可能会让今天的小观众感到迷惑。所以在复排《宝船》时,不妨改动一下与这一主旨相伴而生的情节。例如从剧情来看,剧中的皇帝其实对女儿颇为关爱,只是由于当时的阶级论观点被强行设置为坏人,最终落得被变为野猪的下场,剧中的公主则与父亲脱离关系,对他的悲惨下场不闻不问。这种情节在今天的观众看来,也可以说是公主抛弃了自己的父亲,置亲情于不顾。固然有些复排的版本注意到了这一点,将剧情改为皇帝受到惩罚,被迫去参加劳动,但这种情节仍然稍显生硬,如果干脆删去王小二向公主求婚的情节,或者将皇帝改回为民间故事中的贤明君主形象,可能会使剧情更加符合逻辑。

总而言之,老舍的《宝船》一剧对传统民间文学原型做出了多层面地改编,以适应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因此,我们今天排演这部儿童剧时,似乎也不应该满足于对原剧本原封不动、完全照搬的模式,而是应该像当年的老舍一样,勇于在继承优秀文化的基础上,去芜存菁加以改良,学习和发扬原剧本中可取的部分,改进并扬弃其中不再符合当下时代面貌的部分,使其更容易被今天的儿童所接受,从而推进《宝船》一剧的动态传播,让这部经典的儿童剧给今天的小观众带来更多的教益和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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