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新文化运动场域下老舍的文学选择

2020-01-19 11:51张炜炜
关键词:五四场域老舍

张炜炜

(齐鲁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200)

对于老舍的文学创作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间的渊源关系,学界已有丰富的资料,并对此做了很多的描述和论述,即使老舍本人也曾公开发表文章进行了说明。比如,老舍曾经反复强调“五四”对他的巨大影响: “‘五四’运动给了我一个新的心灵,也给了我一个新的文学语言”;“没有‘五四’,我不可能变成个作家。‘五四’给我创造了当作家的条件”,“假若没有‘五四’运动,我很可能终身作这样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绝对不会忽然想起去搞文艺”。(1)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原载1957年5月4日《解放军报》),《老舍文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36页。但同时老舍也坦言:“我差不多老没和教育事业断缘,可是到底对于这个大运动是个旁观者”。(2)老舍:《我怎样写〈赵子曰〉》(原载1935年10月1日《宇宙风》第二期),《老舍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67页。从这些自述中,老舍强调了“五四”在思想、语言方面对其成为作家的形塑作用,但也诚实地承认了自己在这场大运动中的“旁观者”身份。对于老舍是否参加五四运动,有的学者认为“这是一个不容易下结论的问题”,认为“老舍‘参加’了五四运动,只是老舍的‘参加’的方式形式有异于其他参与者,不同于‘直接参加’”,而是“‘间接参加’”(3)张漫漫:《老舍与五四新文化运动》(2019年10月10日),https:∥www.universitychina.net/wenxue/yuanchuang/20181107/52972.html.。实际上,“旁观者”身份也好,“直接参加”也罢,老舍的文化选择与文学创作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语境下都要受其场域规范的制约,这是毋庸置疑的。

所谓“场域规范”,是指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的核心理论概念“场域”。布迪厄是这样描述“场域”范畴的:“从分析的角度来看,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4)[法]皮埃尔·布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33页。“惯习”(5)“惯习”不是单纯地指行动者的个性,也不同于马林诺斯基的“习惯”和萨姆纳的“民俗”,而是一定场域中的主观构成物。这种构成物存在于个体中,而又独立于个体,类似于荣格的“集体潜意识”,并作为一种客观力量作用于个体,所以,这个形式上主观的东西又包含了客观的内容。参见李全生:《布迪厄场域理论简析》,《烟台大学学报(哲社版)》2002年第2期。是场域理论下与场域对应的一个基本概念,两者紧密相连。“场域-惯习”理论超越了传统社会学中客体与主体、客观与主观的对立模式,模糊了二元之间的对立,把主体性因素与社会性因素作了有机融合。在这种结构模式中,事物的发展与特性是由相互关联的各种元素的发展来决定的。我们以布迪厄的“场域”理论进行文学社会学研究,就是将文学现象的产生、文学作品的生产,以及文学主体的成熟、对文学客体的选择均放置在文学场域中进行历史的、动态的多元化考察,并全面与客观地探讨文学主体与文学场域形成之间的关系。从“场域-惯习”的角度来探讨老舍文学创作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之间的因缘,也许可以发现在历史变革与文化转型的背景下,作家个体与历史、民族和宗教等因素之间的复杂纠葛与艰难抉择。

一、底层出身与京城精英文化圈的疏离

我们往往看到这样的论断,即称老舍是“二十世纪真正的贫民作家”,当然这样的论断一点也不夸张。老舍出生在真正的“寒门”,生于宛平县小羊圈胡同,“住着赤贫的人家,也住着中等人家”(6)老舍:《吐了一口气》,《光明日报》1961年2月21日。。老舍家属于贫寒人家,其日常生活是“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7)老舍:《勤俭持家》(原载1961年2月12日《北京晚报》),《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13页。,甚至在老舍出生时由于天气寒冷、缺少取暖措施,刚降临到人世就被冻得奄奄一息;由于生活贫苦,母亲没有足够的奶水,家里也缺少食物来喂养老舍,致使其身体“发育不好,三岁还不会说话和走步,比一般儿童迟得多”(8)舒乙:《起步之前——老舍早年史料杂考之一》,《新文学史料》1984年第3期。。更为悲怜的是,1900年8月,担任京城守军的老舍父亲在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壮烈牺牲,老舍尚在襁褓之中也差点死于侵略者的入户抢掠中。父亲的阵亡使这个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家里根本供不起老舍上学,幸得刘寿绵大善人(即宗月大师)的资助才上了慈幼学校,由学校供给书籍、免收束脩;及至老舍考入京师公立中学后又因家庭困难而辍学,后来又考入免收学膳费、供给制服与书籍的北京师范学校。对于自己艰难的生活与求学过程,老舍这样讲述:“小学毕业,本想去学手艺,可是我考中了师范学校。‘师范’与‘吃饭’差不多,既供给膳宿,且白给制服——要不是这样,我便绝对没有继续读书的希望。”(9)老舍:《病》(原载《妇女新运》1942年4月第四卷第四期),《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66页。异常艰苦的求学生涯使老舍倍加珍惜,但同时受人恩惠又让他倍感自卑,就如他在《宗月大师》中描述自己跟在刘大善人身后去上学感觉自己不体面,“我像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10)老舍:《宗月大师》(原载1940年1月23日《华西日报·每周文艺》),《老舍文集》第1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238页。。生活多艰、命运多舛的经历促使老舍从少年时期起性情沉郁多于张扬,行事沉稳多于毛糙,立足现实多于理想浪漫,成就了他少年老成的性格特点。

1913年8月,老舍考入北京师范学校,迎来了人生的新转折。这所学校是一所专门为小学教育培养师资的中等专科学校,这里也是老舍取得最高学历的学校。1918年6月,老舍以全校第五名的优异成绩毕业,并被京师学务局任命为“京师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校兼国民学校校长”(11)《公牍》:《京师教育报》1918年9月15日第五卷第九号。。学历与工作的获得使老舍与母亲的生活慢慢脱离贫困走向小康,这应该是重要的人生转折,但也存有遗憾。因此,三十年后老舍这样回忆:“当教师的,特别是小学教师,不受尊敬”(12)老舍:《六千代表一条心》(原载1960年6月10日《北京日报》),《老舍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8页。。尽管老舍描述这一心理是在1960年,其中有对旧社会控诉的成分,但在旧社会作为小学教师的尊严感确实是有限的。按理说来,地位偏低、缺乏尊严感的小学教师工作能够为老舍与五四运动之间发生积极的关系提供可能性,但是老舍却没有完全参与。究其原因,总的来说,应在于当时老舍离“五四”精英文化圈比较远。具体而言,有以下几点。

首先,老舍当时只是中专毕业,并且成为了公立小学国民学校的校长,而当时参与1919年5月4日大游行的学生主要是“北京13所大专院校的3000余名学生”(13)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1页。,小学、中学未在参与游行之列。其次,从北京大学手执的运动标语口号和运动爆发的初衷来看,五四运动游行最初设计的是向各领事馆提交说帖,表达民意,这可以从北京大学学生罗家伦起草的《北京全体学界通告》可见一斑:“……中国的领土破坏,中国就要亡了!所以我们学界今天排队到各公使馆去要求各国出来维持公理。”(14)罗家伦:《北京全体学界通告》,《晨报》1919年5月5日。除此之外,北大另一位学生负责人许德珩宣称:“我同胞有不忍于奴隶牛马之苦,极欲奔救之者乎……至有甘心卖国,肆意通奸者,则最后之对付,手枪炸弹是赖矣。”(15)许德珩:《北京学生界宣言》,《时报》1919年5月6日。对于这两种方式——不管是“向各领事馆提交说帖,表达民意”,还是赖以“手枪炸弹”的暴力暗杀的方式,老舍都不会赞成和跟随的:一是父亲死于八国联军的枪下;二是老舍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使其不会做出贸然举措;三是至为重要的一点,即老舍刚毕业就作了国民小学校长,还没有进入精英知识分子阶层,更确切地说还没有接触到,或者说进入到能够掀起文化变革、文学革新,甚至政治变革的精神氛围或文化圈。陈平原先生曾有这样的论断:“活跃于1880—1930年代这半个世纪的文人学者,大致上可分为‘戊戌的一代’和‘五四’的一代,前者如黄遵宪、林纾、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后者则有蔡元培、陈独秀、鲁迅、周作人、胡适等。这确实是两代人,可思想学说以及文学趣味上有大量重叠或相互衔接的成分。正是这两代人,共同创造了我们今天所再三评说的‘新文化’。”(16)陈平原:《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第5页。老舍青少年时代未能接触到在历史转折时期具有文化更新作用的人物,例如在北京师范学校遇到的有知遇之恩的校长方怀和国文教师宗子威,这两人分别是前清的翰林与士大夫,也只是在古文、旧诗与桐城派散文学习等方面给予老舍训练与引领,在批判旧文化、创造新文化方面则缺少革新意识。所以,从文化发生学上讲,老舍与创造新文化的灵魂人物、革新阶层之间距离比较远,缺少时间、空间上的接触与共鸣,更缺少旨趣上的衔接与影响力的吸引,无缘参与“新文化”的发生。

二、早期人生经历与五四运动的疏离

解读老舍先生远离五四运动场域的个中缘由,恐怕还是需要从民族“惯习”问题着手。老舍生在北平的旗族(满族)之家。满族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充满传奇性的民族,同时在近代也是一个时乖命蹇的民族。17世纪初叶,在努尔哈赤的带领下,“满洲”民族以游牧民族的彪悍一路南下席卷大江南北,建立了持续260多年的清朝,其中经历了空前繁盛的康乾盛世,而到了近代,由于清政府的腐败没落,在西方列强的侵略面前节节败落,签订了一系列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众所周知,五四运动的导火索是一战后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的失败。中国作为战胜国,中国代表在巴黎和会上提出的废除外国在中国的势力范围、撤退外国在中国的军队和取消“二十一条”等正义要求被拒绝,面对这样屈辱的要求,北洋政府竟然准备在《巴黎和约》上签字,甚至还把德国在青岛的势力范围割让给日本。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五四运动时的游行口号,如“废除二十一条”“同胞协力,挽回青岛”“外争国权,内除国贼”中就可以看到。

毫无凝问,巴黎和会的外交失败是五四运动爆发的直接原因,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五四运动爆发的根本原因在于自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以来,清统治者的腐败无能导致了国家与民族危机日益严重。例如,在中国遭受西方列强侵略、割地赔款的同时,清政府并未采取及时和有效的改革措施来应对,还扼杀了资产阶级维新派的“戊戌变法”。中华民国成立后也因为清政府所遗留下来的负担过重,而难以解决。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在清末的反清革命宣传中,满族旗人与清政府之间有着无法割裂的关系。反清革命党人,如章炳麟、邹容、孙中山等都曾提出“革命排满”,甚至于“排满屠满”,还有“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口号,尽管1911年底又修改为“五族共和”,但“驱除鞑虏”这一口号的影响太大,甚至在清末民初形成了“一提排满,异口同声”的史实。老舍研究专家关纪新先生曾与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士谈到“排满”的严重性,“辛亥革命的时候西安出现了对旗人几乎全都杀尽的事情,老舍有一门亲戚是西安驻防旗人,全家都遇了难,后来老舍一家人听说此事,心里非常恐惧和难受”。(17)关纪新:《老舍评传》,北京:北京出版社,2019年,第53页。作为满族旗人子弟的老舍对当时的处境应该是明晓并深以为戒的。有这样的前因后果,老舍断然不会出现在当时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中,这或许是所谓的“民族原罪”意识的心理阻碍,也就是布迪厄理论中作为主体的“惯习”与场域的不合拍现象。而且关纪新先生在《老舍评传》中做过这样的统计,“在民国初年的史册上,一个颇耐人寻味的情况是,凡是满族出身的革命者,全都来自北京城之外……一座世代涌现满族杰出人物的北京城,虽能继续在文化教育方面造就着满族俊贤,却再也没有再出现著名的革命者。只有到了抗日战争爆发后,北平满人投身民族解放事业的仁人志士,才又激增起来。”(18)关纪新:《老舍评传》,第56-57页。关先生认为这是因为“京城满族人在民国初年的精神状况不怎么好。他们对纷至沓来的种种革命浪潮,都在保持距离,愿意以旁观者的身份来看一看”。(19)关纪新:《老舍评传》,第57页。实际上,同处于中华民族生死存亡关头的普通满族人民是与其他民族同胞一起投入到救亡革命运动中的。这也是为何在抗日战争前后,老舍能够别妇抛雏、义无反顾地离开即将陷落的济南走向抗日的原因所在。这种决绝与热忱于老舍是偶然,也是必然,是历史和时代赋予满族作家老舍“爱国”的机缘。

老舍远离五四运动场域的另一个原因是其当时在教育界官场的失败。老舍毕业后即被任命为国民小学校长,继而任京师学务局劝学员。虽是高薪闲职,但老舍一度踌躇满志,雷厉风行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取缔辖下私塾、铲除教育界不良教师等,同时倡导推广体育教育,参加国语补习会,且小有成就。但是整个社会环境,教育界的复杂黑暗,以及官场的腐败使老舍愤懑和泄气,使他一度无力抗御旧文化的诱惑,也曾呼朋唤友通过吃喝玩乐、赌牌看戏来挥霍生命,但还能坚持自己的底线“只是不嫖”。一场大病之后,老舍在精神上起了根本的变化,闯过了年轻荒唐的“罗成关”,打算做些正经事,辞去了劝学员的工作,投入到慈善工作、义务工作、纯粹教书匠的工作中去,甚至在可信任的朋友影响下亲近佛教、皈依基督教。在这样的经历之后,老舍对京师教育界的失望显而易见,以官场失意者身份辞去教育界职务的决绝去参与教育界相关的社会运动,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不符合老舍对当时的现实预期和价值诉求。

需要注意的是,老舍曾在《小型的复活(自传之一章)》后面所附的《著者略历》中称自己“生于北平,三岁失怙,可谓无父。志学之年,帝王不存,可谓无君。”(20)老舍:《小型的复活(自传之一章)》,《宇宙风》1938年2月11日第16期。在这一自传中,老舍强调自己“无父无君”,在潜意识中他认为自己就是“末世人”,有“原罪”意识,缺少精神的皈依,所以他辞职后更加亲近资助过他上学的刘大善人与其所信奉的佛教,也亲近当时招贤纳士的基督教,但他又不是完全的信任和全身心的投入。以上这些似乎让我们意识到,信任甚至皈依都不能消弭老舍潜意识里的间隔感、距离感,这或许也是老舍身处京城腹地却对五四运动的疏离、旁观的缘由。

三、加入基督教与社会参与身份的获得

如果考索老舍的生命轨迹、命运转机的话,“基督徒”和“满族”两个身份是其人生的两个重要印记。老舍曾于1931年与胡絜青认识后向她表达爱慕之情,同时向对方申明“我是基督徒,满族……”(21)张桂兴:《老舍年谱》上册,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68页。,可见对于这两个身份老舍是倍加重视的,甚至在恋爱、婚姻之前都要先申明并取得对方同意。如果再和五四运动相联系的话,满族身份阻碍了老舍迈向“五四”的脚步,“基督徒”身份则又是使老舍获得最初介入社会、参与社会活动的切入点。

老舍对于文化革新、社会变化具有强烈的参与意识,具体表现在五四运动后的1922年接受洗礼正式加入基督教,就是这种社会参与意识的体现。近代基督教特别是新教在中国的传播是伴随着侵略,带有血腥色彩的。自1900年以后,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教活动出现了新的趋向,主要表现为外国传教士利用清政府的巨额赔款,兴办医院、学校和其他文化慈善机构,以推动传教工作。早在清末一些中国基督教徒为了摆脱外国宣教机构的控制,就构想在中国教徒自办教会的基础上发起中国基督教(新教)的自立运动。1911年,天津、北京相继成立了完全独立自办的中国基督教会、中华基督教会,而五四运动爆发后,反帝反封建的斗争日益高涨,很多爱国基督教徒投身运动,要求收回教权,成立独立自主的中国教会。与此同时,面对高涨的爱国情势,各国宣教团体开始转变策略推行和促进中国基督教的本色教会运动,实质上是“从形式上、人事上、思想上逐步实现基督教教会的中国化”(22)周燮藩:《中国的基督教》,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1年,第130页。。老舍入基督教会和远赴英伦东方学院教授“中国话”都发生在这一大趋势之下。最初,老舍加入宝广林组织的“率真会”和“青年服务部”,其目的就是致力于“宗教改革和社会服务事业”(23)张桂兴:《老舍年谱》上册,第28页。,及至接受洗礼成为一名正式基督教徒、取得正式的身份能够参与“教会的社会服务工作和改建工作”,“由英国传教士手中将教会接管过来,实行华人自办”,“直接插手制定章程和移交会产”(24)舒乙:《老舍的关坎和爱好》,北京:中国建设出版社,1988年,第135-136页。。事实上,老舍也直接参与到了缸瓦市基督教会的改建工作中,甚至还拟制具体规约草案。从以上事实可以看出,老舍因缘际会选择基督教作为参与社会改革的晋身阶梯看似偶然,实则是强烈的参与意识使然。

老舍曾在1926年到伦敦东方学院任教时与宁恩承等六人成立读书会,“经常聚会在一起,交谈国内北伐战争的情况,议论祖国的前途、命运”(25)张桂兴:《老舍年谱》上册,第53页。。老舍在1935年回忆这段经历时这样感慨:“在写《二马》的时节,正赶上革命军北伐,我又远远的立在一旁,没机会参加……我们在伦敦的一些朋友天天用针插在地图上:革命军前进了,我们狂喜;退却了,懊丧。”(26)老舍:《我怎样写〈二马〉》(原载1935年10月16日《宇宙风》第三期),《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3页。从这段回忆中,我们分明看到了老舍对于自己又一次在国家处于重要历史节点时,只能作为“旁观者”而感到遗憾。作为20世纪初狂飙突进年代里的一位有志青年怎么可能对于国家的历史风云变迁、社会政治动荡无动于衷呢?老舍显然怀有强烈的参与意识,只不过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老舍在距离上咫尺、行动上迟缓,北伐战争时却又是距离上处天涯之远、心理上热切关注。“五四”新文化运动发轫之初,浸淫在北京腹地,深受民族之殇的老舍不染文化之“新”,及至身处欧美语境之中,其现代民族国家观念渐已明确,这于老舍研究而言也是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

四、异域文化对照下个体文学创作的觉醒

“五四”新文化运动给老舍带来的最大变化就是启发了青年老舍重新思考生活和未来发展之路,就像他自己所说的:“以前我以为对的,变成了不对”(27)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原载1957年5月4日《解放军报》),《老舍文集》第14卷,第636页。,逐渐接受了“五四”所带来的科学、民主、自由、博爱等滋养了现代中国人的人文思想和理性精神,也奠定了其现代人格意识的养成与发展。老舍启程去英国的1924年,新文学已呈蔚为大观之势。且不说1918年鲁迅小说《狂人日记》的发轫之功,以及1919年冰心的《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一经发表即一跃而成为令人瞩目的女作家,此后的四、五年间大量的小说和诗歌,大批的作家、刊物、流派竞相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此时的老舍还没有具有影响力的作品出现,即便曾经发表过新诗和白话小说,但因为影响不大,作者日后自己都不愿提及,甚至忘记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老舍去英国之后第三年就发表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三部小说,他也随即成为新文学的著名作家。这样的前后对比让我们不得不慎重思考异域文化对照下的老舍文学创作缘何迅速成熟起来。

如果说“五四”文学中哪一方面和老舍关系最紧密,当然首推语言。“五四”文学革命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废文言、倡白话。可以肯定的是,老舍不是白话文学的首倡者,但却是忠实的践行者。白话文的提倡和使用为老舍成为作家提供了条件,正如他所说:“只运用白话并不能解决问题。没有新思想,新感情,用白话也可以写出非常陈腐的东西。新的心灵得到新的表现工具,才能产生内容与形式一致新颖的作品。‘五四’给了我一个新的心灵,也给了我一个新的文学语言”(28)老舍:《“五四”给了我什么》(原载1957年5月4日《解放军报》),《老舍文集》第14卷,第637页。。虽然“五四”新文学的发生给老舍的文学创作提供了一种新参照形式,但白话文的运用并没有给文学创作思想带来整体性的转变。因此,老舍自述“五四”时期“所出的书,我可都买来看”(29)老舍:《我的创作经验(讲演稿)》(原载1934年12月15日《刁斗》第一卷第一期),《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68页。,但“并不觉得惊奇”(30)老舍:《我的创作经验——在中学之讲演》(原载1934年10月9日《青岛民报》),《老舍全集》第17卷,北京: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9页。。另外,从“五四”之后到老舍去英国之前创作的《她的失败》《小铃儿》来看,老舍日后成为大作家的创作才华尚未显现;从这两篇作品的风格来看,老舍的个人特色也稍显淡薄,就如《老张的哲学》《二马》也没有展现出幽默的特点,也几乎没有之后老舍作品中突出的北平市民社会的民俗风味。

首先,我们以老舍最早的作品——新诗《海外新声》为切入口,寻找个中原因。诗的全文如下:

不是炮弹的炸裂,/不是锣鼓的乱碰,/太平洋的潮声,/惊醒了多少酣梦。

我时时看见你们,/虽然没有你们的相片。/坚韧不拔的精神,/含在新声的里面。

你们挨饿受冻伴着荒岛,/为什么不在这里听杜威、罗素?/要设法超度他们,/快快脱了军国的劫数!(31)老舍:《海外新声》(原载1921年4月1日日本广岛高等师范中华留广新声社《海外新声》第一卷第二期),《老舍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409-410页。

这首诗传达出了很多信息,既赞许了留学生坚韧不拔的精神,又表达了对日本军国主义的愤懑,还从侧面显示出对西方哲学家杜威、罗素及其理论学说的关切与熟稔。在1919年5月至1921年7月期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中坚人物胡适等人曾邀请杜威到中国讲学,分别在北京、上海、山东、山西等地做过多次讲演。杜威的讲演稿曾由其中国学生翻译和整理,并由北京晨报社出版发行。杜威的实用主义哲学在现代中国得到了较为广泛的传播。英国哲学家罗素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思想家,在哲学、数学、逻辑学等科学和社会政治领域都有成熟的理论体系。在“五四”时期,罗素的社会改造思想通过其作品《社会改造原理》《政治理想》等的译介,再加上1920年10月罗素在傅铜、梁启超的邀请下来华讲学,其哲学理论、社会改造思想得到国人的普遍关注。“为什么不在这里听杜威、罗素?”这是老舍对于在异邦的中国留学生爱国情怀的肯定,也是对于理论说教的质疑,更是对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社会上传播的“新文化”“新思想”的直接心理反应。

1921年5月,老舍又在《海外新声》上发表白话短篇小说《她的失败》(32)老舍:《她的失败》(原载1921年5月《海外新声》第一卷第三号),《老舍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1-92页。。对于这篇小说,张桂兴先生曾表示小说“失败的根源在于‘天真烂漫’”。(33)张桂兴:《老舍年谱》上册,第24页。对于这两篇习作,关纪新先生认为:“比起他后来写出的许多作品,这两篇信笔涂写的习作,无论作者自己,还是文学史研究者,都没有过多重视。那毕竟是些习作。”(34)关纪新:《老舍评传》,第67页。老舍自己也认为《她的失败》是失败的:“这篇东西当然没有什么可取的地方,在我的写作经验里也没有一点重要,因为它并没引起我的写作兴趣”。(35)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原载1936年1月1日《宇宙风》),《老舍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91页但是,如果仔细阅读这篇小说,就会发现小说前半部分与凌叔华在1925年发表的《绣枕》相似,无论是小说的格调,还是故事情节,如小姐与女佣的对话就尤为神似。所不同的是,老舍把女主人公的失败归结为“天真烂漫”,而凌叔华则主要是对女性命运的揭示。我们还可以把《她的失败》和冰心最早的作品进行比较,如冰心1919年8月在《晨报》发表的小说《两个家庭》,以及之后一系列“问题小说”。通过比较就会发现,老舍对于表现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品是不擅长的。老舍创作的第二个短篇小说《小铃儿》(36)老舍:《小铃儿》(原载1923年1月《南开季刊》第二、三期合刊),《老舍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93-99页。也是失败的。小说写小学生小铃儿(德森),为了实现自己长大后打日本、雪国耻和为战死南京的父亲报仇的愿望,纠集了几个强壮的小伙伴练习拳脚,但是错认了复仇的对象,把从教堂出来的孩子当作“小鬼子”进行袭击,最后被校长斥退了。这篇小说关涉到许多问题,比如“家仇国恨”是老舍自传性的比附、侵略者与从教堂出来的神职人员的孩子的分别,这都是老舍急于要表达的“夫子自道”,但此时的老舍已经过“洗礼”仪式信奉了基督教,几乎同一时期担任了北京基督教联合会负责主日学教务活动的总干事。显然,从这篇小说至少看出老舍对于这些问题的认识是不坚决的,与他所信奉的宗教不是完全合拍的,写作也是不成功的,以至于许多年后,老舍认为“那不过是为了充个数,连‘国文教员当然会写一气’的骄傲也没有”(37)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原载1935年9月16日《宇宙风》第一期),《老舍文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61页。,甚至也强调“我最早的一篇短篇小说还是在南开教书时写的;纯为敷衍学校刊物的编辑者,没有别的用意”。(38)老舍:《我怎样写短篇小说》(原载1936年1月1日《宇宙风》),《老舍文集》第16卷,第191页。这两篇小说的失败暴露了老舍小说创作的短板,即在表现五四运动中的女性生活和思想、社会热点问题的分析上都没能发挥其长项,反而有“取材不精和技巧不娴”(39)关纪新:《老舍评传》,第85-86页。的弱点,这算是老舍“写作”的失败,于此及至英伦讲学期间创作中断,等待日后老舍创作的凤凰涅槃。

老舍在英国从事教学工作之余,开始观察这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经济文化、社会政治、历史风俗等,获得了文化观照的新眼光,逐渐形成了自己自由知识分子的文化定位。正是在这段时期,老舍自陈:“到了英国,我就拼命的念小说,拿它作学习英文的课本”(40)老舍:《我的创作经验(讲演稿)》(原载1934年12月15日《刁斗》第一卷第一期),《老舍全集》第17卷,第68页。,阅读了大量包括但丁、狄更斯等西方作家的优秀作品,同时也阅读像“NicholasNickleby和PickwickPapers等杂乱无章的作品”,异域的大量阅读使老舍开始“大胆放野;写就好,管他什么”(41)老舍:《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老舍文集》第16卷,第162页。,从而找到了与自己的写作气质相契合的“幽默”,也找到了自己创作的土壤和根基——生于斯长于斯的北京市民社会。这两个要素不是老舍去英伦后重新获得的,而是去之后被“诱发”的,“假如把狄更斯等作家这时对老舍的影响,主要看作是对后者一种艺术上的感召和诱发,也许更加接近事实。在关切市民小人物悲苦命运方面,在运用幽默风趣的语言叙事状物方面,说老舍在刻意效仿狄更斯,莫若说他是在狄更斯创作方式框架中,意外发现了几近成形的艺术自我”(42)关纪新:《老舍评传》,第123页。。在异域文化和小说的对照下,老舍获得了写作的自信和自身文化转化的奥秘,以及观照北平市民社会、民风民俗、地方景物等最具个人化的方式。因此,我们会在老舍的作品中看到“五四”新文化运动语境下的赵子曰们、张天真们依仗祖业、不学无术、赶时髦、“闹风潮”,“老中国儿女们”的苟安、隐忍、“名、钱、作官,便是伟人‘三位一体’的宗教!——”(43)老舍:《赵子曰》,《老舍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25页。老舍以他独特的东西方文化比较的视角塑造着北京市民社会的人生百态、人间万象,一方面是“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和批判者”(44)赵园:《老舍——北京市民社会的表现者与批判者》,《文学评论》1982年第2期。;另一方面显示出老舍作为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寻觅到独立、从远离社会活动中心到欲求救世思想的转变过程。

20世纪初的中国处于一个风起云涌、急剧变化的时代,从文化社会学角度看也是文学场域进行权力角逐、分化及至重新融合的过程。唐代大诗人杜甫曾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个人与时代实际上是一个双向建构的过程。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宏观场域下,作为微观个体的老舍规避了个人的屈辱、民族的狭隘以及时代的罅隙,发挥了“惯习”中的优质秉性和自身潜能,在与时代的发展共振中成就了自己“写家”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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