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广东流动作家地理分布及创作概观

2020-10-30 04:34黄明海
关键词:广东流动作家

黄明海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文学与地理的关系,关联地理空间、文学场域、地域文化、自然生态等方面的问题。梁启超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首次使用“文学地理”(1)原文为:“大抵自唐以前,南北之界最甚。唐后则渐微,盖‘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自纵流之运河既通,两流域之形势,日相接近,天下益日趋于统一。而唐代君臣上下,复努力以联贯之。”梁启超在后文中列举唐代文学家、书法家调和南北之功,得益于政治统一和交通便利,同时强调君臣的齐心协力。参见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摩罗、杨帆选编:《太阳的朗照:梁启超国民性研究文选》,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6页。的概念,随后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鲁迅《“京派”与“海派”》等文章引起学界关注,并指导后学探索。其后由于诸多因素,文学地理研究有所断代或隐匿,直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文学地理”逐渐成为一门显学,袁行霈、严家炎、曾大兴、陶礼天、杨义、梅新林、邹建军等学者在该领域取得丰硕成果,使之成为不断开掘的学术增长点。

文学具有内在的地理学属性,这不仅体现在文学文本当中,还在于创作主体本身。作家所处的地理空间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呈现为流动的地理分布。“流动”是指一种经常变换位置的运动形式,即一种不规则不稳定的状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一些作家由于战争、灾害、贬谪、求学、工作、入伍、婚姻、旅居,以及“上山下乡”等各种原因,主动或被迫变动居住地,但他们在流动的过程中仍会进行文学创作,这类作家即可称为“流动作家”。在界定这个概念时,还应辨析“客居作家”和“移民作家”这两个概念,因为二者都具有流动的性质,但“客居”是一种“在流动中”的状态,具有未完成性。比如某个作家在广东客居一段时间后,又去到别的地方,这类作家的文化基因与广东没有直接关联,体现在小说创作上亦是如此。而“移民”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一种整体性质和代际关系,广府、潮汕、客家三大民系大都由中原南下的移民构成,经过千百年繁衍生息、交流融汇,已经成为广东本土文化的缔造者、受用者和传承者。广东知青作家又是另一种特例,他们接受的本是广东本土文化熏陶,但在“上山下乡”的过程中,这部分作家却也悟到了超越地域,甚至是超越时代的精神文化。上述这些作家分属“流动作家”行列的不同类型。

新时期以来,广东作为我国对外开放的前沿阵地,吸引了大量的外省流动人口,粤北、粤西、粤东等地的原住民也纷纷汇入珠三角一带,极大地改变了广东原初的文学地理格局。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新时期以来的广东文学大致经历“活跃——沉闷——苏醒”的发展过程。20世纪80年代,广东文坛尖锐发声,孔捷生、陈国凯、吕雷、杨干华、伊始、刘斯奋、刘西鸿、雷铎、何继青等作家的创作轰动一时,萧殷、饶芃子、黄伟宗、黄树森、林贤治、谢望新、李钟声、郭小东、陈剑晖、张奥列、陈志红等健笔批评备受文坛关注,《花城》《作品》《特区文学》《羊城晚报》等本土刊物坚守阵地。在20世纪90年代的商业浪潮中,广东文学逐渐与传统文学发生断裂,到新世纪历经“新南方文学”(2)关于“新南方文学”的阐述,参见郭小东:《广东新文化运动:呼唤新南方文学》,《想象中的时间》,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71-175页。的呼唤,实行人才引进、作家签约等制度,重新开启“花城文学奖”等各类文学评奖。2016年又推出“粤派批评”的讨论与实践。大批流动作家的创作成果及其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异位现象,时刻参与广东文学的发展进程。

目前学界较少关注广东作家地理的研究,并且考察对象均是近代以前的作家,例如,曾大兴《广东历代文学家的地理分布及其背景》,左鹏《唐代岭南流动文人的数量分析》,张其凡、金强《宋代岭南谪宦类型分析》,昌庆志《苏轼贬谪生涯与北宋岭南文化》,陈桥生《唐前岭南文明的进程》等。而新时期以来,伴随作家的流动,广东文学格局不断发生新变,由此带来的诸多文学现象及问题不能置若罔闻。基于这种现状,对新时期以来广东流动作家的地理分布及其创作进行概观论述,从纵向上梳理发展脉络、总结内在规律,从横向上把握流动态势、比照全国文坛,对广东文学的创作和研究具有一定参考价值。

一、作家的本籍和客籍分布

所谓“本籍”,指的是个人出生和成长的地域。(3)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57-58页。每个作家必定拥有一个本籍,可具体到省市、县乡、村组。一个人即使一出生就颠沛流离,但仍有一个地方能够让心灵驻留,或实地或虚境。这是属于他/她的孕育之源、生命之本和文化之根,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所感受到的一切,反映在地貌、物象、面相、方言、语速、气味、口味、温度、湿度等等方面,皆为地理空间及其文化氛围给予个人的先觉经验,随后或隐性或显性地指导文学实践。可以说,一个作家的本籍元素,作为个人无意识,乃至集体无意识的积淀,内化于个体人格的养成,对其创作生涯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当然,在肯定“本籍”的意义时,不能忽视作家个体的特殊性。以欧阳山为例,他的本籍是湖北荆州,早年在私塾读书,后就读于广东高等师范附属师范初中班,曾经发起组织“广州文学会”“南中国文学会”“广州普罗作家同盟”,提倡革命文学和方言文学。1959年,欧阳山的长篇小说《三家巷》出版,填补了我国当代文学创作中20世纪20年代南方革命斗争作品的空白。欧阳山笔下的岭南细腻而厚重,因此在大众视野里,他的移民作家身份常常被忽略。这一方面跟欧阳山从小接触底层社会,较早进入广州学习、参加革命活动,战争期间辗转于长沙、重庆、延安等地所获得的丰富经验有关;另一方面,欧阳山真正深入了解岭南生活、风物和文化,他跟笔下人物所处的社会环境和时代具有共鸣。这种漫长的地理跨越和深刻的感同身受,使作家能够超脱地理空间的制约,而达致共通的境界。

如果再往前追溯,还应关注作家的“祖籍”,广东的客家人即在这一考察范围当中。西晋“永嘉之乱”后,大批中原汉族迁入岭南。由于自然条件优越的地区已被其他民系所占据,客家人只能在山区寻求发展。(4)司徒尚纪:《广东文化地理》,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361页。当初这批客家人将迁徙之地视为异乡,然而经过千百年繁衍生息,栖居的地理空间已经变成故乡,客籍化作了本籍,并且形成相对独特的文化景观和文化风格,围屋建筑就是集日常生活与精神生活于一体的文化表征。例如,作家程贤章出生在印尼雅加达,六岁回国后在梅州长大成人。幼年的域外经历,以及青少年时期的启蒙经验,使他的根落在“客家”,以至创作出反映客家文化的经典小说《神仙·老虎·狗》和《围龙》。因此,考察作家的本籍分布不容忽视其历史背景及演变过程。

上文提到“客籍”,指的是由于各种因素离开出生地,流动到的其他地方。作家的客籍分布,包括本土作家的外流和客地作家的移入。这种分布流动性较大,有些作家甚至拥有多个客籍。与古代谪官类似,如苏轼一生被贬黄州、惠州、儋州等地,所到之处无不留下诗词、赋文名篇;又如现代作家,鲁迅长于绍兴,早年在南京、日本求学,回国后辗转北京、广州、上海等多地工作与生活,每个阶段的文学创作自成风格。当下随着科技日益更新,物体运行增速,地理空间由于时间距离的减短而压缩,“人”也竭力适应周遭的变化。那么,新时期以来广东的流动作家,以群体形式呈现,同时作为个体存在,究竟有何规模,又如何分布呢?

新时期以来,广东作家主要以创作小说为主,散文、诗歌等文体随后,其构成主要分为四类:一是经历过革命战争,曾经活跃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坛,到20世纪70年代末重新复出的老作家,如欧阳山、秦牧、陈残云、王杏元、金敬迈、张永枚、吴有恒、梁信、杜埃、萧玉、岑桑、黄秋耘等;二是多在20世纪60年代展露头角,到20世纪80年代达到创作高峰,或在全国一炮打响的中青年作家,如孔捷生、陈国凯、吕雷、杨干华、伊始、刘斯奋、雷铎、程贤章、章以武、洪三泰等;三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进入广东的中青年作家,如田瑛、熊育群、张欣、彭名燕、李兰妮、黄咏梅、盛琼、吴君、盛可以、魏微、梅毅、曹征路、王十月、南翔、鲍十、邓一光、杨争光、杨黎光、陈继明、东荡子、陈陟云、艾云等;四是近十年来崛起的青年作家群体,如黄礼孩、郑小琼、沈鱼、冯娜、塞壬、王威廉、马拉、阿菩、蔡东、徐东、毕亮、卫鸦、李德南、王哲珠、欧阳德彬、陈崇正、陈再见等。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类作家大都相继故去,第二类作家进入创作晚期或已停笔;第三、四类作家绝大多数为流动作家,前者仍是广东文坛的主力军,后者陆续成长,逐渐跻身主力行列。

根据笔者目前的统计,在以小说创作为主的作家中,刘斯奋是目前广东唯一一位获得过茅盾文学奖的作家,此后近二十年广东尚无人染指此奖项。鲁迅文学奖获得者现居广东的有四位:邓一光、魏微、王十月、盛琼,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获奖时已居广东的只有王十月和盛琼二人,且最近十年没有作家代表广东摘得该奖,反倒是作家黄咏梅2012年离开广州调任浙江文学院后,凭借短篇小说《父亲的后视镜》获得第七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中短篇优秀小说奖历时评选范围从1977年到1996年,孔捷生、叶蔚林、吕雷、陈国凯、中杰英、刘西鸿等获奖者均为本籍或祖籍在广东的作家,“六位作家”和“十次获奖”的数量,放置全国范围仍显薄弱。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以及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绝大多数是流动的客籍作家,广东本籍作家仅占个位数,其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有魏微、盛可以、王十月、邓一光、杨争光、黄咏梅、张欣等人。除此之外,还有部分流动作家获得庄重文文学奖(唐栋、李兰妮、郭小东、张欣、张波、何继青、魏微),冯牧文学奖(邓一光),十月文学奖(张欣、王威廉)等。

尽管在全国范围内不算突出,但是从整体上来看,流动作家在广东小说创作队伍中的比重和成绩是相当可观的。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均系全省最具权威性的文艺奖项,大体上能够反映一定时期内的作家面貌及其创作状态。笔者对上述两个奖项的历届小说类获奖者的籍贯进行统计,分别绘制出下面两张趋势图,以观流动作家的历时动态。

从图1中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以第七届(1999—2004)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为分界点,此前获奖的广东本籍作家总体上多于客籍作家,此后正好相反。另外,在历届总数上,客籍作家以43比28多于本籍作家,甚至在2018年评选的第十届获奖者当中,出现广东本籍作家为零的态势。从图2来看,第八届(1990—1991)广东省新人新作奖之前,获奖的广东本籍作家在整体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共计43人,客籍作家仅有15人。而从第八届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开始,客籍作家获奖人数首超本籍作家,尽管第十一届(1996—1997)缺席,但第十二届再度持平,随后三届(2000—2005)均超出半数,共获奖21人次,高于本籍作家的12人次。这些数据证实前文判断,随着时间向21世纪走近,流动作家已逐渐成为广东文坛的主力。

图1 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小说类历届获奖作家籍贯趋势图

图2 广东省新人新作奖小说类历届获奖作家籍贯趋势图

在这样的事实基础上,具体考察获奖作家所在地区。仍以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小说类历届获奖者为例,按图1的趋势分段,将前六届(1978—1998)与后四届(1999—2015)进行对比,统计得出表1如下。

表1 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小说类获奖作家地理分布情况

从总数来看,71位获奖者中,广州和深圳的作家远远多于其他地区,随后按照数量递减,排列依次是汕头、珠海、梅州、东莞、中山等地。从时间分段的对比来看,深圳作家数量增长最多,其次是广州、珠海、东莞,而梅州和茂名的作家数量均减少为零。从这里可以较为直观地判断出,新时期以来广东成名小说作家的分布特征:从改革开放到20世纪90年代,以广府为主,作家分散在客家和潮汕各地;21世纪以后,珠三角地区作家数量迅猛增长,尤其是深圳,比肩甚至超出广州,客家、粤西、粤北等地作家逐渐淡出文坛视野。

进一步考察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小说类历届获奖者,可以发现,流动作家在广东的地理分布情况,正如表2所示,主要集中在广州、深圳、珠海、东莞、中山等地。当然还有部分作家流动到广东其他地方,比如,现居佛山、本籍四川合江的周崇贤,现居惠州、生于内蒙古赤峰的申平。总体而言,表中所录的43位作家可以看作是广东流动作家的一个缩影,他们壮大了广东作家队伍的整体实力,同时也导致作家地理分布不均的局面,即中心膨胀而边缘萎缩。如图3所标,阴影部分即中心。

表2 广东省鲁迅文学艺术奖小说类获奖的流动作家地理分布情况

图3 广东流动作家地理分布中心图

近十年广东省作协会员陆续增加,作家总数在全国居前。这里不妨再从2015—2019年广东各地级市新增的省作协会员数量强调这种分布趋势。广东省现有21个地级市,各市均设有作家协会,均属广东作协团体会员单位。根据广东作家网发布的公告,申请成为广东作协会员的基本条件,原则上应是各地级市作协会员,具有广东省户籍,或在广东省内居住、工作或学习满3年,在公开发行的文学报刊或有影响力的文学网站上发表一定数量和质量的文学作品,独立创作且成书出版。统计2015—2019年各地级市新增的广东作协会员数量,如表3所示,排名前五的地区分别是广州、深圳、东莞、佛山、中山。其中,广州由于流动作家基数较大,一直处在领先位置,深圳基本持平、稳中有增,东莞、佛山均呈递增趋势,中山则略有减少。

表3 2015—2019年广东地级市新增省作协会员数量

表3显示的数据再次印证了“中心膨胀、边缘萎缩”的分布局面。但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反映的作家地理分布中心,并不等同于文学创作中的地理中心。对于流动作家来说,大多存在“居此地而言彼地”的创作现象。即每个作家心中都有一个“地理中心”,它是作家谋篇布局、寄寓心绪的原型;每部作品也有一个“地理中心”,它是作品中所营构的故事情节发生的场域。同此关联的文学实践中,十月文学院从2015年开始设立“十月作家居住地”,建立一种“居住——体验——写作”模式,旨在让远方的生活进入作家视野。到2019年已设布拉格、爱丁堡、加德满都、北京、拉萨、李庄、武夷山、丽江古城、西双版纳等9处,陆续有作家入驻。(5)蒋肖斌:《作家居住地:地理的中心就是文学的中心吗》,《中国青年报》2018年11月6日第8版。其中几处“居住地”并非自然地理意义上的中心,甚至是地理边缘,却不妨碍成为文学作品的中心。这种短暂的异地居住,其初衷和形式与“流动作家”类同。

二、作家流动的成因及规律

综合新时期以来广东各地市作家新增数量、创作发表、获奖情况,以及影响力等因素来看,广州、深圳、东莞、佛山、中山、珠海等珠三角城市名列在前,与之相应的是,这些地区流动人口数量同样位居全省前列。司徒尚纪曾在《广东文化地理》中指出:“中国历代人才和学风地理分布都是自北向南,且有渐向东南倾斜之势。在这个人才大势支配下,广东人才流动有自己的格局”,“近年广东区域发展引发的来自全国各地人才大潮,主要流向经济发达的珠江三角洲,其中又以广州、深圳、珠海、东莞、佛山、中山等城市为主,形成人才密集区。此外,则流向汕头、海南经济特区,也有一部分人才流向港澳和海外,形成多向人才扩散结构。”(6)司徒尚纪:《广东文化地理》,第340页。这样一种人才流动的趋向,包含外省作家进入广东,或在广东本土范围内的流动,未脱梁启超的文学地理移动学说。

究其原因,大致可分为两大方面。一方面是诸多客观因素促成了这股“流动”浪潮。改革开放政策推动,各行各业招纳人才,传媒科技日益发达,直接或间接地营造出相对完善和密集的文化空间和文学环境。“在这里,他们的自主权、经济利益、工作的积极性和创造性不但与广东区域发展密切联系,而且受到业已形成的观念文化和制度文化的保障。这就有可能使他们的理想和追求与区域发展融为一体,建立起一种持久、稳定、和谐,逐渐增强的人地和人际关系,并由此处处展现出生机勃发的文化景观。”(7)司徒尚纪:《广东文化地理》,第330-331页。日新月异的城市面貌、更新换代的消费产品、焦虑浮躁的人情世故等社会文本,为作家积累了大量创作素材。

广东雄厚的经济基础为文学发展提供了必要保障。不论是出版发行、宣传推介,还是社交人际、创新举措,皆须经济支撑。就以出版社和文学期刊为例,广东省出版集团有限公司于1999年底成立,现有包括广东人民出版社、花城出版社等在内的9家出版社,以及包括《时代周报》《花城》《随笔》等在内的4报25刊,图书、报刊、发行、印务、数字、投资等产业竞相发展,2017年荣膺“全国文化企业30强”,曾经策划出版了《岭南文库》《世界客家文库》等大型丛书,莫言《红高粱》、王蒙《这边风景》、梁鸿《出梁庄记》、李佩甫《平原客》、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等文学作品,广受社会好评。《花城》杂志自1979年创刊以来,四十年如一日地推出纯文学作品,形成独特风格,曾发表过路遥《平凡的世界》、张洁《祖母绿》、王小波《白银时代》、林白《一个人的战争》、陈染《私人生活》、毕飞宇《青衣》等优秀小说。这些硬件基础和人际资源,吸引了外省作家主动进入广东。

再以文学制度为例。广东文学院于1978年成立,1998年以来实行创作体制改革,打破专业作家终身制,建立签约作家制,激励和培养文学人才;2000年,共有34名作家成为第一届签约作家;2017年,又选聘首届10名签约文学评论家。各市作协也纷纷效仿,取得一定的积极成效。例如,深圳市作协在2007年推出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截至2017年已资助5批共185个创作选题,涌现出一批优秀作品,比如杨争光《少年张冲六章》,彭名燕、孙向学《岭南烟云》,曹征路《问苍茫》,吴君《亲爱的深圳》,杨黎光《大国商帮》,毕亮《在深圳》,蔡东《木兰辞》等。另外还组织研讨会和名家讲座,举办作家培训班,利用文博会、香港书展等平台举办文学专题成果展。这些制度举措为作家创作“保驾护航”,同时提升广东文学影响力。

另一方面则是作家主观选择的结果。按照弗洛姆的“逃避自由”理论,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具有不确定性,使人面临两种选择:逃避自由带来的重负,重新建立依赖和臣服关系;或者继续前进,实现以人的独一无二性及个性为基础的积极自由。(8)[美]艾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刘林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第2页。对于每个作家而言,如何“自由”选择与行走是其创作的开端,又是体现其高明之处。作家在不同的地理空间里流动,不论出于何种主观因素,或谋求生存,或体验生活,或打捞文化,都不失为一种收获。加上广东的气候相对温暖,文化深厚,就业机会也相对较多,暂居或移居广东便成为一些作家的主要选项。因此,有的作家只是变换居住环境,而仍以本籍作为创作的“原乡”,在“文化异位”中各取所需,道理就在这里。

具体到流动作家个人,主观选择的情况各异。其中,拥有入伍经历的作家占据较大比重。广东是中国近现代革命的策源地和重要活动区域,前文所述的新时期以来广东作家构成的第一类中,欧阳山、金敬迈、萧玉、梁信、吴有恒、张永枚、柯原、赵寰等人都曾行走在战争前线,而且多数在广州军区行事。雷铎、陈道阔、何继青、孙泱、张波、赵琪、王树增、唐栋、谭光荣等一大批军区作家成为广东文学队伍的亮点。还有不少作家转业来粤,比如,张欣1969年入伍,1984年转业到《羊城晚报》;田瑛1970年入伍,1985年转业到花城出版社;庞贝1985年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曾任解放军总参谋部参谋,1989年转业离京,现为《深圳特区报》资深编辑。青年作家多是求学或入职流动到广东,比如,王威廉曾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现供职于广东作协;欧阳德彬1986年出生于山东嘉祥,曾在深圳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师从作家南翔;蔡东2006年从山东师范大学研究生毕业,现任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人文学院。

当然,除了上面所提到的主客观原因,还有很多其他因素促使作家流动到广东,个中细节有待具体考察。整体来说,新时期以来广东作家的“流动”,既包括外省作家进入广东,又包括作家在广东本土范围内流动,结合这一时段广东作家的四类构成,主要的流动规律表现为以下三种类型。

首先是“外省人来粤”。笔者根据《广东当代作家传略》《广东当代作家辞典》《广东文艺家大典》(9)陈衡、袁广达主编的《广东当代作家传略》(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年)共收进747位作家,系全国首部以省作协会员小传结集出版的传略;廖红球主编的《广东当代作家辞典》(广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共收录2073位作家,包括1953—2005年加入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不论籍贯)和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广东籍会员;陈衡、陈钦然主编的《广东文艺家大典》(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7年)入编270篇小传,包括作家、画家、书法家、电影家等文化艺术类人物。这几部工具书选录原则不一,互为补充。,以及新增广东作协会员名单进行统计可知,新时期以来,除了港澳台地区外,全国其他30个省份(直辖市、自治区)均有作家流入广东,集中在珠三角城市,且有良好的创作实绩。例如,阿微木依萝(四川)、蔡东(山东)、陈继明(甘肃)、邓一光(重庆)、范若丁(河南)、李兰妮(黑龙江)、彭名燕(江西)、千夫长(内蒙古)、盛琼(安徽)、王十月(湖北)、王威廉(青海)、魏微(江苏)、吴君(河北)、西篱(贵州)、熊育群(湖南)、杨争光(陕西)、张波(辽宁)等。这些列举尚未包括处在创作初期的写作者,他们日后很有可能成长为广东文坛的主力。事实证明,在“新南方文学”背景下,“流动”的广东作家应运而生。而对于“流动”带来的文化冲突,内在审视逐渐成为作家的一种自觉。进入21世纪20年代,外省作家走进广东的脚步还将继续,尤其是越来越多的网络作家浮出水面,使这一流动类型的作家群体不断更新和壮大。

其次是“乡下人进城”。在中国现代化语境中,“乡下人进城”既是一种社会现象,又是一种文学叙述。这里所说的“乡”指代乡村或边缘地带,“城”泛指都市或中心地带,两者均限定在广东本土范围之内。改革开放以后,人民公社解体,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逐渐产生农业富余劳动力。这些劳动者一开始就地转移,随后迁入经济率先发展的沿海沿江城市,不断蔓延形成了“民工潮”和“学生潮”,广州、深圳等中心城市因地理优势尤其受到青睐。在此期间,原本出生成长在广东乡村或边缘地带的作家,亦如潮涌一般汇入珠三角,成为“客地作家”。例如,黄礼孩(湛江)、陈陟云(茂名)、黄金明(茂名)、曾楚桥(茂名)、世宾(潮州)、陈崇正(潮州)、陈再见(汕尾)、阿菩(揭阳)、王哲珠(揭阳)等,都是从广东边缘地带“进城”的作家。他们在进入客地的过渡期间兼顾新旧题材,用“他者”的眼光重新审视故乡,逐步感知客地,获得一种全新的心理认知和独到发现。

其三是“城里人返乡”。这里涉及的“城”和“乡”同样遵循“乡下人进城”所阐释的意义。“返乡”是一个转换的过程,先有“进城”,后有“返乡”,是作家在真实的地理空间上的转移。例如,岑桑、苏晨、范若丁、李存修等一批广东文坛名宿退休后都移居到了广州郊区,并且都有厚重的创作成果问世。又如,孔捷生在完成《南方的岸》后,回到故乡,原属广州的南海叠滘南乡洙泗村躬耕,创作了《乡下人》《炒更》《绝响》等“典型的岭南乡土小说”(10)陈剑晖、郭小东:《再论岭南小说风格》,《开放时代》1986年第4期。。另外,任何一座城市都由乡村发展而来,对于本籍在城里的人来说,“城”也是“故乡”。当城市不断演变,面对那些消逝的风景,同样会让城里人产生离“乡”之感。还有一种特例就是人在城里,但创作在乡下,即写作题材、主题观念接续乡土传统。这可以联系到“知青下乡”与“知青回城”。新时期到来之际,前者已经成为过去式,后者陆续完成,然而回城后对城市、人际的陌生感和面对人生的困惑,使这批作家自觉追忆知青生活经历,表现出情感精神上的地理流动。

不论是地理空间的位移,还是创作题材的转变,流动规律大致如上所述,但是这三种类型的流动作家也并非各自独立区分。有的作家一生流动多地,可能兼具两种类型,甚至包含以上三种,分别体现在流动的不同阶段。而作家每一次流动,都或多或少会影响这一阶段的创作。

三、文学场转换的创作影响

作家在地理空间中的流动,实际上连带的是作家所处“文学场”的转换。关于“文学场”的概念,布尔迪厄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中最先系统阐释。这部著作立足于文学艺术领域对整个社会结构和认识结构做了深刻分析,意在重建一种具体可感的“社会现实”。正如该著《前言》所说:“在文学场或艺术场,即在能够引起或规定与‘利益’最无关的矛盾世界的逻辑中,寻找艺术作品具有的历史性的,然而也是超历史性的存在原则,就是把艺术作品当成一个被其他事物困扰和控制的有意图的符号,而且作品也是这种事物的征兆。”(11)[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第5页。文学研究要想获得更贴近社会历史的普遍性本质,就要适当地挣脱纯粹的内部研究,通过对社会空间的科学分析达成目的。这一研究方法放置在流动作家的创作转变及其所受影响方面,可作进一步探讨。

布尔迪厄在《序言》中对居斯塔夫·福楼拜的《情感教育》进行了细致深入的社会学剖析。这部长篇小说本身具有重要的社会学实验性质,福楼拜运用客观科学的笔法描绘了一个又一个“场”(field),比如“当坦大街”“蒙马特尔郊区”“拉丁区”,以及各种招待会、晚会、聚会、沙龙等,构成了巴黎社会的空间结构,并且通过小说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追逐文学艺术、混迹上流社会,最终幻想破灭的人生历程,反映出在拿破仑三世执政下法兰西帝国青年人的精神状态,即浪漫主义导致的情感堕落。布尔迪厄的论述主要涉及了社会“关系”和权力场、政治场之间的联系,这既表现为小说中社会阶级的分化和固化,同时也包括作家写作的权力。“在日常生活中,所有的社会位置不能被同时甚或连续占有,必须在这些位置之间精心选择,不管人们愿意与否,他们都通过这些位置被挑选了,而这些位置的直接一致性,人们只有在文学创作中并通过文学创作才能体验得到。”(12)[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刘晖译,第23页。福楼拜通过对弗雷德里克在社会空间中的位置描写,即处于一个拒绝社会决定性的“中立地点”,打破了组成社会存在的一些界线。作者始终以叙述者的身份与“场”中的人物保持一定距离,这种创作手法超越了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具有现代性特征。

作家所处的地理空间与小说叙述的社会空间,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一种或显性或隐性的同构状态。作家流动于各种社会空间,小说创作背景即呈现所处空间的在场或不在场状态,传达出作家的某种思想精神。在信息传媒和消费主义时代,影响文学场的因素更加多样。一是从大范围的“国家”层面来讲,文学场顺应实时政策、社会经济、思想文化的变化发展,获得较为统一的文学生产环境;二是具体到“地方”的特殊性,比如前文所阐述的分布原因,报刊媒介、文学团体、人际关系等都会促动“场”的生成。另有学者认为,声像符号、新闻话语也会导致文学场裂变(13)单小曦:《声像符号挑战与新闻话语染指——当代文学场裂变的两个成因》,《文艺争鸣》2007年第7期。,文学场与经济场、新闻场、娱乐场相互牵制与合作(14)彭玲、刘泽民:《消费主义时代文学场的外溢与变异分析》,《求索》2016年第2期。。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使作家在流动的过程中切实感受到“文学场”的变化,因而自觉或不自觉地影响创作。这里还应意识到,世界的地理距离、生活的现象距离在逐渐缩小,人心的距离却在不断拉大。这是“文学场”中比较微妙的变易,它作为思想的逻辑距离,在优秀小说的字里行间得到充分体现。联系到本文的关键词“文化异位”,实际上就是“文学场”转换以后作家心态的重要变化。尽管它不是对所有流动作家都具有绝对影响,却仍是一种不容忽略的客观现象。

场域理论固然被学界诸多运用,但是赖于外砾,缺乏从中国传统出发寻找理论阐释支撑和贯通,难免水土不服,是为一种遗憾。“文学场”转换是一个静态到动态的过程,实际上,它首先基于转换前后两个地域原本的形态差异,然后才是作家流动之后呈现于文本的感受比较。我们可以从国内前人的研究中找到一些充足的论据。

梁启超早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就指出地域环境对文学风貌的影响:“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吴楚多放诞纤丽之文,自古然矣。自唐以前,于诗于文于赋,皆南北各为家数。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着,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周社会之影响特甚焉。”(15)梁启超:《中国地理大势论》,摩罗、杨帆选编:《太阳的朗照:梁启超国民性研究文选》,第75页。这里所说的“四周社会”,正对应于“场”的概念。纵观新时期文学,虽然在板块推进式的文学思潮中,小说创作基本上是一种“共名”状态,但细致比较起来仍有差异。例如,张承志《北方的河》和郭小东《中国知青部落》都曾写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生活和精神状态,前者基调粗犷昂扬,如若黄钟大吕,后者叙述相对细腻,充满儿女情长。两位均属于同时代的流动作家,张承志生于北京,曾在内蒙古插队,20世纪80年代后多次在日本、欧洲游历考察;郭小东本籍广东潮阳,15岁到海南黎母山插队,后在广州高校任教。他们在经历若干年的知青生活后回到城市,追忆起知青岁月的时候,由于先前的人生经历以及创作时所在的“场”不同,小说的主题精神、结构布局、叙述语言等就呈现出不同的面貌。

从单个作家流动后的创作走向来看,以陈国凯为例。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了10卷本《陈国凯文集》。纵观其文学创作,《好人阿通》(原刊于《花城》1982年第6期)可以看作一个重要拐点。这是一部展现城乡全景式画卷的长篇小说,无论是轻快幽默的叙述笔调,还是对风土人情的描状,都有着突出的岭南本土气质。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价值还在于塑造了“阿通”这个集美德与缺点于一身,外在“喜剧”而内在“悲剧”的艺术典型。阿通经历了在新中国成立以来历次社会运动,从农村到进城进厂,最终去向不明。而陈国凯自身也有着从农民到工人的生活经历,他能从中意识到当时工人阶级以及改革建设的问题所在。因此,《好人阿通》对于作家的地理流动和创作走向来说是同一性的,都具有重要的转折意义。陈国凯此后的创作,如《都市的黄昏》《荒唐世事》《大风起兮》等长篇小说尽管都具有每个时期的标志性意义,但已逐渐遗失了悲悯的乡村情怀,于作家、于读者都有着一种失落之感。在此期间,陈国凯曾任广东作协主席、《特区文学》主编,从乡村到城市,从梅州到广州、深圳,“文学场”几次转换使其创作发生明显改变。当然,这种改变“不单是作家自身的问题。我们时代的作家体制和意识形态,在框定同时养成一种必然”(16)郭小东:《广东新文化运动:呼唤新南方文学》,《想象中的时间》,第172页。。

从纵向上再举一例。关于“红色娘子军”(正式番号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二独立师第三团女子军特务连”)的题材,各领域的创作都十分广泛,由其衍生出来的多种艺术形式也都登场亮相,大放异彩。梁信在1959年创作电影文学剧本《红色娘子军》时,考虑到幕景场地设置、镜头的推拉切换等因素造成的不同视听效果,更加注重营构精致的画面感,渲染故事细节和情绪氛围。同时,鉴于当时文艺界警惕资产阶级爱情观,并且要以体现高尚的革命同志关系为主,因此在定稿中淡化了琼花和洪常青的“爱情”细节。而在郭小东、晓剑根据电影文学剧本改写的同名长篇小说中,增设了一条新的线索,即以娘子军后代的现代女性目光观照革命历史、审视战争故事,勾连起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文化冲突和思想轨迹。这部小说认为娘子军的身份首先是普通女性,其次才是革命战士,因此大胆描写了琼花和常青、红莲和阿牛、雅琴和林风的爱情故事,使他们在血色浪漫中为革命增添人性的光辉。这正是因为梁信和郭小东、晓雪处于不同的时代,“文学场”的影响因素存在许多差异。文学作品具有时代印记,但并无好坏优劣之分,而要放在不同的维度进行考量。

小说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在“文学场”中起着重要作用,同时又受到“文学场”的规范影响。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有云:“声能成章者谓之言,言之成章者谓之文。古代音分南北,河、济之间,古称中夏,故北音谓之‘夏声’,又谓之‘雅言’。江、汉之间,古称荆楚,故南音谓之‘楚声’,或斥为‘南蛮鴂舌’。荀子有言:‘君子居楚而楚,居夏而夏。’夏为北音,楚为南音。音分南北,此为明征。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别。”(17)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程千帆:《文论十笺》,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76页。这就是从声音和语言方面比较分析南北文学的不同之处。作家借助各种语言描述物事、叙述思想,甚至有作家认为语言本身就是目的,作家的母语思维也时刻蕴含在创作当中,正如前文所说的“居楚而楚,居夏而夏”那样,方言或口音几乎会在所有的作家身上留下难以抹灭的痕迹。因此,规范汉语的“能指”在方言作家那里的“所指”,各有解读。

我国在1955年正式将普通话规定为国家通用语言,广东省相对来说比较特殊一些。自秦汉以来,北人南下,远离中原,偏安一隅,南方少数民族基因代代传承,以致如今尽管推行普通话教育,粤方言(广府方言)仍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强势使用,此外还有客家方言、闽方言(潮汕方言)等语言形式。加上新时期以来涌起的作家流动浪潮,广东的语言环境更加繁复错杂。作家自身的流动必然携带语言流动,但由于日常生活和工作环境需要,口头交流采用普通话形式,书面写作使用规范汉字句法,长期置于“母语缺失”的氛围,仅存精神层面的沟通,作家自我身份认同难以为继,对小说创作的影响不言而喻。

四、结语

作家从本籍到客籍的流动,历来是一种普遍存在而变化迅速的现象,具体到作家个人身上又有着这样那样的差别。因此对于前文图表所统计的数据,难免挂一漏万,权且作为参考,但在一定时间内的分布趋势可以得到相应肯定。关于“流动作家”的三种分类——“外省人来粤”“乡下人进城”“城里人返乡”——略有交叉,既包括外省作家进入广东,又包括作家在广东本土范围内流动。江冰曾将广东作家分为:“完全本土的;青少年甚至童年迁徙来的;近三十年改革开放以后进入的。”(18)江冰:《广东:这块神奇的土地到底给作家提供了什么?》,《这座城,把所有人变成广州人》,广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第274页。这种分法固然比较全面,但是笔者认为,广东本土作家在人生的不同时期离开原籍,仍然会对其创作产生不同程度的影响。

作家流动连同“文学场”的转换,一方面促进南北语言文化的碰撞交流,即梁启超所言“调和南北之功”。从政治地理上来讲,自古以来中国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多在北方,或者说基本在广东以北。广东作家由于母语的问题,很难在短时间内融入北方语言体系,而文学作品的书面表达又是以北方语言作为标准。一批北方作家来到广东,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均衡这种差异性,形成丰富多彩的文学风貌。另一方面,作家频繁流动或多或少稀释了广东地理原初的文化成分。这种现象与广东偏重经济和人才引进不无关系,造成的后果是本土特色逐渐淡漠,模糊了广东文学的整体面貌。客地作家面对文化冲突如何化解,本土作家如何正视危机,都有赖于作家的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目前来看,伴随作家地理流动而来的仍是一场驳杂的文学狂欢,这份自觉与自信还未充分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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