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型构再思考
——兼论《红豆》与《青春之歌》的“新人”想象

2020-01-19 11:51
关键词:春之歌红豆现代性

王 潇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纵览《红豆》《青春之歌》的既往研究话语,不同时期的研究有着各自鲜明的特点: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政治视阈为核心的批评话语;20世纪80年代以来,以文学本体论为核心的批评话语,在重读作品的契机之下,将“西方‘全球意识形态’旗帜下时间的幻觉”(1)贺桂梅曾指出:“新时期”的历史命名(暗合此时期文学研究)包含跃入“现代”的渴望,在进化论式线性时间观(即“全球意识形态”的普遍性处理)促使下,重新分割“中国当代史”和“文革”后的文学思潮演进。这类将“十七年”及其“文革”文学视为“前现代中国几千年封建残余的愚昧复辟”的断定,在解释“何为现代,如何现代”的命题之下,不由地陷入“五四之思想启蒙与文艺复兴”新的意识形态窠臼之中,呈现出“时间的幻觉”之悖谬式面貌。参见贺桂梅:《“新启蒙”知识档案——80年代中国文化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悄然拥入;20世纪80年代末至今,占据学界主流话语的则是以现代性、后现代性为表征的多维批评话语,但是在大多数情况下,此类探究仍是基于所谓全球意识形态前提之下的深度学理分析。

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学者李杨以消解新时期文学史叙述的因果逻辑,提出了“没有‘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何来‘新时期文学’?”(2)李杨:《中国当代文学史史学观念笔谈——没有“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何来“新时期文学”》,《文学评论》2001年第2期。的整体性论点;贺桂梅以唤醒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记忆,作为现代化理念明性分析的基本工具。尽管整体性阐释话语已经旗帜鲜明地提出,但是关于《红豆》《青春之歌》的探究仍然有意无意地被局限在断裂论视阈之下。如果沿着整体性阐释的思路,运用自我批判的研究方法,那么在流动的历史现场之间,重审“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魅惑性文学图景,其再思考意义不言而喻。

一、“知识分子新人”型构之驳杂图景

作为“所指”意义重合的名词概念,知识分子新人形象在现代文学发生以来的不同转型语境之下,通过作家与时代主潮话语进行抉择的历史过程,分别赋予其具体内涵各异的“能指”范畴。而这类作家与时代主潮话语之间的抉择过程,又集中围绕在自我与民族国家想象(3)关于“民族国家想象”,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民族国家称为“想象的共同体”。参见[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旷新年则阐明了新中国的想象与创造成为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主题。参见旷新年:《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两个维度之间勾勒文学图景。回到知识分子新人谱系型构的历史现场,厘清其基本范式下自我与民族国家想象之间的动态博弈关系。不容忽视的是,知识分子新人书写的语境对话现场,绝不仅限于1942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中提及的“思想改造”与“文艺的工农兵方向”那么简单。深刻的知识分子新人谱系发展的现实流脉是以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转型背景下自我与民族国家想象内涵的衍化,这为“十七年”文学语境中的知识分子新人提供了无限可能性。

(一)知识分子新人谱系的现实流脉

从知识分子新人谱系发展的现实流脉出发,也就是回答文化“前语境”的基本问题。循着中国由启蒙现代性主潮向国家现代性主潮(4)关于启蒙现代性与国家现代性,张未民按照“启蒙的现代性”“民族国家的现代性”“生活现代性”解释百年以来中国社会现代性进程,认为这三种现代性基型,建构起中国的社会与文学问题基本轮廓。参见张未民:《中国“新现代性”与新世纪文学的兴起》,《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发展的思路,在20世纪20年代以启蒙文学为蓝图的转型语境之下,作为启蒙现代性书写的高峰,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新人魏连殳、吕纬甫,以知识分子自我形象的反思性叙述,达到对老中国民族国家想象的批判与未来中国民族国家想象的建构。比如《孤独者》中的魏连殳作为知识分子新人的典型,由独战多数的新党形象为开端,以“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5)鲁迅:《孤独者》,《鲁迅全集》第2卷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66页。为终结。魏连殳的自我意志与行动,承担着鲁迅启蒙立场与批判意识的实在支点,而在以魏连殳自我遭遇为支点的话语蕴藉之下,隐含着对传统(既有民族国家想象)的批判与建设未来民族国家想象的多重期盼。

由此可见,在以启蒙现代性为主导的时代视阈之下,其知识分子新人形象中自我的意志与行动,是以建构民族国家想象为目的的。并且,通过自我的行动及其遭遇,达到对既有民族国家想象的消解与否定,以及对未来民族国家想象的建构与肯定。也就是说,在此视阈之下,其知识分子新人形象的文本型构,自我是实在本体,而民族国家想象则是虚拟客体。因此,决定了由自我而衍化出民族国家想象的基本范式。继而,在国家现代性为主潮的时代视阈下,无产阶级新型民族国家想象,尤其是在抗战以来(6)陈思和明确指出,“抗战”是中国最广大阶级“农民”为主体所投入的,现代以来中国第二次大规模“自我”解放潮流,并由此建构起相当长时间段内的文学规范。参见陈思和:《当代文学观念中的战争文化心理》,《上海文学》1988年第6期。,代替启蒙现代性视阈下的民族国家想象成为时代主流。细究新型民族国家想象的具体型构,“三十年代一开始就形成了社会科学与文学互动的格局,文学‘社会科学化’,理论自觉性明显”(7)朱晓进:《政治文化语境与三十年代左翼文学批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6年第5期。。这一基本特质决定了在以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社会转型语境下,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过程当中存在既定的民族国家想象。相对应地,文学创作活动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对民族国家想象进行的理论预设,通过自我调整去实践既有理论。作为指导文艺创作的理论指导,《讲话》明确规范了既往代表“自我”的作家,如何转变为契合民族国家想象的文艺工作者定位。20世纪40年代,“赵树理方向”的提出,昭示着《讲话》在农民题材领域的贯彻获得成功,而与此相对应的,则是知识分子新人题材领域的相对沉寂。

“十七年”文学创作如何阐释以国家现代性为趋向的时代转型命题,以及如何创作知识分子新人形象典型,成为全国文艺工作者迫切需要作答的命题。1951年《人民文学》“新年号”特别栏目刊发萧也牧的短篇小说《我们夫妇之间》。这篇小说率先提供了以知识分子形象为自我的基本定位,李克在与他者即农民妻子的冲突结构中,如何完成自我反思的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范本:一方面是知识分子新人李克,完成了对农民妻子由不满到理解,再到爱意如初的认知转换;另一方面,农民妻子张英则完成了由工作作风简单粗暴到改变工作作风的认知转换。《我们夫妇之间》由自我与他者共同的思想及其行动转换,潜在地营构出新型民族国家想象的轮廓。而这类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范本,显然与《讲话》中的文艺创作原则之间有所冲突,因此,这篇小说在短暂的盛誉之后,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批判。

在回应“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时代命题、型构知识分子新人文本范式的文学图景中,继萧也牧《我们夫妇之前》之后,以《红豆》《青春之歌》为典范,借江玫、林道静由资产阶级小知识分子向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新人的身份转变过程,又一次阐释了“十七年”文学如何实践《讲话》所提出的文艺创作原则。1957年7月,《人民文学》刊发了宗璞的短篇小说《红豆》;1958年1月,作家出版社首刊了杨沫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两部小说的女主人公分别是江玫与林道静,均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在她们恋爱与革命信仰之间发生矛盾、冲突的过程中,江玫最终痛苦地告别了银行家少爷身份的齐虹,而林道静则彻底摒弃了地主少爷出身的北大学生余永泽及他所代表的思想、生活方式。与此同时,江玫认同和接受了大学同学萧素所宣传和实践的革命信仰,而林道静则同样选择了坚定的革命者卢嘉川和江华及其他们所代表的人生与革命道路。两位女主人公均以自我为叙事基点,通过革命与恋爱的成长经历,使得“个人的生活道路与‘历史’的抉择,被看成是‘同构’的”(8)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65页。。

面对新型民族国家想象关于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的时代命题,《红豆》与《青春之歌》提交了不同于《我们夫妇之间》的型构范式。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不再是由知识分子与工农阶级双向度成长而建构,而是转向知识分子新人在工农阶级的革命领导之下单向度的成长叙事。在这个成长历程中,知识分子新人自我的意志与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新型民族国家想象对于既定改造群体的理论预设。从这个意义上看,自我的成长策略获得了与民族国家想象建构的对等性。

(二)知识分子新人形象的衍化图景

从国家现代性主潮转型的时代背景出发进行考量,即在精准把握知识分子群体应答时代的主流命题、自我与民族国家想象内涵之间,究竟是以何原理呈现出衍化的图景。

在以启蒙现代性为主导的时代视阈与以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时代视阈下,知识分子新人谱系流变的表征存在着聚焦的连续性与整体性,而非断裂式状貌。如在启蒙现代性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范本中,鲁迅借笔下魏连殳、吕纬甫的悲剧命运;巴金在《家》中借高家第三代“新青年”不同的命祉,深刻控诉了泛化意义层面上的中国传统社会文化,以达到启蒙“立人”的目的。因此,启蒙现代性主潮下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文本范式,“是为了建立一个现代民族国家,建立一个‘新中国’。从‘家族’中把‘个人’解放出来,最终是为了把‘个人’组织到‘国家’之中去”(9)旷新年:《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由此观之,在启蒙现代性视阈下的民族国家想象内涵之中,其着力点更在于对“自我知识谱系的传统文化的批判”,这也意味着,“个人主义与民族主义是同构的和共谋的”(10)旷新年:《民族国家想象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学评论》2003年第1期。层面上所描绘的民族国家想象,在具体的历史的意义上是具有不彻底性与模糊性的。国家现代性主导的时代视阈则从上述角度出发,重点建构了如何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相结合的时代命题。基于此,《讲话》所提出的文艺创作理论、原则,以及实践操作层面的数次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范本方得以问世。

从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时代视阈来看,在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层面上,自我向民族国家想象的泛化是具有同一性的,即在以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时代转型中,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在时代价值谱系中是存在自我身份认同之特性的。“抗日战争的特殊性使农民和知识分子在文化结构上的位置发生了戏剧性变化……毛泽东思想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最后形成,正是抗战以后逐渐发生变化的文化规范的产物……是战争本身向每一个有爱国心的知识分子提出来的。”(11)陈思和:《当代文学观念中的战争文化心理》,《上海文学》1988年第6期。这充分说明了包括《讲话》在内,“文艺为工农兵”以及“文艺如何为工农兵”的基本要求,已经呈现出战争语境下型构知识分子新人的迫切性,从理论高度到文本创作的知识分子新人型构成为主流趋向。陈思和指出,新中国成立之后现实的战争语境潜在地转移为战争文化心理,这类战争文化心理从民族国家想象到日常自我建构都起着支配作用。而这样的整体性发展脉络,正是《红豆》《青春之歌》得以生成的土壤。

二、“知识分子新人”型构之文本范式

从国家现代性为主潮的时代命题与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之间的语境对话关系来看,《红豆》与《青春之歌》共同创造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成长为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新人的基本范式。但是,两部以知识分子新人为主题的实践方案却在淆杂的文学图景中,呈现出鲜明的同中之异与异中之同。

(一)同中之异的“同”

首先是在出发点上的“同”,在于《红豆》与《青春之歌》中知识分子新人书写题材意义的突出。在战争文化语境和知识分子群体思想立场转型的大潮中,尤其是《讲话》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明确提出理论预设之后,知识分子题材的文学创作反而没有出现类似于农民题材范畴内“赵树理方向”式的经典作品。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夫妇之间》所提供的知识分子新人范本也以大规模的文艺批判为结局,使新中国知识分子新人题材在开端便遇冷。在知识分子需要通过自我改造以达到阶级与思想认同成为重要问题的时代背景中,对于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提倡与实践,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创作中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基本命题。

其次是题材选择与人物形象设定上的“同”。即《红豆》和《青春之歌》都是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向知识分子新人履行阶级置换的主题预设,但两者在这一共同前提下,由不同的路径完成了异质性的文本型构,整合在一起观照,可以较为全面地反映出其时驳杂的文学图景。

(二)同中之异的“异”

进一步研究可见,在同中之异的延展过程中,《红豆》与《青春之歌》分别在创作动机、文本型构、作品接受三个方面呈现出鲜明异质性。

一是创作动机方面。两个文本在创作动机方面,除却回答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共同点之外,属于作家自我层面的创作动机,更体现出其明显的异质性。同样是回答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文本型构之命题,宗璞侧重于回应“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彰显“十字路口……作出抉择”(1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6页。的崇高化行为背后,“种种搏斗都是在自身的血肉之中进行”(13)关于《红豆》的创作心理,宗璞曾在文章中谈到,祖国、革命与爱情是革命史中一次次需要面对的抉择、取舍与决裂。在“双百文艺”的感召之下,宗璞对于伟大革命事业痛苦一面的揭示,遂成为其自我视阈下知识分子新人成长的真实型构。参见宗璞:《〈红豆〉忆谈》,《宗璞文集》第4卷,蔡仲德编纂,北京:华艺出版社,1996年,第306-308页。所带来的“痛苦”感。而与之相对应的是,杨沫更侧重于通过自叙传的文学书写,以自我的某种真实性力量拥入革命历程,进而礼赞“那些英勇牺牲的共产党员的形象”(14)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4页。。宗璞与杨沫均从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之下的知识分子新人出发,将审视的目光投向自我的成长历程。所不同的是,其眼中的风景是存在差别的。宗璞领略更多的是,在战争语境下知识分子在阶级转换潮流中的矛盾面,其颇含情感意味地做出成长的抉择;而杨沫则更加注重在战争语境下知识分子在阶级转换潮流中的统一面。尽管这个过程中也会出现少许留恋意味,但是成长的主基调却是在决然的选择中完成的。辨证来看,宗璞与杨沫在以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既定时代主题下,较为互补地体现出知识分子如何由原来所属阶级转变为无产阶级。在知识分子祛魅的时代主题下,宗璞之矛盾与杨沫之统一,均是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过程中真实的心理图景。

二是文本型构方面。两个文本在表面共同的阶级成长叙事动机之下,出于深层心理体验的不同,最终导致文本型构面貌的千差万别。就文本叙事而言,《红豆》以回忆为线索,借用倒叙将时间点设定在20世纪40年代末,即《红豆》的叙事时间仅仅聚焦于江玫即将做出情感选择的1948年之际。而《青春之歌》则以出走为线索,借用顺叙手段,在“九·一八事变”到“一二·九运动”相对长的叙事时间段内,聚焦于林道静的“三次成长”。由此观之,《红豆》聚焦式的时间点设置,不仅囿于短篇小说的体式,更在于情感叙事空间的开展,以将不同阶级属性的人物间情感的交苒与抉择作为描写的重点,侧面展示出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下知识分子情感成长的艰难。而《青春之歌》自叙传式的时间段设置,同样不在于长篇小说的篇幅,更在于成长叙事空间的展开,将林道静一次次成长的细节深刻化,正面勾勒出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下革命知识分子成长的光明路径。

就人物典型而言,尽管两个文本都营构出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下的知识分子新人,并且最终成长为无产阶级中的一员。但是在自我与新型民族国家想象的关系调整之间,二者是风格迥异的。《红豆》中的江玫以回忆的方式讲述了自我向民族国家想象靠拢的全过程。当江玫成为无产阶级工作者之后,回顾其与资本家少爷齐虹的情感,一句“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自然会忘掉”(15)宗璞:《红豆》,《宗璞文集》第2卷,蔡仲德编纂,第20页。的表达颇具留恋的意味。可见,江玫的抉择在确定性程度上是有所削弱的。尽管在江玫的回忆视野中,其在象征革命、向往大我的萧素、被反动势力迫害致死的父亲等情感力量的启迪之下,不断与旧我告别,但是在面对“她和齐虹无止境地谈着贝多芬和肖邦……他们谈时间,空间,也谈论人生的道理”(16)宗璞:《红豆》,《宗璞文集》第2卷,蔡仲德编纂,第8页。的旧式知识分子情趣时,江玫始终无法彻底完成思想改造,进而在新型民族国家想象成为时代主潮时,其分裂的自我最终迫使其在表征过往自我的“红豆”面前潸然泪下。《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则从小资产阶级青年女性的自我定位出发,以出走的叙事策略获得与成长的对等价值。尽管林道静在出走的过程中,与旧我的“影像”余永泽产生了“诗人兼骑士”般的情愫,但是在同革命者卢嘉川交往的过程中,林道静逐渐与象征旧有自我的余永泽分道扬镳。直至余永泽由于自私小我的私欲出卖象征集体自我的卢嘉川时,林道静彻底完成了与旧有自我的决裂,主动而积极地投入与工农结合的阶级革命中去。

整体而言,江玫与林道静在她们自我成长为知识分子新人的过程中,前者在思想倾向方面更留恋过往自我,与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不协调的一面更为突出,其念念不忘的痛苦爱情正是其不协调一面的表现,她也就成为反英雄和反崇高的形象而存在;后者则更契合以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时代潮流与《讲话》之创作原则,自我主动投入到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中,在自身成长叙事营构之余,成为英雄化、崇高化的形象。

三是作品接受方面。《红豆》与《青春之歌》由于文本型构的差异化面貌,导致其在文学接受领域走向淆杂的二度创造之路。1957年7月《红豆》出版之后不久,“反右运动”拉开序幕,由于《红豆》侧重于展示知识分子新人与时代转型之间矛盾、冲突的一面,迅速被认定为“毒草”(17)《红豆》于1957年7月出版后,孙秉富在《批判〈人民文学〉七月号上的几株毒草》(《中国青年报》1957年9月6日)一文中,正式将《红豆》定义为“毒草”;文美惠《从〈红豆〉看作家的思想和作品的倾向》(《文艺月报》1957年第12期),姚文元《论文学上的修正主义思潮》(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8年),张少康、张天翼《“红豆”的问题在哪里?》(《人民文学》1958年第9期)等,均对《红豆》予以批判。,成为20世纪50年代“双百时期”的绝唱。与之相反的是,《青春之歌》则契合了知识分子新人谱系型构,以及时代转型与《讲话》文艺创作理论的统一。尽管其也因为文本中仍然有一定小资产阶级情绪与情感而遭遇责难,但总体来说,《青春之歌》在火热的出版态势以及显著的社会声誉之下,逐渐成为“红色经典”。可见,两部文本在同样的叙事主题之下,由于其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范式的侧重点不一样,在20世纪50年代的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下,分别走向“毒草”与“红色经典”的命运之路。

(三)异中之同的“同”

就异中之“同”而言,不仅停留在以文本型构为表征的叙事空间之中,譬如异质性文本范式下,同质化的知识分子新人营构。而且,更显现在共同的国家现代性主潮中,异质性的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从潜隐层面凸显出来的殊途同归。

首先,《红豆》与《青春之歌》不仅存在新型民族国家想象构建中自我主体的矛盾或统一之间的“异”,更在异质文本范式中潜隐着公共叙事要素之“同”。《红豆》中萧素之爱对江玫起到了引领其人生与情感选择的作用,虽然从江玫对待红豆的情感反应来看,其作用可能并不彻底,但也确实影响江玫选择了革命。而《青春之歌》中的卢嘉川和江华,则分别带领林道静完成了旧我的告别与新我的建构。作为公共的恋爱要素,两部文本赋予传统的革命加恋爱叙事模式以新的生命活力,其在新型民族国家想象潮流下丰富的“旧我”与“新我”样态,反过来亦勾勒出“恋爱圣化”下原初的历史图景。

其次,《红豆》与《青春之歌》在文学接受史中,尽管其初版后分别被定义为“毒草”与“红色经典”,以此预示着其悬殊的命运走向,但是深入历史现场,看似明确的作品接受现象,却在时代的演进中颇富复杂性。简单的历史定义难以揭示历史真相,对于两个文本的研究,不应仅立足于作者本身,更应当注意到集体写作的共同面貌。宗璞的《红豆》及其发表于新时期的《〈红豆〉忆谈》,同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个人检讨材料之间,形成了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的互文现象。在这个广义的《红豆》图景中,其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是对立的,是宗璞的个人自我表达与新型民族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矛盾的一面溢出了文本。与之相反的是,《青春之歌》在三次版本修改中,无论流变的版本之间或杨沫的私人日记、公共言论等均相对具有一致性。譬如,以江华欲赴林道静家私密的约会为例,在1958初版中表示为“道静微微一笑,又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来吧,我等你!”(18)杨沫:《青春之歌》, 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465页。以简短的话语蕴藉传达出潜隐的“个人”情意。而在1960年修订本中,此处则修改为“道静微微一笑,忽然对江华说:谢谢你的指示。我一定要把北大的工作做好……”(19)杨沫:《青春之歌》,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519页。,在这类句式的拉长过程中,隐去了自我情愫的成分,而加入了更多契合民族国家想象的革命之“我”。细究这类流变,不仅限于作家个人层面的改动,更是在集体意志触动个人意志之后,最终诱发自我主动靠拢民族国家想象。譬如,杨沫在经历了由郭开掀起的大讨论之后,尽管占据上风,仍然主动地选择文本修改(20)《青春之歌》初版后,同样遭遇激烈的论争。1959年,郭开《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评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中国青年》1959年第2期)一文掀起大讨论,随后在这场持续的论争中,以茅盾等支持杨沫的“意见”始终占据主导权。尤其是1960年周扬在《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二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文艺报》1960年第14期)中,正式将《青春之歌》列为“优秀的作品”,也显示了主流意识形态对《青春之歌》的肯定性意见。。也就是说,无论《红豆》与《青春之歌》中的个人意志与集体意志呈现出何种间性关系,其集体意志背后的集体写作终究建构起广义层面的文本图景。

再次,接受史研究视阈中的《红豆》与《青春之歌》在国家现代性的时代主潮中,产生了颇具魅惑化的异中之同。两个文本在20世纪50年代末被分别定义为“毒草”与“红色经典”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命运趋同化。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的语境,要求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中自我性质完全泛化,将自我绝对等同于新型民族国家想象。在绝对化的知识分子新人型构命题之下,《青春之歌》亦被认定为“毒草”。这意味着在自我因素被消解的时代命题之下,两个文本或明或隐的自我表露已不合适,其接受史语境中的命运趋同。

新时期以来,国家现代性主潮落潮之后,迎来了生活现代性主潮期(21)张未民:《中国“新现代性”与新世纪文学的兴起》,《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此前知识分子新人在新型民族国家想象的时代主题转变中发生逆转,而新型民族国家想象的具体内涵也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而发生改变。知识分子个性的张扬,使新型民族国家想象不再基于工农兵本位。所以,在“红色经典”的重评与“重放的鲜花”浪潮之下,《红豆》步入复魅期,而《青春之歌》则步入祛魅期。两个文本处境悖反的现状之下,又潜隐着异质性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语境中共同的意识形态追求。在厘清时代与文本中知识分子新人基本生成与范式之间异同的前提下,便不难理解在20世纪80年代纯文学的热潮中,以异质性(纯审美)文艺标准(语境)拥入《红豆》《青春之歌》式的文学创作,对以国家现代性为主潮的时代命题与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范式之间的复杂状貌进行线性化处理,自然有一定偏颇。

三、“知识分子新人”型构之历史反思

政治上粉碎“四人帮”与改革开放的历史性决策,深刻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基本格局。抗战以来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现代性潮流,日趋让位于“一直受压抑的生活现代性或物质现代性成为主导潮流”(22)张未民认为在20世纪70年代末之后,中国现代性的全新局面是“以人为本”,并且这个“人”是大写的物质基础上站立的民生的人,而不是抽象的精神阁楼上的人。参见张未民:《中国“新现代性”与新世纪文学的兴起》,《文艺争鸣》2008年第2期。。这意味着伴随对旧有语境的重审与超越,新的语境对话关系确定,即完整性地研究“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文学图景及其文本范式,不仅需要厘清其语境内部的实在本体样态,更要廓清语境转变之间的关系本体建构。

(一)纯文学视阈下的反思

新时期以来,重审“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文学图景及其文本范式的基本研究视点是处于纯文学思潮这一前提之下的,(23)关于新时期“纯文学”思潮,贺桂梅凝练地提出“纯文学”体制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大致囊括在三个领域内运行,分别是以“诗化哲学”为代表的美学领域,譬如“卡西尔”误读;以“转向语言-符号”为代表的文学理论领域,特别提到了20世纪80年代,学界有选择的接受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以及“重写文学史”思潮所代表的重构经典的文学研究领域等。参见贺桂梅:《“纯文学”的知识谱系与意识形态——“文学性”问题在1980年代的发生》,《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3期。一方面是对其进行本体研究,另一方面则进行文学主体性观照。在纯文学研究视阈下,文学的本体性从《讲话》时的“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的一个组成部分”(24)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译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48页。,逐渐趋向于内部研究。在这个历史过程中,既往文艺的“机器”属性则日益成为外部研究范畴而边缘化。循着纯文学之思脉,《红豆》与《青春之歌》分别呈现出复魅与祛魅的倾向。如前所述,在“十七年”文学中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具体语境之下,《红豆》与《青春之歌》分别形成“毒草”与“红色经典”的基本评价。然而新时期以来,《红豆》与《青春之歌》的接受史却呈现截然不同的图景。《红豆》成为“重放的鲜花”而倍受追捧,而《青春之歌》则作为“红色经典”而遭遇质疑。而这样悖论式的阐释史,放置在由国家现代性主潮向生活现代性主潮迭变的语境关系当中便不难理解。

在新时期文学阐释史中,《红豆》以“知识分子的心灵搏斗掠影”(25)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85页。,契合文学精神主体性的理论预设,“江玫因‘红豆’而引发的怀旧情绪和情不自禁的泪水”(2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88页。,显然成为文学主体性的最高范式,即“生命形态”的见证。故而,尤其是在“重写文学史”之后,《红豆》“明显地高于当时以宏大历史叙事为主的现代历史小说”(27)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88页。。与之相反的是,《青春之歌》在版本流变中,杨沫增加了林道静赴深泽县与工农大众结合的情节。因此,以“重写文学史”以来於可训等主编的《文学风雨四十年》为典例,其中称《青春之歌》对林道静与余永泽等旧我范畴的人物形象描绘,呈现出简单化倾向,并且认为杨沫迫于时代压力对文本修改是不成功的尝试。(28)参见於可训、吴济时、陈美兰主编:《文学风雨四十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争鸣述评》,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201-213页。这一切都成为《青春之歌》的文学对象主体性概念化、符号化的例证,从而使《青春之歌》面临着祛魅的危机。

从以上论述中可以看到,在纯文学研究视野中,重审文学主体性视阈下的文本阐释史,国家现代性占据了话语主导权。但是事实的真相并非如此简单。“十七年”文学中知识分子新人的文学图景及其文本范式,在其型构与接受史中一直充斥着当下性。贺桂梅提出,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纯文学进行反思的文学性讨论,预示着文学体制自我批判时代的到来。那么,纯文学视阈中《红豆》与《青春之歌》之复魅与祛魅,必然使其进入一个作品再解读的热潮。在此基础上呈现出宗璞式吻合与杨沫式悖论的研究现状,足以揭示纯文学视阈下必然存在的局限性。

具体而言,该局限性意味着,主体性失落前提下向新型国家想象靠拢的主体性行为被遮蔽。颇具意味的是,纯文学研究者自视不是主义之争,而是理论建构的超越性。这充分说明,在“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的图景之中,其实在本体与关系本体建构中呈现出复杂的间性关系。相应地,“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的淆杂性,也充分揭示出深层评价视阈之思。从深层的评价视阈来看,哈贝玛斯将现代性称作一项未完成的事业和一项未竞的课题。1996年,俆贲在文章中明确揭示“经验实证思维方式”实质影响传统场域下的学术思维,“线性的因果关系”塑造文学史观的研究事实(29)徐贲:《从“后新时期”概念谈文学讨论的历史意识》,《文学评论》1996年第5期。;李杨则质疑了主宰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当代文学史所叙述的所谓当代文学发展断裂论。(30)参见李杨:《中国当代文学史史学观念笔谈——没有“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何来“新时期文学”?》,《文学评论》2001年第2期;《重返“新时期文学”的意义》,《文艺研究》2005年第1期。

(二)国家现代性视阈下的反思

从表层的文学样态(31)“样态”一词源于康德,康德在《逻辑学》中提出形式逻辑向辩证逻辑过渡的全新概念,譬如“样态”包括可能与不可能、存在与不存在、必然与偶然等三组逻辑判断。来看,不同语境对话关系中的《红豆》与《青春之歌》阐释史之间,存在二元对立式的悖论性状。以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十七年”时期,新型民族国家想象是需要自我通过思想改造与认同而向其靠拢的,而以生活现代性为主导的新时期,民族国家想象的实现立足于以人为本,而这个“人”亦是物质层面小写的“自我”。这自然也就决定了异质性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语境之下的根本性悖论所在。

具体而言。其一,在国家现代性为主导的知识分子新人型构语境之中,文学样态存在悖论性状。上文已经讨论过,由于在国家现代性的时代主潮之下,“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文本范式缺席的时代命题之下,抗战以来的战争文化形态,及其《讲话》的理论规约要求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而面对新的社会形态转型,宗璞式与杨沫式的知识分子分别呈现了矛盾与统一的一面。可见,在“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实在本体层面,本就存在悖论式样态。其二,新时期以来,以生活现代性为主导的纯文学理念,又拥入所谓主体性失落的前主体性时期。譬如,宗璞在《〈红豆〉忆谈》中提到,“都被押解着跪在一尊伪造的‘神’前”(32)宗璞:《红豆》,《宗璞文集》第2卷,蔡仲德编纂,第307页。,其感伤美之间存在着李建军所谓内部伦理与外部规约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这代表了在文学审美本质属性下,纯文学视阈评价“十七年”文艺普遍带有内部伦理与外部规约的理论预设。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在《文学风雨四十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争鸣述评》中认为杨沫《青春之歌》的三个版本流变,是“不成功的尝试”(33)参见於可训、吴济时、陈美兰主编:《文学风雨四十年——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争鸣述评》,第201-213页。。

《青春之歌》作为“十七年”文学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历经思想迷茫、认同并参与革命,再到“脱胎换骨”,真正与无产阶级革命相结合的典型文本,在国家现代性主潮和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历史现场中,杨沫是否真的是因为迫于外界压力进行了三次文本修改?细究发生在1959年上半年的论争,以郭开为首提出的批判意见,提纲挈领地提出小资产阶级问题、工农结合的缺失、灵魂改造不深刻等三大缺陷(34)郭开:《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评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中国青年》1959年第2期。,然而,时任中国作协主席的茅盾引入毛泽东对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改造的理论,证明《青春之歌》是“基本符合”这一理论的。另外,当时论争中绝大多数言论也都倾向于支持和肯定杨沫,尤其是1960年周扬公开将《青春之歌》定性为“优秀的作品”(35)参见周扬:《我国社会主义文学艺术的道路(一九六〇年七月二十二日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三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文艺报》1960年第14期。。由此可见,从1959年具体的论争处境来看,似乎并不存在促使杨沫必须修改的压力。退一步讲,新时期以来学界通常所讲的“十七年”文学时期的无形的压力,即笼统地描述了作家塑造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形象的忧虑,显然对于1959年在论争处于上风的杨沫来说,应该也并不是那么严重地存在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明确支持使杨沫规避了类似于《我们夫妇之间》的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失败的危机,即其后的文学史阐释与其时的文学史生成之间,呈现出存在与不存在的样态之思。

既然找不到具体历史语境之下被动性修改的压力,那不妨寻找杨沫主动性修改的原因。杨沫在《自白——我的日记》中记载,1956年1月27日《青春之歌》初版前,欧阳凡海曾提及林道静小资产阶级意识,但是杨沫在日记中对林道静是否存在这样的问题表示存疑。(36)杨沫:《自白——我的日记》(上),《杨沫文集》第6卷,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第247页。在纯文学家所推崇的潜意识层面,杨沫主动摒弃小资产阶级意识是毫无疑问的,其所面临的窘境在于,如何从细微而具体的方面彻底摒弃小资产阶级意识。因此,不难理解,即使在论争中处于上风地位,杨沫却主动地表示“改!坚决地改!”(37)杨沫:《自白——我的日记》(上),《杨沫文集》第6卷,第351页。同时,因为郭开的评论颠覆了杨沫先前的判断,如“作者站在小资产阶级立场上,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小资产阶级的自我表现来创作”;“没有很好地描写工农群众,没有描写知识分子与工农的结合,书中的知识分子,特别是林道静自始至终没有认真地实行与工农大众相结合”;“没有认真地实际地描写知识分子改造的过程,没有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变化。尤其是林道静,从未进行过深刻的思想斗争……可是作者给她冠以共产党员的光荣称号,结果严重歪曲了共产党员的形象”(38)郭开:《略谈对林道静的描写中的缺点——评杨沫的小说〈青春之歌〉》,《中国青年》1959年第2期。,所以修改文本便成为杨沫的必然选择。由此可见,杨沫对于《青春之歌》的反复修改是主动性契合国家现代性主导下的新型国家想象的。

四、结语

“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的文本型构与文学图景历史性地创造出多个新人形象,形成了多样化的图景。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的意义边界是开放的。在《红豆》与《青春之歌》实在本体型构的“十七年”文学时期,其知识分子新人谱系型构完成了启蒙现代性主潮下未竟的大众化的目标,契合了国家现代性主潮的理念建构之命题。显然,异质性创作心态下知识分子新人型构的基本范式,其阐释史始终向着未竟的时空开放。生活现代性主潮下的民族国家想象同自我合流,又赋予“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谱系以全新内涵。其实,深究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创作,以《人到中年》等为典范的知识分子新人书写,亦无法摆脱作为参照系而存在的“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

21世纪以来,贺桂梅提出自我批判的研究方法,指出在“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文本型构与文学图景的研究中,务必要注意到纯文学作为一种话语霸权而体制化的片面性。故而,只有在对学界既往研究视阈进行充分自我批判的基础之上,方能站在当下潜移默化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中,重新审视“十七年”文学知识分子新人的文本型构,以及文学图景之间的多重影像及其丰富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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