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盈又浮泛的怀旧
——由《北鸢》论及“文学的民国”

2020-01-19 11:51刘牧宇梁笑梅
关键词:葛亮民国历史

刘牧宇,梁笑梅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00)

兼具学者和创作者的双重身份,葛亮无疑是“70后”作家中相当出色的一位。由内地到香港的人生轨迹影响着葛亮的文学创作,形成了丰厚的传统文化意蕴和开阔的国际性视野的双重风格。从短篇小说《谜鸦》《浣熊》《戏年》《七声》到被称为“南北书”的长篇小说《朱雀》和《北鸢》,葛亮在两岸三地都收获了相当的关注与赞誉。《北鸢》自2016年出版以来,因作者自身的家族史蓝本和新古典主义范式的书写,作品受到了颇高的评价,并跻身第十届茅盾文学奖10部提名作品之列。这部小说延续了《朱雀》以城市为背景的写作策略,但所架构的空间不再囿于单座城市的狭小范围,而以虚构的襄城为主叙述空间,串联起天津、上海、北京、大连等多座城市,聚焦于1926年到1947年这二十年波谲云诡的时代变幻,用古典式的双线结构和雅致的语言描绘出几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俨然一派“丰盛辽阔”的民国气象。然而在盛名之下,葛亮精心雕琢的民国风华和传奇岁月,其实难掩饰内里的空泛,他钩沉文学历史长篇时的精到与缺憾,也在这部“一时一事,皆具精神”的作品中有所呈现。

一、藏新于旧:“古典况味”与“现代民国”

《北鸢》自出版之初便被纳入“新古典主义小说”(1)此处的“新古典主义小说”指的是新世纪之后兴起的一种小说类型,此类小说在题材上选取能突出传统文化特质的事物作为主叙述对象,在文本结构、章节标题、语言风格等方面具有古典小说的特征和韵味,主旨上则以现代性思维消化和重现传统文化和精神。的范畴。这并不是一个很久远的概念,它是在新世纪初期的文学创作中才被提出。此类作品的共同特征是广泛吸收古典文学语言、结构、诗词等传统要素,同时以现代性的方式和观念统摄作品,即葛亮所说的:“把传统的东西、古典的东西放在当下,用当下人的处理、消化、重现一种来自传统的精神。”(2)葛亮:《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羊城晚报》2016年10月12日第6版。《北鸢》最鲜明的特点,即是其古典气韵浓厚的外在形式,葛亮以工笔手法描摹人物的日常琐碎和家族的盛衰枯荣,极力使语言与所刻画的时代紧密贴合,所落文字看似简约冷隽,实则情与意皆在言外。如第七章末尾,孟昭如送卢文笙上火车时,恰巧看见了躲在一旁目送的冯仁桢。“看见了她,女孩却不禁低下了头去,然而,刹那间,又抬起来,迎着她的目光。眼睛里有一点闪烁。”两天后,冯家就收到了卢家寄来求亲的庚帖,“一帧正面还空着,背面寥寥数笔,绘着一株秀木。看着柔弱,但姿态虬髯。信封的落款写着,卢孟氏,昭如”。(3)葛亮:《北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420页。恰是仁桢那束先躲闪而后万分坚定的目光,让昭如仿佛看到了年少的自己,她们都似庚帖上那株秀木一般,外显柔软,而内里倔强。所以本来反对两人婚事的昭如,最终决定向冯家求亲。这一切内心的波动都没有在文中直白言说,只透过淡笔陈述事实,内蕴于字里行间,达到与读者彼此心领神会,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

其次,作品在语句顿挫感和分寸感上的把握拿捏也恰到好处。在小说中,秀芬为了帮助永安度过难关,决定将压箱底的首饰华服都典当了,在出手之前,“她顺手取出一串珍珠项链,在胸前比划一下,捏一捏又放回箱子里。她将箱子阖上,推到文笙眼前。又端详那叠衣服,手伸进去,摩挲”,几个细微的动作分布在三两短句中,不断叠加和反复,与此时秀芬难以割舍又及时克制的复杂心境相吻合,将她摇摆纠结的状态细腻地传达了出来。秀芬最终对永安和腹中孩子的感情胜过了虚荣,她坚定地对文笙说:“这些,都用不着了,你替我当了。”(4)葛亮:《北鸢》,第476页。如此一来,秀芬从游戏人生的舞女,到深情真挚的妻子和母亲的性格转变,就不再显得突兀,而有了确实的依据可寻。借助抒情性的话语,旁枝人物的悲欢离合与阴晴圆缺在家族史的总体框架之外,衍生出各自的诗性生存空间。每一段平庸的日常都成为他们生活本质的确证。“古典”风格并不完全落在语言一处,更“关乎掌故的把玩和风物的刻绘,甚或那些充满诗意的段落,更在那些微妙得不可言说的细节,那些嘈嘈切切欲言又止的情绪”(5)王迅:《“70后”的历史感何以确立》,《文艺报》2016年4月20日第7版。。

不过,何平在葛亮作品研讨会上曾指出:“当我们去谈他的古典主义谈得多,其实葛亮写作却是很当代。”(6)欧亚:《葛亮文学作品研讨会纪要》,《南方文坛》2019年第3期。倘若一味地强调《北鸢》的“古典”,或多或少地会遮蔽作者试图表述的内里,即当代性视野下的历史审视。这对作品而言并非幸事。旧历史主义观念下的传统历史书写,一直将历史与文学作为两个对立的元素看待,认为历史是一种实证之物,最重要的属性是客观性和真实性,20世纪三四十年代涌现的许多家族历史小说,如巴金的“激流三部曲”、林语堂的《京华烟云》和老舍的《四世同堂》等都带着这一观念的影子。直到20世纪80年代,“新历史主义”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批评方法面世之后,文学与历史之间的鸿沟才被逐步填补。此学说的代表人物海登·怀特视历史为一种语言结构,认为它本身是没有倾向和意义的,只有在对材料的重新整理和再表述中,才会依据主体意图的差异而被赋予不同的内涵,从而在深层意义上是具有语言学性质的叙事形态。

在《北鸢》之前,许多当代作家已经在创作中阐释和实践了这一学说,如《红高粱家族》《白鹿原》《尘埃落定》《花腔》等都是个中佳作。葛亮之所以选择这种“去历史化”的新叙事传统加以继承,一方面是自身历史观使然,“我想表达的是历史中不为我们所控制的、偶然的部分。有些行道树长开了岔、不漂亮,但那才是一棵植物,甚而是历史的原貌”(7)朱蓉婷:《葛亮: 历史是我的藏身之处》,《南方都市报》2016年9月25日第6版。;另一方面,或许也是回望作品的创作初衷,除了以祖父葛康俞为原型去塑造人物,在观念上也尽量契合他一生“无涉政治,修齐平治”的秉性。

基于此,在《北鸢》所描绘的民国故事中,宏大的背景和事件都被隐在幕后,只在必要的节点略微提起,不作深谈,而散落在故纸堆中的微末历史,则被重新拾捡,作为主要的叙述对象。虽然抗战的大背景横贯了大部分章节,见证了诸多人物的出场和落幕,是许多传奇得以演绎的主要舞台,但抗战胜利这一重大的历史事件只从阿凤的口中被轻描淡写地提及,人们对此的反应也更多地被还原为日常化的生活碎片。例如,仁桢的日本邻居训斥了用日语大声打招呼的孩子,脸上则对路人摆出“讨好”的、“难以名状”的笑容。在被愤怒的人群吐口水之后,她也只是“目光失神,看着口水从素洁陈旧的和服袖子上滴下来”。(8)葛亮:《北鸢》,第397页。这种聚焦旁枝末节的历史书写,以一种当代性的视角重新观察和回望历史,对历史主体加以反思,打开了一种新的历史叙事维度。

在选择“讲故事”的角度时,葛亮也自然地规避了常见的宏大叙事,选择以小人物的眼光和琐碎的日常生活管窥那段岁月。王德威在《想象中国的方法》里有言:“小说夹处各种历史大叙述的缝隙,铭刻历史不该遗忘的与原该记得的,琐屑的与尘俗的。英雄美人原来还是得从穿衣吃饭作起,市井恩怨其实何曾小于感时忧国?”(9)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 157 页。葛亮在《北鸢》的《自序·时间煮海》中表明“北鸢”出自曹雪芹《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原书中的风筝不过是用以消遣娱乐的玩物:“微且贱矣,比之书画无其雅,方之器物无其用。”(10)曹雪芹:《〈南鹞北鸢考工志〉自序》,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3页。但葛亮将其拔高为全书的核心意象,视之为牵动时代的“一线生机”,从而以边缘事物的中心化印证着历史“筑于微末”的本质。

此外,“情”也取代了“义”成为书中人物的主要行动逻辑。毛克俞具备出众的才华与能力,他的叔父(以陈独秀为原型)也称其是孩子辈中最像自己的。但他毕生的抉择几乎都被对思阅的感情所影响,甘愿做着江湖隐士;言秋凰母女也是如此,仁珏不顾个人和家族的安危,替范逸美传递信息和物资,并非出于民族大义和家国责任,仅仅是因为两人之间朦胧暧昧的情愫,所以和田抓捕她时,“看到了一种他捉摸不透的东西”(11)葛亮:《北鸢》,第251页。。仁珏死后,言秋凰听从地下党安排,委身和田并舍命刺杀,也不过是以一个有所亏欠的母亲的身份,为女儿复仇。葛亮的书写解开了此前历史叙事中对民族、家国的执念,将人物从“历史人物”还原为了“人物本身”,达到一种“剥离种种附加后的纯粹”(12)戴瑶琴:《葛亮〈北鸢〉:在家族的罅隙里点染民国烟云》,《文艺报》2016年8月5日第4版。。而读者由此获得的阅读感也因为“不符之前的诸种想象”(13)葛亮:《北鸢》,第251页。,而产生深切的感染力和震撼效果。

这种历史态度还融入了家族内部关系的刻绘中。“五四”之后的传统家族小说普遍存在着激烈的新旧文化对立和矛盾,大家族通常是“新人”反抗传统礼教、破茧成蝶的孵化场,是被预设的对立面。但《北鸢》中卢家、冯家等家族内部几乎没有强烈的对立,即便是仁珏和三叔在年尾祭祀时对跪拜这一礼仪的争论,也是相对平和的,并没有暴风骤雨般的斗争和决裂。葛亮本身对新文化和新式教育的功用没有完全肯定,而保留了一定的质疑,如他写仁涓的丈夫叶若鹤,作为有学识的新知识分子,竟然在婚外以“不婚不嫁,男女平等恋爱”的名义与女学生同居,还不愿给予其名分,致使女学生寻了短见。

作者在处理新与旧两套文化体系和价值观念冲突的时候,不依据线性进步史观作出简单的评判,而是回归到人本主义的层面,从人物行事的内在原因出发给予褒贬。同样是“跪拜”的规矩,在仁珏和三叔的争论中被当作陋习对待,而在文笙从前线归家,为自己的不孝长跪时,批判的口吻就轻了许多。葛亮一直强调创作时“常与变”的原则,《北鸢》也不例外。传统习俗与礼仪作为文化更迭中固态性的“常”,要以现代性的眼光重新划分精华与糟粕,优良的部分才须加以承继。而对时代前进和文明交流的“变”之中生发与输入的新元素,也必须抱有审慎的态度加以衡量,不可全盘皆收。葛亮的这些思索明显根植于现代性的语境。

因此,尽管新古典主义的外在形式和抒情笔调成为《北鸢》最为突出的特征,但葛亮在摹写历史往事时所采取的策略和视角,以及面对新旧文化冲突时所做的思索,始终是建立在现代性意识的基础之上。新古典主义对他而言,“新的是题材在当下如何呈现,是一种观念、立场和技巧”(14)朱蓉婷:《葛亮: 历史是我的藏身之处》,《南方都市报》2016年9月25日第6版。,而古典不过是一种“情怀”。

二、历史温情主义下的虚浮民国

《北鸢》的创作动机源于葛亮祖父的友人的一个托付,希望葛亮“从家人的角度,写一本书,关于爷爷的过往与时代”(15)葛亮:《自序·时间煮海》,《北鸢》,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第Ⅱ页。的书。而等到书稿付梓,它却不仅仅是对一段家族岁月的追溯和缅怀,更是作者给往昔时光的一封情书。葛亮对于民国风貌还原度的追求近乎苛刻,力图呈现一种“在场者”的历史想象和书写状态。“对一个东西足够地了解,情境建立起来时,你就像那个时代的人一样,所以写任何一个人都是一种非常自由的状态,不需要考虑他符不符合,而是他作为一个人物在这个情境里是否成立。”(16)谭旭峰:《葛亮:我要在纸上留下南京》,《经济观察报》2011年5月24日第4版。在这种苛求之下,考察对象又是文化新旧交替、杂糅的民国时期,长久精细的案头工作自然必不可少。“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无不需要落实”(17)卢欢:《葛亮:尊重一个时代,让它自己说话》,《长江文艺》2016 年第 12 期。,而作品最终呈现的民国浮世绘的确满足了很多读者的阅读期待。

在小说中,如写制风筝,“将竹条举起来,迎着光看一看。又低下头去左右锉了一下。竹片用手指比过,放在小刀上,荡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他用双手压一压竹片,好像一道满弓似的圆弧,轻轻地说,成了”(18)葛亮:《北鸢》,第153页。;写吃食,“五花肉裁切成丁,红烧至八分烂,以豇豆、芸豆与生豆芽烧熟拌匀。将水面蒸熟,与炉料拌在一起,放铁锅里在炉上转烤,直到肉汁渗入至面条尽数吸收”(19)葛亮:《北鸢》,第16页。;论书画,“徐渭喜绘秋后残荷,画法却惯用泼墨,湿气淋漓。水墨氤氲间有许多的意外,令人绝倒。八大的荷,清浅数笔,却往往一枝独秀,于他是孤冷如常”(20)葛亮:《北鸢》,第276页。。无数悉心经营的精致细节共同建构起了《北鸢》中丰盈的民国记忆场域,再辅以葛亮娓娓道来的抒情语调,几乎完美契合了一个文化蓬勃、兼容并收、人性纯粹的“黄金时代”构想。尤其是家族往来中勾连起的人物图谱,上至军阀,下至百姓,都至少具备仁义、忠厚、诚信、旷达等传统品格中的一种,并作为主要性格支配着人物,鲜有被彻底的兽性与“恶”操控行事的人物。因此,《北鸢》就似一副氤氲在“昏黄的光晕”(21)岳雯:《虚浮的民国 葛亮〈北鸢〉》,《上海文化》2017年第5期。中的水墨画,人情、饮食、工艺、戏曲、书画等笔墨所至之处,都晕染出梦幻般的质感,精致完满,光彩夺目。但是,一旦那种扑面而来、目不暇接的新奇观感冷却和褪去,再来审视这幅民国时代风俗长卷,就极易发现文本精巧的细节、浓郁的抒情和理想的人性背后,有着难以支撑的空泛与单薄。

通常小说创作者会从主题、情节或者人物等要素中选择一个或多个为出发原点,再相应地生发和填充其他元素,从而建构一个体态完整的故事。《北鸢》显然选择了预设主题和情节的创作逻辑,这在葛亮的《自序》中就可见一斑:“在外公家见过一张面目陈旧的纸币,问起来,说是沙俄在中国东北发行的卢布,叫做‘羌帖’。我轻轻摩挲,质感坚硬而厚实,知道背后亦有一段故事。”(22)葛亮:《自序·时间煮海》,《北鸢》,第Ⅳ页。家族先辈们的旧闻轶事实际上先于作品人物而存在,在角色的性格和面目未清晰之前,预设好的观念和传奇往事就已经拼接到了他们身上,如此的操作方式很可能使人物行事缺乏合理动因,以至于成为传播观念的空洞符号,游荡在书中。

这一问题在小说中的两位主人公卢文笙和冯仁桢身上暴露得尤为明显。作者一开始就将卢文笙放置在高于他人的定位上,在其婴儿时就赋予了他与年龄不符的老成。卢文笙“脾性温和”,能够“体会人们的善意并有回应,回应的方式,就是微笑”,“然而,人们又发现,他的微笑另含有种意味,那就是一视同仁”。(23)葛亮:《北鸢》,第12页。在抓周仪式上,面对众人的期待,他只吮吸着拇指,稳稳地坐着,“脸上的笑容更为事不关己,左右顾盼,好像是个旁观的人”(24)葛亮:《北鸢》,第14页。。这种“痴傻”的状态却被名士吴清舫定性为“无欲则刚,目无俗物,日后定有乾坤定夺之量”(25)葛亮:《北鸢》,第14页。。这与其说是对卢文笙一生轨迹深埋的一个伏笔,倒不如称为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强行解围更合适。然而在如此神秘,甚至“神化”的渲染下,卢文笙的人生却没有泛起较大的波澜,无论是父亲早逝,因战乱而“跑反”,还是参加救亡运动,抑或上前线经历生死,他永远带着一种隔岸观火的冷淡,旁观他人的潮起潮落,鲜少主动投身其中。即便是与时代主潮相符合的弃笔从戎一段,也缺乏促使人物行动的有力原因,在始末两端与故事整体的连贯叙述之间发生了断裂,开始与结束都十分仓促,更像是为了让人物与时代强行互动而做的生硬插入。

冯仁桢在故事中的抽离感更为强烈。冯家的主要戏剧冲突都集中在仁珏、明焕和言秋凰三个人物身上,仁桢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三人与时代的矛盾,以及他们之间的纠葛,做一个距离恰到好处的记录者,而她自身的成长和性格的变化则微乎其微,宛如止水。葛亮自言是以“一静一动”的模式来塑造两位主人公的,无奈本该“动”起来,应有所为的卢文笙成了淹没在时代潮流中的沧海一粟;“静”的那一位倒是名副其实了,安静得似乎任何人物都能够加以替代,也不会产生太大的违和感。虽然作者在行文过程中经常用“颟顸”“迂”“憨”此类词汇试图从源头上替人物奠定不敏于言的性格基础,但这始终不外乎是对他们内部复杂层次感缺失的一种自圆其说。

而细究这一问题的根源,或许正是葛亮所站立的“有情历史”的视角,以及对传统文化救赎功能的笃信。有学者指出:“《北鸢》整部小说,落实在‘善好’上,落实在‘仁、义、礼、智、信’等古老中国的善行义举上。”(26)岳雯:《虚浮的民国 葛亮〈北鸢〉》,《上海文化》2017年第5期。主人公卢文笙就是葛亮释放以上观念的闸口,他是作者对传统文化浸润下美好人格的想象,汇聚了“佛心、道骨和儒表”(27)饶翔:《〈北鸢〉中的传统美学精神》,《文艺报》2016年10月24日第10版。三种理想的品质,他贯穿全书的“儒商”形象,正是葛亮用来印证“情”能消解历史苦痛的依据,但人物所欲传达得越多,越是急切地向外表现性格,作为“人”的属性也就越容易被弱化。这种执念再与“有情历史”观结合和发酵,自然而然地就落入了历史温情主义的窠臼。

《北鸢》中有一段较为引人诟病的情节,就是昭德在面对土匪威逼的关键时刻,从一个疯子毫无征兆地转变为了身手敏捷、冷静清醒的英雄,牺牲自我拯救了家人,彰显了亲情的力量与人性的悲壮。的确,阅读者可以从多个角度对这一戏剧化情节进行解读,例如昭德实际上是在石玉璞死后,借疯癫保护自己;或者是土匪的某些举动刺激了昭德,使她短暂地恢复了理智,趁土匪大意占据了先机等等。但在书中这样的处理并非独一例。卢文笙瞒着母亲参军,郁掌柜一路寻到前线,竟然仅用苦肉计就把作为革命领导者形象的韩喆给难倒了。而在卢文笙被灌醉带回家之后,丝毫不挣扎地就接受了这一事实,军队对他的逃兵行为也毫无追究。此类情节多少存在着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目的似乎只在凸显某些传统品质的强大能量,如老掌柜对卢家世代不渝的“忠”,以及卢文笙对“孝”的回归与坚守,试图以人性温情和道德传统平息与抚慰家族必经的苦难与波澜。这不得不说是《北鸢》令人惋惜的缺憾。

葛亮在回答《北鸢》为何收束于1947年时坦言:“这也是一种美感的考虑。因为以我这样一种小说的笔法,我会觉得在我外公和外婆汇集的一刹那,是他们人生中最美的那一刻。到最后他们经历了很多苦痛,中间有那么多的相濡以沫,但是时代不美了。”(28)冯睿:《葛亮:民国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不拘一格》,《界面新闻·专访》2016年10月11日第1版。显然,相对于绵延连续的整体历史,葛亮主观地选择和摘取了其碎片化的一面,并为个中活动的人物赐予诗意化的色彩和“有情”主导的行为逻辑。如前文所说,这自然有开拓新的历史书写维度的一面,也勾画了众多比两个主人公更为丰满的小人物,如逃难时收留了昭如一家但分文不收的无名老人;具备文人风骨却无力保护妻女,困于迂腐的冯明焕;甚至仅出场寥寥几次的蕙玉,也具有一个善解人意、体恤他人的鲜活性格。但是,以人间温暖消融世态寒凉,让历史叙述耽于温情主义的做法,无异于规避了历史内部的复杂空间,刻意忽略了其中残酷黑暗的暴力面。如此构造的民国文学场域,因为历史经验的片面性,留下了作品中诸多难以自洽的问题:为什么仁珏最终自愿嫁给叶若鹤?曾主动前往延安的文笙为什么后来又阻挠仁桢参加学生运动?思阅在行动失败后为什么不辞而别?毛克俞又为什么离开?同时也极大限制了作品的格局,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葛亮在自我世界内筑造的一种浮泛的民国追忆和想象,而“彻彻底底失去了那个彼岸”(29)施冰冰:《在“新”与“旧”之间的挣扎或沉沦——论葛亮的小说〈北鸢〉》,《南方文坛》2018年第3期。。

三、“文学的民国”:旨归当下的怀旧情绪

近年来,“民国热”不仅是思想文化界内的一个讨论热点,业已通过大众媒介的广泛传播唤醒了全社会范围内的一种民国怀旧情绪,并隐隐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无论是《京华烟云》《金粉世家》《北平无战事》等以民国为背景或题材的影视作品,还是许鞍华、张鸣、陈丹青等文化名流的大肆推介,都将民国时期塑造成了“有自己的支点和底线”,“有一种责任和礼节”(30)罗薇薇:《许鞍华对话陈丹青:为什么感觉民国时代那么好》(2014年5月5日),http://js.ifeng.com/humanity/cul/news/detail_2014_05/05/2221899_0.shtml.的特殊时间场。在许鞍华导演的影片《黄金年代》中,萧红在给萧军信中的描述是:“自由和舒适,平静而安闲,经济一点不压迫,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选择怎么爱怎么活,这就是我的黄金时代。”但实际上,萧红在信中是这样写的:“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时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自由和舒适,平静而安闲,经济一点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31)萧红:《致萧军 1936年11月19日》,《萧红全集》第4卷,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67页。可以看到,影片和萧红真实信件中对于“黄金时代”的描写存在着不小的差异,前者改编,或者说替换了后者的真实表达。类似于《黄金时代》对民国时期的描述和渲染显然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不过,如果将“民国热”现象放置在文化消费的语境中,抛开其以大师风骨、小资情调和传闻逸事所构筑的“摩登年华”,以审视《北鸢》的同种目光加以辨析,或许就可窥见其生成根源,以及饱受追捧的深层原因了。

“民国热”最早可溯源至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新时期之前的束缚和规范骤然解封之后,文化界还未找准适宜的前进姿态和发展方向,就经受到商品经济大潮的猛烈冲击,在资本市场的挤压下难以觅得自我定位。处于这种迷惘之中,诸多知识分子就将目光投向了民族发展的精神支柱——传统文化,从而促成了“寻根文学”的出现,“民国”的概念也被再次发掘。民国时期是国族动荡、中西文化交汇与新旧思想过渡的特殊时代,展现出了极强的思想文化包容性和多元特质,确实可以作为一种参照系,为当时社会的复兴发展提供一定的思路。“民国”由此不再只是一个带有政治贬义性的历史时间,而被重新纳入到学术视野中。吴宓、王国维、陈寅恪、钱钟书等学人的价值地位此时得以重估,西南联大、海派文学、民国书刊、民国教育等元素也逐渐成为研究热点。

如果仅在学术层面挖掘民国价值,其积极意义远大于负面效应。然而这一倾向进入文学创作领域之后,就难免产生理想化、浪漫化的修饰,再经过出版传媒等行业的传播和渲染,很容易为身处资本浪潮和商业文化中的人们,提供一个满足抒情和表达需要的乌托邦空间,以至于最终成为和历史真实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文学的民国”。正如学者周维东所说:“‘民国’在主流历史叙述中,都是以‘旧中国’的形象呈现,当大众产生审美疲劳后,民国可不可以有一丝亮色:浪漫、传奇,甚至是一种理想的文学场域。民国想象针对的受众是专业学者之外群体,叙述的方式是‘历史知识+文学渲染’,它塑造的民国本身是正史中‘旧中国’形象的补充,但在大众心目中,它变成了另一个‘民国’。”(32)周维东:《“民国文学”如何面对 1949 年的挑战》,《宜宾学院学报》2017年第5期。

这种大众文化消费心理引导下的“文学的民国”,本质是片面而虚浮的,它只突出“民国风范”“民国气度”的光鲜一面,以及“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摩登色彩,至于大厦将倾、内忧外患的灰暗面则被想当然地遮掩。同样,“大师”这样的称谓也淡化了原本的崇高感,“一提到民国学人,都不假思索冠以‘大师’,其实是人文社科领域‘厚古薄今’的体现”(33)周维东:《民国学术的“热”与“冷”》,《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3月28日第1版。。“民国粉”对文人往事和名士风流的推崇和向往,基本上围绕情爱绯闻和家族秘辛展开,只为满足普通人对“大师”们隐私一窥究竟的好奇欲,至于他们的书信日记、手稿著作等所承载的思想深度和学术内核,则远非关注的对象。如此一来,“民国怀旧”传播越快,受众越多,就越是远离客观真实的民国原貌,沦为“一次来自消费主义最强劲的解构”(34)周生:《忽如一夜民国热——历史热催生民国热背后的思考》,《团结报》2013年3月2日第5版。。从这个层面出发再去反观《北鸢》,就不难理解它的迅速走红以及随之产生的两极评价了。恰如有评论者在葛亮作品研讨会上提出的,葛亮的创作“契合了消费时代兴盛的民国想象”(35)欧亚:《葛亮文学作品研讨会纪要》,《南方文坛》2019年第3期。,《北鸢》的成功或许不啻为一次信息时代文学创作与文化消费热点完美结合的营销案例。

当然,如果就此对《北鸢》的价值完全进行否定,也是十分草率的。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将怀旧分为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前者强调“返乡”,尝试超历史的重建家园,具有一种乌托邦的维度;而后者则限于怀旧本身,推迟“返乡”,关注人类怀想和归属的模糊含义,不避讳现代的种种矛盾,有距离感的反思和回首过去。(36)参见[美]斯维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在“文学的民国”观念下衍生的“民国怀旧”情绪,以及对“黄金时代”的过度渲染和推崇,很大程度上就是修复型怀旧的彰显。或许《北鸢》多少迎合了这种文化消费心理,但葛亮明显有着更深的考虑,他并非想要重建一个“文学的民国”,而是想把那个勾勒出的虚幻美好的年代作为一种精神寄托和向前的探索动力,他怀旧的目的远不是沉溺于对过去历史的失落感中,而是以想象过去的方式“回到未来”,最终仍旨归于“当下”,从而具有了反思型怀旧的现实意义。

葛亮生于南京,长于南京,又在香港、深圳之间流动和辗转,深厚的家学渊源使传统文化成为他血脉中的底蕴,在香港长期的学习和生活又让他兼具了国际性的开阔视野。葛亮早期具有实验性的创作证明其具备驾驭多种风格的能力,但在长篇小说创作中,他依然坚定地选择以传统文化作为底色,显示了当下海外华文作家向本土回归的倾向。属于“70后”作家群的葛亮,与前辈创作者看待传统文化的方式有了明显的差异,更倾向于实践王德威所说的,对传统文化的“招魂”:“希望借小说再次把我们曾经失去或者错过的各种斑驳的记忆,纷乱的生活体验、各种的理念情绪重新思考反省。”(37)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280页。过去的经验终究要在解决当下问题的实践中,方能体现自身价值,否则就丧失了传承延续的意义,“不会成为我们的‘记忆’,不会成为历史事实”。(38)李杨、洪子诚:《当代文学史写作及相关问题的通信》,《文学评论》2002年第3期。

卢文笙和冯仁桢之间有过两句对话,仁桢问文笙:“有了线,风筝就知道回来的路。可如果这线断了,不是有更大的世界等着,又何尝不好?”而文笙的回答是:“人,总要有些牵挂。”(39)葛亮:《北鸢》,第405页。葛亮对牵住自己的那一束风筝线的珍视不言而喻。他的“常与变”原则在实际创作中也始终向“常”的一端倾斜,无论是《朱雀》,还是《北鸢》,记录民国的“变”最终是为了凸显其中传统精神的“常”,即“时局乱了,人心没有乱”的从容和坦然。所以那些广博又精细,甚至有些许“用力过猛”的民国书写和怀旧,都是葛亮用以参照现实社会的一面镜子,他希望从那些微末的历史细节、温情的民间精神和消散的传统品格中辟出一条道路,为陷入瓶颈期的文化中国的构建注入全新的动力。

在此之外,葛亮在想象民国时也意外地提供了一种重要的研究思路。他对历史遗漏和旁支之处的发掘和拾捡,实际上释放了文化和历史阐述中的多元结构,众多被隐藏和回避的复杂历史经验都得以被重新看待。任何一段历史空间都可能由此产生更加直接或感性的诠释方式,并非只能以“现代性”的线性进化为标准。近些年文学史研究中的“民国文学”提法,就是希望从这一思路出发,对文学史建构进行再思考。作为一种“空间”式的文学史认知视野,“民国文学”的概念希望打破一元化的文学史叙述,淡化传统文学史书写中“新与旧”“左翼与右翼”“严肃与通俗”的对立模式,从而“建立一个开放性的文学史研究框架”,“摆脱既有理论框架的窠臼,以更多元的方式进入历史以加深对历史的认知”。(40)周维东:《“民国文学”到底研究什么?——澄清关于 “民国文学”研究的三个误解》,《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如此看来,《北鸢》的意义或许不限于文学性的审美价值,还有着可供进一步阐释的空间。

四、结语

民国历史与当代中国隔着一定的时间距离,但在文化精神上又勾连起千丝万缕的联系,对它的想象和建构是对于整个民族国家想象的一种补充和延展。葛亮卸去了前辈创作者在这片领域耕耘时沉重的枷锁,开拓了更加宽广而多元的书写空间。《北鸢》古典意蕴浓厚的复古质感、抒情语言和细节雕琢无疑重现了那个年代的风华和璀璨,但是与历史真实又隐约隔着一扇玻璃屏风,只有久别重逢的欢欣,而缺少置身其中的实在感。毕竟那一方丰盈而纯净、浓烈又清雅的乐土,只能是一种“以怀念召唤之”(41)路鹃:《一场民国的怀旧病》,《中国企业家》2014年第19期。的思旧情绪,如周作人所说:“凡怀乡怀国以及怀古,所怀者都无非空想中的情景,若讲事实一样没有什么可爱。”(42)周作人:《与友人论怀乡书》,《雨天的书》,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第114页。

葛亮真正所怀的民国之“旧”,其实质是失落的传统品德与民间精神,它们非独属于民国,而是始终潜藏在民族与文化的血脉之中,这就消解了过分虚浮的“民国怀旧”情绪。季剑青在谈到自己对传统改造的理解时说:“改造‘旧京’,不是将其客体化、博物馆化,而是将其纳人日常生活;过去与现在不是一刀两断,而是过去生长在现在之上,获得新的生命。”(43)季剑青:《重写旧京: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35页。在这个意义上,《北鸢》紧握住了对待文化传统时所应有的态度,是理应被“拔高一尺”的。但葛亮在观念与文本的熔铸等问题上的忙乱,也是对《北鸢》的一次郑重提问:它是否真的能与“新古典主义小说定音之作”之类的盛赞相匹配?这还有待“时间煮海”之后的深层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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