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贸易史视角下的国家认同研究
——以云南为例

2020-01-17 18:51
关键词:边境贸易王朝云南

吴 曼

基于稳固疆域及文化内核的目的,历代王朝对少数民族与中原统治的关系阐述多是“贵中华,贱夷狄”“内诸夏而外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等,这种对于贵贱、内外、我者与他者的二元划分无形中将这些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划入了边疆这一空间。然而作为少数民族众多的省份,云南在历史上很难被视为传统意义上的边疆地区,无论是在文化的多元性,政治的活跃性还是贸易的“国际性”等方面。这个传统话语体系中所谓的“边疆空间”并非封闭、静止的,与之相反,它极为活跃、流动。历史上与南亚、东南亚形成的贸易流通圈、贝币贸易圈、南方丝绸之路等都与云南相关联。

王朝时期的云南经历了一个逐渐整合进入的过程,通过与中央的朝贡贸易加强了二者之间的联系,并在无形中消弭了云南的地方政权,逐渐内化进入王朝的统一管理中。鸦片战争以降,中国被动地卷入了近代国家的秩序建构之中。作为中国西南疆域的一部分,云南也被纳入了“民族国家”构建的历史进程中。显而易见的是,在这一构建过程中,云南的政治生态、经济生活、文化发展都有一个变动与适应的过程,这一过程在边境贸易上的表现尤为突出。作为历史上就拥有吸引历代王朝与西方殖民者区位优势的云南,其边境贸易一直是这一地区的关键词。综观云南地区边境贸易的相关研究,主要包括云南边境贸易的历史梳理研究(1)吴兴南:《云南对外贸易——从传统到近代化的历程》,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7年;董孟雄、郭亚非:《云南地区对外贸易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李珪主编:《云南近代经济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交通史的相关研究(2)陆韧:《云南对外交通史》,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7年;段渝主编:《南方丝绸之路研究论集·交通篇》,成都:巴蜀书社,2008年;四川大学历史系主编:《中国西南的古代交通与文化》,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4年。以及云南口岸开放变迁研究(3)马世雯:《清末以来云南蒙自与蛮耗口岸的兴衰》,《云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车辚:《晚清昆明自开商埠的地缘政治经济意义》,《红河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郭亚非:《近代云南三关贸易地位分析》,《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5期;梁宏志:《蒙自开关与近代云南市场结构的变迁》,《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等方面。以上研究多是从边境贸易的角度或进行贸易与交通历史的梳理,或对云南的贸易定位进行分析,或强化口岸贸易的政治与经济意义。而关于云南各民族国家认同的研究多与民族、民族认同相关联,(4)郑晓云:《当代边疆地区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从云南谈起》,《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廖林燕:《云南边疆地区国家认同研究》,《云南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尤其是跨境民族的国家认同研究。在这些研究中,或偏重历史梳理,(5)甘开鹏、黎纯阳、王秋 :《历史记忆、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以云南河口县岔河难民村为例》,《贵州民族研究》2012年第10期;段红云:《明清时期云南边疆土司的区域政治与国家认同》,《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或偏重实证研究。(6)焦开、包智明:《新时代背景下云南少数民族群体的国家认同及其影响因素》,《民族研究》2019年第3期;李树燕:《国家建构与跨境民族国家认同——基于云南跨境民族的实证研究》,《理论月刊》2011年第6期;李金发:《中越边境边民互市中的族群互动与国家认同——以云南地西北边民互市点为例》,《广西民族研究》2011年第4期。本文将从边境贸易的视角切入,通过对云南历史上的边境贸易、王朝国家向现代国家过渡阶段的开埠贸易以及现代国家语境下的云南边境贸易这一长时段的研究,来推演云南边境贸易与国家认同二者的关系。云南作为古代南方丝绸之路与“一带一路”倡议下的“边疆之地”,其边境贸易源远流长,并一直处于我国西南对外贸易的前沿“开放之地”,而且其本身在王朝时期到现代国家的转变过程中流动于“边缘与中心”位置,其归属的形成和强化,在强化的过程中边境贸易与国家认同的关系等,都是值得讨论的问题。

一、不在场的在场:王朝秩序下的传统边境贸易

吴兴南认为“古代,在领土意识、国家观念都比较淡薄的时代,对外贸易并不适合用‘商品是否进出国境’这个近代标准去衡量”,并且“最初形态的对外贸易,并不是在国与国之间进行的,而是在部族与部族之间进行的”。(7)吴兴南:《历史上云南的对外贸易》,《云南社会科学》1998年第3期。正因为如此,他将秦汉之前云南境内各部族之间的交换关系认定为最初形态的对外贸易形式。由于各部族之间的贸易形式较为单一,这种最初的对外贸易形式不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云南边境贸易的概念范围在本文泛指云南地区与境外市场所发生的经济关系。鉴于现代国家秩序出现之前并无边境或边界线一说,因此云南在王朝时期的对外贸易并不是在严格定义下的由国界线划分的对外贸易。

“云南边境贸易的产生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据历史考证,早在商朝建立之初,大约2000多年前,云南与东南亚地区就已经出现了民间贸易往来。”(8)杨筠:《云南省边境贸易研究》,重庆: 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2年,第2页。作为“我国最早踏出国门,开展对外交往的地区之一”,(9)吴兴南:《云南对外贸易史》,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 2002年,第1页。在正史的记载中,云南对外贸易的内容始见于《史记·西南夷列传》,此后史料记载不断,可参见《华阳国志·南中志》《后汉书·西南夷列传》《新纂云南通志》等。秦汉以前,边境贸易的主要商品为丝,这一点从公元前4 世纪印度孔雀王朝的乔底利耶《政事论》中提到的“产自支那成捆的丝”可以推断出来。(10)季羡林:《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上海: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1982年,第76页。秦汉时期,根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张骞使大夏来,言及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11)司马迁:《史记·西南夷列传》卷116,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605页。可以推断蜀布和邛竹杖是秦汉时期贸易的畅销商品。唐宋时期的对外贸易中,朝贡贸易占据重要部分,东南亚的贡使需通过南诏、大理政权前往中央王朝朝贡。在朝贡的物品中,多是一些贵重的金银、珠宝、犀、象等,而中央王朝的回赠物品主要是丝绸织品,另外还有一些手工业制品等。元明时期,中央王朝对云南实行了长期稳定的管理,随着汉族移民大量进入,中央对于云南的管控也更加深入。虽然输出的商品随着对外贸易的进一步发展而有明显增长,但主要还是丝绸织品、食盐、杂货及当地土特产。到了云南王朝时期贸易的巅峰——清朝,商品种类和规模都有扩展的趋势,但基本维持着以往的水准。需要指出的是,本节中讨论的王朝时期对外贸易的时间段止于清朝在云南开埠之前,因为开埠后的云南边境贸易途径及特征在民族国家构建的背景下有了质的变化,这一变化将在下一部分讨论。

由此可见,边境贸易的方式及贸易商品在王朝国家时期几乎没有变革性的改变,与之相反,一直维持着传统的边境贸易方式,即以朝贡贸易为主导,兼具小规模的民间贸易。然而,如果从王朝时期云南边境贸易的“稳定不变”特征分析其国家认同的形成,会有以下两点发现。

第一,就边境贸易的方式而言,主要是中央王朝主导下的朝贡贸易与民间贸易并存。王朝时代,云南地区存在着不同的地方政权,中央使用朝贡或羁縻的手段对这一地区存在的政权实行管理。但是,这一时期的民族国家建构已经处于起步阶段,由于“众多奇珍异宝的输入,云南本身所能消费的只是少部分,大部分则通过转输贸易形式为内地市场所消纳。出口商品中,云南本地所能提供者也十分有限,而大部分则是通过交换获得的内地商品”,(12)吴兴南:《云南对外贸易史》,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47页。因此中央王朝与云南通过边境贸易密切地联系了起来;在这一过程中,中央王朝对云南的统治逐渐加强,最终以设郡县、设卫所、移民屯边等形式纳入中央的统一管理之中。云南地区逐渐纳入中央的统一管理表明了地方社会对于王朝国家的认同,这一认同为尔后现代国家秩序的建立奠定了基础。

第二,就贸易的商品而言,王朝时代利用云南这一特殊地理位置进行贸易,主要目的并非是为了当地的经济发展。实际上,历代王朝实际控制云南地区之后,所进行的贸易主要是为了自身的需要以及“大国想象”的实现。汉朝开道西南夷,“唐蒙、司马相如开路西南夷,凿山通道千余里,以广巴蜀,巴蜀之民罢焉……数岁道不通,蛮夷因以数攻,官吏发兵诛之”,其最终目的在于有效控制新开辟的西南边疆。再者,自古以来云南都是一个黄金产地,《韩非子·内储说上》提到“荆南之地,丽水(13)现云南境内的金沙江,当时为靡莫的属地。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描述哀牢地“出铜、铁、铅、锡、金、银、光珠”;《华阳国志·南中志》记载永昌郡博南县“西山高四十里,越之,得澜沧水;有金沙,以水洗取,融之,为黄金”。然而,这些黄金并未进入边境贸易的流通,而是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内地供国库使用。因此,无论是以云南为王朝疆域陆路南出口,方便与南亚、东南亚国家进行贸易的目的,还是对于奇珍异宝的追求,都是为了实现中央王朝的自身需求。随着对外贸易的发展,民间贸易所占比例逐渐增多,从原本从属于朝贡贸易转变为对外贸易的主导。同时,云南对王朝国家的认同与归属在中央王朝最终实现这一区域的有效治理之后得以形成。

由此可见,王朝时期开埠以前的云南边境贸易经历了起起落落,但总的趋势是向上发展的。正是由于云南特殊的“开放性”地理位置,通过变相的边境贸易,促进了云南地区对于王朝国家的认同。虽然王朝时期云南的贸易并不具备主体性特征,并且以一种不在王朝中心但被动参与进入中央体系的姿态,即作为不在场的在场者将云南地区的商品以朝贡的方式进入王朝中心,但是这种非主体性的存在也说明了这一时期云南对于王朝的认同处于萌芽阶段。云南虽然在王朝的天下体系中,但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作为地方政权存在的,朝廷以羁縻的手段管理这一地区,因此云南在中央的治理格局中是被定义为边疆之地,或者可以说是不在场的。云南以及东南亚、南亚各国的商品以朝贡的方式进入王朝的“中心”,云南开始出现在“朝廷之上”,成为间接的在场者。

二、开埠贸易——他者语境下的自我确认

以不在场的在场存在于王朝国家中,云南的商品以及东南亚、南亚国家的贡品出现在中央的过程都称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边境贸易,因为在当时无论是东南亚、南亚各国假道云南的经商,还是云南地方政权向中央王朝的朝贡都不是国家之间的正常商品贸易。直至经历了西方国家的强制性开埠,云南才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边境贸易,并且在更为国际化的外部环境中通过他者获得了自我确认,形成自身对国家的认同。

(一)开埠通商下的畸形繁荣

云南的边境贸易伴随着清末商业的发展开始真正兴起。彼时“外人挟其商力,以朘削我金钱。而国乃日弱,于是北京始有商部之设。滇疆僻远,亦同时设商会于省城”。(14)云南省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续云南通志长编(下)》,昆明:云南省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1986年,第535页。19世纪中叶以降,英法开始了对中南半岛的侵略。“此时英法对华经济侵略的重点已确立在长江和珠江流域。所以,它们对中国西南地区和云南的侵略,主要通过缅甸和越南这两个较为落后的殖民地为基地来间接实现其扩张的目的。”(15)郭亚非:《近代云南与周边国家区域性贸易圈》,《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2期。在英国人的眼中,云南“在中国的西南角,是应该引起英国人更多注意的中国的一个省。第一,它有几百英里与我们的印度帝国边境东部接壤;第二,这个省的东南部边界与法国殖民地东兴接壤,其西南角紧接西藏”。(16)H.R.戴维斯:《云南: 联结印度和扬子江的锁链——19世纪一个英国人眼中的云南社会状况及民族风情》, 李安泰等译,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页。这一重要的地理位置,吸引了英法殖民者的注意,开始在云南部署贸易网络。

与其他通商口岸的开放一样,云南的开埠通商也是通过一次次的不平等条约的签署达成的,“云南商埠之开,则自清光绪时始,而商埠又有‘约开商埠’与‘自辟商埠’之别。鸦片战争以降,国际通商快速发展,基于履行条约被迫而开放者,为约开商埠,如蒙自、思茅、河口、腾越是。人口众多、交通便利、商业繁兴之区,自行开放以杜外人之凯觑者,为自开商埠,如昆明是”。(17)李春龙、牛鸿斌点校:《新纂云南通志》卷143,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91、111页。最终蒙自、思茅、河口、腾越、昆明五口开埠,从此云南被动地纳入了资本主义世界市场体系。在世界贸易体系里,云南以进口棉货、煤油、烟草等商品为主,以出口锡块、经丝、皮革等商品为主。在云南经营的外商,有“美商慎昌洋行、英商旗昌洋行、希腊商歌胪士洋行、若利玛洋行、日商保田洋行、宝多洋行、法商安兴洋行”,由此可见云南的贸易范围遍及英、美、日、法等国。(18)云南省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续云南通志长编(下)》,昆明:云南省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1986年,第546、584页。20世纪初的十几年间,云南仅蒙自、思茅、腾越三海关的对外贸易总值占全国对外贸易的百分之二左右。由此可以看出开埠后的边境贸易,尤其是交通改善以后有了巨大的发展。

在这种背景下,云南边境贸易步入了近代化历程。“现代中国与其他民族国家有着很大的不同,世界上的民族国家基本上都是在原先的帝国解体后诞生的,而中国却在帝制解体后基本延续其版图和大一统”, 正是由于帝制解体后的版图与大一统的延续,云南在王朝时期边境贸易的区位优势没有衰弱,与之相反,开埠之后的云南边境贸易呈现出一片繁荣的表象。开埠之后,云南边境贸易以“安南、印度、香港为主要市场”,①“香港为一转运口岸,本省向香港输出入之货物,其来处及去处有英国、欧洲大陆各国,美洲、日本、澳洲、印度、新加坡等地,及我国沿海口岸。向印度、安南输出入之货物系由他处转来,或转往他处者亦有之。”②而云南的传统边境贸易区域,缅甸、老挝、越南等中南半岛国家继续与云南进行着密切的贸易关系。内地的生丝、丝织品仍为大宗出口商品,进口商品中除了以往的金银珠宝,更多的是与棉花相关的产品。尤其是滇越铁路建成通车之后,基于交通运输条件的革命性飞跃,云南边境贸易进入了鼎盛发展阶段,以锡矿业为主的工业的发展,以猪鬃、皮革、茶叶、药材、生丝为主的农副产品进入国际市场。这一鼎盛发展时期一直持续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尔后一直到解放前夕, 云南边境贸易处于停滞衰弱的发展阶段。云南边境贸易因战争而繁荣,亦因战争而衰弱。这一时期虽然边境贸易呈现繁荣之势,但这种繁荣的背后是朝贡贸易与民间贸易并行的对外贸易关系格局的打破,中华民族开始其自我铸造的历程。这种畸形的繁荣终究会随着现代国家秩序的重新建构而烟消云散,留下来的是碎片化、有待重新建构的云南边境贸易。

(二)世界体系中重新确认的国家认同

随着王朝国家秩序的被迫解构,云南陷入了与非边疆地区的东南口岸相同的由西方列强主导的“均质化掠夺”,同时,云南也被纳入了清朝的“均质化治理”之中。“前、中期的清朝是和近代的民族国家性格完全不同的前近代王朝国家”,19世纪中后期以来发轫于边疆的各种危机,“使得晚清政府不得不放弃原有的天下观,进而将中国的‘民族国家’建设和被称之为‘中国人’的国民的铸造作为目标”,进而推行边疆与内地的“均质化政策”。(19)冯建勇:《辛亥革命与近代中国边疆政治变迁研究》,哈尔滨: 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317页。因此,与以往王朝时代强调“华夷之辩不同”,这一时期在王朝国家与西方列强的双重作用下,云南地区与内地的均质化过程有了明显的发展,尤其在边境贸易方面,开埠后的云南和中国东南地区被迫开放的口岸一起卷入了相同的历史进程,即沦为这些西方列强资本市场的一部分。

云南在这一时期的边境贸易已然是国际贸易的一部分,云南成为了世界贸易的参与者,这与王朝时期云南在中央版图中的位置是极为不同的。云南作为王朝时期主体性不强的参与者,通过国际贸易重新确认了自身,其国家认同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加强。换言之,在王朝国家向现代国家过渡的过程中,开始了从“天下”的维度转变成“国家”的维度去理解云南在其西南疆域的位置的进程。云南作为西南边疆,通过通商口岸的开放与边境贸易,间接地参与了国家认同形成与强化的过程。边境贸易中的其他国家在世界中的位置使得云南重新确认了自己在国家中的位置,即国家西南边疆的对外贸易前沿阵地。

云南在开埠后具备了波兰尼描述的一种贸易类型的特征,即以市场作为外部贸易的支配因素,并且这一贸易的关键在于“运输”与“某地区缺少某些类型的物资”。(20)卡尔·波兰尼:《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刘阳、冯刚译,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07年,第64页。这种贸易方式就是波兰尼定义的三种贸易类型,即外部贸易、内部贸易与补充性贸易中的外部贸易。开埠后的云南被动地拥有了与世界市场接轨的机会,即使这种机会对于云南而言只是掠夺式的,但正是由于英法对于云南地理位置的青睐以及云南拥有其渴望的物资,云南以这种贸易的形式为世界运输那些“无法克服地理距离的物资”。至此云南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边境贸易,云南也不仅仅是王朝国家的提供互惠式商品的“边缘地带”,而是与世界他者往来的“中国的西南边疆”。

三、国家认同强化下“边缘上的中心”

通过与其他国家的贸易,云南在他者的语境中实现了自我确认,然而这仅仅是国家认同的形成。伴随着交通条件的改善以及国家对于云南地区经济发展的重视与支持,现代国家秩序下的云南经历了国家认同的强化过程。这一过程伴随着云南边境贸易的繁荣,使得云南成为具有高度国家认同的中国向南亚、东南亚辐射的前沿之地。

(一)交通之于边境贸易的跨时空意义

1949年以后,随着国家秩序的重新建构,边疆地区的发展重新得到了重视,经历战争洗礼之后的云南,边境贸易逐步快速发展。现代国家秩序的建立意味着边境线的确立。口岸方面,共有8个边境州(市)的26个边境县(市)与3个邻国的6个省(邦)32个县(市、镇)接壤。这些口岸开放的背后是国家政策的支持与云南本地资源的充分利用,也意味着云南边境贸易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依靠国家资源以及自身的优势,云南成为活跃在我国西南地区的边境贸易大省。

对于边境贸易而言,交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从历史上英法对云南侵略过程中攫取通往云南的水道运输线、抢夺筑路权的行为可以看出云南边境贸易对交通的依赖度。交通之所以对云南边境贸易有着不同于其他地区更为重要的意义,首先是因为云南先天不足的地理条件。H.R.戴维斯对这一地区地理条件非常直观的描述就是,“这个地区不仅分布着崇山峻岭,而且湍急的大河中乱石成堆而不能通航”,这种条件造成的结果就是“云南的内河不适宜小船,更谈不上汽船,道路多是山道,其运输靠马帮和骡子驮运货物”。(21)H.R.戴维斯:《云南: 联结印度和扬子江的锁链—19世纪一个英国人眼中的云南社会状况及民族风情》, 李安泰等译,昆明: 云南教育出版社, 2000年,第5-6页。其次,天灾对于交通的破坏也间接影响了边境贸易。在《续云南通志长编》的记载中,就摘录一些海关贸易册中交通对于边境贸易的影响,如“民四,云南铁路阿迷州一段,因雨太大,土山崩卸,甚至有一万吨重之土直冲铁路,车不能行;东京叉道全被淹没,云南各地之或不能运往东京”,而且“霪雨连绵,车驼减少,运费脚费,甚形昂贵,此皆思茅商务沉闷之原因也”。(22)云南省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续云南通志长编(下)》,昆明:云南省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1986年,第588-589页。对于边境贸易而言,走山道、靠驮运在传统的小规模边境贸易中或许可行,但随着边境贸易的发展,交通条件的改善就势在必行了。

云南的交通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在历史的长时段中超越了地理上的界线。首先在时间的跨度上,现代云南交通是对古代南方丝绸之路、北方丝绸之路和21世纪海上丝绸之路三条丝绸之路的延续,不仅延续了其道路的通畅性,还延续并扩大了其连接的市场。在国际交通建设方面,改革开放以来云南就开始了面向东南亚、南亚的道路部署,改造了昆河公路和滇越铁路,加强红河水运、中泰高速公路、中缅高等级公路、中缅陆水联运通道、澜沧江—湄公河国际航运通道等建设。“一带一路”倡议提出以后,作为新时期云南边境贸易的指导,云南强调“在现代交通实现快速发展的全球化背景下,以综合交通通道为展开空间,依托沿线交通设施和中心城市,对区域的贸易生产要素进行优化配置,促进区域经济一体化,促进丝绸之路沿线地区的区域合作,实现区域经济和社会的同步发展”。(23)范建华:《云南在“一带一路”国家开放战略中的重要地位与发展担当》,《大理学院学报》2015年第3期。其次,在空间的维系上,云南将中国与东西方社会联系在了一起,在打通中国南北方贸易空间界限的同时,沟通了中国与东南亚、南亚各国,并通过南亚次大陆沟通欧洲与非洲。尤其是通过南方丝绸之路,经云南进入缅甸、印度最终到达阿富汗、欧洲等国家和地区。“欲知滇缅交通之由来,须以追溯秦汉间川滇之贸易通道为其权舆。盖因当时西南夷中之滇国昆明,固一面交通印缅,一面交通巴蜀,而为其中枢也。”(24)夏光南:《中印缅甸交通史》,北京: 中华书局,1948年,第66页。“这条商道始于成都,进入云南之后有两个去向:一是从云南西部接通缅甸北部和印度东北部;一是从云南中部南下进入越南及中南半岛。”(25)屈小玲:《中国西南与境外古道:南方丝绸之路及其研究述略》,《西北民族研究》2011年第1期。也就是说,云南成为了连接中国与南亚、东南亚的中枢。然而,“南方丝绸之路在其存在的最初200多年间,还仅仅是作为一条秘密商道存在的,商贾往来贸易也只能是‘奸出物’,暗地里偷偷地进行,其商业关系仅限于民间,贸易规模也受到极大限制”,(26)吴兴南:《云南对外贸易史》,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 2002年,第19、23页。从“汉代以后,南方丝绸之路便成为一条沟通中国与南亚、东南亚国家政治、经济、文化联系的国际通道”。⑥由此可见,云南边境贸易利用交通网络与世界联系在了一起。

交通作为一种基础建设在很大程度上能够体现国家意志,因此云南交通条件的改善能够反映国家对其边境贸易的支持。王朝时期云南的交通条件一直没有大的起色,最终由于外来力量初步改善了运输条件,当然此处不考虑这些国家的动机。但是现代国家秩序下的云南交通条件有了质的改变,从这个角度出发,国家对云南地区的重视加强了云南的国家意识,尤其是在这些交通条件辅助下的边境贸易的发展改善了云南的经济,而经济条件的改善凸显了国家的力量,使得云南国家认同的发展有了质的变化。

(二)政策支持之于国家认同的加强

从“古代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倡议,这一跨度不仅仅是时间与空间的跨越,还包含了云南国家认同的延续性。通过这些交通要道,云南将自身与王朝中心联系了起来,并与南亚、东南亚国家进行贸易。在这个过程中,云南从地方政权发展成为王朝国家的一部分,又进一步发展成为现代国家的西南疆域,可以说边境贸易伴随着云南国家认同的建立与强化过程。

古代南方丝绸之路上的云南,王朝更多的是利用其区位优势,将南亚、东南亚国家通过云南与内地互通有无。在这一阶段,云南的角色只是一个辅助者,王朝国家并未将云南地区视为如自己内地郡县一样的地位而注重其经济发展与繁荣;与此相反,王朝国家更加注重的是假道云南的商品输入与中南半岛国家的朝贡,以满足自身物质与精神的需求。王朝国家需要云南的归顺,即使这种归顺只是表面现象。换言之,王朝国家并未去谋求云南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他们对于云南的定位仅是将其作为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一个联络点,并随时保持开放的状态以保证这条丝绸之路的畅通,同时维系王朝国家的商品需求,并且通过朝贡贸易再次确认自身的“大国想象”。与之对应的,云南对于中央王朝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姿态,承认中央王朝的存在直至改土归流后纳入中央的统一管理之中。因此,朝贡贸易下的云南处于自身国家认同构建的萌芽阶段。

通过开埠贸易,在与世界其他国家进行了贸易往来之后,云南重新确认了自我。不同于以往中央与地方的关系,这一时期国家的概念开始出现,出现了以国家为单位的贸易对象。贸易对象的变化促进了云南国家认同的发展,云南对于自身归属的“国家”,在贸易的过程中更加清晰。现代国家体系建立之后,随着国家对边疆地区投入与支持,云南边境口岸相继开放,与周边国家建立了各种形式的贸易区,交通条件改善下的云南边境贸易得到更加繁荣的发展。在这种繁荣背后,云南地区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逐渐加强,尤其在国家鼓励其民族文化的发展与传承的影响下,国家认同在民族认同的基础之上得到了确认。云南作为少数民族众多的边境地区,在边境贸易中重新确定了与他者的关系。

由以上讨论可以看出,云南对王朝“国家”的认同多表现为表面上的臣服,即在边境贸易中以维持王朝主导的朝贡贸易与民间的边境贸易秩序为目的。这种运作方式背后是王朝对于自身“大国想象”的维持。开埠贸易时期云南通过对外贸易实现了自身国家意识的觉醒,但这种觉醒背后是对外贸易国对于云南本土资源的掠夺与利用。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随着国家对云南经济发展的恢复与重视,开始了一系列政策倾斜下的真正能够促进云南发展的边境贸易。正是云南在边境贸易中经历的这一系列变化,促进了其国家认同的形成与强化。

四、结论:边境贸易对国家认同的维系与强化

“经济是政治的基础,政治是经济的集中体现。云南对外贸易的发展变化、或盛或衰,集中反映了政治上的兴革存废以及政府对外经济政策的影响情况。”(27)吴兴南:《云南对外贸易史》,昆明: 云南大学出版社, 2002年,第3页。政治上的兴革存废在此表现为现代国家秩序建立过程中所经历的不同国家类型,而在这不同国家类型的转变过程中,经济与政治的高度关联性使得云南的边境贸易与国家认同关系这一议题具备探讨的可能性,尤其是中国经历了封建国家、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以及现代国家这三种不同的国家形态。在以上三种由非主权国家到主权国家的发展过程中,边境贸易与国家认同以及民族国家构建的关系呈现出了一种延续性。这种延续性以贸易的方式,通过古代丝绸之路、现代的“一带一路”倡议发展至今并不断得以强化。

云南的地理区位由最初的历史叙述中的边缘地带,到连接东南亚、南亚乃至世界各国的中转站,这一过程经历了一个边缘与中心定位的转化。这种转化的实现是如何得以映射的,本文的研究视角就是边境贸易。这种或边缘或中心的定位是从他者视角观察所下的结论,是根据传统历史话语体系中先入为主的“中心与边缘”的预设去定义的。然而边境贸易是具有强烈流动性的商业行为,其背后具有高度复杂的关系连接。这种流动性与多样性连接打破了这种固有的预设,将云南置于一个更大的历史空间与话语体系中去讨论,而国家认同的强化过程也伴随着边境贸易的流动性以及云南在边缘与中心的角色流动变化而同步进行,从而使得隐藏在云南边境贸易背后的国家认同的强化过程能够更加清晰地表现出来,为民族国家在西南边疆的构建提供衔接的一环。

王朝时期(开埠之前)传统的云南边境贸易通过朝贡贸易与民间贸易并存的方式,以不在场的在场者身份将商品输入王朝中心,形成了国家认同的萌芽阶段。开埠通商之后,沿袭了帝国解制之后的区位优势与自身资源优势,云南边境贸易形成了短期而畸形的繁荣,成为世界贸易的参与者,并在这一过程中重新定位了自身,从王朝时期的“边缘”转变为“中国西南边疆”,国家认同得以形成。在现代国家秩序下,由于交通条件的改善与政策的支持,云南在繁荣的边境贸易中重新确定了“他者”。

“认同的形成是一个历史过程,认同的强化更是在对比中完成。”(28)陈茂荣:《国家认同问题研究综述》,《北方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综观云南边境贸易的历史进程,经历了由最初中央王朝主导下的朝贡贸易以及边民互市贸易开启中央在云南的均质化管理,到开埠贸易中通过与他国的贸易往来确认自身国家认同,到现代国家体系下基于强化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实现了云南自身与国家并行互利的边境贸易。这个流动性的过程体现了云南边境贸易与国家认同形成与强化的关系,并且这种流动性背后具有双重含义,即边境贸易的流动性特征,以及云南“中心”与“边缘”定位的流动性,赋予了国家认同的形成契机以及国家认同强化过程的内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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