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扶贫:地方经验、现实困境与实践反思
——以贵州省苗县为例

2020-01-17 18:51郭儒鹏周冬梅
关键词:贫困户精准工作

郭儒鹏 周冬梅

扶贫是世界各国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任务,对于中国这样的社会主义大国,消灭贫困更具有特殊意义。长期以来,中国积极开展扶贫工作并取得了一系列显著成果,在此期间,国家根据现实需求逐渐进行了扶贫战略的阶段性调整,扶贫开发不断缩小帮扶单位,扶贫工作呈现从大区域粗放式到小家庭精准化的趋势。(1)王雨磊:《精准扶贫何以“瞄不准”?——扶贫政策落地的三重对焦》,《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随着扶贫工作的逐渐深入,扶贫工作面临的问题和对象越来越具体,2013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湘西州考察时首次提出“精准扶贫”,并强调扶贫工作要以更加明确的目标、更加有力的措施、更加有效的行动,深入实施精准扶贫、精准脱贫,项目安排和资金使用都要提高精准度。(2)《习近平在云南考察工作时强调:坚决打好扶贫开发攻坚战 加快民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中国政府网,2015年1月21日,http://www.gov.cn/xinwen/2015-01/21/content_2807769.htm,2019年10月21日。学界也对此展开了充分的研究,但关于精准扶贫的内涵目前还未形成统一的共识,尚处在不断丰富和深化的阶段。多数学者将精准扶贫的内涵归纳为帮扶对象的精准识别和帮扶方式的精准选取以及实施两个层面。(3)王思铁:《供给侧改革 精准扶贫的新动力》,《四川党的建设(城市版)》2016年第9期;汪三贵、郭子豪:《论中国的精准扶贫》,《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葛志军、邢成举:《精准扶贫:内涵、实践困境及其原因阐释——基于宁夏银川两个村庄的调查》,《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5期。然而,我国区域发展的非均衡性,决定了精准扶贫工作的开展具有较强的区域性和针对性,因此,“精准扶贫”的背后隐藏着一个重要原则,即要“精准”就必须深刻把握扶贫过程中的区域特殊性问题,这种特殊性来自于地方历史文化、社会经济、自然地理等众多因素长期的共同作用,多样的特殊性也构成了中国精准扶贫经验的一个个亮点和支点。(4)杨发祥:《城市社会发展与郑杭生社区建设思想研究》,《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通过分析和归类,从大量的特殊中寻求一般的精准扶贫规律,有利于探寻中国特色的扶贫模式。

目前,各地的精准扶贫工作已进入全面的冲刺阶段,既有经验也有很多问题,尽管现有研究对此进行了大量的分析,但多数仍停留在就事论事的问题表层,对于精准扶贫和地方特殊性之间的关系把握还不够深入。基于对精准扶贫过程中地方特殊性的认知,本研究以贵州省苗县为例,在分析其精准扶贫工作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反思当前精准扶贫过程中的困境及其深层原因,并尝试对“精准扶贫”的内涵进一步拓展,以期为精准扶贫中国模式的探索提供一个典型的地方案例,并在理论层面做出有益的探索。

一、苗县精准扶贫开展现状与实践经验

精准扶贫开展以来,全国各地均在积极探索脱贫之路。贵州省作为全国精准扶贫和脱贫攻坚战的前沿重镇和开放式脱贫试验区,在精准脱贫上取得的进展和经验具有全国性意义。同样,其面临的基本困难和问题,也是全国性特点的表征。(5)王春光:《贵州省脱贫攻坚及可持续发展研究》,《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3期。下面以贵州省“苗县”为典型案例,对其贫困现状和扶贫经验展开分析。

(一)苗县的贫困现状与特征

苗县地处贵州省东南部,是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县域,境内有苗、侗、土家、布依等15个少数民族,全县16万人,其中苗族人口占到全县总人口的98%,被定义为苗族高度聚居县,史称“苗疆腹地”。据统计,苗县农村户口14.11万人,156个行政村,其中贫困村为93个,占总数的59.62%。自2014年开展脱贫攻坚以来,共识别建档立卡贫困户14 041户,共计58 297人,贫困发生率28.8%。2015年底,帮扶组织和单位陆续进驻苗县,有定点帮扶的中直部门1 个( 中组部) 、挂职干部6 人,省级帮扶单位4 个( 省内3 个,省外1 个) ,州级帮扶单位47 个,县级帮扶单位87 个。全县参与结对帮扶的干部3000余人,覆盖全县156 个村的全部贫困户,覆盖率达100%,形成了中央、省、州三级组织部门层层嵌入县、乡( 镇) 、村的帮扶模式。到2017年底,苗县实现了6个乡镇“减贫摘帽”,有10个贫困村出列,其中包含了4个深度贫困村,累计脱贫34 778人,贫困发生率从2011年的50.28%下降至2017年的16.45%,目前还有83个贫困村尚未出列,其中包含59个深度贫困村,涉及贫困户6073户共23 519人。2018年经过错评漏评错退专项治理后,苗县建档立卡贫困户为14 021户共计59 393人,未脱贫人口为6293户共计25 052人,2018年底贫困发生率上升至17.53%,仍然处于较深的贫困状态。

苗县是一个典型的少数民族县域,地处深山,整个县长期处于较为封闭的发展状态中。相较于大部分贫困地区,从贫困发生率来看,苗县贫困程度更深,贫困人群分布更为广泛。自然环境的封闭性,使民族文化得到了更好的发展和传承。民族文化给当地人的生产与生活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体现在苗县地方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各个方面,这些文化内涵在生理和心理上对生活在当地的人形成了很强的约束力,(6)杨发祥、郭儒鹏:《嵌入、建构与增能:民族地区精准脱贫的实践探索——以贵州省T县为个案》,《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9年第2期。影响的不仅仅是生产和生活,而是大部分人的选择权利与发展轨迹,贫困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得以持续和蔓延,地方文化的作用机制是造成苗县贫困问题的关键,也对精准扶贫工作的开展形成了阻碍。

(二)精准扶贫实践经验:以贫困的地方特征为切入点

从苗县的扶贫实践来看,扶贫效果已经逐渐凸显,三级组织部门入驻苗县后,通过一段时间的调研,瞄准了苗县县域封闭性强、贫困面积大、程度深、分布散等特征,从打破苗县封闭的社会格局、改善贫困的物质基础、引导贫困群体行为三个方面着手部署精准扶贫工作。

1.打破社会封闭格局:以语言作为起点

苗县绝大部分为苗族人口,由于各村寨地理环境偏僻,与外界社会联系有限,因而多数保持着浓厚的民族文化传统,长期以来形成了封闭的社会特点。直到现在,苗县很多村落的村民仍然不懂汉语,也听不懂电视和广播里的内容,村庄内的信息和话语权掌握在一小部分精英群体手中,多数村民对于外界信息的接收非常有限,对国家的基本政策方针都不了解,最终造成了与整个社会发展脱节的结果。对于贫困户而言,他们错过了很多可能脱贫的机遇,致使其长期陷入一种可行动能力(7)钟晓华:《可行能力视角下农村精准扶贫的理论预设、实现困境与完善路径》,《学习与实践》2016年第8期。缺失而导致的贫困中。当地自然和社会环境的封闭性也在相当程度上增加了这种能力缺失的机率。针对这种现实情况,苗县广播电视台从2016年开始向社会公开招聘熟练掌握苗语的播音员,邀请当地苗语“乡土专家”、相关专业人员对整个栏目的采、编、播人员进行全方位培训和指导,创办了《苗语新闻》栏目。新闻内容以国家政策方针讲解和苗县目前展开的脱贫攻坚工作为主,将最新的工作进度展现给苗县群众,一方面帮助他们了解最新的国家政策,另一方面帮助他们了解周边的变化。这一实践,不仅为贫困户更直接地了解相关政策提供了一条通道,也促进了贫困户对精准扶贫工作的理解,最重要的是让地处大山深处的苗县与外部的世界形成了更加紧密的信息链接,也为苗县精准扶贫工作开展过程中的信息传递提供了有力的支撑。

2.夯实地方发展基础:“引进来”与“走出去”

先天的环境区位劣势和长期的社会封闭状态导致苗县整体发展一直处于物质资源匮乏的落后状态,致使现有发展基础难以与外界进行有效衔接,这决定了扶贫的起点不能太高,需要从最基础和需求最强烈的层面着手展开,并且必须借助外界的资源来做出改变。 “因病致贫”是当前苗县最主要的致贫原因之一,一些地方性疾病长期困扰着当地人。苗县整体医疗水平和条件一直以来非常落后,县人民医院长期陷入环境“脏乱差”、专业医务人员匮乏、设备陈旧、医院病人少、经济效益差的恶性循环中。精准扶贫工作开展以后,通过和浙大附属二院开展结对帮扶,引进了浙大二院的医疗专家、制度模式和设备器材,仅仅两个月就发生了明显的改善,受到了当地干部群众的普遍认可。此外,县医院还组织医务人员去浙大二院以及其他先进地区进修学习,增加了临床经验,提高了医疗技能。2016年县医院的总收入增长了31.9%,手术量增长了66%,住院人数增长了18%,门诊的病人量也增加了32%。为进一步促进医疗扶贫的效果,针对在县医院就诊的贫困户给予不同程度的优惠和费用减免,县医院星期天还会组织医务人员赴各个村寨进行义诊活动,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贫困户看病难和因病致贫的比率。事实上,苗县在整个扶贫攻坚的规划中,从干部人员的培训到全县的教育、医疗等方面都采取了“引进来”和“走出去”的策略。一方面将外部可协调的资源、先进的技术和管理模式等引入苗县,另一方面组织各行业的人员到其他先进的地区培训学习,均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3.引导贫困群体行为:“十户一体”抱团发展

贫困群体长期所处的生活环境在相当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视野,即使他们具有强烈的脱贫意愿,但贫困户个体的能力还是很弱,并且由于信息不对称的原因,其行为往往具有很大的盲目性,因此需要将分散的贫困户组织起来,利用精准扶贫的政策优势加以引导。“十户一体”抱团发展的模式是由苗县C村首先探索出来的一种村庄管理模式。最初,C村为解决长期困扰他们的环境卫生问题,将村庄中每十户划分在一起作为一个责任主体,把全村农户划分成19个责任主体,每个主体选出一位有能力和威望的“户长”。在户长带动下,将卫生清洁工作划分到户,责任明确到人,分别承担自家房前屋后和村里划定公共区域的卫生保洁任务。村两委对环境卫生整治情况每周进行督查、每季评比,好的插流动红旗,差的贴通报批评,数月下来,村里卫生有了很大改观。基于这种管理模式的成效,C村逐步将其拓展到产业发展和公益事业建设等工作上来。村里通过户长引导和鼓励农户按照技能相似、发展意愿相同原则,以土地、资金、人力、技术等方式参与产业发展经营管理。这种“‘十户一体’抱团脱贫”的成功经验随后在整个苗县推广开来,到2016年8月,苗县在63个中心村组建“十户一体”责任主体1400多个,覆盖农户50%以上;新建立农民专业合作社60多个,覆盖农户3800多户,其中贫困户1600多户,产业涉及银饰刺绣、种养殖业、农家乐等。这一实践经验对苗县精准扶贫工作的开展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产业扶贫工作的开展。事实上,这种抱团发展的模式最重要的作用就是将分散的贫困户组织化,促使其摆脱被贫困奴役的状态,寻求自我掌控与发展的动力,然后逐渐融入主流社会。

普遍性的语言障碍是地区封闭的一个明显特征,长期的语言障碍意味着跟外部世界无法有效互动,最终结果就是与现代社会发展脱节。这种情况下老百姓对国家的制度、法律、优惠政策等都不了解,会错过很多脱贫的机会,即使内心希望脱贫都找不到方向,这也在相当程度上导致了贫困的长期持续。(8)万兰芳、向德平:《精准扶贫方略下的农村弱势群体减贫研究》,《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苗语新闻的创立其核心就是要解决语言障碍造成的信息流通不畅的问题,对于扶贫工作来说就是要让贫困群体去知晓和理解当前的政府行为以及地方社会的变革,从而逐渐促进贫困群体的思想和行为的转变。“走出去”和“引进来”是根据苗县的需求更直接地去改善当地物质、技术基础薄弱的现状。苗县整体性的基础薄弱,一方面造成了当地居民的生活标准处于较低水平,另一方面较低的物质、技术基础难以与现代的社会、市场进行有效对接,这种情况下对苗县的基础设施和技术改造则显得尤为迫切。事实上,“走出去”与“引进来”的发展策略也在间接促进社会的开放进程。C村环境卫生问题产生的原因,一方面是与“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心态有关,另一方面与当地农村青壮年外出务工有很大的关系,即形成了一个“无主体熟人社会”。(9)吴重庆:《无主体熟人社会》,《开放时代》2002年第1期。在这种情况下老人和妇女们对公共事物就更缺乏关心,加重了村庄低组织化的分散状态,造成了C村的环境卫生问题。“十户一体”的这种捆绑发展、责任到户的方式,通过制度的确立和熟人社会固有特点的规制,改变了农村原来分散的社会状态,提高了包括贫困户在内的所有村民的组织化程度,增强了贫困户参与村庄公共事务的动力,对于贫困户主体行为的引导与改变产生了明显的作用,这将在很大程度上促进扶贫工作的开展。

事实上,以上三个层面虽然各有侧重点,却都在不同程度上破解了苗县的封闭状态,进而潜移默化地引导着贫困主体的行为并改造着当地社会的氛围,从而整体上提升了地方的发展程度。当前精准扶贫工作瞄准的正是一些久扶不脱的“老、少、边、穷”的深度贫困地区,这些地区中多数都存在着环境恶劣、发展基础差、封闭性强等特点。尽管这些问题产生的地域背景不一样,但是这些问题本身就是全国多数贫困地区的共性问题,因而苗县脱贫实践的经验和思路对其他地区具有借鉴意义。

二、苗县精准扶贫的实践困境及原因

苗县的扶贫经验体现了对地域特殊性的把握,但实际的扶贫工作仍然存在着一些困境,这一方面折射出精准扶贫工作本身存在着一些不足,另一方面也体现出地域文化堕距对地方本身及扶贫工作开展的影响。基于对苗县精准扶贫工作的考察,本部分总结以下五方面的实践困境并进行原因阐释。

(一)贫困户识别不够精准

贫困户识别是精准扶贫工作的首要内容,建档立卡是确认贫困户的主要措施。事实上,贫困户识别不精准的问题在全国各地的扶贫过程中普遍存在,但是造成原因却不尽相同。就苗县而言,苗县每年都会组织各基层部门对贫困户开展“回头看”的工作,即对当地的贫困人口进行再精确识别工作。但是每次都会发现登记在册的贫困户与实际情况信息不符,这让当地的扶贫干部很困扰。据了解,造成这一困境主要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当地贫困户存在恶意分户的情况,即故意通过分户的方式降低家庭收入,以达到被帮扶对象的标准。这种情况的处理难点在于分合户口属于村民的自主行为,而且是通过当地公安机关办理,扶贫部门无权干涉,这就造成了登记人口和户籍人口经常处于信息不对称的状态。二是与当地每年人口的变动有关,包括人口出生和死亡率以及婚嫁、工作导致的人口流动等因素,这些信息往往难以及时掌握。三是年轻的苗族人一般都有两个名字,一个苗族名字,一个在上学之后用的汉语名字,这也导致了在贫困户识别和统计过程的误差,从而造成识别不精准的现象。

(二)贫困户参与积极性低

贫困户是精准扶贫的主体,但在实际的帮扶过程中,发现存在很多贫困户参与积极性不高的现象。例如一些贫困户消极对待政府扶贫宣传工作,甚至出现排斥现象,这直接导致贫困户对扶贫政策缺乏了解,对相关政策的有效执行形成了阻碍。产业扶贫是非常重要的脱贫措施,政府通过招商引资的方式,将外部企业引入本地,不仅为贫困人口创造了很多就业机会,而且还以政府名义出面与企业谈判,尽量提高贫困户的薪酬,但是贫困户并不愿意长期参与企业工作。一位企业老板表示:“本地雇工经常干几天就不干了,他们这边节日比较多,经常回去参加各种节日,而且他们更喜欢把挣的钱花完再出来挣钱,平时也不怎么攒钱。”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因为贫困人口的文化程度普遍很低,而且相当一部分贫困人口是老年人和小孩,老年人多数既不认识汉字也不会讲普通话,造成了他们对扶贫工作本身的理解偏差,导致扶贫政策的宣传和执行出现困境;二是与苗族长期以来的文化传统有很大的关系,苗族是一个节日文化非常丰富的民族,传统节日的设置提供了大量的休息娱乐时间,可以用来弥补人们日常劳作的艰辛,体现了当地自古以来的一种劳作与休息之和的精神,(10)王清敏:《论黔东南苗族传统节日的文化精神》,《贵州文史丛刊》2010年第3期。因此苗族人更倾向于一种自由随性的生活方式,他们不愿意被现代化企业的固定工作模式限制。

(三)贫困户对基层政府缺乏信任

精准扶贫工作的顺利开展有赖于当地政府和贫困户之间的良好互动和相互信任,但是苗县的扶贫工作表现出是贫困户对基层政府缺乏信任,从而降低了扶贫工作的效率。例如,苗县政府根据实际需求设立了“特惠贷”业务,即为贫困户提供“5万元以下、3年期以内、免除担保抵押、扶贫贴息支持、县级风险补偿”的专项小额扶贫到户贷款,实际上就是免息给贫困户使用3年的贷款,即使到期还不了也由地方政府托底。但在该项目实施过程中,贫困户对政府提供的信用保障提出了质疑,贫困户长期处于相互观望中,在全县范围内出现了普遍的贫困户“不敢贷、不愿贷”的现象。信任是长期建立的产物,这种不信任现象的产生也并非是短时间内造成,根据调研发现原因有两个:一方面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苗族长期有着被驱逐、压迫和迁徙的历史,深刻的历史烙印让他们在与政府交往时留有戒心;另一方面,基于对贫困户的访谈,了解到一些基层干部在过去的政策执行过程中频频出现失信于民的行为,这些行为长期的积累造成了贫困户对基层干部缺乏信任,因而也造成了对政策推行的阻碍。

(四)扶贫政策实施缺乏灵活性

扶贫政策对扶贫工作具有导向作用,也是扶贫工作的具体支撑措施。为满足扶贫产业的发展需求和推动扶贫工作的有效展开,苗县扶贫部门牵头设立了扶贫开发公司,这属于地方政府根据自身发展需求开展的一种尝试。该公司作为一个平台为提升全县扶贫资金的使用效率而搭建,尽管扶贫开发公司在规划中具备了很强大的功能,而且其所承担的产业扶贫项目资金是充裕的,但由于扶贫项目资金往往属于专项资金,不能随意改变使用性质,扶贫开发公司的设立并没有相应的资金预算,从而导致启动资金的短缺,该公司基本处于停滞状态。扶贫政策僵化的原因,一方面从资金使用监管的角度来考虑,为了确保特定的资源能够被充分发挥在相应的领域;另一方面是在制度和政策设计的时候没有充分考虑到扶贫过程中深度贫困地区的特殊性和地方基层实践过程中的主观能动性。苗县设立的扶贫开发公司就是一个地方能动性发挥的典型案例,但是这种尝试迫于政策的僵化得不到足够的支持而处于停滞状态。

(五)扶贫队伍缺乏效率

在调研过程中常常会听到包括县、乡镇、驻村书记等不同层级干部的抱怨,认为当前的扶贫队伍中存在着不作为、懒作为以及在上传下达过程中理解偏差的现象,严重地影响了扶贫工作开展的效率。事实上,这并非是扶贫工作中的局部困境,而是一个体制性问题,苗县的整体性落后,还表现在地方行政效率、干部素质和业务能力较低等层面,而这也导致了相当一部分基层干部长期以来服务意识和动力不足的现象。(11)山西省党建研究会课题组:《发挥农村基层党组织在精准扶贫中的作用研究》,《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另外,自苗县精准扶贫工作开展以来,中央组织部、贵州省以及黔东南州三级组织部门进驻苗县,由于工作人员来自不同工作层级和岗位,再加上人员素质参差不齐,这就导致了各部门和层级人员在工作对接过程中常常存在信息不对称的问题,大大降低了扶贫工作的效率。参与扶贫的专业人员尤为匮乏。以苗县G镇为例,该镇一共有12个村庄,但是乡镇专门负责扶贫工作的人员只有3个人,每个村庄都均摊不到一个负责人,该镇共有贫困户1700个,涉及到7071人(截至2017年5月),乡镇三位工作人员要汇总7071位贫困人口的信息以及建档立卡等相关的工作,如此庞大的工作量直接降低了他们的工作效率。

三、精准扶贫的反思:从扶贫实践到扶贫内涵

精准扶贫是为了解决社会问题,在精准扶贫推进的过程中也暴露出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形成的根源是复杂多样的,是自然、历史、文化、社会、经济等因素长期综合作用的结果,具有明显的地方属性。这就要求在精准扶贫推进过程中着重注意地方的特殊性,它们常常与地方的贫困相联系,这些在地化的因素如果不做出调整和改变,则会沿着固有的规律继续循环下去,也就形成了所谓的“贫困陷阱”(12)刘俊文:《超越贫困陷阱——国际反贫困问题研究的回顾与展望》,《农业经济问题》2004年第10期。。因此,分析这些问题不能仅仅停留于表面,而是应该基于问题的根源,聚焦于帮扶与被帮扶两方面主体的互动过程,反思当前精准扶贫工作所陷入的困境,进而对“精准扶贫”内涵本身做出反思。

(一)实践反思:造成当前扶贫困境的本质原因

就苗县的扶贫实践而言,三级组织部门作为外部力量强势介入地方社会后,精准扶贫工作的推动,主要是通过外部力量与本土力量之间的互动展开,他们分别代表了两种文化主体。因此,本部分从“土-客”互动的视角反思造成扶贫困境的本质因素。

1.嵌入式扶贫逻辑与地域性文化脱节

目前,这种由外向内用力的嵌入式扶贫方式及其所采用的扶贫逻辑与苗县当地的文化脱节。首先,苗县地处偏远山区,交通不便,再加上语言交流障碍,使得整个地区与外界联系相对较少,整体性的贫困使得他们形成了对外界不了解也不羡慕和追求的生活状态,大部分贫困群体都安于现状。(13)朱晓阳:《边缘与贫困 : 贫困群体研究反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37页。另外,苗县是以少数民族为主的县域,苗族人口占到全县总人口的97%以上,民族文化氛围极其深厚,其生活方式和地方习俗深受祖辈世袭下来的传统影响。苗县的文化节日很丰富且受到当地人的高度重视,因而有“大节三六九,小节天天有”之说。尽管他们生活在这样一个看似“贫困”的地区,但是他们的生活欲望很容易被简单的物质供给满足,精神世界也很容易被当地丰富的民俗文化填充,因而没有强烈的内生性脱贫欲望,甚至可以说他们没有太强烈的贫困感。

苗县的精准扶贫工作就是在这样一个民族氛围浓重的县域展开,以政府为主的外界力量强行嵌入,精准扶贫需要这种嵌入直接深入到最底层,指向每个贫困的个体。在当前的扶贫措施中,尽管包含了教育、医疗、生态移民、产业和民政兜底等多个方面,但是见效最快、收益最高同时最有可能巩固扶贫成果的方式仍然是产业扶贫,因此产业扶贫也就成为扶贫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现阶段的产业扶贫逻辑基本上是通过开发当地人力资本、自然资源和农副产品来帮助贫困群体构建参与市场化的基础,使其融入市场化的进程中,实现提高贫困人口收入水平的目的。(14)杨小柳:《参与式扶贫的中国实践和学术反思——基于西南少数民族贫困地区的调查》,《思想战线》2010年第3期。这种以市场为导向的现代扶贫逻辑强制性地打开了一个较为封闭的世界,市场引入的同时意味着现代化的经济、科技和文化等元素同时涌入。而苗县特有的历史和社会文化积淀与现代大社会环境是不匹配的,其薄弱的经济发展基础与现代扶贫逻辑指引下想要对接的市场经济体系是脱节的,因此苗县尚未形成一个内外衔接的有效机制,因而造成了扶贫过程中的困境。

2.自我保护性排斥与跃进式扶持相悖

苗县长期处于落后的发展水平,贫困群体长期处在一个封闭且低物质水平的传统社会文明之中,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认为周围的一切是生活常态,这种常态是一直延续和存在的,不容易改变也没有动力去改变。自脱贫攻坚战役打响以来,从中央到地方都积极响应,“三级”组织部门进驻苗县的同时带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以及相关资源,丰富的资源在短时间内大量涌入。面对突然且主动而来的“善意”,他们需要一个辨识、接受和适应过程,因为这些“善意”很可能会打破原本属于他们的生活平衡,而脆弱性是原有生活平衡的特点,这种脆弱很容易造成进一步的贫困。因此他们并不确定这些善意是否真的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真正的改善,因而在机遇面前表现出来了保守、观望、犹豫、反复甚至排斥等特征。现在看来,这实质上是他们的一种自我保护行为,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去调适与接受。然而,脱贫攻坚在目标明确、时间短和任务重的现实情况下,压缩了贫困群体的这种适应的过程,造成了相应的不适应症状。

事实上,贫困是一个自古以来就有的社会经济现象,可以说在西方工业革命之前的大多数历史时期,贫困现象是常态,人类长期奋斗于消灭贫困的过程中。西方工业革命后的社会发展极大地提高了人类社会的生产力,200多年的工业发展历史让西方物质社会产生了根本的改变,消灭了绝大部分的贫困。中国改革开放用30多年时间的摸索消灭了大部分的贫困,无论是西方社会还是中国,在消灭贫困的同时,实质上也在潜移默化地改造着社会,可以说整个社会氛围的改造和贫困的消灭是相互促进的。由于时间维度较长,而且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因而在帮扶与被帮扶群体之间的张力显得相对缓和。如今,国家政策目标于2020年完成全面脱贫,而苗县为了响应号召,将完成目标的时间提前到了2018年,用短短3年的时间去消灭最顽固的贫困。这种跃进式的方式导致脱贫时间被大幅压缩,这个变革过程对当地贫困群体以及社会形成了巨大的冲击,所表现出来的则是上述一系列本能性的自我保护行为,这对精准扶贫工作的开展形成了很大的障碍。

(二)内涵反思:精准扶贫何以精准

实践困境的反思指向的是精准扶贫工作本身,当前大规模开展的精准扶贫工作是一个自上而下、由外向内用力的过程,其根本目的是激发贫困群体的内在动力,以达到最终助人自助的目的。随着扶贫精准度的不断提高,这种作用更加直接深入地影响基层贫困户个体。然而,当前的扶贫理念、逻辑与苗县的“本土”文化内核出现偏差,“精准扶贫”本身也并没有被苗县的贫困群体完全理解与接受,因而扶贫工作的开展仍存在诸多困境。在精准扶贫实践过程中,被帮扶的对象是主体,在主体的能动性没有被激发起来的情况下,大量资源投入非常容易养成贫困群体“等、靠、要”的惰性思想,这既违背了扶贫的本质初衷,也并没有达到精准的目的,(15)左停、杨雨鑫、钟玲:《精准扶贫:技术靶向、理论解析和现实挑战》,《贵州社会科学》2015年第8期。这里的“精准”并非单指扶贫对象的精准,而是指更广义的扶贫效果,即帮扶的结果并没有达到所谓精准扶贫的本质要求。因此,需要对“精准扶贫”的概念内涵作出反思,“精准”的内涵应该包含什么?

基于以上认识,本研究对精准扶贫的概念进行尝试性的拓展。目前精准扶贫被广泛认识和接受的内涵是指被扶对象和扶贫的方式是具体的、精准的。本研究认为精准扶贫中“精准”两字的内涵应该是丰富的,精准扶贫的最终目标是一致的,但是帮扶过程必然是多样的,这就需要对地区特殊性的精准把握。就像苗县在精准扶贫过程中所产生的困境,除去一些客观因素外,民族文化的特殊性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影响因素,因而帮扶方式也需要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由此,精准扶贫除了扶贫对象和扶贫措施精准以外,还应该包含扶贫理念的精准性。扶贫对象是主体,贫困群体的存在是扶贫工作开展的缘起和一切扶贫相关工作存在的意义,因而对贫困群体有效的精准识别是扶贫工作开展的重要前提。扶贫措施是路径,通过一系列的扶贫措施来实施具体的帮扶内容,而这些措施的选取和实施应该是基于对被帮扶对象充分了解的基础上。扶贫理念是灵魂,理念从认知层面强制或者潜移默化地指导着整个扶贫工作的部署和开展,精准的扶贫理念应该强调扶贫的内源性,(16)覃志敏:《连片特困地区农村贫困治理转型:内源性扶贫——以滇西北波多罗村为例》,《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主要体现于对扶贫措施与地方性文化内核的适应、贫困群体内在动力的激发、扶贫过程的渐进性、扶贫成果的稳定和可持续性等方面。

四、精准扶贫的三个维度:前提、路径与内核

基于以上分析,本研究认为精准扶贫工作的有效展开,应该建立在对地方特殊性的深刻把握基础上,这种特殊性体现在对地方社会发展基础和文化内核的充分认知上。然而,外来帮扶者介入地方的扶贫工作始终难以突破“他者”身份的局限,如何基于本土人文自然资源,激发本土力量的能动性成为破解当前扶贫困境的有效方式。主要从基层政府形象的重新建构、“造血”和“输血”式扶贫以及激发贫困群体的内生动力三个维度来开展精准扶贫工作。

(一)重塑基层政府形象:扶贫工作开展的前提

精准扶贫工作的顺利开展需要多方面力量的支持,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主要依靠的是当地干部,他们对当地语言、文化、甚至村落共同体内部特征的了解具有先天的优势,这也有利于在扶贫工作开展过程中对地方特殊性的把握,因此他们肩负着精准扶贫工作的宣传和政策具体落实的重要责任。然而,现阶段扶贫过程中出现的贫困户排斥和不信任的困境限制了本土基层干部优势的发挥,这种公信力的缺失,直接影响精准扶贫的效果,因此重塑基层政府的形象是精准扶贫工作顺利开展的重要前提。针对这一现象应该主要从三个方面着手。第一,组织基层干部定期培训,深入理解扶贫政策,提高行政业务能力,强化服务意识,有效解决基层干部服务态度和能力的问题。第二,从考核机制入手,设立内部组织和外部民主评价双重考核机制,理顺权责关系,强调权责对等,奖惩挂钩,以此解决基层干部服务动力的问题。第三,需要充分激发基层干部的能动性。尽管扶贫工作已经精准到户到人,但是地域文化的特殊性,需要本土干部充分发挥“本地人”的优势来把握,这仍然是一个需要不断总结和摸索的过程。因此,激发基层干部的能动性,就要求基层干部主动根据地区实际情况进行分析与反思,不断寻求嵌入式扶贫逻辑与当地文化之间的契合点,从而提高扶贫的效率。

(二)“输血”和“造血”并重式扶贫:扶贫的基础路径

由于贫困地区经济、社会基础整体薄弱等原因,通过直接的“输血”和“造血”方式开展扶贫工作是必要的,但是“输血”和“造血”的起点不能太高,需要瞄准地方需求最强烈和最基础的层面展开,以便于和外部社会、市场能够形成有效的对接。目前扶贫的主要措施是“输血”和“造血”双管齐下,在“五个一批”工程中,教育扶贫、医疗扶贫、生态移民和民政兜底扶贫基本都属于“输血”式扶贫,而产业扶贫应该算“半造血”式扶贫,因为贫困地区往往基础设施较为落后,而产业的发展又很大程度依赖于公共基础资源。因此,目前产业扶贫工作的开展基本都需要以大量“输血”为前提。尽管如此,从“输血”式扶贫逐步转向“造血”式扶贫却是打赢脱贫攻坚战的必然之路。可以说,“输血”就是在为“造血”打基础,但是,输血需要认准“血型”,这就需要对地区需求和文化的特殊性有准确的把握。以产业扶贫为例,基于国家和地方政府扶贫政策的支持,很多产业愿意进入贫困地区发展,但这并不意味着其适合在贫困地区发展,需要根据实际情况作出充分的考察和论证。因而,在精准扶贫的大浪潮背景下不能盲目地招商引资,对产业的选择和市场的进入要有选择性和针对性,要站在地方可持续发展的角度,将环境友好、包容等理念融入其中。2020年实现全面脱贫是现阶段的扶贫目标,但是在收入差距悬殊的现实情况下,贫困永远是相对概念,因此在从“输血”到“造血”式扶贫转换的过程中,精准扶贫应该立足于长远目标,要将不断巩固扶贫成果和持续提高贫困群体的收入水平作为努力的方向,这也是精准扶贫意义的体现。

(三)激发贫困群体的内生动力:扶贫工作的实质内核

精准扶贫工作主要是围绕贫困群体展开,外在的客观环境条件必然是贫困产生的重要原因,但是缺乏内在的脱贫动力,却是贫困产生和持续的主要内因。(17)徐勇:《激发脱贫攻坚的内生动力》,《理论导报》2016年第1期。正如习近平在中央扶贫工作会议中指出,“脱贫致富终究要靠贫困群众用自己的辛勤劳动来实现”,因而精准扶贫工作并非仅从外在的经济和物质层面着手,要将激发贫困群体内在的脱贫欲望,促进他们形成自我思考和创造能力作为帮扶工作的重点,而这将推进精准扶贫工作向更高层次跨越,这也恰是扶贫理念精准的体现。激发贫困群体内生的脱贫动力需要从三个方面着手。第一,从改变贫困群体观念着手。封闭的环境让长期处于贫困状态的群体眼界受到了限制,同时在扶贫大背景下容易形成“等、靠、要”的消极思想,因此要从理念上改变贫困群体对贫穷的认识,要给予他们一个可实现的预期,让他们明白贫穷是可以消除的,幸福是可以自己奋斗出来的。第二,从提高贫困群体能力层面着手。针对有劳动能力的贫困个体应组织进行职业技术培训,提升其信心,促进其再就业。另外,要加大贫困户家中子女的教育扶贫投入,尽管教育扶贫投入的周期较长,见效较慢,但却是下一代打破贫困循环怪圈的根本途径。第三,从改造社会氛围着手。尽管苗县具备浓厚的民族地方特色文化氛围,但是在封闭的文化环境下,当地人容易形成满足于现状的社会心态,这不利于形成一个积极的脱贫氛围。因此需要在认同地区文化价值的基础上,对贫困群体进行赋权与增能,强调贫困户的主体参与,将贫困地区整体纳入到脱贫的框架体系中,以推动其最终摆脱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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