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铁红
(呼伦贝尔学院文学院 内蒙古 海拉尔 021008)
1943 年 9 月张爱玲创作了小说《倾城之恋》,初载于《杂志》,后收入《传奇》,是张爱玲代表作之一。讲述了没落家庭出身的白流苏与华侨富商范柳原之间的感情纠葛故事。当代学者孟悦、戴锦华认为:“《倾城之恋》这部爱情传奇是一次没有爱情的爱情。它是无数古老的谎言、虚构与话语之下的女人的辛酸的命运。”①白流苏与范柳原交往是“出自一个残酷的现实:求得‘经济上的安全’”,是“为了最狭义的‘生存’投向了一个她不爱的、至少是无暇去爱的男人”。②复旦大学人文学院教授陈思和说:“但我还是觉得,范柳原和白流苏之间应该是有爱情的。”③细读文本是可以看到范白之间的爱情的。
白流苏出身于式微的旧式大户人家,接受了封建包办婚姻,嫁到门当户对的婆家,但婚姻生活并不幸福,受尽丈夫欺凌,她没有像传统女性那样委曲求全,而是勇敢地选择了离婚。《倾城之恋》中白流苏并没有恪守传统社会夫为妻纲的准则,表现出了女性的现代意识。
离婚之后的白流苏回到白家,她的生活境遇并未向好的方向发生改观,哥哥和嫂子将白流苏带回娘家的钱财挥霍净尽,想方设法地要把她驱除出白家,当前夫肺病离世的消息传来时,白家人想让流苏为前夫家过继侄子、看守祠堂得以继承家私。流苏坚决不同意回前夫家。哥嫂的逼迫使她向自己的母亲寻求援助,母亲对她的困境漠然待之并不出手相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范柳原的父亲是著名的华侨,母亲是华侨交际花,他们的结合是非正式的,致使母子二人一直未能回国,范柳原在英国长大。父亲过世后,“他孤身流落在英伦,很吃过一些苦,然后方才获到了继承权。至今范家的族人还对他抱着仇视的态度”④。
他们两人的家庭、经历不同,但都受尽了亲人的冷眼和排挤,有着相似的境况——无所归属,内心充满悲凉与孤独感,理想的人生和现实的人生存在着无法跨越的距离,正是这种“同是天涯沦落人”心灵上的相通才使得他们有相爱的基础。
张爱玲儿时就在旧式大家庭中过着孤寂的生活。她是封建大家庭败落的见证人,又是封建大家庭解体的受害者。封建大家庭的衰败、腐朽的景况,使她对古老的旧中国某些侧面有了较为深透的认识,封建大家庭的亲情面纱被彻底撕毁之后,她强烈地感觉到悲凉的世态与人情、生存的无奈与哀伤。因为在这样的时代和社会背景下,是没有纯粹的爱情而言的,所以张爱玲笔下的爱情不是浪漫、美好的,而是现实、世俗的。她常常理性、冷静的剖析爱情,现实的残酷与真实、现实的琐碎与平淡使得作品中爱情的纯洁性与神圣性被隐匿了。
白流苏与范柳原初次相见于范柳原与妹妹白宝络的相亲安排中,白流苏是遗老家族中的古典淑女,风韵犹存;范柳原是华侨富商,风流倜傥,经济上十分殷实。两人在看电影与跳舞中一见钟情。受过现代文明洗礼的范柳原对女性和爱情有新的期盼与憧憬。白流苏有其独特的精神气质和人格魅力,敢于离婚,会跳交谊舞,勇于寻求相对优越的人生归宿。范柳原认为中国古典淑女最美丽,而流苏十分符合他的审美要求,他期望流苏爱上他。范柳原有一颗空虚的心,他一直规避庶出身份带来的伤痛,渴望情感有所归宿,需求精神慰藉。范柳原处于归属与爱的需要阶段。白流苏渴望逃离白家进而获得后半生的优渥生活,因为迫切需求解决物质生活,使她无暇顾到心灵,白流苏处于安全需求阶段。正如金宏达所说:“但不管怎样,我们就依从作品的设定,‘情人眼里出西施’,白流苏确有许多令范柳原心醉、心迷的地方。他们之间的私下交谈没有全部写出,写出来的,有些也可看出白流苏很善解人意。在一个人际关系非常复杂的大家庭生活多年,她有着极为丰富的对人的知识和应付人的本领,也有着她特别的聪明和才情”⑤但“爱情的副业”被提升到了“爱情主业”的首要位置上,范柳原渴望得到精神慰藉,白流苏乞求换取生活保障,所以二人不能很快地真正拥有爱情,导致小说中爱情被隐匿了起来。
白流苏是爱范柳原的。白流苏的境况使她不能随心所欲地谈情说爱,她的心理活动透露出了对柳原的爱慕之情,尽管多处坦白式地表示:终究只是为了经济上的保障,这仅是白流苏的心理防御机制并非深层潜意识,是理性的内心独白。她的内心独白蕴含着丰富的潜台词,并非是不爱而是爱情承担了太多的自我欲求,使得她自己都质疑自己了。
生存的残酷迫使白流苏以功利的态度来对待这段感情,她只想通过谋取婚姻来获得经济保障。但这并非是唯一出路,如果仅仅为了生存她还是可以如白家人所愿回到前夫家。“相亲”之后“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当心”⑥似乎流苏是在提醒自己“当心”,实际是唯恐自己爱上范柳原。在她这儿范柳原仅能骗走的是她的“心”, 因为一旦爱上他则无异于飞蛾扑火。理智的白流苏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自己的真心。在香港她竭尽全力诱使范柳原向自己求婚,又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防范其图谋不轨,更提防自己对他动了真情。自我需求使她无法在两人相处时回应柳原的情感欲求。相处之后她已经觉出范柳原并非看似那样玩世不恭,仍固执地将其所作所为当作是逼自己走上情妇之路的伎俩,不愿与其有任何肌肤之亲的触碰。
白流苏虽处处“当心”,当面对范柳原时,她的理智难以完全战胜情感,内心仍是悸动的。初次来香港见到范柳原时,既然已料到此次来港是他的主意,还是会抑制不住“心跳”。 还有两人在沙滩上互拍蚊虫时的肌肤相亲,在那短促的时光中两人都很愉悦,使白流苏几乎记不起自己的境况,似乎真正地在恋爱了。这其实是真情的自然而然地流露,白流苏很快发觉两人的“失态”,怅然若失地逃离了沙滩。当她回去以后,心有不甘地用望远镜去窥视范柳原,看见“他的身边躺着一个女人……就是把萨黑夷妮烧了灰,白流苏也认得。”⑦这种反应暴露出她已陷入爱情之中了,白流苏对范柳原有男女之情才会如此介意他身边的女人。两人冷战后再次相遇时,白流苏对范柳原说:“我对你好一点,坏一点,你又何尝放在心上”⑧这话不难令人察觉到满满的醋意。
因结婚无望白流苏返回了上海的家,本想范柳原会来上海寻她,等到的却是一份“乞来港”的电报,她再次来到了香港。虽然白流苏再次来港有对家庭压力逃避的原因,然而也不能否认其中有对范柳原难以割舍的相思。
白流苏的爱情掺杂太多的现实经济需求,使得爱情难堪其重,因此在理智桎梏下的她对范柳原的爱情显得若有若无,似隐似现,无法明确地让对方捕捉到,感知到,也让她自己规避了自己的真心。
范柳原对白流苏是有真情的。柳原对女性与爱情的期待和憧憬不同于传统男性,他独特的身世,经历,使他更注重与流苏真爱的情感,而不是婚姻的形式,他对传统无爱的婚姻是拒斥的。同时,他在寻求感情归宿时亦在寻求一种民族与文化的认同,他爱流苏,因为他认为流苏是世界上最美的永远不会过时的一位真正的中国女人。
范柳原没有结过婚,他倾心于传统女性之美。白流苏具有中华民族传统女性具有的东方特质,让柳原深深地迷恋难以自拔,迅速沦陷于白流苏的美貌与温柔。他爱流苏,倾心她的美貌及难以寻得的东方古典女子的风范,“他外表是洋派的,但他骨子里却向往着地道的中国东西而且是最顽固最陈旧的中国东西”。⑨所以白流苏带有浓郁传统神韵的女人成为他所钟情之人。
范柳原由于自己的出身不被家族接纳,年少时受尽冷落,成年继承遗产后又被大肆追捧,这种人生经历影响了范柳原的人生观。因为与流苏都有被亲人排斥的相同境况,同处时他能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开心,才让她远离上海奔赴香港。他们都对人怀有戒备之心,白流苏怕被骗了感情却没有得到婚姻;范柳原疑心别人对他有所图谋。他们都极度地缺失安全感,渴望真情。如果仅仅贪图一时之欢,范柳原也不会特别纠结流苏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流苏具有的“中国情调”与范柳原追求“死生契阔,与子相悦”的爱情的理想是相一致的,因此他对流苏说过一些真心话,白流苏只囿于自己的思维定势中,没能体味到真心话的真正内涵。范柳原说过真心话后没能得到及时回应,就马上把自己的真情隐匿起来。从香港饭店返回的车上,范柳原对萨黑夷妮的议论令流苏心生不满,他对她说“你放心。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就拿你当什么样的人待,准没错。”⑩流苏本来认为柳原是开自己的玩笑,可是还感觉到似乎并没有挖苦她的意思。
当他们来到城墙边,范柳原非常真诚地哀恳流苏要懂得他,因为他被那堵墙触动了,又一次向流苏袒露了心扉,企望流苏理解并救赎他,可是流苏并未真正走进他的心灵。流苏仍遵循自己的思维定势行事,她口中说懂得他,其实流苏真的不懂柳原。只想到柳原曾说过自己低头时最美,别有用心地展示自己的最美——低头,诱使柳原按自己的意愿走进婚姻的围城,却适得其反。柳原的情感没有得到回馈大失所望,又非常无奈。后来他们去吃上海菜时,谈话使流苏误解柳原说她“做戏”,因此冷笑着解释自己是被“逼上梁山”的。柳原为了求证流苏对自己是否有真情大费周章。透过范柳原举动、表情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对流苏的真心。
柳原真实情感在那通月夜电话中也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柳原给流苏打电话说他爱她,还寻问了流苏是否爱他。《诗经》中,“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诗第二句是“与子成说”侧重于誓约,被改为“与子相悦”侧重于情感。两个人能否地久天长,不是依赖于誓约,“两情相悦”真心相爱才能不离不弃地老天荒。但这些在流苏思维定势中被当作是不想结婚的借口,看到如此的流苏,柳原不假思索地道出流苏所谓的婚姻不过是长期的卖淫,把流苏气得浑身发抖,流苏对柳原没动真情也不会被气成这副样子。第二天范柳原又“绅士”地出现了,似乎两人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范柳原知道流苏的处境,所以托人将她带到香港,企望她能懂自己并敞开她的心扉,却未能等到她的真心回馈。这令他失望至极几乎想放弃,当流苏提议回上海时他听之任之。柳原爱流苏,对其有所体谅与包容,但这种体谅与包容并非无底限,对她也就时冷时热、阴晴不定。实际上范柳原心中仍无法放下流苏,要求她再次赴港,两人同居,一个星期后范柳原便要离去,远赴英国,按照流苏的思维定势她成了他的情妇,两人不会走进婚姻的殿堂。其实这是范柳原的刻意规避,他真爱流苏,流苏却“不懂他”,使他内心有所不甘,只能选择逃往英国。
柳原离开后,流苏觉得空落落的,但又认为“空得好!……取悦柳原是太吃力的事情, 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高兴。”他对流苏的所作的一切都凸显出心中的纠结:舍不得分手各奔东西,在一起相伴又难免有所质疑,怀疑流苏对他没有真情仅有利益需求,因此常常难以自控,喜怒不定。而流苏一味地迎合范柳原,反而使敏感多疑的他更加心中难安。战火使柳原去英国行程受阻,他便又折回来寻找流苏,冒着生命危险再次见到了她。流苏在非常恐惧时见到柳原,立刻起身扑了过去,“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另外一只手托住她的头,急促地说:‘受惊吓了吧? 别着急,别着急。……’”在生死未卜的关键时刻范柳原与白流苏的爱情溢于言表,怎能说他们没有真情?面对战争的威胁,流苏不再以自己的思维定势去欲求婚姻和金钱,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等身外一切,全部退隐到幕后了。范柳原也不再费尽心机地证明是否得到了流苏的真心,有个家也是很不错的选择,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乱世使他们原本隐匿的爱情得以凸显。他们体会到了彼此的真心,体会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的真情,体会到了一对平凡夫妻之间的爱情。这也许是人性最初的简单与美好,爱情本身的纯洁与神圣。
小说中柳原曾对流苏说:“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个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为什么会这么说呢?不是他们现在没有真心,是因为白流苏范柳原都对爱情困惑,一个源于经济境况,一个源于对世人的不信任。白流苏不愿以情妇身份换取经济上的保障,而范柳原对世人的质疑使他不肯交付真心。白流苏有别于范柳原身边的其他女性,她古典的传统风范令范柳原痴迷。柳原期待白流苏能够对他有真情,担心的是流苏仅仅由于经济原因而依附他。而白流苏需要的是能够使自己安身立命的婚姻,担心的是范柳原给不了她婚姻。文明毁了与两人才会有真心之间是有必然联系的,文明毁了,两个人成为自然人,关注的仅仅是饮食男女,流苏不再需要寻求经济上的保障,柳原也不再质疑世人,剩下的爱就是真爱与纯粹的爱了。
流苏使我们看到女性囿于男权社会下谋求爱情的艰辛及其悲剧的命运。以白流苏为代表的旧时代女性经济上不独立,依附男权而生存,因此饱受封建大家庭的摧残。这种依附使得自己做不了自己主,女性失去对自己生命的主宰权利,她不能自由生活,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与意义,亦不能自由地追求愉悦的情感体验,却又无法摆脱依附关系,于是只能苦苦地挣扎,博得一席生存之地。
张爱玲书写的爱情既是现实的,又是悲凉的。如果爱情是一种建立在女性对男性经济的依附的关系上,没有平等的经济地位,爱情也只能是镜花水月。张爱玲深刻地发掘出女性的生存的无奈与凄苦,彰显其对女性如何摆脱生存困境的思索,是作家对女性命运的深层关怀。
在范柳原与白流苏的情感中,二人均因被世事所困扰,心中满是从自我角度出发的计较,欲求扼制爱的勇气,内心纵使有真情也难以突破现实和心灵的桎梏。香港的“倾城”成全了他们,让二人有机会直面战争带来的虚无和恐惧。一切物欲在战争面前都崩塌了,剩下来的真情水落石出,就能给予人们以温暖。 白流苏以前为了谋求经济安全使尽解数,战争让她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内心;而范柳原从两人的相濡以沫里也体会到流苏的真情实意,战争化解了彼此的心结,让彼此有机会直面自己和对方,才有了这段传奇般的“倾城之恋”。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正是运用了独特的艺术表达形式来书写范白的爱情,读者在白流苏与范柳原充满戏剧性的博弈过程中见到《倾城之恋》中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