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 妍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哈尔滨 150028)
熊节,主要表现为一套复杂的祭熊仪式,是熊崇拜的最高表现形式,主要流行于北海道(虾夷地)、库页岛和黑龙江下游的爱努人(アイヌ),操古亚洲语的尼夫赫人(吉利雅克人)和操通古斯语的奥罗克人、奥罗奇人、乌尔奇人、涅吉达尔人、乌德盖人、埃文克人和那乃人中。关于熊节的最初记载,出现于1612年日本人所著的《虾夷志》(1814年被译为法文)。书中记载爱努人说:“‘当他们发现小熊时,便将其带回家,由他们的妻子给小熊喂奶。小熊长大后喂它鱼和鸟,在冬天为了熊胆而杀死它,他们认为熊胆是治疗肠内寄生虫病、胃病和胃溃疡的解毒药物。如果在夏天杀死熊,那么熊胆的味道就会很苦,并且毫无用处。杀熊开始于日本历法的一月份。杀死熊后,吃熊肉,保存好作为药物的熊胆,卖掉熊皮。只有熊被剥掉皮后,喂养熊的女人才开始哀悼熊,然后她弄一点熊胆来招待帮助过熊的人。’直到1930年或者1931年,在阿穆尔,还有个别庆典在举行。”[1]
熊节中对于熊的处理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在狩猎中杀死野熊,一种是俘获小熊并将其养大。在那乃人、乌德盖人、涅吉达尔人和埃文克人中,只有第一种形式,而在奥罗奇人、奥罗克人、乌尔奇人和尼夫赫人中,两种形式都有。乌德盖人选择第一种形式,是因为他们的居住地移动比较频繁,他们不可能在一个地方住上两三年并喂养熊;而奥罗奇人的选择,则是由于其与爱努人有很多的接触,而且奥罗奇人中的个别氏族就起源于爱努人。可以这样认为,第一种形式是比较早期的,属于欧亚—美洲层,第二种比较晚近,是爱努人从印度尼西亚各民族带入阿穆尔文化的。有记载说:“奥罗奇人的熊节是从他们从前的邻族,即爱奴-基立亚克人那里借用来的”[2],可见在爱努人和吉利雅克人中,熊祭习俗的中心地位。
人们之所以崇拜熊,举行熊节,是因为许多民族认为熊是人类的近亲:“熊被奥罗奇人认为是祖先动物中最重要的”[3]73;在鄂温克和鄂伦春神话中,将熊人格化了,认为熊原来也是人,并且是自己的祖先。而且熊的确是在形体、行为、智力等方面与人类最为相近的动物[4];在北方的所有动物中,熊也是最通人性的。熊受到尊敬,除了因为它们和人类的亲密关系,同时也出于人类的畏惧心理。一些土著人认为熊掌握着重要知识,能够赐福予人或带来灾难。在奥罗奇人眼中,“熊是一种比我们更明白事理、更有力气的动物,但在他们看来,熊并不是神,也不是神的使者,它只听熊‘神’驱使。这是熊神的一条狗,即是说,是与熊神关系密切的动物,因此,对熊也要给予一定的尊重。”[2]奥罗奇人禁止杀虎和熊节期间以宗教仪式性方式杀死熊,对熊的祭祀仪式最为繁复(在西伯利亚土著民族中,有与熊祭有关的类似仪式。从前猎人对所有捕获的野兽都要举行相关仪式,而熊祭的仪式至今保存得最好,就是出于人对熊的恐惧。他们捉住熊后,会在原木搭成的熊笼中喂养)。在过去,这种祭祀最高的表现形式就是熊节(мапава эвигини),即“与熊玩”(在尼夫赫人的熊节中,有一个“与熊玩”的习俗:在用宗教仪式的方式杀死熊之前,猎人要亲吻熊的脸,如果被熊咬伤,则认为是好兆头)。
熊节的过程(以下主要以奥罗奇人举办者为例,系笔者综合多种民族学记录所做的复原),主要包括猎获熊(豢养熊)、射杀熊、吃熊肉、娱乐和风葬等活动。有的文献记载熊节包括选狗、赛狗、杀熊、吃熊等一整套仪式。总的来说,节日很隆重,参加的客人也很多。熊节也是氏族间的节日,客人主要是妻子氏族或者女婿氏族的成员,这样做的目的可能是为了加强氏族之间的联系,促进氏族之间的联姻。
熊节的期限不同。乌尔奇人的熊节,最短的期限是7天,最长的是17天(8天、11天和13天被认为是不吉利的数字),这取决于主人的财富和储备品积蓄的规模。多数情况下,节日持续的时间取决于赛狗时间的长短;熊的性别也起作用:母熊吃4昼夜,公熊吃3昼夜[5]。涅吉达尔人的熊节一般每隔两年举办一次,时间一般在12月和1月[6]。也有记载是在秋季,带有明确的仪式历法作用,旨在提醒大家做好过冬心理和物质上的准备,类似于农业社会“吃秋膘”宴会礼俗[7]141。
1.猎熊
夏天,奥罗奇人通常不猎熊。秋天,如果猎人发现了隐藏的熊穴,他就会记住这个地方并且做上记号(在离熊穴最近的河流或小溪岸边设置路标或在树上砍记号)。到了冬末,猎人就会找来几个帮手,带着扎枪前往熊穴。在准备期间和路途中,他们谈话中不能提到“熊”这个词,也不能说与此行目的有关的任何话语。否则,猎人们恐怕就会徒劳无功。在准备狩猎期间,也不能跟萨满提及这件事,因为萨满的神灵会妨碍捕猎获得成功。
靠近熊穴后,埃文克猎人们就会封住洞口,往洞里十字交叉地插上矛枪。接下来人们则会长久地呼唤熊,对它说:该起来了,到时候了——只有完全叫醒熊后才能杀死它。然后由年龄最长的猎人用长杆子捅熊,当熊头露出洞口时(有的民族则要等熊从洞穴里走出来),再用枪射击(出现时间较晚)。有时熊折断了矛枪,人们就用长矛刺杀熊。熊死后,年龄最长的猎人钻进熊窝,把皮套锁套在熊身上,其余的人则用力拖住皮套锁的另一端,把熊从熊窝里拖拽出来。在此之后,人们开始模仿乌鸦围着熊跳舞,但是不能发出声音。杀死熊后,奥罗奇猎人会把熊头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对它发出请求:“你好,谢谢,来吧!”从前奥罗奇和乌德盖猎人在森林中杀死母熊后,为了起到加强与熊的亲属关系和增加熊的数量的作用,还要与母熊的躯体进行性活动[在爱努人、奥罗克人(乌尔塔人)、埃文克人、多尔甘人中存在类似的仪式。奥罗奇猎人说熊进行性活动的方式与人完全一样]。
结束请求后,奥罗奇猎人们要准备宗教仪式用云杉(коболокто),把树枝从树干上清理掉几乎直到最顶端,并挂满新刨花(илау,伊纳乌),再将云杉绑在熊的脖子上。然后用云杉枝点燃篝火,用烟来熏熊的躯体。这个祭祀仪式被称作асикта пундиха。对被杀死的熊的灵魂(ханя)进行安抚后,才可以剥熊皮和分割身体。在取出熊的眼睛时,猎人要模仿鸟的声音鸣叫,似乎是为了让野兽明白,这是鸟在啄它的眼睛,根本不是人。而为了不让熊看见是谁杀了它,取出的眼睛要用刨花包裹起来,放在树上专门砍出的记号(木槽)上。乌德盖人将熊的眼睛放在树干上朝东方向膝盖高的一道木槽上面,是为了让它的灵魂能够看到人是如何遵守森林规则的[8]。在返回营地之前,不能忘了带走熊的眼睛,熊的眼睛要像熊身体的某些其他部分一样,保存在贮藏室中,这对于熊将来的重生以及追踪熊的猎人氏族在捕猎中能够交好运是非常重要的。
单独一个猎人去捕猎,有时会偶然发现熊穴并捕杀熊,但一个猎人很难为杀死的熊举行规定的宗教祭祀仪式。为了使自己摆脱熊的愤怒,猎人则会分割熊的身体。第一步是把刀放在自己猎狗的爪子上,并在熊的毛皮上切开第一道口子,再将刀沿着口子插入——让狗爪握着刀,这样做的目的是不惹熊生气。不过通常情况下,猎熊是不带狗的[3]83。乌德盖人认为,人需要时常与祖先神——熊交往,请熊来做客:即杀死熊并吃掉它的肉。在准备和猎熊的过程中,猎人要遵守许多信条和禁忌,因为如果与猎熊有关的仪式遭到破坏,就会使熊离开熊穴。如果猎人追捕野兽一直到晚上,他们睡觉前就必须脱鞋[8]。
2.豢养
如果在狩猎中杀死了母熊,发现了熊崽儿,就要为将来的熊节而将熊崽儿留下并养大。将幼熊从森林里带回来后,奥罗奇人会将幼熊用皮带拴上,并带着幼熊去各家拜访:这对任何猎人来说都是很荣耀的事。氏族成员无一例外地都要同熊(自己的亲族)打招呼,喂它食物并与之玩闹一番。之后,幼熊则被关进专门为其建造的木笼(койни)中。木笼壁用层层重木垒成,并砍出一个喂食用的小窗口(долоунки санчами),木笼上面则是树皮做的屋顶。为了使屋顶更加牢固,还要系上两根原木:在原木的两端打洞,穿上长铁链钉在地上,原木最顶端还要插上缠绕着的云杉刨花(带着云杉树枝。有时云杉枝只是插在熊笼四个角旁的地上)。
幼熊由全氏族来抚养。吃的方面,首先喂熊崽儿母亲的脂肪,然后喂奥罗奇人自己吃的食物(像爱努人那样用妇女的奶来喂熊崽儿的事,在奥罗奇人中还没有记录)。不能只喂它哲罗鱼和红鳍鱼,那样鱼神(Сугдя эзэни)就会停止给人送鱼;还要喂它吃各种草。熊的食物则要装在熊节仪式用的食槽中。幼熊要养2.5~3年,不过再养下去就危险了,因为熊的力量会越来越大。有时为了给它洗澡或让它活动一下,就要把熊牵出来遛一遛。先要把熊笼的盖拆去,之后猎人半蹲着让熊跳到自己的背上,并抓住它的耳朵,为的是将熊的注意力从其他猎人那里引开,别的猎人在这一瞬间则用皮带将它的前爪拢上。节日通常在冬末至初春举行,这个时候猎人们已经捕貂回来了。此时的熊已经喂养了三个冬天,并且还未从冬眠中醒来。
对于狩猎来的熊,奥罗奇人会先砍下头,然后再剥毛皮。如果熊不是在森林中被杀死的,而且距离又远,猎人就一定要先将它的头送往氏族营地。在前往营地的路上,猎人们会模仿熊吼高声喊叫,意在预先告知同族人,他们成功回来了。分割熊的躯体前,奥罗奇人要在熊的腹部横切若干细条,像拉链一样,然后模仿解开纽扣的样子(兽皮被认为是熊的毛衣),用刀割断。这之后,则从嗓子到肛门进行纵向切割(1991—1992年,在黑龙江下游布拉瓦村乌尔奇人的熊节上,猎人们纵向切割熊的嗓子和肚子时,留下三处不切割,每一处的长度则与刀宽相仿佛。然后,仪式参加者兴奋地喊道:“分开!”猎人们再用手撕开)。不过,肛门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能用刀割。猎人如果违反了这个禁忌,他的孩子就要总是肚子疼。如果是母熊,剥完熊皮后还要将乳房割下来。
对于豢养的熊,要用箭射死。在节日的开始,熊要走遍氏族营地的每一家,每家则都尽其所有给熊吃的。然后派人去给其他姻亲氏族送信,通知他们这个冬天不要再另举办熊节了。
接着给熊系上两条皮带,上面缠上新刨的刨花,领往特别的射箭场——阿拉丘(арачу)。皮带上有储备好的食物,这对于熊的灵魂前往冥界的旅途来说是必需的。阿拉丘是一个正方形的场地,长度不超过一箭地,三面环绕着插在地上的云杉树枝,剩下的一面则建有卡达(када)——用树枝做的围墙。在附近地上埋有四根柱子(мугдэни),用锁链把熊绑在上面。为了使熊不弄乱锁链,进而把自己勒死,要用锁链绑住熊的大腿。在熊的前后还要立两根高杆,高杆的尖端则开为两叉[高杆也被称为阿拉丘。一说高杆被称为“哈拉”(хала),是奥罗奇语中“氏族”的意思。这种高杆与满族的索罗杆(somo)存在密切联系]。高杆的一个枝叉是为了打发熊的灵魂前往自己的神那里,另一个枝叉是为了使熊的灵魂能够回来,幼熊在猎人所在氏族的猎场能够重生。高杆用植物汁液染色,上面挂着刨花、各种装饰品和漂亮的衣服。
这时节日的主持者向熊表示感谢,感谢它来到这里做客。然后就开始用箭射熊——所有的猎人都可以射箭,并从最年轻的开始。为了让熊处于最容易被箭射中的地方,熊的两旁都有扎枪刺向它。熊被激怒了,嚎叫着,这使得客人们异常兴奋。
射箭场有几条射箭的起点线,最远的距离目标约50米,且每条线附近都站着手拿云杉树枝的小男孩。第一位射手的第一箭要向上射,这是射向月亮的箭,用来向熊的灵魂指示前往月亮的道路。之后他每射一箭,男孩们就挥动云杉枝,并叫喊着提醒熊注意危险。如果第一位射手没射中,他就会遭到客人们的嘲笑而把位置让给别人。如果射中目标,就允许他向前到达离熊近几步的下一道线。
只要野兽没有彻底筋疲力尽,射箭就要继续。最后由猎人(熊的主人)杀死熊。只要熊一死,就要祭祀它的灵魂——用棍棒打死预先拴在附近的狗。在爱努人的熊节上,如果杀熊的过程拖延了,主人就会很生气,并要从射手那里牵走作为罚金的狗并勒死——为的是派它去追赶已经离去的恼怒的熊,让熊的心软下来。
之后分割被杀死的熊。熊头被放在木架上,用黍米粥、鱼、野果等祭奠,并点燃针叶树枝叶来烟熏熊头。节日主持者抱着熊头亲吻它,并请求熊不要生人们的气,下次再来,也不要在森林里伤害人。然后开始煮熊肉和狗肉,最好的肉块则分给优秀的射手。
用箭射杀熊后,有时也举行象征性的仪式——勒死熊。熊死去后,会有几个人开始勒它,这样做的目的是“加速死亡”,而不是让它遭受折磨。象征性地勒死已经被杀死的熊,这是吉利雅克人曾经实行过的真正勒死熊的古老仪式的遗存。吉利雅克人会用雪盖住从熊的伤口中流出的血,这是为了不让任何人踩到它。爱努人则会用木棒来压已经被杀死的熊。而从前他们规定,除了熊节,狐狸节和鹰节也要用勒的方法杀死动物。沃古尔人也经常勒死祭祀动物。奥马哈印第安人在祭祀时勒死狗,为的则是不洒一滴血。勒死祭祀动物与动物变化观念相关,是一种古老的仪式,为的就是不洒一滴血。
煮肉时,要注意不能折断或用斧子砍骨头,而且要放盐。破坏禁忌会妨碍熊将来重生,从而引起熊神(Мапа эзэни)的愤怒。烹调熊肉的所有步骤只由男人来做,妇女甚至被禁止靠近锅边。不过,在熊节的整个过程中,始终伴随着音乐,奏乐这样的事就由妇女来做。期间会在地上斜埋两颗云杉,并在树干上挂几束刨花,树梢上则挂一根原木(удядинки мони),原木的一端雕刻有熊头的图形。妇女就拿着两根木棒(мунгичка)敲击原木。这声音非常有韵律,悦耳的乐声会传向四方。木棒敲击,旨在模仿鸟嘴啄物、刀子切肉或鱼、吃饭时往桌子上放器皿时发生撞击的声音。音乐必须让节日的主角——熊高兴,并一路陪伴它平安地去往冥界。
通常会从老年男性中选出节日的主持者,这个人是有经验并受大家尊敬、熟知风俗的人。熊肉熟后,由他把熊肉劈成同样大小的细条,用小树枝夹起分给节日的参加者,并把锅里的汤倒入碗中。妇女(被杀死的熊的“姐妹”)也能得到一份肉,但是只允许吃后腿内侧的肉。对于被邀请来的女性,则要分给比较好的肉,有时甚至是最珍贵的熊前腿肉。特别要注意的是,无论任何人,甚至是最小的孩子,都不能把肉渣或油脂弄到地上,因为这样会惹怒熊神。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则要用刀刮掉。
公熊的性器官只能由年长的男性来吃。这个习俗象征着野兽重生的观念,此外还被认为可以壮阳。奥罗奇人也会将睾丸收集起来用来装饰桦皮器皿,还会把它作为药用辟邪物送给不孕妇女。母熊的性器官则不允许吃,会作为辟邪物保存在贮藏室中。人们认为这对于熊的重生非常重要。
仪式最重要的部分是吃熊头。在宴会期间,熊头会立在一个神圣的木架(унаку)上,并摆有贡品(贡品不能是熊身体的其他部分)。供奉贡品的目的是为了让熊把贡品带给熊神。这个仪式被称为асикт кагучиха。在乌德盖人中,这个仪式只允许男人参加。锅里的肉被吃掉后,把剩下的汤倒在地上——但要预先告诉土地神,免得被烫伤。之后,开始处理熊头:从熊头上削下毛皮、耳朵、鼻子和舌头;耳朵、鼻子、舌头和熊的一半器官要用河柳树皮的内皮串起来,保存在专门的仓房中。如果是只公熊,还要在阴茎骨上钻一个孔,并将其挂在桦树皮容器的边缘——这种容器据说能帮助妇女治疗不孕。
熊头煮熟后,猎人(熊的主人)用针叶树枝托着,将其郑重交给节日的主持者。后者则对熊头说:谢谢你来,谢谢,请再来吧(Мангане, амсахи, ауха мангане, манганеди оммочичухе),并对猎人表示感谢。还有记载说,主持者(妻子氏族的男性或者不属于这个氏族的德高望重的长者)会将去净肉的头骨和脑髓用刨花缠上交给主人,主人则拿着头骨,将自己的鼻子压向胸部,然后大声说:“快来吧,别生气,我到森林中去,要给我指引。”
主持者会从熊头上割下肉块给主人氏族(сэнги)的人吃,下颌骨则交给主人氏族的男子。然后,主持者从熊头上剔下剩余的肉,模仿熊的怒吼声,单膝跪地,将熊头骨举起交给主人。主人则小心地在熊头骨前囱上凿个洞,请年长的客人们吃脑髓。还没杀死过熊的年青猎人则禁止吃熊掌和脑髓,如果违犯禁忌,他们就会在森林中遭到熊的伤害。
在熊头宴上,内脏、前爪和横隔膜被认为是宗教仪式性食物。肉和内脏会分别放到各个器皿中:心和横隔膜放在一个器皿中,肾和肝放在另一个器皿中,脊背的肉放在第三个器皿中……任何一件器皿通常都装饰有熊的雕像、熊头或熊身体的其他部分。这些器皿属于全氏族,禁止他用,平时保存在贮藏室中。
在吉利雅克人中,熊主人所在的氏族不吃他们养大的熊,全部提供给客人,并且主要是女婿们。在爱努人中则没有这样的禁忌,也没有氏族限制,但用乳汁喂养过熊崽儿的妇女不能吃它的肉。在乌尔奇人中,吃熊的图腾禁忌已经丧失掉了,但杀熊的禁忌保留了下来。
在熊节期间,会穿插各种娱乐活动。邀请来的客人要进行力量和灵巧方面的比赛游戏,其中最重要的是赛狗。赛狗要在冰上确定好地点,准备好若干雪橇,由狗拉着雪橇,根据信号起跑,看谁第一个跑到终点。其他运动竞赛的项目有:射箭、用木棍击剑、摔跤、举重、玩球、爬杆子、跳远、投标枪等。
埃文克人在煮肉的时候开始举行舞蹈、游戏和比赛等。“男子和妇女站成圆圈,互相手拉手,组成‘圆圈舞’……年龄最大和最有经验的猎人唱歌……且唱且舞……开始向着太阳(方向)旋转……随后又是领唱人说话,全体舞蹈者合唱伴奏,然后是快速的、刚劲的重唱词和重复的舞蹈动作,总是一个方向——‘面迎曙光’……进餐以后,又开始游戏,舞蹈变为一对一对的,互相用脚碰撞……其次是撑杆跳高、跳皮绳。”[9]109-110
在奥罗奇人的熊节上,酒是被禁止的,因为熊神不喜欢喝酒的人。吃饭、休息和体育比赛交替,而晚上则可以进行情色狂欢,允许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这被认为可以促进与熊的亲密关系,促使它一年后在森林里重生。“仪式中要使用木质的熊生殖器,参加仪式的人跳一些与性爱有关的舞蹈,仪式最后,人们自由发生性关系。”“埃文基人在吃完熊肉后,要将熊的骨骼依原来的生理顺序绑在柱子上,然后所有男人轮流模仿与熊交媾的动作。”[10]上述记载都表达了人们希望熊永远繁殖下去及获得重生的祝愿。
熊节会持续数日,客人们整日吃喝、敲击原木奏乐、唱歌、跳舞、竞赛、游戏等等。最后则要举行风葬:为了伴送被杀死的熊的灵魂前往冥界,还要请来萨满。
盛宴结束后,奥罗奇人要将所有的熊骨都收集到一起,放到森林中的树洞里或专门建造的木架上;熊头特别受到尊敬,更是一块骨头也不能遗失(有一个单独的棺椁装骨头)。
熊头骨要长时间用点燃的桦树皮熏,黑色的烟炱则预示着其将变成熊皮。之后在熊的头骨里放粥、野果和刨花,这些东西在熊重生时将变为脑髓;用刨花装饰并用树枝和草包裹头骨,这些象征着熊的毛。然后找一棵带枝条的小树,砍到只剩两枝树杈,再将头骨夹在树杈构成的“轭”中。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树,就将普通树桩的顶部简单劈为两半,然后在树桩上砍出两个凸榫,将头骨固定在上面,或者简单放在两个凸榫之间。在奥罗奇人村庄的周围,可以看到许多在树杈上挂着的熊头骨。
乌尔奇人中,客人送给主人的狗在风祭时要用棍棒打死,并挂在放置熊头骨的树附近的树上。他们认为,狗的灵魂能够帮助熊的灵魂到达月亮大地熊神那里,就像狗的灵魂通常陪伴人的灵魂前往冥界(布尼,буни)一样(乌尔奇人还认为,这只狗的灵魂以后会变成熊,重生到森林中)。风葬中,节日的主持者会最后一次向熊的灵魂发出请求,表示希望它平安到达自己的神(духа-хозяин)那里,并告诉神自己在亲族那里做客,受到了很好的款待,人们希望它能够重生,并且再次来到这里做客。节日到此结束。
从熊节的仪式和禁忌中可以看出:人们崇拜熊、敬仰熊,害怕熊发怒和报复;人们希望熊能够复活,并且再次来到本氏族。这些观念,都源于图腾崇拜。杀死豢养的熊并举办熊节,也可能与食人习俗有关。
1.图腾崇拜
原始人崇拜各种自然现象和动植物。特别是动物,因为它们的外形与人有相似之处,于是人们联想到自己和动物之间应该存在某种特殊关系,这样就产生了图腾观念。在以后的发展中,人们便会将某种动物看成是自己的祖先,从而形成了图腾崇拜。人们对于熊的观念和做法,符合图腾崇拜的特点。人们不仅圣化熊,还认为熊与自己的氏族或族群有血缘或者亲缘关系,甚至直接将熊认同为自己族群的祖先,而自己则是熊的“后裔”。如埃文克人称公熊为“阿玛卡”(祖父),称母熊为“爱乃开”(祖母);鄂温克人把公熊叫做“合克”(对父系最高辈的称呼),称母熊为“鄂我”(对母系最高辈的称呼)。熊节期间的一系列仪式和舞蹈,也反映出图腾崇拜的因素。因此可以说,熊节源于图腾崇拜。
不过,在熊节期间,人们射杀熊、吃熊肉,甚至与熊发生性行为,又是与图腾崇拜背道而驰的。在图腾崇拜观念全盛时期,人们当然不会杀害自己的图腾,而是全力保护图腾动物。如鄂伦春人在很长时期内,就并不猎取熊。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图腾观念不断发生着变化,特别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逐渐可以饲养图腾动物了。因此,禁止猎熊的规定被逐步废除,熊图腾崇拜的观念也日渐淡漠,反而保留下了杀熊的仪式和与杀戮有关的节日。随着图腾时代的终结,人们心目中的熊已经和平常野兽没有太大区别。举办熊节不过为了使野兽复活,并再次来到这里,是为了肉食的需要。因此又可以说,熊节是图腾崇拜终结的产物。
2.食人习俗的遗存和变体
在南洋群岛及大洋洲的许多民族中,会对太阳和蛇实行人祭,与此种祭祀相关联的还有食人风俗。这种风俗也曾在爱努人中流行过,北海道和库页岛一带的传说可证明这一点。多布罗特沃尔斯基《爱努-俄语词典》(Добротворский, Аинско-русский словарь)中,可见一幅关于在食人宴上用来杀死人的工具的图画。除了传说,能够证明其食人习俗的还有在爱努地区发现的食余弃物,其中包括为了得到骨髓而被劈开的管状人骨[11]577。
俄国著名民族学家施滕贝格在19世纪末曾被流放库页岛,他在《爱努人问题》中列举大量证据,证明了爱努人是从太平洋南部大岛群逐步迁移到北海道、库页岛等地的,而在太平洋南部各群岛上曾经生活着众多食人部落和猎头部落。杀死豢养的熊并举办熊节在爱努人和吉利雅克人中最为流行,且最早在爱努人中产生,之后传播到近邻吉利雅克人中,进而传播到奥罗奇人、乌尔奇人等通古斯民族中。食人风俗和举办熊节同时存在于爱努人中,由此可以推断:熊节是北方民族的熊崇拜信仰和南方民族的食人风俗相结合的产物,同时又吸收了萨满教等氏族宗教信仰成分,是南北方民族文化融合的产物。
在熊节上使用的乐器中,也能找到和在大洋地区生活的人们所使用的相似的,例如奏乐原木。施滕贝格说:“还有一种引人入胜的宗教仪式实物器具,这就是在萨哈林熊节期间使用的乐器。它是吊在叉形支架上的一段干原木。由两个人按排练歌曲的节拍用小木棒敲击原木。这种器具在大洋地区是鼓的原型,不过在那里,是用竹子来代替原木,此种乐器我们在菲律宾还可找到。”[11]581台湾地区高山族的阿美木琴也与奏乐原木几乎完全相同[12]。由此也可以推断,熊节与食人习俗可能存在联系,或者说是该习俗的遗存和变体。
“人们在熊宴上要吃掉熊肉,并举行一系列仪式,意在减轻狩猎者因为猎取禁忌的图腾动物而产生的罪过感,并使熊得以重生。”[10]可以说,举办熊节,体现出了通古斯民族关于死亡和再生的生命观,也体现出了氏族宗教色彩,特别是萨满教信仰。
1.死亡和再生观念
“熊神崇拜是一种分布广泛的古老宗教,它产生于人类农业文明之前的漫长的狩猎时代。虽然没有统一的经典和教堂、祭司阶级,却有着对于死而复活信仰的共同象征物——熊骨或者熊形象的高度关注。”[7]44“他们显然希望它们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再把它们捉住杀掉,再一次获得他们已经获得过的一切利益。因为,在击碎熊和鹰的脑袋之前,他们向其崇拜的熊和鹰祝祷,祈求它们复生到这世上来。这似乎清楚地表明他们相信这些生物将来会复活。”[13]
乌尔奇人、吉利雅克人、爱努人的熊节上,杀死崇拜的动物是其中一环,其与变化和再生的信仰有关,也与死亡和复活的动物神的祭祀习俗有关。熊节与许多农耕民族和畜牧民族广泛流行的杀死神圣动物的习俗相近,共同点体现为返回原形的观念,神每年返回的观念即与熊节的周期性相关。
死亡和再生观念还体现在杀熊的方法和风葬上。人们将杀死的熊剥皮分割时,不能打断或劈开骨头,而且必须沿着骨节切割:不仅远东诸民族,就连奥斯佳克人也都严格遵守这一点。风葬时,则要把所有的熊骨集中到一起保存在特别的木架上,丢失或损坏熊骨就可能无法使熊再变成“林中人”了。
再生观念还体现在祝祷词上。在乌尔奇人的观念中,在节日上杀死熊是为了让其去自己的亲人——“林中人”那里,并给他们带去人类的祭品。杀熊时,奥罗奇人会对它说:“好好去吧,去自己主人那里,穿上新的皮毛,明年再来,为了我照看你。”从吉利雅克人的祷告里可以听出,熊去了山神那里,所有的祭奠都是为了送食物给“林中人”,对于山神则完全没有祈求。这些祷告意在送熊去自己的亲人或者山神那里,如果一切都按规定完成,“林中人”将会感到满足,今后就会让普通人狩猎成功,给普通人带来幸运。
2.氏族宗教信仰
熊节中有一套庄严而复杂的宗教仪式,带有全氏族宗教典礼的性质,任何人不得破坏。“在埃文克人中普遍存在过对打死的熊举行特殊仪式的风俗,这一仪式具有群众性的氏族宗教典礼的性质,而且对氏族的每一个成员来说是强制性的、必须参加的。”[9]106乌尔奇人的熊节,首先仪式性喂养和杀死熊,其次集体吃掉它,最后则试图借助祷告和风葬使它在第二年复活。这三个步骤,与楚克奇人和爱斯基摩人举行的鲸节大致相同。因此可以说,在整个北方诸民族中,这应该是一种普遍的祭祀风俗。
“乌尔奇人的熊节和吉利雅克人(Гиляки)、爱努人的一样,与为追悼亡者而设的酬客宴有关。”[5]在奥罗奇人的观念中,举办熊节也是为了祭奠死去的亲人,或者为了好好款待一下妻子的氏族成员,或者为了有机会向玛法额德耶尼送一份礼物。祭祀祖先要举行隆重的熊祭仪式,熊被描绘成“半兽半人性质的双重性生灵,并被视作‘祖先神’……并且在‘满给’(神——萨满的助手)此词的词义上也标志出来同时是‘熊’又是‘祖先神’。在萨满神话中,‘熊-祖先’、‘满给’在起源上与图腾神相同,面貌与萨满相同”[9]113-114。熊像也是萨满诸神的中心神像之一。在萨满圣物上,也体现出熊的重要性。“埃文基人通常将熊皮送给族内的萨满当法衣穿,称穿熊皮法衣的萨满为‘来自下界的萨满’,赫哲人的萨满早年间也有披挂熊皮的。”[14]因而可以推断,熊节具有明显的氏族宗教色彩,且特别具有萨满教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