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锋(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自1998年《全宋诗》出齐以来,学术界对此的增补研究一直在推进,其中《永乐大典》就是宋诗辑佚补遗的重要文献来源。据笔者统计,有二三十篇的论文利用了《永乐大典》,专著《〈全宋诗〉订补》与《全宋诗补辑》也对此多有爬梳,自《永乐大典》辑补出来的《全宋诗》未收诗歌有数百首之多。然而笔者在核查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复核《永乐大典》原文时发现,大量的诗歌并非佚诗,源自《永乐大典》本身的失误也为《全宋诗》补遗者所承袭,不少学者存在盲目偏信、过分夸大《永乐大典》补遗价值的意识,因而给《全宋诗》补遗工作带来了诸多失误,由此造成的学术讹误亟待廓清。有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拟就《永乐大典》及其载录诗歌的价值与缺陷,以及学术界相关的成果与失误发表一些浅见,以期引起《全宋诗》补遗学者的关注。
一
《永乐大典》是明初永乐年间编纂的一部大型类书,汇集古籍七八千种,广博庞杂,“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1]全书字数有三、四亿之多,卷帙浩繁,共一万二千册,二万二千七百七十七卷。《永乐大典》成书之后却未刊刻,仅有正本、副本各一部藏于宫廷。《永乐大典》的命运舛误波折,经历了宫中火灾、李自成兵燹、监守自盗、英法联军侵华、庚子国难等多种磨难,现在见诸视野的仅四百余册,不足千卷,且分散在世界八个国家三十多处。1986年,中华书局曾影印出版搜求到的七十九卷,编为十册;200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海外新发现〈永乐大典〉十七卷》;此后国家图书馆出版社相继出版了哈佛燕京图书馆、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美国汉庭顿图书馆、英国阿伯丁大学等收藏的海外孤本,并于2014年出版重印了当时已知的全部的《永乐大典》,编为一百六十四册。
《永乐大典》被誉为“辑佚古书的渊薮”,其价值在于保存了大量已经散佚的前代文献,胡道静在《读影印本〈永乐大典〉记》说:“〈永乐大典〉对后世最大的用处,是保存了大量的宋、元两代及少数的明初逸书。它的作用,恰好和唐代及宋代的一些类书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保存了很多唐、五代以前的逸篇遗文一样。”[2]清代四库馆臣编纂《四库全书》时,利用《永乐大典》辑出数百种的佚书,其中就包含了宋人别集一百二十九种。
《永乐大典》与《全宋诗》补遗关涉之处有二。其一,《全宋诗》编纂时虽然曾利用了《永乐大典》残存本,[3]但是并不彻底,还有许多诗歌漏收。[4]其二,《全宋诗》完成于1998年,所以自此之后公布的《永乐大典》善本,编纂者无缘翻检利用。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为《全宋诗》的补遗工作提供了新的空间,许多学者或利用《全宋诗》编纂者疏忽之文献,或利用编纂者未能参考之新文献,进行了订正、补遗的工作,例如汤华泉先生的《〈永乐大典〉新见宋佚诗辑录——补〈全宋诗〉》(上、下)、李懿《中华本〈永乐大典〉陈瓘诗文辑考》等论文。
二
《永乐大典》记载的宋诗也有许多疏漏讹误之处,兹分类举例如下。
一、重名失考。汤华泉先生《全宋诗辑补》自《永乐大典》卷五七六九引《古罗志》补周谓《题湘妃庙》诗:代变时迁事迹存,见来谁不黯消魂。上程此日湘江过,依旧修篁有旧痕。
按:此诗是唐诗,《全唐诗》卷二八一已收。周谓,淮阴人,大历十四年进士,宋代亦有一周谓,《永乐大典》误隶宋人,所以《全宋诗辑补》仍之。
二、失题、错题。《永乐大典》卷二八〇八引《江湖集》录李錞《失题》诗:雪径清寒蝶未知,暗香谁遣好风吹。野桥漏洩春光处,正为横斜一两枝。雄蝶刺蜂两纷纷,梅子花香着莫人。风急落英无藉在,已应先减几多春。
按:此诗实为李錞《早梅》一、二,《全宋诗》已收,《永乐大典》抄录二首而无题,且二首未点断。
卷一三一三引《苏子美集》录苏舜钦《独游曹天园馆因寄伯玉》诗:去年把酒共裴回,今日寻幽独此来。竹密似嫌闲客入,梅含应待主人开。赞谋盛府方投刃,捍患长堤正展才。早晚得归如旧约,伴君池上倒尊靁。
按:此诗《全宋诗》已收,题作《独游曹氏园馆因寄伯玉》,《永乐大典》误“氏”为“天”。
三、分割整诗。《永乐大典》卷五百四十录苏轼《失题》:残雪照山光耿耿。轻冰笼水暗溶溶。
按:此诗是苏轼《溪堂留题》之颈联。
卷五七六九引《古罗志》录范成大《泛湘江》:
湘山中间湘江横,箓蘋叶齐春涨生。盘涡沄沄去无声,吾乘桂舟泝中濡。扬波击汰双炉狞,辘轳引笮如牛鸣。篙师绝叫画鼓轰,潜龙跳奔乳猿惊。暖烟浮空昼瞢腾,山长水远天无情。吹箫拊瑟吊湘灵,水妃风驭缤来迎。问客良苦远征行,昨日斧钺下青冥。
按:此诗为范成大《浮江行》局部,后有:命我尽护安南兵,岭海一视如王庭。布荡阳春濯腐腥,王事靡盬来有程。匪躬之故惟尔甿,芳洲杜若空青青。九歌凄悲不可听,愿赓楚调归和平。《全宋诗》已收。
四、误冠作者。卷九百十八引《苏东坡文集》载苏轼《和南都赵少师》诗:富贵功名已两忘,望高篙华量包湘。还家傲似蒙庄子,定策忠于汉霍光。远访交亲情益重,共论诗酒兴偏长。园亭继日休车马,却侮多年滞庙堂。
按:此诗为苏颂《和欧阳永叔少师会老唱和诗三首》之《和南都赵少师》。
卷五百四十引《杨诚斋诗》录杨万里《木芙蓉》诗:红芳晓露浓,绿树秋风冷。共喜巧回春,不妨闲弄影。
按:此诗为朱熹《秋华四首》之一,其余三首为:《蕙古所谓蕙乃今之零陵香今之蕙不知起于何时也》:“今花得古名,旖旎香更好。适意欲忘言,尘编讵能考。”《木犀》:“乔木生夏凉,芳蕤散秋馥。未觉岁时寒。扶疏方绕屋。”《菊》:“青蕊冒珍丛,幽姿寒晓露。政尔破荒寒,讵免伤迟暮。”据李小龙先生考证,“很可能是宋人陈景沂《全芳备祖》首先产生了这个错误”,[5]为《永乐大典》所误袭。
五、大量诗歌作者与其他文献相抵牾,即属于重出诗。如,《永乐大典》卷三千五载苏轼《秋日寄友人》诗:柳条风暖会吟诗,林下池边磺齿移。别后过从更疏懒,暮蝉僚乱不胜悲。
按:此诗与张詠诗重出,《全宋诗》收录作张詠诗。
卷八五七〇引《月台集》载徐恢《上先生》:疲马踏残月,荷策来泮宫。入门见先生,先生何雍容。循循言语能下诱,青蒿因得附长松。短檠挑灯一千二百夜,高谈雄辩磊落沃胸中。吾皇求士苦匆匆,不许先生久卧龙。玉鞭斜指长安道,只缘此去何由从?呜唏吁,小轩从此冷如水,斎盐朝暮欣欣尔。空留绛帐照孤灯,窗外西风起寒苇。
按:此诗与邓肃重出,《全宋诗》收录作邓肃诗。
三
以上用诗歌例证分析了《永乐大典》载录宋诗的疏失讹误之处,可以发现其中不少的诗歌为《全宋诗》补遗学者所误用,这无疑给《全宋诗》的订正补遗工作带来了不少泡沫。那么,为什么受学术界十分重视,且文物、文献价值如此高的《永乐大典》会出现这样的缺陷呢?笔者以为有如下几点,影响了《永乐大典》所收宋诗的质量。
第一,《永乐大典》编纂时间短,仓促之中极易出现失误,又书成众手,难以保证质量。此书编纂起于明成祖永乐元年(1403),由解缙、胡广等人领衔,此年就编出了《文献大成》,但是明显不合上意。于是又命解缙、姚广孝等人再次修纂,至永乐五年(1407)《永乐大典》终于定稿,次年冬天誊抄完毕。由此可知,《永乐大典》从计划编修到成书不过五年时间,相对于其宏博的内容,显得十分轻率。因此,《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它“割裂庞杂,漫无条理”,这是就其体例而言,其实它的内容质量也有颇可商榷之处。
其次,《永乐大典》本质上是一部类书,编撰体例为“用韵以统事,用字以系事”。这样就将整书完帙拆碎成断章零句,容易出现鲁鱼亥豕、颠倒甲乙的情况。全宋诗主编傅璇琮先生在总结2003年以前《全宋诗》订补失误时曾说:“从当前辑佚者所使用的文献材料来看,以类书的问题最多。类书自然是辑佚宋诗的一大材料来源,但类书也存在着任意删节、张冠李戴、真伪杂陈等问题。”[6]因此,学者在利用《永乐大典》补遗时,应考虑到其类书的性质,不应该盲目信从。
第三,《永乐大典》收录诗歌的文献底本问题。无论是类书,还是选集、总集,有一个底本的选择问题,如果底本有问题,那么据之以修书,则可谓缘木求鱼。笔者梳理《永乐大典》载录诗歌失误时发现,出现问题最多的文献来源于地方志乘。张忱石先生对《永乐大典》保存地方志的价值评价甚高:“《大典》中的志乘绝大部分是宋元人所编,是我国志乘一类中的最早著作,其所记内容,许多是后来同类书所不载的,至为宝贵。”[7]学术界对此也十分重视,中华书局曾出版《永乐大典方志辑佚》[8]五大册,周方高有《〈永乐大典〉本南宋至明初湖南方志辑校》。[9]不过方志不能轻信,张如安等认为:“对地方文献中宋诗材料的辑录,也应慎重。”[6]其一,地方志文献的编纂多是奉行公事,质量不能保证。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方志中十之八九,皆由地方官奉行故事,开局众修,位置冗员,钞撮陈按,殊不足以语于著作之林。”[10]其二,地方志修纂多沿袭旧志,并未核查原书,缺乏考辨。清代平恕在《绍兴府志略例》中说:“作志之家,往往于旧志差误之处,仍录其文,肆加诋驳,以为夸才……致成讼牒,殊失体裁。”[11]其三,地方志文献辑录诗歌多不注明出处。其四,许多方志为了溢美乡邦,刻意将不属于本地的诗人、诗歌掺入书中。凡此种种,均影响方志的质量,而《永乐大典》对之不加考辨,径入书中。上文大量由地方志辑出的诗歌存在重出、误收的情况,与地方志的文献性质有直接关系。
因此,在充分关注《永乐大典》的孤本文献性质的同时,应该以一种科学、审慎的态度来对待,钱钟书先生在《〈宋诗纪事〉补遗》中,利用《永乐大典》补收了大量的宋代诗歌,但是傅璇琮、张如安在复核的时候发现了二十余处属于误收。[12]
其实不仅仅是收录的宋代诗歌有问题,《全元诗》主编杨镰先生也曾关注过《永乐大典》的讹误,他在《元诗文献辨伪》指出:“经比勘这十二卷诗竟与元明之际人王沂的《王征士诗》有大面积重合……《宛委别藏》本《王征士诗》八卷所录王沂子与诗共一百七十九首,竟有半数以上(一百一十五首)同时见于王沂师鲁《伊滨集》辑本。重见诗显然属于王沂子与。这个错误,是《永乐大典》辑录《伊滨集》时,将同见《永乐大典》的同名人王沂子与《王征士诗》的篇什混同一编所致。”[13]
综上所述,在利用《永乐大典》补遗诗歌时,要考虑到《永乐大典》的局限性,仔细考辨所载诗歌的真伪性,避免因盲目偏信而导致 的各类失误。《全宋诗》补遗工作的目的在于为宋代文学研究提供一个可信精审的文本,面对汗牛充栋的文献,从中辑录出宋人的佚诗,不能妄想毕其功于一役,而且需要理论的引导。因此,阐明《永乐大典》载录诗歌的疏失之处,总结出一些规律,就显得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