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涛
汉代清议研究述论
孙立涛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整体上看,目前学界关于汉代清议研究的成果较少,且不成系统。这主要表现在:清议的基本涵义尚未明确揭示;清议活动在汉末产生的时代因素有待于深度挖掘;未对清议方式进行明确的分类和细致化研究;清议风气影响下的士风与文化领域未得到足够的重视;针对汉末清议评价不一的问题也未得到关注。这些方面如果得到重视和深究,无疑有裨于汉代“清议”乃至整个古代清议传统研究的进一步开展。
汉代;清议;涵义;士风;社会文化
“清议”以激浊扬清为目的,历代史家学者对其无比崇尚。曹羲《至公论》有“厉清议以督俗”[1]之语,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清议”条也有“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之言[2]766。汉代士人清议较具代表性,尤其在东汉中后期“朝政昏浊,国事日非”之时,太学诸生与清流士大夫“依仁蹈义,舍命不渝”,以集体的形式大肆营造针砭时弊的舆论氛围,竭尽心力维护儒家伦理纲常。现代学界多将此称为“清议运动”①。虽遭党锢之祸,清议运动以失败而告终,但清议活动并未停止,一些名士退至乡野,继续核论乡党人物,对士人进行品藻、识鉴,影响之大甚至左右当时政局。司马光说:“布衣之士符融、郭泰、范滂、许劭之流,立私论以救其败,是以政治虽浊而风俗不衰。”[3]顾炎武亦说:“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2]752可见,东汉中后期虽被看作政治昏暗的典型,但因有清议之士的集体努力,后世对此时期的士人风俗十分推崇。
从历代文人儒士在疏奏、政论文或历史散文中对清议的偶然论及可以看出,清议传统在中国历史上起源很早、存在很久,但历代多限于对此传统的关注、提倡和运用,长期以来缺乏对清议及其相关现象的专门研究。虽然顾炎武《日知录》卷十三“清议”一条算是对清议传统的总结性概括,但未能深谈。可见,对“清议”真正意义上的研究是从现当代开始的。就目前所看到的研究成果而言,基本都是单篇散论的形式,很少有人就一个时期的清议现象做出系统而又深入的研究。以最为重要的汉代“清议”研究为例来看,从桓、灵时期的党人政治运动和名士识鉴活动层面去认识清议现象,进而分析东汉后期的历史状况及士人风貌,历来是史家常见的思维模式,故研究者多从政治层面、制度层面、思想层面考察汉末士人清议的方式。当然,“清议”对政治制度、士人思想的影响在汉末体现得最为明显,也是需要我们重点研究的部分,但与清议相关的其他方面也不应被忽视,比如清议与士人文化的关系,似乎更应得到重视和研究。另外笔者在检视与汉代清议相关的现有研究成果时受益良多,同时也发现了一些不足和疑惑之处,故将其一并列于下文讨论,并附呈臆见,以求教于方家。
在对清议及其相关社会现象、文化现象进行研究之前,我们应对清议的基本涵义做出考释。虽然历代士大夫对清议传统多有提倡,今人对清议的涵义也多有说明,但整体上看并未形成共识。晋代傅玄上疏晋武帝时提及先王“明其大教,长其义节。道化隆于上,清议行于下”,又曰“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4]1317。按傅玄此说,上古先王政清民和之时,清议即已存在。后来,顾炎武也说到,古之哲王除“制官刑儆于有位”外,还“立闾师,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2]764。据此可把清议理解为公正性的社会议论,是基层民意表达的方式。但是,晋人山简上疏晋怀帝时又曰:“郭泰、许劭之伦,明清议于草野。陈蕃、李固之徒,守忠节于朝廷。”[4]1229山简所说郭泰、许劭“明清议于草野”,指的是汉末党锢之祸前后名士郭泰、许劭核论乡党人物的行为。与之相似,当代学者周一良认为:“清议是东汉以来乡里中形成的关于某个人的舆论。”②王子今也说:“东汉后期,士大夫中形成了以品评人物为基本形式的政治批评的风气,当时称为‘清议’。”③由此看来,清议又似公共舆论或名士对人物的准确品评。
以上对清议涵义的理解,都有其合理之处,不能以对错来评价。因为这是“清议”一词出现之后,人们用它描述前代相似的历史现象,每个人对其涵义的理解毕竟有所偏差。故笔者认为,若要更为深刻地揭示清议的涵义范畴,还应该结合社会背景考察清议一词出现的时间。
我们知道,先秦两汉时期一直存在以“清浊”区分美丑的历史传统,而东汉末年的士人清议活动又是社会上具有标志性的历史大事件,清议之风也成为这个时期士风的代名词。但我们不能误以为清议一词即出现于此时。翻阅文史资料,秦汉及以前并未发现清议之词的记载,清议一词实出现于魏晋时期④。如上文提到三国魏人曹羲《至公论》中有“厉清议以督俗”之语,又曰“清议非臧否不显”“若乃背清议,违是非,虽尧不能一日以治”;《三国志·张温传》载及“(暨)艳性狷厉,好为清议”[5]1330;《三国志·管宁传》裴松之注引傅玄《傅子》曰:“邴原性刚直,清议以格物”[5]355;《三国志·吴主传》裴松之又注引晋人张勃《吴录》曰“(沈友)正色立朝,清议峻厉”[5]1117。以此而言,清议一词的文化属性及其反映的士人风貌,本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被发掘,并经过后人的提倡和运用而固定在世人心目中的。这样看来,用清议描述东汉末年的士人风貌,也是后人审视这段历史时附加的。因此,单从字面出发,把清议理解为清正之议,不免过于简单,因为正当公正的论议历来多有,秦汉时期也存在“正论”“正言”“正议”这样的类似词语,那么它们之间的区别在哪呢?笔者以为,若要弄清清议的具体涵义,必须分析历代史家学者所指清议的共性。具体来说,通过考证清议一词的出现,我们应该厘清这样几个层面的问题:清议关注哪些内容;清议的参与主体与其他社会群体有何区别;清议方式与一般舆论有怎样的不同;清议的目的与一般性言论又有什么样的差异。唯其如此,才能对清议的特质做出深刻的认识。
东汉中后期政治形势出现恶化,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导致皇权旁落、风气腐败,无疑是诱发清议运动爆发的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这也是大家关注的主要方面。除此之外,我们也要考虑到,清议在汉末士人群体间的发起还应该有其他方面的因素。恶化的政治形势历来多有,单单把清议的发生归结为政治上昏暗、儒士仕途受阻,是有失片面的。西汉末年的王莽篡位即是最明显之例,但此时并没有清议现象发生,反而是“颂德献符者遍于天下”(《日知录》卷十三“两汉风俗”)。我们不能过分夸大因宦官擅权阻断士人入仕渠道的行为,才使得士人群体奋起抗争,发动清议。事实上,当时还有大族官僚参与清议,而且部分士大夫或地位较高,或已功成名就。
当然,现代学者对东汉末年清议思潮的来源也有多方面的探讨。有人认为清议的直接起因是东汉时期的察举征辟制,东汉后期因政治环境的影响,清议由对个体人物的品评扩大到对朝政、世事的裁量⑤。有人认为频繁的游学活动助长了汉末处士横议式的清议之风[6]。还有人从地域文化的角度做出分析,认为儒侠之风对汝南、颍川、南阳之地儒士的政治理念产生重大影响,并最终成为他们发动清议运动的思想渊源之一[7]。这些观点都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大规模的士人清议活动能够在东汉末年产生,本非一蹴而成的偶然现象,而是多种因素汇聚下的必然结果。
既然如此,若要更为详细、具体地阐释清议思潮的根源,还需要透过时代风俗的表面,去努力挖掘隐藏在政治斗争背后的社会制度及士人修养方面的内在因素。已有人注意到“清议”的产生与汉代施行的察举征辟取士制度的关系。我们知道,自从西汉确立察举制选官制度后,乡举里选根据乡邑清议来裁断士人,这导致清议观念在汉代士人间渐趋形成。儒家思想被确立为正统后,汉室又以经学取士,随着明习儒术的士人群体的壮大,“清议”可能的参与主体也变得愈加庞大。东汉立国后,光武帝对士人道德名节大力提倡,士人之间亦相互奖掖、推重,品藻之风与“谈论”风气愈发明显,这促使清议运动爆发逐渐有了思想和行动上的准备。笔者认为,正是这些因素的合力激荡,到东汉中后期,随着政治形势的急剧恶化,清议运动爆发在所难免。在这个过程中,黑暗政治对传统社会秩序的破坏,是清议运动爆发的社会制度层面因素;而士人群体的壮大及其儒家伦理思想的稳固,则是推动清议运动发展的内部因素。当然,儒生政治使命感的增强、个别士人的性格特征、偶然的政治事件、文化习俗的积累等,对清议活动的产生也起到了引发或助燃的作用,这些都应为我们所考虑。
大多数人提及或论及汉代清议时,都会特意指向东汉末年的“清议运动”,这种理解是否准确呢?由上所述可知,从一定意义上说,清议只是后人总结汉代历史而提炼出的概述士人风貌的一个观念,因此我们若要全面地研究汉代清议,其范畴应该是历代学人对汉代清议归纳理解的综合。然而,后人所谈及的汉代“清议”并非单单指代东汉末年的士人清议活动,故把汉代“清议”单纯地理解为东汉末年的“清议运动”,是有失偏颇的。那么,哪些现象还属于汉代清议的范畴呢?
参照历代学者对清议的看法,并结合汉代之实际,我们概可断定,除东汉末年“清议运动”这样的特定事件外,清议在汉代社会中还有两种表现:乡邑清议和士人清议。简要说来,乡邑清议是汉代选官过程中所参照的士人在大众间的口碑,并以此来决定其是否当选,尤其注重士人的孝悌、德行、才识,这项政策基本存在于整个汉代,只是随着社会时局的发展时兴时废,其对后世用人制度的建设影响颇大。如晋人卫瓘谈及曹魏在乡论基础上施行的“九品中正制”时曰:“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4]1058士人清议主要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它由清流士人发起,靠自身的正义感或依据儒家的伦理观念,对社会间值得称道的人物或事件自觉予以褒颂,而对一些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或官吏的违礼背德行为予以贬斥,是士大夫之间相互监督的方式。故我们在与汉代士人相关的史料中常常看到“论者”“议者”之类的词语,如左雄有荐举贤士之功,故“议者咸称焉”;童恢竭力申救举主杨赐,“由是论者归美”;崔烈用钱购司徒一职,“论者嫌其铜臭”⑥。“士人清议”还表现在文人官吏日常生活间的相互褒奖和推重上,这与汉代的取士制度及奖掖气节名实的政策相关,从而促使汉代士人间形成浓厚的品藻之风,且影响深远。
单就东汉末年的士人清议活动而言,它也可有两种表现,即张旭华在《汉末襄阳名士清议》中说的党人清议和名士清议。党人清议特指东汉后期太学诸生与世族官员联合结为“部党”,以儒家伦理观念为依托,在实际行动中大肆营造舆论反对宦官擅权的政治斗争。它是东汉历史上标志性的事件,由此引发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党锢之祸”,对汉末政治格局与士人思想观念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名士清议特指在东汉后期政治运动和品藻之风中脱颖而出的大名士如郭泰、许劭等对人物进行的品评、识鉴活动。名士在品鉴人才方面有着不凡的能力,其品评结果往往决定着士人的身价和地位。在汉末用人机制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名士清议不失为一种推举人才的快捷方式。
对于汉代的清议方式,人们关注较多的还是东汉末年的党人清议和名士清议。一直以来,人们对“党人清议”的分析,多是从太学诸生与世族官员联合反对宦官专权的政治斗争模式上去分析,对“名士清议”多是从党锢之祸发生后名士对时人的品评、识鉴活动上来把握,当然这是十分必要的。但是也要看到,二者的源起实与乡邑清议和士人清议有着一定的内在联系。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乡邑清议与士人清议是党人清议和名士清议的基础及铺垫。所以,若要对汉代的清议现象做出更为全面、透彻的分析,必须把清议视为整个汉代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在此基础上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
另外,既然汉代清议的表现方式有所不同,那么我们可以对其分别做出研究,在对比中求得甚解。拿党人清议来说,不仅要分析党人政治运动这个历史事件的源起,还要对党人清议的对象、参与主体、表现形式等做出合理的考察。对于名士清议而言,我们不仅要注意到其发生与“党锢之祸”的关系,还要分析名士清议的特征及其能够引发舆论风波的原因。名士具有如此高超的品评识鉴能力,必定有长时间的生活积淀,因此需要对名士清议的具体方式、名士本人的个体特征等做出细致的考察。由于汉末名士郭泰及许劭兄弟组织的“月旦评”较具代表性,将其作为具体案例来分析名士清议的具体过程,由此可观摩这种人才识鉴活动的时代影响和评价。
因汉末京师和地方的众多士人都参与了清议活动,所以还可从地域角度对清议活动做出细致研究。在此方面,一些学者已经做出了有益的尝试。比如,张旭华的两篇文章《汉末东吴时期的江南名士清议》与《汉末襄阳名士清议》。前者述及“吴四姓”的兴起对中原名士清议之风在汉末江左的兴起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且随着东吴选曹机构的清议化和乡里清议的官方化,最终使名士清议之风与王朝选官完全合流,成为维护大族仕宦的政治工具。后者以论述东汉末年襄阳地区名士的清议现象及其背景为主。再如,黄宛峰《东汉颍川、汝南、南阳士人与党议始末》一文,介绍了颍川、汝南、南阳三郡士人在汉末党人清议中的中坚地位,并从历史文化、民风民俗等方面对其进行了分析。除此之外,笔者以为,在汉末清流士人与宦官展开激烈对抗的太原郡、山阳郡、东海国以及“党人之议”兴起的甘陵国等地的清议氛围也较为浓厚,值得进一步探究。
汉代社会中浓郁的清议氛围,尤其是东汉末年大规模士人清议活动的发生,必会促使一系列的社会现象随之而变,其中士人风貌的变化和社会文化的新生对当时及后世的影响尤其不容忽视,这也是目前学界在汉代清议研究领域较为薄弱的方面。
关于士人风貌,我们首先应该想到,乡邑清议在汉代的长期施行,等于在社会上提倡了忠孝廉节之风,人人都希望得到乡闾清议的好评,因此会自觉守礼遵道、孝悌忠信,这无意中会促成温文敦厚士风的盛行。到了东汉后期,由于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儒家伦理纲常遭到践踏,士大夫群体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猛烈地抨击社会弊病,此时清议风气最为浓厚。《后汉书·党锢传》序记载,桓、灵之际士人群体“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从而“婞直之风,于斯行矣”。笔者认为,“婞直之风”其实包含着多种表现:士人于皇权之外重交游、爱名誉风气的大增,士人群体对公众人物与时政弊端的大肆评论宣扬,甚至部分官吏由仕途之中萌生隐退思想或部分有识之士“召而不就”。此外,作为清议参与主体的正直朝臣,在上书抨击时弊时表现出较强的激愤之情,多人因此遭受处罚甚至被处死,这也是婞直之风的直观体现。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一些士人的思想逐渐走出僵化经学的桎梏,变得愈发多元,如道家思想在汉末得到进一步的传播和发展即为例证。这不仅体现出东汉末年士林风貌的变化,同时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汉晋时期士人思想观念的演进问题。
士人阶层是社会文化的主要引领者,士人思想观念的变化、士人政治活动的频繁,必会使社会文化风貌随之改变。关于汉代清议与社会文化关系方面的探索,其研究成果尤为缺乏,但这绝不意味着它们之间的关系淡薄。比如那些力持清议的正直朝臣面对社会弊病或为申救党人所上的疏奏,既是汉末清议活动的组成部分,又是出于文人士大夫之手的章奏体政论文,它蕴载着那个时期的时代特征,具有一定的文学色彩。清议之风也促使文化领域的社会批判思潮更为盛行。比如,王符作《潜夫论》和仲长统作《昌言》,不仅对愈加恶化的政治形势进行批判,而且力求纠正社会上的不良风气,甚至对传统思想亦产生怀疑。这些都可视为清议氛围影响下文人散文的新变。
除此之外,清议对社会文化的影响还表现在清议的议论方式或传播方法上。我们知道,汉末党人在清议过程中,为团结部党力量和抨击时弊,需要大肆营造舆论,为使舆论得到快速传播,他们利用了“称号”和“谣谚”作为传播工具。比如党人名士中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这样的称号,还有“天下模楷李元礼,不畏强御陈仲举,天下俊秀王叔茂”之类的七言谣,为他们宣声扬名。“称号”一直延续在先秦两汉士人的生活中,到东汉适用范围愈加广泛,它被士人群体应用于清议活动中,可谓是传统称号文化的一次弘扬。而歌谣谚语作为清议的传播工具,也非党人的独创,这其实与汉代民众乐用歌谣论政品人的传统及整个汉代谣谚文化的盛行分不开。也就是说,谣谚作为舆论传播方式在汉代早已出现,从根源上看,它是知识群体借用民间文化的新创,在汉末清议活动中的政治目的较为明显。清议活动中的歌谣谚语本身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无论在内容、体式,还是风格及其内涵方面,对当时和后世的文人、文学都产生过相应的影响,我们由此可观览汉末士人文艺观念的变化。
对于汉末“名士清议”而言,汉末党人在用谣谚标榜、品论士人之外,又开创了“题目”文化。“目”是名士对人物的评语,此评语或是一个词,或是一个短句,涵义丰富,往往具有修辞性和诗意性。比如,许劭给曹操的题目为“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陆绩和顾劭给庞统的题目为“陆子可谓驽马有逸足之力,顾子可谓驽牛能负重致远也”[5]953;符融给郭泰题目为“海之明珠,未耀其光,鸟之凤皇,羽仪未翔”[8]2232。“题目”需经名士提出才更具分量,也才更具流传性,从而才能更好地提升士人的知名度。当然,名士间的题目风格各有不同,对它们做出类比分析,或可更好地体会题目文化的内涵和乐趣。“题目”与称号、谣谚都是语言艺术,且都被作为传播工具来用,仔细分析它们的应用特征会发现,三者之间具有一定的交叉性。至魏晋时期,题目文化在士人间更为风行,《世说新语》中的《赏誉》《识鉴》《品藻》等篇保留了很多这个时期士人间相互题目的例子。
清议思潮在东汉后期的盛行,使得本来崇尚名节的东汉士人对名誉看得更重。正如赵翼在《廿二史劄记》卷五“党禁之起”条中所说:“东汉风气,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则清议益峻,号为正人者,指斥权奸,力持正论,由是其名益高,海内希风附响,惟恐不及。”[9]107受此影响,清议之士极力宣扬志同道合者的美好声名,甚至离世后的流芳百世,因此述德性碑文在汉代末年大量兴起,立碑者也由碑主的子孙后代变为碑主的门徒、友朋或同僚。此类碑文作为清议活动的组成部分,也蕴载着清议之士力求敦风化俗的愿望,所以碑文的内容多含有对逝去碑主生平事迹的褒扬。又因碑文出于文人士大夫之手,故其文学性相当可观。与此相似,汉末文人儒士创作的品评类散文、地方郡书和人物别传也大量出现。尤其是人物别传,汉晋时期不断增多,究其根源是在汉末人伦臧否思潮的影响下,一些世家大族,为保持自己的家族传统和名誉,以本家族的名士为模范,编撰家传以扬名后世。
综合看来,清议活动对士人文化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口头文化和书面文化上。对于口头文化而言,清议的发展使固有的谣谚文化、称号文化得到应用和弘扬,进而催生出汉末名士间以清雅为谈的题目文化。对于书面文化而言,传统的士大夫散文有了新的表现内容和新的时代气息:政论文中多含有抨击宦官擅权或为正义之士鸣不平的内容,且流露出充盈的情感和磅礴的气势;同时还兴起了一些新的散文体裁,即人物专论性的散文、述德性碑文、地方郡书、人物别传。这对后世文人文学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比如汉世之后碑文体式得到沿用、人物别传类散文越来越多、题目文化延绵不断,以汉末清议事件或清议人物为典的文学作品也层出不穷⑦。
以上这些是我们在研究汉代清议与士人文化时不应该回避的问题。但是就学界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诸多方面还有待于涉猎或深化。比如清议过程中产生的谣谚和称号的特征,清议活动对述德性碑文、士大夫政论文创作的影响,清议氛围中题目文化的新兴等,都没有专门而系统的论述。唯有侯外庐等主编的《中国思想通史》专设一节介绍了汉末的风谣、题目,认为这是当时“清议”的表现方式。关于地方郡书、人物别传的研究,王仲镛在《陈寿〈益部耆旧传〉探微》一文中提到《益部耆旧传》是在东汉以来清议之风的历史背景下撰写而成的;胡宝国《杂传与人物品评》一文叙述了人物品评风气下,东汉到东晋人物杂传的盛行。整体上看,此类研究成果偏少,并不足以观览清议与士人文化新变的整体面貌。而且,目前学界未能全面剖析清议活动中的文化含量情况,也未能全面把握清议活动对士人各类文学创作的影响情况,即便在一些领域内已有学者做了初步的考证,仍有很多值得商榷和深究的地方。此外,已有学者注意到汉晋时期人物品评对文学理论性著作的影响,如李世耀《人物品评与六朝文学批评》和熊国华《论魏晋人物品评对中国美学的贡献和影响》,皆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六朝文论相继产生,把其与汉末人物品评风气相关联,从源头上探究早期文论的发生及特征是可行的,也值得进一步研究。
后人对汉末士人清议活动的评价,往往为研究者所忽视。虽然士大夫群体在清议活动中表现出的传统儒家精神得到后世的多方褒扬和推崇,士人文化在汉末清议思潮的影响下也多有新创,但是我们必须正视一个问题,那就是自从汉末清议活动产生时起,针对清议活动本身的评价就既有褒评,也有贬评。
褒评者,如晋人山简赞汉末名士“郭泰、许劭之伦,明清议于草野”;后世又有顾炎武盛赞党锢名士的“依仁蹈义,舍命不渝”行为;赵翼也认为,在汉末朝政日非之时,“清议益峻,号为正人者,指斥权奸,力持正论”。贬评者,如党人之议刚刚兴起之时,名士申屠蟠就把其比作战国时期处士“横议”朝政的行为,并断言这会导致社会动乱;唐人马总《意林》引曹丕《典论》载及桓、灵时期“布衣横议于下”,导致“位成乎私门,名定乎横巷”,且“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常检,事无定价,长爱恶,兴朋党”[10];南宋孝宗认为东汉党锢之风“深害治体”,并对当时士大夫“好唱为清议之说”⑧的现象予以制止。
如何去理解这些不同的评价,恐怕是很多人心中的疑惑。从清议字面上来看,可理解为清正之议论,或清雅之议论,亦可引申为公正性的社会论议。以此而言,后人用清议一词概括士人议论时政和品评人物的行为,原本就蕴含着褒扬之情。再从汉末党人清议发生前后的情形来看,多数正直士人自愿归入党人行列,如党事兴起时,名将皇甫规、侍御史景毅,都因未被记入党人名册而觉得自身名誉不高,故主动上表免官,请求论罪。又据史料记载,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后,党人名士得到更多的荣耀和敬仰;第二次党事兴起后,多人对党人抱有同情和不平,甚至为保护党人而不惜丢掉性命。既然如此,那么历史上为何又存在对“党人清议”的否定性评价呢?
笔者认为,若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具体分析褒评和贬评的角度及内容,在此基础上重新审定士人清议活动的方式及其社会影响。具体说来,既要探讨清议过程中是否呈现了依仁蹈义、褒善贬恶及坚守忠节的士人精神,又要探讨清议过程中是否存在着“横议朝政”的激进方式,是否产生了诸如“朋党分部”“门宗成雠”“位成于私门”等负面影响。唯其如此,才能正确地认识历史上这些评价不一的问题。
基于以上考虑,笔者认为关于汉代清议的研究尚需厘清四个方面的问题:(1) 对清议的特质进行分析,把握其历史特征,进而考释士人清议至东汉时为何会变得如此强烈。(2) 东汉末年清议有两种主要表现形式,即党人清议和名士清议,它们的运作方式、时代特征和文化蕴含是什么。(3) 清议活动的蓬勃开展,必会带来连锁效应,其对政治局势、士人思想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而且在此影响下士人文化又有哪些新变化。(4) 从历史的高度审视汉代清议活动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现象,在时人和后人的评价中挖掘其精神内涵。当然,与清议相关的其他一些问题,如清议活动中代表性人物的特征、学者热议的清议与清谈的关系、清议本身的发展流变等,也有进一步研究的空间。
总之,东汉后期出现反响极为强烈的清议活动是各种时代因素共同发展的结果,汉末清议也不仅仅是士人的一般性活动或抗争,否则不会对当时的政治形势、士人思想观念及社会文化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所以从研究方法上来说,我们不能对清议现象就事论事,只做表面性的考察。清议思潮的产生、清议活动的展开,实牵涉面广泛,我们要想对此做出透彻而深入的研究,必须客观还原东汉中后期那段历史,在把握清议特质的基础上,对清议发生前后的社会制度、教育政策、思想文化、政治形势乃至士人心理、时代风俗等,都应有所顾及。本文只是以汉代清议研究发现的一些问题为例,在研究方法上提出了一些初步的设想。其实,中国历史上清议传统一直绵延不断,汉晋、宋代、明代、清代,都是清议高度发展的时期,目前的研究成果相对于古代整个清议传统来说显得微乎其微,所以清议尚有很大的研究空间。
① 述及“清议与党锢”时,魏明安《汉末清议与傅氏一家之儒》(《兰州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牟发松《范晔〈后汉书〉对党锢成因的认识与书写》(《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以及张传玺主编《中国古代史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页),皆有“清议运动”的称述。
② 参见周一良著《两晋南朝的清议》(《魏晋隋唐史论集》第二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张旭华也有相似的说法,参见其《两晋时期的丧礼实践与中正清议》(《史学月刊》2011年第12期)。
③ 参见王子今《王咸举幡:舆论史、教育史和士人心态史的考察》(《读书》2009年第6期)。此外,还有多人持有相似的看法,可参见张传玺主编《中国古代史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63页、高新民《东汉思潮与王符思想》(《兰州大学学报》2001年第6期)、侯外庐等主编《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卷《两汉思想》(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45页、(日)冈村繁著《汉魏六朝的思想和文学》(《冈村繁全集》第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3页、詹福瑞著《东汉士风与个体意识的初萌》(《汉魏六朝文学论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45页等。
④ 参见李昉等撰《太平御览》(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235、2904页。《太平御览》卷二六四《职官部》引谢承《后汉书》曰:“范滂,字孟博,汝南人……(朱)零入闻,资使五伯乱捶困杖,言辞不慑,仰疾言曰:‘范滂清议,犹利刃截腐肉,愿为明府所笞杀,不为滂所废绝。今日之死当受忠名,为滂所废,永成恶人。’滂正直謇谔皆此类也。”而《太平御览》卷六四九《刑法部》又引范晔《后汉书》曰:“汝南太守宗资署范滂功曹,委任政事……资迁怒捶书佐朱零,零仰曰:‘范滂清裁,犹以利刃断腐朽,今日宁授笞死而滂不可违。’资乃止。”一说范滂“清议”,一说范滂“清裁”,考察二处所述内容为同一事件,即范滂反对任用行为不端的外甥李颂之事,“清裁”也就是“清正的裁断”,似更符合此处环境。况且,通行本范氏《汉书》皆作“清裁”,所以这里不用《太平御览》引谢承《后汉书》中清议的说法。另外,日本学者冈村繁在《汉魏六朝的思想和文学》中也说,用来形容桓帝时期批判朝政、激烈政治斗争的清议用语,“为当时所无。”(《冈村繁全集》第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7页)
⑤ 参见詹福瑞《东汉士风与个体意识的初萌》,载于《汉魏六朝文学论集》(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⑥ 以上示例分别见于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卷六一《左雄传》、卷七六《循吏传》、卷五二《崔骃传》。
⑦ 如王季友诗《酬李十六岐》“于何车马日憧憧,李膺门馆争登龙”;杨维桢《览古四十二首》第二十一“汝南许文休,丧乱一驽士。敢当诸葛拜,合受玄德鄙。士论推指南,无乃失臧否。乃知群公曹,排摈有公是”;谭嗣同《狱中题壁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⑧ 此为《续资治通鉴》中语,参见(清)毕沅编著《续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7年版)卷一百四十四《宋纪》“淳熙二年”。
[1] 欧阳询.艺文类聚:第22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402.
[2] 黄汝成.日知录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 司马光.资治通鉴[M].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2174.
[4] 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5] 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64.
[6] 聂济冬.游学与汉末政治[J].山东大学学报,2007(6):70–74.
[7] 卿磊.儒侠与汉末清议:论游侠之风对汉末清议运动的影响[J].中华文化论坛,2011(2):132–138.
[8] 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9] 王树民.廿二史劄记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4.
[10] 马总.意林[M].北京:中华书局,1991:103.
K234.2
A
1006–5261(2020)06–0134–08
2019-12-04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8FZW013)
孙立涛(1982―),男,河北河间人,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赵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