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胡阿祥
《世说新语》这部汉末魏晋贵族名士们生活方式与思想风貌的百科全书,自然有无尽的题目可以展开,这里单说“中国文人应该熟读此书”这个主题。笔者的这个说法,来自鲁迅先生的评价:“《世说》这部书,差不多就可以看作一部名士的教科书。”虽然中国的文人,有正有邪,有雅有俗,有清流有迂腐,但还是习惯自视为名士或愿意被视为名士的。
《世说新语》之所以被推为“名士的教科书”,在于书中记载的众多名士,言行做派各具风格。按照传统的说法,魏晋名士可分三类:第一类名士是正始名士,以活跃于曹魏正始年间的何晏、王弼、夏侯玄等为代表,他们最显著的特征是服散。《世说·言语》记载何晏之语:“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这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是由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石硫黄五种矿物质调配而成,据说服用初期,能够帮助消化,改进血象,提升精神,刺激性能力。服五石散,似乎好处多多。然而昂贵的五石散,是一种毒药,久服、过量就会引起砷中毒,导致死亡。这场服散嗑药运动,伴随着魏晋南北朝,持续了300多年,多少名士因此残废,甚至丧生。服散以后,周身发热,导致皮肤敏感,容易磨破,所以不能穿新衣服或洗后浆过的衣服,而服散以后的快速散步,又会出汗,两相叠加,充满汗渍的宽大的旧衣服里,便会长出虱子,这样就有了“扪虱而谈”,即一边捺着虱子、一边挥麈清谈的名士奇观,但这并不舒服,也是因为这样,这派名士的脾气往往很坏,哪怕苍蝇扰他,也会发狂火爆地拔剑追赶。
第二类名士是竹林名士,世称“竹林七贤”,即以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七位为代表的一派名士。当曹魏正始、嘉平之间,他们经常相聚于竹林之下,相聚后的主要事情就是清谈喝酒,除了嵇康以外的六位也都非常能喝。其实能喝酒、酒量大,与是不是名士没有必然关系,那么竹林名士是如何喝酒的呢?仅以刘伶为例,《世说·任诞》记载:“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如此喝酒,才当得上名士吧,竹林七贤之后,酒才成为中国文学“永恒的主题”、中国传统文人的典型标志。
第三类名士是中朝名士,“中朝”本指西晋,其实中朝名士可以包括两晋南朝的大多数名士。《世说·任诞》记载东晋名士王恭“不打自招”的名言:“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也就是说,这些名士的外在表现是,无所事事或者不务正业,酣畅饮酒,又“为赋新词强说愁”或“吾将上下而求索”地清谈着人生的困惑、生死与说不清、道不明的玄妙追求。
要想成为当今社会里的一股清流,成为一位真正的名士,关键还在透过上述的现象,理解名士的本质。如从本质上说,正始名士处身宗室曹爽与重臣司马懿的争斗漩涡之中,纠结于到底如何站队?一旦站错了队,就有可能身首异处乃至夷灭三族,所以他们感慨人生无常、悲伤性命短促,就促使他们执着于服散嗑药,以追求长寿。
至于竹林名士的肆意畅饮,大多喝的是闷酒、苦酒、含泪带血的酒。司马师、司马昭阴谋篡窃之势已成,残酷地剪除异己,竹林名士借酒浇愁、借酒远祸、借酒装糊涂,久醉不醒也是逃避政治斗争、远离人事纠纷的有效手段。然则这样的喝酒,是不是一种巨大的、深刻的乃至绝望的悲哀?
相对于正始名士与竹林名士,大部分的中朝名士,位居显要,锦衣玉食,他们的服散纵酒,既没有痛苦的思索,也缺乏光明的追求,他们少了正始与竹林的精神,有的只是空虚的、病态的乃至变态的形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