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政锐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以选本为核心,推崇、倡导骈文的创作,是清代骈文发展的一个特征,其前后延续近百年而不衰。 就乾嘉时期骈文选集编纂而言,《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无疑开启了一个重要先河。 作为较早的骈文选本,《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对此后以曾燠为编者的《国朝骈体正宗》的编纂、刊刻起到了示范作用,而此后的《国朝骈体正宗续编》以及《骈体正声》《同光骈体正轨》等以骈体之“正”为标榜的骈文选本,亦是接受其影响而不断产生的。《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由曾燠幕宾吴鼒主持编纂,其初刻本共收录乾嘉时期八位骈文家计153 篇骈文。 在骈文复兴的乾嘉时代,《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深刻体现了乾嘉骈文的创作特征、时代特征和文化特征。 本文将以《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文本生成为切入点,以其编撰原则为核心,论述这一颇为复杂的文学史现象。
《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编者为吴鼒。 吴鼒(1755—1821),字山尊,号抑庵,又号南禺山樵,晚号达园,安徽全椒人,嘉庆四年(1799)进士。吴鼒以善骈文名世,据《全椒县志》载:“吴鼒,字山尊,全椒人。 嘉庆己未进士,入翰林授编修,擢侍读。 典试广西,称得人。 纂修《高宗纯皇帝实录》成,议叙优等。 撰《襃忠祠碑》称旨,赏赉隆渥。 历官侍讲学士,以艰归。 鼒于文无所不能,尤工俪体。 所选《八家骈体文钞》,海内传诵。 其自著有《山尊诗文全集》。”
吴鼒的骈文创作亦受到了朱珪的认可,《清史列传》载:“鼒所作骈体,沉博绝丽。 大兴朱珪爱其文,谓合任昉、丘迟为一手。 奏御文字多命其嘱稿,故其名达于九重。”[1]朱珪是乾嘉时期有风骨的名臣,亦奖掖学术、提拔后进。 李元渡亦言,吴鼒“少为朱文正公所激赏,谓合邱迟、任昉为一手,骈体文沈博绝丽,诗以孟、韩、皮、陆为宗,五言长古尤足推倒一世。”(《国朝先正事略》,清同治刻本,卷四十二。)朱珪对吴鼒的赞赏、对其骈体文创作的高度评价,对吴鼒此后骈文的创作乃至于《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编选,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乾隆五十八年(1793),曾燠任两淮盐运使,其幕府广纳天下文士,四年后吴鼒亦客于彼,参加了题襟馆的酬唱,并于嘉庆三年(1798)编选了《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编选骈文选本对吴鼒而言,可谓当行操选事。
关于《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刊刻情况,陈志阳、王俞的《〈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刊刻与文献价值》论述较详备,此不赘言。 下面将结合吴鼒的相关论述,重点谈一下吴鼒的编选该集的动机与原则。 关于此集编选的动机,吴鼒曾言:“兹集发于生徒之请,综为骈俪之则。 采片石于抵鹊之山,挂只鳞于游龙之渊,所业在此也。”①吴鼒《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浙江较经堂藏板。 本文所引吴鼒文字,如无注释,皆出此篇。所谓生徒之请,即是文人士子基于对骈文的特殊偏好,而有所请于以骈文创作著称的吴鼒,吴鼒就其所揽而有是编。 由此可见,乾嘉时代,士人群体对骈文的创作、审美以及风格特征等是有所需求的,他们需要一部具有代表性的骈文著作作为典范进行研读。 另一方面,《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所入选八家皆为进士,其创作具有一定典范性,考虑科举制艺与骈文密切的关联性,《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刊刻生成似乎与科举考试有重要关系。
《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所选八家皆与吴鼒有直接或间接关系,这是其文本生成的首要因素。吴鼒在《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序言中曾言:“兹就鼒师友之间,钻仰所逮,或私淑诸人,所知在此也。”袁枚等八家骈文入选《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具体情况,基本印证了吴鼒所言。 吴鼒与所选八人关系最密者当属吴锡麒,吴锡麒与吴鼒同乡,且是他授业之师。 吴锡麒骈体文创作数量丰赡,其《有正味斋骈体文》二十四卷及《有正味斋文续集》八卷计400 余篇,且以文采富艳著称于世。吴锡麒的骈文创作对吴鼒产生了重要影响,吴鼒叙述了抄录吴锡麒骈体文的基本情况:“吾师谷人先生《有正味斋集》即岀,修辞者以为北斗南车,后进英髦,咸资准的。 先生各体文皆工,而于骈体致力尤深。 ……乾隆壬子,余在里门从友人处借读,以为得未曾有。 乙卯,在都门始从先生游。 一日饮法司成时帆所,既罢,同车至澄怀园,折荷行酒,谈艺达旦。 又得读未刻稿四十首,合汉魏六朝唐人为一炉冶之。 ……余钞八家四六,以先生初集,海内家有其书,乃专录续集付梓,以贻同好。 他日唐一代文汇集岀,其腾贵雉林,更当何如? 好学者可藉以略识先生之渊源矣。”吴鼒对吴锡麒骈文的评价极高,后从游于其门下,得读其文尤多。 而《国朝八家四六文钞》中所选吴锡麒的54 篇骈文皆出自其“续集”,原因为吴锡麒的“初集”海内已有,“续集付梓”的目的是“以贻同好”,这种仅以文献是否常见为标准而不考虑其他因素进行选目,或失公允。 我们至少可以判断,选自于吴锡麒续集的这54 偏骈文不能代表吴锡麒整体的骈文水平。 但尽管如此,吴锡麒骈文仍入选最多,可以看出吴鼒的情感倾向性。 与吴鼒关系密切者还有曾燠。 吴鼒彼时为曾燠幕宾,吴鼒《江玉华七十寿序》载:“往者嘉庆丁巳戊午,鼒依南城曾先生居扬州,其都转署中题襟馆之宾客、生徒皆识之,始与吾友江成叔观察定交成。”(《吴学士诗文集》文集,卷三,清光緖八年江宁藩署刻本。)吴鼒于嘉庆二年(1797)入曾燠幕府,作为骈文家,他对曾燠诗文评价极高,其《西溪渔隐外集题词》云:“都转深于选学,所以擅六朝、唐初之胜。 盖将轶乡先生之能事,卓然名家。 余所识西江诗人甚多。 而于四六之文则首推都转,以为其体正而诣深。”曾燠骈体文存世不多,《赏雨茅屋外集》仅存各类文42 篇,值得注意的是,吴鼒所选13 篇曾燠骈文中,有10 篇为《赏雨茅屋外集》所不载,《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客观上为曾燠骈文的保留贡献了力量。
《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所选八人中,亦有与吴鼒没有交集者,邵齐焘与孔广森即属此类。 但即使劭、孔与吴鼒没有直接交往,他们的友朋、后人与吴鼒仍然交往密切,吴鼒对于劭、孔仍然比较了解。 邵齐焘(1718—1769)横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据同治《苏州府志》载:“邵齐焘,字荀慈,号叔山,先世休宁人。 高祖嘉祚,始迁常熟。 父讳字鄂庭,少孤,能强毅自立,受业何焯,读书务精博,书得二王法。 生五子,齐烈、齐焘、齐熊、齐然、齐鳌。 齐焘登乾隆壬戌进士,选庶吉士,驾幸翰林院赐宴,齐焘与焉。 仿柏梁体联句,寻献东巡颂,论者以为班扬之亚。 性恬淡,不省揣合,自署其门曰道山禄隐。 在翰林十年,充书局纂修者,再充京兆分校者,再以大考罢归。 乙酉南巡,诏原官起用,辞疾不赴。 貌清古,眉目疏秀,精章草,入晋人室。工骈体,海内推有东京六朝之风。”(同治《苏州府志》卷一〇三)邵齐焘于乾隆七年(1742)成进士,本性恬淡,不善交游,但书法、骈文俱佳,骈体被称为有六朝之风。 其文名传于天下,为吴鼒所仰望。吴鼒言:“余不及从太史游,读诸公志传,想见其人。 既识其子培惪,意思踈散,有大家韵。 又从洪君稚存得闻太史奖借单门,许与士类之实,不禁憬然生尚友之思也。”邵齐焘为康熙年间生人,是吴鼒前辈,吴鼒得识其子邵培惪,有读《玉芝堂文集》的条件。 吴鼒又从洪亮吉处得闻邵齐焘之为人,心生敬佩,遂选其中18 篇入《国朝八家四六文钞》中。
孔广森(1751—1786),字众仲, 号撝约,又号巽轩。 天资聪颖,乾隆三十六年(1771)成进士,时年十九,后入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 孔广森生性恬淡,不事专营,因父丧而过度哀伤,不久即身亡,享年三十五岁。 孔广森是著名的经学家,亦工于骈体。 他与吴鼒的妹夫孙星衍交好,孙星衍曾为其《仪郑堂遗稿》作序。 吴鼒叙述了选入孔广森篇目的原因:“余因洪君汝登识太史,又与其甥朱沧湄比部订交里中,比部刻其文才十余篇,余仍其名曰仪郑堂遗稿,哀比部之志也。 元瑜德琏皆作者,其文行世绝少,艺林有憾焉。”吴鼒从洪汝登处知孔广森之名,又与孔广森的外甥朱沧湄交好,当朱沧湄为孔广森刻稿时,吴鼒曾为其命名,孔早逝,其文传世绝少,吴鼒收入其骈体文7 篇入《国朝八家四六文钞》中,亦有保留文献的动机。
在以“相知”为选人标准的同时,吴鼒也表达了纠偏伪体、补之以正的选文标准。 吴鼒在《小仓山房外集题辞》结尾云:“凡先生文之。 稍涉俗调与近于伪体者,皆不录。 雅音独奏,真面亦岀。今世訾议先生之文者颇有人,余不能为干城,而犹欲存先生之真,以不负知己于地下也。”吴鼒于乾隆壬寅(1782)在江宁得识袁枚,袁枚很赞赏吴鼒的文章。 十二年后的乾隆甲寅(1794),吴鼒向袁枚寄送诗歌240 首,受到袁枚高度评价:“读大篇,才大如海,情重如山,悔数年来知君之浅也。”当吴鼒入曾燠幕府寓居扬州时,袁枚亦多次往返于江宁、扬州之间,对吴鼒骈文赞赏有加,甚至要以衣钵授之,使吴鼒感愧不已,所以吴鼒对袁枚以知己相称。 袁枚虽为文坛巨擘,但非议亦不少,如论者认为“袁简斋才笔纵放,胜于荔裳诸人,惟根底不深,偶用古语,多成赘疣。”[2]客观地说,袁枚骈文中或有俚俗之音或伪体之作,但这不是主流,吴鼒要选出体现袁枚骈文真面目的雅音,以雅存真,来回击訾议袁枚者。 乾嘉时代,骈文复兴,关于骈文的创作、风格、观念及作家的品评,时有不同之音,吴鼒对这种“异端”是很在意的,他在《思补堂文集题辞》中评论刘星炜说:“其他笺、启、序、记,名贵光昌,尽去国初诸君浮侈、晦塞之弊,卓然可传。 盖司空于孟坚、孝穆、子安三家致力最久,而才气书卷足以副之。 小儒好议论,以为入古太浅。 非徒刻深,直是孟浪。 余于词术私淑司空,钞《思补堂集》,持择较严正。 使弹苏、纠杨之徒。不得肆其口矣。”吴鼒认为刘星炜的骈文去除了清初诸家浮华、晦涩的弊端,其才足以匹敌班固等人,而将批评刘星炜“入古太浅”的儒者斥责为孟浪,其选文以“严正”为标准,正是对否定者的反击。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在选人、选文上的特点。 其一,入选《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骈文家大多与吴鼒关系密切,或为其师友,如吴锡麒;或为其幕主,如曾燠;或为其亲属,如孙星衍。 即使与吴鼒没有交游者,亦与吴鼒有着千丝万缕的间接关系,这使得吴鼒对这八家的创作比较熟悉,深知其中的优劣与得失。 这种选人的标准,可谓优劣参半。 一方面,由于吴鼒对所选之人比较熟悉,亦精熟于其作品,能够较准确地选出八家的代表作,使得《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整体水准较高。 另一方面,吴鼒“因人而为文”的原则具有明显的主观性,前文对于吴锡麒入选文本的分析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而限于吴鼒的交游与阅历,乾嘉时期还有大量的骈文家和骈文著作没能入选,如极受后世认可的汪中等人就没有文章入选。 文献学家谭献就对此提出了批评,所谓“定八家之文逸二汪”,即是谓此而言。 其实吴鼒最初所选,不是八家而是十家。 吴鼒有《客扬州以素册十幅写宾谷先生集中诗意自跋一首》诗,在“抄公骈体文,并为来者贻”句下,自注曰:“鼒方汇抄平生师友随园、圃三、叔山、巽轩、谷人、稚存、季逑、存南、容甫诸君文,与君文为十家四六。”(《吴学士诗文集》诗集卷一五,清光绪八年江宁藩署刻本)此十家包括二汪(汪存南、汪容甫)。 但不知为何,《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最后刊刻时却去除了二汪,而变为八家。 其二,在骈文复兴的乾嘉时代,论者的骈文观相抵牾者众多,对以袁枚为代表的八家评论亦褒贬不一。 吴鼒选文的一个很大目的,是对袁枚、刘星炜等持反对意见者的回击,以此捍卫骈文的正道,反对伪体。 对于《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局限性,考虑在文学传媒不发达、交通受到极大制约的乾嘉时代,我们不能过于苛求,在骈文创作数量极其庞大的清代中叶,编选一部具有代表性又具有普遍性的高水平性骈文选本,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
乾嘉是清代骈文复兴的重要时期,这是学界基本形成一种共识。 学者谭献曾言:“阅《骈体正宗》,此事莫盛于乾嘉之际。”[3]乾嘉骈文的复兴不仅表现在创作的博兴上,还体现在理论的建构上。 而尊体意识则是乾嘉骈文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谓尊体意识,即是肯定骈文的文体特征,确定骈文地位及审美标准,同时也对骈文弊病进行自我反省。 尊体意识是对唐宋以来古文运动的一种反向理论建构。 而编纂骈文选本则是骈文尊体意识的重要表现,《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是重要一例。 吴鼒在《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的序言中说:“夫一奇一偶,数相生而相成。 尚质尚文,道日衍而日盛。 暘谷、幽都之名,古史工于属对;觏闵、受侮之句,葩经已有俪言。 道其缘起,略见源流。 盖琴无取乎偏弦之张,锦非倚乎独茧之剥。 以多为贵,双词非骈拇也;沿饰得奇,偶语非重台也。 要其撏扯虽富,不害性灵,开阖自如,善养吾气。 敷陈士行,蔚宗以论史;钩抉文心,彦和以谈艺。 而必左袒秦汉,右居韩欧。 排齐梁为江河之下,指王杨为刀圭之误,不其过欤?”
吴鼒为骈文的尊体寻找经典文献中的证据。首先,他认为奇偶相生是自然之道,具有奇偶相对性质的骈文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现象,自然无可非议。 其次,吴鼒以《左传》及《诗经》中的典故为例,说明先秦儒家典籍中已有骈偶现象,继而将骈文的源头追述至五经,打破了汉魏为骈文源头的传统观念,理论上构建了骈散同源的证据。 再次,骈文在行文上虽有柔媚之态,虽然文字华丽,但在审美上却“善养吾气”,具有孟子的大丈夫之风。第四,要确立骈文自身独特的地位,在标举秦汉古文的同时,不应排斥齐梁的骈文。 吴鼒就自然特征、源头、审美以及地位等方面,对作为文体特征的骈文进行了高度认可。
在骈文尊体观念确立之际,吴鼒必须面对骈文与古文的关系。 古文重质轻文,诉求于儒家道统;骈文重文轻质,以审美为旨归。 古文、骈文之争几乎贯穿了整部文学史。 中唐古文运动就是在反对骈文的大背景下展开的,在骈古之争中,骈文明显占劣势,后世论者甚至认为“自唐朝韩愈到清代桐城派,一直反对骈俪,菲薄六朝。”[4]吴鼒打破了骈古之争,将古文传统视为骈文创作的根基,他在评价孔广森时,说:“集中韵语骈体未臻绝诣,其犹子巽轩太史四六文乃兼有汉魏六朝初唐之胜。 常从戴氏受经治《春秋》《三礼》,多精言,故其文托体尊,而去古近。”吴鼒认为孔氏之文多精妙之言,文托体尊,主要在于从戴(1724—1777)研究《春秋》和《三礼》。 对古文的浸淫有利于骈文的写作,特别是对骈文文体的确立,具有积极作用。 在评价邵齐焘时,说:“郑先生炳也志其墓曰,君学于古,涵而揉之,去故遗迹,大昌于辞。 又称其散体文与古体诗云,殊体诡制,道通为一,未免溢美。”吴鼒引用了郑炳也为邵齐焘撰写的墓志铭,认为劭氏以学习古文为本体,将骈古杂糅,使得辞赋大昌。 郑炳也将邵齐焘的骈体文与古体诗对举,认为两者皆“殊体诡制,道通为一”,吴鼒虽然不认可这种评价,但以古文为根基的骈文创作传统,吴鼒是持肯定态度的。 去除骈古之争,尊重并认可古文传统对骈文的积极价值,对骈文尊体意识的确立是有重要意义的。
在正面积极确立骈文的尊体地位同时,吴鼒也深刻认识到,片面追求文风华靡是骈文自身的一个弊端,重文轻质是古文领袖批评骈文的一个重点目标。 建立骈文的尊体地位,仅仅正面建构是不足的,必须认识到它的根本问题,继而积极改正,这种尊体意识才能真正建立起来。 吴鼒认为:“夫排比对偶,易伤于词,惟叙次明净,锻炼精纯。俾名业志行,不掩于填缀,读者激发性情,与雅颂同。 至于揽物寄兴,似赠如答,风云月露,华而不缛,然后其体尊,其艺传。 后生末学,入古不深,求工章句,乃日流于浅薄佻巧。 于是体制遂卑,不足俪于古文词。 矫之者务为险字僻义,又怪而不则矣。”
排比对偶虽然是自然之道,但吴鼒认为以偶对为目标,追求语句上的工整,就会流于浅薄佻巧,使得骈文体制卑下,尊体自然无从可谈。 骈文只有摆脱形式主义的排偶文风,追求《诗经》中的雅颂精神,语言上做到真正的“华而不缛”,才能达到尊体的目的。 吴鼒强调骈文所具有的正能量,所谓“文不师古,则思骛而近谬”,只有效法古人才能背离谬误,才能激发读者性情。 吴鼒反对华丽的辞藻,反对过度的修饰。 他认为“言不居要,则藻丰而伤繁”,如果语言不切中要害,不能调动读者的情感,辞藻越繁复就越会对文章产生消极影响。 在此基础上,他坚决反对对骈文的过度修饰,“铅黛饰容,旌旗列仗。 硬语横空,巧思合绮。”骈文应以以复古为雅正,以雅颂为精神旨归,过度追求“巧思”只能达到创作上的绮靡之态,于骈文之文心相去甚远。
在对骈文华靡文风进行批评的同时,吴鼒也对骈文创作上的其他弊病进行批评,力图重建骈文的创作观。 他认为骈文“摆脱凡近,规抚初祖。真宰不存,形似取具。 屋下架屋,歧途又歧。”这是对骈文创作上可以模仿的批评,吴鼒追求骈文的“真”,本质是追求骈文的独创性。 模仿他人、屋下架屋只能使骈文创作走上歧途。 同时,吴鼒也强调骈文创作的雅致,他批评对世俗的妥协,也批评了用典的庸俗不堪。 所谓“揣摩时好,而气息愈嚣。 启事则吏曹公言,数典则俳优小说”。骈文在体意上,以“揣摩时好”为要务,在用典上以“俳优小说”为依托,骈文的尊体意识不但无法形成,恐怕其体制卑下的现实会更加凸显。 吴鼒从“立”与“破”两个角度树立了骈文的尊体意识。在渊源、审美及地位上,他肯定了骈文体制优势坐在,在用语、用典以及模仿上,他打破了骈文的固有鄙陋。 不破旧无以立新,吴鼒在理论上确立了乾嘉骈文的尊体批评,为乾嘉骈文的创作扫清了障碍。
11月7日,丽江和迪庆供电局应急指挥中心就已布置完毕,启动了24小时应急值班制。两个供电局分别与当地水务部门建立了联动机制,安排专人实时获取水文信息,及时开展险情分析研判工作。
乾嘉的社会政治、经济以及文化形态对骈文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清代统治者实行了非常严苛的文化制度,以维持其政治统治。 清前期、中期的文化政策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为“堵”,自康熙始,有密折奏事制度,最大限度悉知民情、舆情。 乾隆大兴文字狱,知识分子动辄得咎,乃至造成了“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龚自珍)的局面。 清代加强文化思想控制的另一方面是“疏”,主要表现为修订了《四库全书》和推崇程朱理学。 修订《四库全书》这项大型文化工程聚集了大量文人,但其禁毁书籍甚多,严格控制思想,一定程度钳制了士人的思想。 程朱理学思想的推崇并应用于科考之中,更进一步制约了知识分子的思想。 上述文化政策,对骈文的发展也产生了影响。
吴鼒在《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序言中对乾嘉骈文弊病多有批评,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多有现实所指。 如他批评华靡的文风,批评过度繁复的修饰等,但如果把骈文放在更加宏观的大背景上考察,联系清代的文化政策,我们很容易理解这种追求华美、典雅的文风的动因。 文化压制的另一面,使得诸多知识分子出于自身安全的需要开始歌功颂德。 这种歌颂体极尽描写夸张之能事,如乾隆时大学士阿桂《奏请编辑八旬盛典疏》言:“九五演易,九五演范,叠五策天地之全;八千岁春,八千岁秋,积八入宫商之颂。”[5]上有所好,下必从之,类似这种规模宏大、用典繁复的写作特征,在骈文领域得到了普遍的贯彻。 “作家的创作心理总是要受一定社会政治环境、时风世俗等的制约与影响”[6]164,在这种大环境下,过度繁复描写、过度追求用典的整饬,必将影响文章主旨的表达。 吴鼒说:“然而醇甘所以养生,或曰腐肠之药。 笙簧所以悦听,或曰乱雅之音。”这正是对华美文风的批评。
《国朝八家四六文钞》选文选文以简洁为标准,力求既保持了骈文重修饰的文体特征,又重视达意,做到表达上的“文质彬彬”。 但现实与理论总有差距,骈文家创作中,不自觉地以典故、修辞为表达特征,从而不同程度地伤害文意。 以曾燠《仪征张孝女庙碑》为例:
夫侧陋之贤,其迹易晦;纯至之行,为天所哀。 是故荆棺号峡,一女之氏族无闻;梅根作冶,廿里之江流终在。 ……曹娥之石,古文不灭,轶事如新,问诸高年,证其实行。 盖天实为之焉。 孝女姓标于星宿,名乞于天孙,无向日之蘐花,有病风之椿树。 雁行远散,乌口独伤。 岁在甲子,年甫十四。 邻人不戒于火,孝女惊社鸟之鸣,有池鱼之害人,或呼之使出,彼不忍于独生。 方欲窃负而逃,竟以蹈仁而死。 火熄,邻人启焦土视之,父尸犹压女背也。
仪征孝女张氏为了救火中的父亲而身葬火海,曾燠在叙述基本事实之前,用了较多篇幅颂赞张孝女的孝道,即使是叙述张孝女以身救父的危急场景,作者不禁加了两句展开性的描写:“孝女惊社鸟之鸣,有池鱼之害人。”反而弱化了现场感,无法树立孝女以身救父的高大形象。 这种因文而害意的情况并不少见,即使作家本身想纠偏,但在强大的文化传统面前,往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科举考试是乾嘉骈文时代环境中的重要因素。 清代立国初即开科取士,直至乾嘉时期,科考已完全成熟,并为社会各阶层知识分子所认同。科考中的八股文需要借助骈文技法进行写作,据《皇朝文献通考》:“又据磨勘试卷大臣奏:江南省第一名顾问卷,头场四书文三篇纯用排偶,于文体无关。 且首艺未经点题,请将该考官及本生交部查议。 制艺代圣人立言,原以清真雅正为宗,朕屡经训谕,不啻至再至三,何得又将骈体录取,且拔冠榜首,所谓厘正文风者安在? 况三艺俱用骈偶,场中易于辨识,并不必再用字眼。”[6]164这则史料颇能说明科考与骈文之间的关系。 第一,朝廷本身是不同意以骈文用于科场的,因为制艺是为圣人代言,以清真、雅正为旨归,骈偶过于浮华而遮蔽圣人之言。 第二,在具体层面,却发生了和主流价值观相背离的情况。 江南省考生三场皆用骈偶,且为考官所青睐,拔得头名。 考官与考生自觉建立了以骈文为旨归的审美规范。 这并非个案,“主持和组织考试的士大夫,是通过科举考试形成的知识阶层……他们在评阅试卷时通常以美文为标准进行衡鉴……考试试卷评语中诸如‘奇情壮采’‘有光有色,别开奥窔’‘声请俱壮’‘风骨遒上,藻采高翔’‘典丽矞皇’‘清新俊逸,庾谢风流’‘气和音雅,玉润珠圆’‘深情绵邈,情深文明’”[7]上述对试卷评价的诸多词语与骈文的审美是相通的,无论朝廷如何整饬,皇帝如何训谕,以骈文为根基的固有传统根深蒂固地存在于士人的思想深处,这种文化的因袭非外部政治力量所能改变。 第三,骈文甚至成为科场舞弊的有效工具,江南考生三场皆用骈偶,辨识度高,容易和考官形成某种默契。 学者梁章钜(1775—1849)言:“四六文虽不必专家,然奏御所需,应试所尚,有非此不可者。”(《退庵随笔》卷十九,清道光十六年刻本。)骈文在科考中所起的作用简直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回观《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我们能看到鲜明的科考影子。 《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所入选八家皆为进士出身。 其中袁枚为乾隆四年(1739)进士,吴锡麒为乾隆七年(1742)进士,刘星炜为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邵齐焘为乾隆三十六年(1771)进士,洪亮吉为乾隆五十五年( 1790) 进士,孔广森为乾隆四十六年( 1781) 进士,曾燠为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进士; 孙星衍为乾隆五十四年( 1789)进士。 这八个人是制艺的高手,更是骈文的大家,骈文与科考的密切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幕府是乾嘉骈文时代因素的一个重要方面,乾嘉幕府兴盛,以阮元、毕沅、曾燠等为中心的几大幕府为乾嘉骈文的生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首先,幕主本身的喜好催生了骈文的创作,并为骈文选集的刊刻提供了物质条件,《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就是在曾燠幕府中刊刻完成的。 曾燠的身份是多元的,他是封疆大吏,是诗人,也是一个骈文家。 他的骈文成就为后世所认可,称其风格为“味隽声永,别具慧心。”曾燠对骈文的喜好影响到了他的幕宾,吴锡麒、王芑孙、吴鼒、彭兆荪等骈文家先后入其幕内,彼此公事之余亦有较多文事交流。 对于曾燠而言,个体作家的创作已不能满足他对骈文的欲求,如何推动骈文的发展、支持并倡导积极的骈文理论是他着力考虑的问题。 以骈文选本为核心,推动骈文的影响,传递骈文观,形成更大的骈文创作风潮是曾燠着力去做的。 《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和《国朝骈体正宗》的先后刊刻,体现了曾燠幕府对骈文的推动。
另一方面,幕府为骈文家提供了栖身场所,提供了彼此交流的空间。 乾嘉时代,出现了大量寒士,尤其是一些士人,虽然本身已经成为进士,但由于仕途坎坷而最终沦为寒士,不得不寄人篱下。诗人郭麐(1767—1831)曾记录了他求馆的困窘遭遇:“庚戌岁,余游金陵,将求一馆,以为负米之养。 当路贵人皆素相识者,莫为力。 旅食半载,困而归。 中寄家书,不敢明言,恐贻老母忧。 典衣寄银,云出自馆谷,或不足。”(《樗园销夏录》,清嘉庆十三年刻本。)《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所选八家亦有类似于郭麐之境遇者,刘师培《清儒得失论》谈及汪中、孙星衍和洪亮吉时,称“斯三子者,皆以绵邈之文,传食公卿。”[9]上述三人有两人被选入《国朝八家四六文钞》之中,衣食安定是他们骈文创作的前提。 骈文需要华丽的文思、丰赡的典故,这在贫苦环境中是不易得到的,而幕府却能为这些寒士提供相对丰赡的物质环境。 以曾燠幕府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寒士寄食的基本情况。 曾燠任两淮盐运史时,建立扬州幕府,在官署后辟题襟馆,“海内名流归之如流水之赴壑”( 叶衍兰《清代学者像传》)。 钱咏《履园丛话》列举了一份寄居题襟馆的名单,其中不乏生计贫窘者,曾燠或赠之以川资,或补之以生活所需,这些寒士获得了相对富足的物质生活,从而为其下一步的创作奠定了基础。 阮元及毕沅幕府亦莫不如此。 幕府同时也为骈文家提供了交流空间。 孙星衍《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序曾记载:
往余在江淮间,友人汪容甫出巺轩检讨骈体文,相示叹为绝手。 后数年,巺轩从都门为余亡妻作诗序见寄,故未相识也。 岁乙巳,余客中州节署。 植巺轩以公事至,时秋帆中丞爱礼贤士,严道甫侍读、邵二云阁校、洪稚存奉常皆往幕府,王方川编修亦出令来豫,极友朋文字之乐。
这里叙述了孙星衍与孔广森最初的交往,孔广森去世后,正是孙星衍通过孔的外甥将孔的遗稿交给吴鼒,孔广森才得以进入《国朝八家四六文钞》中。 孙星衍首先从汪中处得到孔广森的骈文著作,颇认可其风格,继而两人在毕沅幕府相遇,毕沅礼贤下士,孙、孔二人及严道甫、邵二云、洪稚存、王方川等文士既有朋友之交,又有文字之乐。 可以说,如果没有孙、孔在毕沅幕府的相遇,就不会发生孙星衍向吴鼒推荐孔广森的骈文遗稿之事,那么《国朝八家四六文钞》可能会变成“七家四六文钞”,或者吴鼒另选他家,但《国朝八家四六文钞》绝不可能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个形态。 幕府之于骈文的重要性,于此可见一斑。
乾嘉骈文时代因素的构成是多元的,但科举考试、幕府制度和文化政策三个时代因素无疑对骈文的影响是最大的。 科举为骈文提供了辽阔的展示空间,八股文不消失骈文就不会消失,骈文甚至是八股文的母体,脱离了母体的制艺文务必反过来向骈文吸收养分。 幕府则为骈文提供了良好的物质空间,骈文与诗歌不同,所谓“诗穷而后工”(欧阳修)的理论在骈文身上是行不通的。骈文需要华丽辞藻,需要大量典故,客观需要骈文家须有较富足的生活,对于生活在下层的寒士,或许幕府是他们解决生活困境的主要方式。而骈文需要进一步扩大影响,个人别集的刊刻,选集的发行,更需要幕府的政治影响和财力支持。 清代文化政策制约了骈文的发展,但却从另一方面规定了骈文的发展方向。 在政治高压下,骈文的题材和内容受到了限制,过度审美却缺少真情实感,出现了大量模拟因袭之作。 但骈文却走出了一条自我净化的道路,这来自骈文家的自省,来自吴鼒这样选家的批评。 以上三者彼此激荡,相互作用,相互催生,共同促成了乾嘉骈文的发展。
对乾嘉骈文创作的探究必须从整体出发,考虑社会、文化及创作等多重因素。 “研究者如果不进行整体观照,仅就其中任何一种观念或理论溯源并推求其理,方向与结论都将是错误的。”[10]乾嘉是清代骈文的复兴时期,文体自身激荡、成长的创作历程,历史洪流推动、促进的时代特征,传承过程中碰撞、选择的接受特征,共同构成了乾嘉骈文的生态。 各个因素之间交错影响,互生互化,在骈文内部诸要素则此生彼长,彼此的合力的共同作用下,最终促成了清中叶骈文的复兴。 《国朝八家四六文钞》是考察乾嘉骈文生态的一个典型范本,其骈文尊体理论的确立与强化,文本生成的变动,具体科考、幕府制度的影响,以及版本传承过程中的流变与人物评点、文章评点,具体体现了乾嘉骈文所处的复杂的生态环境。 以《国朝八家四六文钞》为视角,反观乾嘉骈文生成的诸种因素,对于我们进一步考察乾嘉骈文的生成、风格及理论,有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