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川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100872)
东汉初的隐士严子陵是光武帝少时的同窗,刘秀建立东汉后多次延请子陵出仕,子陵断然拒绝,归隐桐庐富春江,垂钓为乐。 后人将子陵归隐之所命名为严陵濑,垂钓之处称为钓台。①①《后汉书·逸民列传》:“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 建武十七年,复特徵,不至。 年八十,终于家。”
汉晋时期对严子陵的书写主要见于史传中,《东观汉记》、无名氏《后汉书》、《高士传》、《后汉纪》、范晔《后汉书》分别记载了钓台本事②②《东观汉记》原书已佚,相关记载见《初学记》卷八、《太平寰宇记》卷九五;无名氏《后汉书》相关记载见《太平御览》卷五。 其余三部相关记载详见《高士传》卷下、《后汉书·逸民列传》、《后汉纪·光武皇帝纪》。,后世文人对严子陵的接受主要是通过范晔的《后汉书》。③③五个钓台本事呈现出渐次丰满的过程。 《东观汉记》和无名氏《后汉书》记载简略,严子陵和光武帝形象不具备特殊性。 《高士传》、《后汉纪》、范晔《后汉书》提供了具有高度辨识度的钓台故事,基本面貌都呈现为子陵是高傲隐者、光武是爱才贤君。 《高士传》以立高士为主旨,子陵狂狷不羁、锋芒毕露,是最纯粹的隐者。 袁宏《后汉纪》“通古今而笃名教”,子陵因“执节”而拒绝出仕,言行最为平和。 范晔《后汉书》中的子陵形象最是丰满,新增告诫侯霸“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和与刘秀同眠伸足其腹上导致“客星犯御座”两个情节。 后世作品提到“怀仁”和客星者不胜枚举,由于此二处为范晔《后汉书》所独有,可知范著为后人接受钓台主要所本。严子陵与钓台进入纯文学作品则始于南朝,现存谢灵运、沈约、任昉、王筠等四人的钓台相关诗歌共五首,其中王筠《东阳还经严陵濑赠萧大夫》是第一首专咏严子陵的诗歌。 笔者统计唐代严子陵钓台相关文学作品数量见下页表1,既包括专咏子陵之作,也涵盖作为典故或风景提及钓台的作品。
其中,初唐现仅存洪子舆《严陵祠》、王绩《赠李征君大寿》两首诗歌,盛、中、晚唐的题咏则均颇成气候,严子陵开始获得较为广泛的关注。
谈及隐逸,入仕是不可回避的话题。 唐代作品在探讨面对光明仕途却毅然归隐的严子陵的过程中,表现出时人对隐逸的理解:隐居或是一种手段,以入仕为价值;或即是目的,意义在于其本身。
表1 唐代严子陵钓台相关文学作品数量
子陵辞魏阙隐于富春,很直接的原因是为此地的美景所陶醉,几百年后此地山水对游人依然是巨大的吸引——盛唐有“东过富春渚,乐此佳山川”(张谓《读后汉逸人传二首·其一》)[1]2015、“叠障数百里,沿洄非一趣”(孟浩然《经七里滩》)[2];中唐有“子陵江海心,高迹此闲放”(钱起《同严逸人东溪泛舟》)[3]15、“不乐禁中卧,却归江上春”(权德舆《严陵钓台下作》)[1]3649;晚唐有“旧友只樵叟,新交惟野鸥”(徐夤《钓台》)[1]8139、“溪声七里清,严陵爱此景”(王贞白《题严陵钓台》)[1]8062、“终向烟霞作野夫,一竿竹不换簪裾”(黄滔《严陵钓台》)[1]8132。
唐代国力的强盛和生活的富足为游览提供了物质基础;祖国的统一、交通的便利支持着游览南北的可能;三教并立、佛道二教的发达促进士人走进山林;科举行卷之风促使文人在山林都邑中寻找名流汲引……以上种种使得漫游蔚然而兴。 山水在魏晋就已大量进入文人的笔端,前代积累的写作经验在艺术上做好了迎来盛唐高峰的铺垫。山水之美和子陵之隐的双重魅力吸引漫游天下的士人们来到钓台。
子陵爱山水故而隐居这一观点在后代亦多有回响。 宋诗中有“几峰云冉冉,数里水潺潺”(胡宿《钓台》)[4]、“七里林泉好,三公位貌轻”(沈括《钓台》)[5]、“争如春风秋月一竿竹,万古溪山看不足”(卢襄《严子陵钓台》)[6],宋词亦有“高哉不事侯王,爱此地、山高水更长”[7](林正大《沁园春·括〈严先生祠堂记〉》)。
尽管严子陵的隐居被解读出多种原因、产生隐逸之外的多重意义,但向往山水之美的真正归隐始终是钓台文学的主流。 对隐逸各具特色的阐释为我们探索社会背景与作者心态提供了途径,而面目相对统一、内涵相对单纯的集中于归隐自身的解读才占据着钓台书写当之无愧的“正统”地位。
在清幽的山水生活之外,唐人在严子陵故事中发现了超越隐逸行为本身的存在意义和解释可能。 李白现存相关钓台作品共10 首,数量为唐人之最,其作品反映了时人在仕隐之间定位的隐逸观念。
其《箜篌谣》有言“贵贱结交心不移,惟有严陵 及 光 武。 …… 管、 鲍 久 已 死, 何 人 继 其踪。”[8]242-243故交鲍叔牙的举荐使管仲辅助齐桓公成一代霸主,刘秀知子陵之才故而极尽礼遇。李白从不想通过科举按部就班入仕,因此四处漫游、投递诗文,盼望能一步登天、揽察天下大事,“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8]1712。 李白自诩有和子陵、管仲一样的经世之才,却缺乏光武帝和鲍叔牙这样慧眼识人的知己赏识提携。
唐代终南捷径已形成一种风气,“即有身在江湖之上,心游魏阙之下”[9],“足崖壑而志城阙也……至号终南、嵩少为仕途捷径”[10]5594,李白正走在这风尚的最前列。 李白对真正的隐士甚至是颇有微词的,“谷口郑子真,躬耕在岩石。 ……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8]567。 “谷口郑子真,不屈其志而耕乎岩石之下”[11],可谓真正的隐士,李白却对其“独善”提出了质疑。
相反,李白十分敬佩垂钓待文王、兴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和舂深岩自给、助武丁中兴的傅说,“昔太公大贤,傅说明德,栖渭川之水,藏虞、虢之岩,卒能形诸兆联,感乎梦想。 ……乃知岩穴为养贤之域,林泉非秘宝之区,则仆之诸山,亦何负于国家矣?”[8]1429岩穴山林并非栖隐之所、而是为国养贤之处,真正的大才正袖手山间以待明主。 因此,他号称“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8]790、“何惭七里濑,使我欲垂竿”[8]1197,实则是借隐居之事行求官之实,盼望君主如光武慧眼独具,拔其自布衣直至卿相。
李白歌颂子陵之隐还涉及功成之后的选择,“企图将积极入世的政治抱负和消极出世的老庄思想、隐逸态度结合起来……由隐出仕而终归于隐”[12]。 他在翰林院时感叹“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 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8]1297,可与其早年所写《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对读:
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 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 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泛五湖,戏沧州,不足为难矣。[8]1431
以治世之臣自命却被视为御用文人,表面的荣宠并不能缓解心中的苦闷,这苦闷与傲气碰撞便产生了强力的桀骜之音。 诸如,“光武有天下,严陵为故人。 虽登洛阳殿,不屈巢、由身。 余亦谢明主,今称偃蹇臣。”[8]972“严陵不从万乘游,归卧空山钓碧流。”[8]1045李白歌咏范蠡、张良、严子陵这三位功成身退的大才,表明自己求官只为助天下清平,绝非恋栈权位,“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8]833, “待 吾 尽 节 报 明 主, 然 后 相 携 卧白云”[8]575。
功成,是进取精神的昂扬;身退,是高洁品格的操守。 所谓功成,既是“事君之道成”,辅助君王成就霸业,是对天下、对帝王之功;也是“荣亲之义毕”,在此过程中取得名望与地位,是对自己、对家人之功。 子陵“事君”有何贡献众说纷纭,暂且搁置不论;至于后者,子陵确实是在荣宠兼得之时选择归隐,实现了声名和自由的两全,可谓名副其实的功成身退,这也就难怪李白将严子陵视为心中的理想。
隐逸是相对入仕而言的概念,唐代钓台作品谈及隐逸时以热爱富春美景为主流书写,同时以李白为代表的士人也将隐居行为当作入仕的途径和出路。 隐居可分为两个阶段,早期之隐是仕宦手段,借助终南捷径直登青云;后期之隐才是真正退隐山林,却以功成名就为前提。 前后的分歧并不矛盾,李白自负有才也性爱自然,前者是志向所趋,后者是天性使然。 唐人开发出隐居在不同人生阶段的价值变化,并以此为依据对严子陵进行解读。 以隐逸为入仕手段,功成后再回归隐逸,这一复归过程体现了唐人进取的志向和自由的精神。
隐逸本是一种个人选择,但在中国古代的官本位社会中,以“学而优则仕”为价值取向的士人将隐逸赋予与入仕相似的社会意义,这一点在唐代尤其是中晚唐钓台作品中有明显的反映。 唐人开始思索严子陵隐逸的深层原因,并将之归结于道德,这一视角开启了宋代钓台文学书写的教化倾向。
中晚唐士人已经开始思考子陵隐居的原因并不单纯。 曾任睦州刺史的许浑质疑“解钓鲈鱼能几人”(《赠桐江隐者》①《丁卯集笺证》中解题曰:“此诗又见于《全唐诗》卷五二六《杜牧集》中,题作《寄桐江隐者》。”)[13]703、“谁识子陵心”[13]58(《晚泊七里滩》),汪遵《桐江》“严陵何事轻轩冕,独向桐江钓月明”[1]6960也对子陵为何会在盛世归隐提出疑问。 更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此时钓鱼与钓名在无意中形成对话。
有认为子陵之隐意在钓得千古高名者:“莫恨无名姓,严陵不卖鱼”(张祜《七里濑渔家》)[1]5835,“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14](韩偓《招隐》)。 亦有支持子陵真隐垂钓者:“闲钓江鱼不钓名,瓦瓯斟月暮山青”[15]1745(崔道融《钓鱼》),“直钩犹逐熊罴起,独是先生真钓鱼” (黄滔《严陵钓台》)[1]8123。 另有“只应光武恩波晚,岂是严君恋钓鱼”(曾邺《题山居》)[1]6870值得关注,首次提出严子陵拒绝出仕是因为刘秀延揽太晚。
唐代钓台作品立论丰富,风貌多样,而宋代钓台作品则呈现出教化至上的整齐面目,子陵也统一为归隐以弘扬名教的道德形象②如宋诗有“何人知此意,千古激浇风”(庞籍《经严子陵钓台作四首·其一》),“阿谀顺旨为深戒,远比夷齐气更豪”(李师中《子陵二首·其一》),“东京臣子多名节,皆自先生铸此曹”(李纲《严陵滩下作二首·其一》),“名扶汉鼎千钧重,风激严滩七里清”(方有开《钓台》)之言。 宋文中亦有“东汉之士闻其风而慕之者,尚风节而以功名为不足道”(汪藻《严州高风堂记》),“激顽起懦,扶植风化,助成东京风俗之美,人才之盛”(张栻《光武崇隐逸》)等表述。,这样的道德色彩可于中唐找到发端。 “唐代之史可分前后两期,前期结束南北朝相承之旧局面,后期开启赵宋以降之新局面,关于政治社会经济者如此,关于文化学术者亦莫不如此。”[16]以钓台诗而言,六朝作品数量稀少难以为证,但在中晚唐作品中,宋代作品的主流思想倾向已有迹可循。
唐诗中的先声是权德舆《严陵钓台下作》,“潜驱东汉风,日使薄者醇。 焉用佐天子,特此报故人”[1]3649,这一视角的选取是针对当时“交情同市道,利欲相纷纶”的浇薄世风。
梁肃的《汉高士严君钓台碑》以散文的形式做出了更为详细的阐发:
则激清风,耸高节,以遗后世。 先生之道,可见于是矣。 ……静而不用者,化光于无穷。 故许由于尧,先生于汉,皆不易乎世,游方之外,俾后之人闻清风而向慕焉。 盖运有会,事有行,伊吕遇汤武而立大功,子陵遇世祖而立大名。 去就不同,同归乎道焉。[17]
严子陵用“富贵于我,有如浮云”的行为实现了“浇风荡淳”,对传统以富贵为终极目标的价值观进行了无声的批驳。
梁文以一篇颂结尾,其中有言“接舆肆狂,孤竹求仁。 介推山死,龚胜兰焚。 猗欤先生,异乎斯人。 俯仰世道,从容屈伸”。 形成参照的是不事楚王的接舆、不食周粟的夷齐、抱树而死的介子推、绝食而亡的龚胜,以上五人对皇权进行激烈乃至惨烈的反抗,多数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严子陵比之他们平和也智慧得多,“召至禁中,告归江濆”,选择做盛世的装点,以令后人“闻清风而向慕焉”的方式与统治者合作,既不屈己心,又有助皇权。 从对王朝的助益而言,梁肃将严子陵与伊尹、吕尚并列,他们在仕隐之间实现了完美的转换,辅助帝王成就垂世霸业。 由于隐逸产生了道德意义,隐士对皇权的态度从反抗变为顺应乃至合作。
在权诗梁文中,严子陵用淳风立节的方式践行“贤哲之道”,有助于教化。 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佛老兴盛、宦官专权,部分有识之士希望以儒学的中兴推进王朝的中兴。 梁肃和权德舆均是古文运动的先驱,他们以复古宗经为号召,向古代寻求高风亮节的楷模,希望通过文章改善世风浇薄之况,无视富贵的子陵因此被进行了有目的的解读和改写。
除初唐仅存两首钓台作品外,盛、中、晚唐的钓台题咏均呈现鲜明的特色,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文化和士人心态。
作为盛唐“时代高潮上产生的一个集中的典型”[8]117,李白笔下的严子陵洋溢着时人特有的自信风神和傲岸锋芒。 如《独酌清溪江石上寄权昭夷》:“我携一樽酒,独上江祖石。 自从天地开,更长几千尺。 举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 永愿坐此石,长垂严陵钓。 寄谢山中人,可与尔同调。”[8]790所咏并非常见的山峦溪流,而是出以容纳天地的视野和苞括宇宙的气魄;携酒不为寂寞独酌,而是纵声长笑邀天共饮;对话山中人也非自下而上的仰慕,而是以平等的身份随口道出共隐之语。
自信昂扬的性格是盛唐人的典型风貌。 国力的强盛使得唐朝对外表现出泱泱大国的气象和全面中心的地位,对内君主开明、百姓富足,这样的社会环境培养出他们广阔的视野和蓬勃的朝气。作为读书人,幸逢科举拓宽了入仕之途,文化的多元和信仰的融合开阔了他们的胸襟。 因此,盛唐士人对社会与自身、现在和未来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高昂自信。
李白对子陵的偏爱恐怕也与性格有关,在“狂”这一点二人可谓遥相呼应。 直称侯霸“君房素痴”、眠对刘秀、足加帝腹,子陵不愧刘秀所言的“狂奴”之称。 “严陵情性是真狂,抵触三公傲帝王”(唐彦谦《严子陵》)[1]2686,同样狂狷的气质穿越几百年的岁月将二人联结在一起,才碰撞出诗仙笔下的子陵形象。
子陵助故友功成后毅然归隐的人生是以李白为代表的盛唐人的理想,傲视君王权臣的洒脱性格也是李白的个性和盛唐人的风貌。 子陵的傲骨和狂气在此时得到了遥应,盛唐人挖掘到其性格和人生轨迹中最契合自己的一面,并将这种契合化作钓台诗中自信傲岸的风姿,表现出昂扬蓬勃的状态、雄浑开阔的气势,这便是盛唐气象在钓台诗歌中的体现。
安史之乱后外有藩镇割据,内有宦官专权,对政局的失望和对生命的珍视攫取了中唐士人建功立业的渴望,促使其离开风云变幻的朝堂中心;多为世族出身的他们又抱有强烈的物质享受欲望,难以脱离皇权的豢养,无法成为真正的隐士。 以并不十分投入的姿态做一个闲官成为他们最合适的选择,有养家之禄而无遭戮之险,有官员之权而无殚精之劳,实现名利兼得的两全。 白居易现存4 首钓台相关诗作,体现了中唐人闲适自足的中隐之道。 《家园三绝·其一》:“沧浪峡水子陵滩,路远江深欲去难。 何似家池通小院,卧房阶下插鱼竿。”[18]2246
与遥远艰险的“子陵滩”相比,“家池”才是白居易的理想居所——“进不趋要路,退不入深山。深山太濩落,要路多险艰。 不如家池上,乐逸无忧患”[18]2283。
被贬江州司马后,目睹幼主当政、奸宦横行,白居易对朝局不再怀有希望;随着年岁渐长,早年就抱有的佛教思想占据上风,炽热之心冷却为关怀自己的生存处境,感悟出看似平淡通达、实则圆滑世俗的“中隐”。 “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 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 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18]1493
白居易其他涉及子陵的诗句亦可作为其中隐态度的注脚,“移得子陵滩。 心觉闲弥贵”(《奉酬侍中夏中雨后游城南庄见示八韵》)[18]2185、“水边斜插一渔竿……道似严陵七里滩”(《新小滩》)[18]2509、“严 子 垂 钓 日…… 悠 然 意 自 得” (《秋 池 独泛》)[18]2015。 隐居不必限于山林,心之所安便是子陵滩。 比起究竟身在何处,真正重要的是闲适——生活清闲,心中安适。
李德裕有言“所钓不在鱼, 挥纶以自适”[1]5412,“不在鱼”而在于什么,诗人没有兴趣做进一步的探究,其关注点只是“自适”。 钱起“欢 言 尽 佳 酌” 之“欢”、“纷 吾 好 贞 逸” 之“好”[3]15(《同严逸人东溪泛舟》),戎昱“爱此多诗兴”[1]3025之“爱”(《题严氏竹亭》),秦系“时人多笑乐幽栖”[15]2794之“乐”(《耶溪书怀寄刘长卿员外寓睦州》),也都表现出关怀转向自身、重在心之所适的倾向。
白居易自称“志在兼济,行在独善”[18]2794,其前半生无愧“志在兼济”,后半生也止于“行在独善”。 此处“独善”只是置身府衙做一介闲官,“上无皋陶伯益廊庙材,的不能匡君辅国活生民;下无巢父许由箕颍操, 又不能食薇饮水自苦辛”[18]2060-2061,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士人在动荡社会中褪去神圣,走向庸俗。 他们以“中隐”为借口,以闲适为旨归,“非贤非愚非智慧,不贵不富不贱贫”[18]2060-2061,选择了一条调和庙堂与山林、调和功业与品节、调和风险与名利的中庸两全之路。
在衰颓的晚唐社会,士人面对狂澜难挽的朝局和渺茫不定的命运,笔下的钓台书写呈现出隐逸心态的普遍化,并将隐逸付诸实践。
皮日休“严陵滩势似云崩,钓具归来放石层”(《钓侣二章·其二》)[1]7097中的严陵滩只是垂钓之所,“兔皮衾暖篷舟稳,欲共谁游七里滩”(《寄毘陵魏处士朴》)[1]7085将游览七里滩作为一种日常,陆龟蒙“前溪一夜春流急,已学严滩下钓筒”(《自遣·其十五》)[1]7208则效子陵将钓鱼实践为生活方式。 皮陆诗酒唱和,多取材于日常的闲适生活,钓鱼是其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活动,“赍束书、茶灶、笔床、钓具往来,时谓江湖散人”[10]5613。 与其他很多口称效严陵隐逸却依然停留于官场的诗人不同,他们真正将隐逸落实到生活中,表现出闲适淡泊的情思,“着意要写出放神于自然,而处处表现出的是精神的空虚”[19]。
晚唐诗人对子陵象征的隐逸表现出发自内心的无尽向往,“秋江无限风烟景,都在先生一钓中”[20](吕洞宾《钓台一游诗》),“便可招巢父,长川好饮牛”[15]1612(徐寅《钓台》);对子陵的不慕荣华也大加赞颂,“终将宠辱轻轩冕,高卧五云为客星”[1]6957(汪遵《严陵台》),“旧交虽建国,高卧不求荣”[1]8066(王贞白《钓台》)。 官场生活则充满了风险和劳累,“严陵亦高见,归卧是良图”[1]7568(罗隐《秋日富春江行》),“应怜渭滨叟,匡国正论兵”[1]8062(王贞白《题严陵钓台》)。
同时,诗人们清醒地知道斯人已逝,“寒谷荒台七里洲,贤人永逐水东流。 独猿叫断青天月,千古冥冥潭树秋”(僧神颖《宿严陵钓台》)[1]9283和“夫子垂竿处,空江照古台。 ……登临秋值晚,树石尽多苔”(齐己《严陵钓台》)[1]9462可为代表。 秋代表生命的凋零,夜代表一天的结束,两位诗人都选取了秋日傍晚的特定时刻,契合贤人永逝的伤感气氛。面临王朝的江河日下,晚唐士人难免没落之感、将尽之悲,深感一切美好都必将流逝,笔下流淌出严陵已逝、物是人非的沧桑感伤。
在唐代文人的钓台书写过程中,隐逸与入仕由对立走向互补,隐逸在产生社会价值的同时也经历着其本身意义的逐渐被消解。 盛、中、晚唐的钓台书写在各具特色的同时又互相勾连。 盛唐钓台文学是盛唐气象的体现,以李白为代表的盛唐诗人在喜爱自然的同时将隐逸作为终南捷径,并向往着功成身退,贯穿其中的是盛唐人独有的自信乃至狂傲。 待到中晚唐,热情褪去,呈现出另一番面貌——自中唐始,钓台作品便颇有宋调。 就思想而言,中晚唐作品为宋代开启了多元的解读思路:子陵隐居的深意、教化风节之功、钓名还是钓鱼等主题都是宋代探讨的大宗,此时已初露端倪。 就隐逸文化而言,白居易名利兼得的中隐思想是中唐社会走向衰落、文人将智慧转向自身的代表;晚唐则由于时局的进一步没落,对王朝和自己前途都失去信心的士人,将隐逸普遍化、日常化、生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