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智慧与生态文明建设

2020-01-08 12:55
关键词:契约精神实践能力

卢 风

(清华大学 生态文明研究中心,北京100084)

建设生态文明不可没有各行各业的生态实践,生态实践是不仅有利于人类而且有利于生态系统之健康的实践。 从事生态实践不可没有生态智慧,即引领生态实践的人们必须具有生态智慧。

一、谁最先提出“生态智慧”?

“生态智慧”与“生态文明”一样是个出现时间不长的词组。 谁最先使用了“生态智慧”这个词组?

据美国北卡罗来那大学夏洛特分校教授兼同济大学象伟宁教授考据,1973 年,挪威生态哲学家阿伦·奈斯(Arne Naess)在一篇阐述深生态学特征的论文中,用他创造的新词Ecosophy 表述了“生态哲思”的概念。 Ecosophy 是由两个古希腊词根ecos(家园)和sophia(理论智慧)组合而成,表示个人(而不是群体或团体)在深刻感悟人与自然之间互惠共生关系基础上所秉持的伦理信念,可称为“个人生态哲思”。 尽管奈斯当时的本意是将“个人生态哲思”等同于“生态智慧”,然而二者的正式连接直到16 年以后才在他的文章当中出现。 1989 年,在一篇《从生态学到生态哲思,从科学到智慧》(From ecology to Ecosophy:From Science to Wisdom)的论文中,奈斯不仅明确指出“人类若要与地球生物圈所有的成员互敬互爱和谐共处,单纯地依赖生态学的科学知识是不够的,必须要有生态智慧(生态哲思)的引导”,还巧妙地通过“Eco-wisdom(Ecosophy)”即“生态智慧(生态哲思)”的简洁表述方式,首次正式确认了生态智慧和生态哲思两个概念的等同关系。 为了区分不同个人的生态哲思,奈斯建议在“生态哲思”一词后面加一个后缀。 比如他标示他自己的生态哲思为Ecosophy T,后缀T 是他在挪威山区Halingskarvet 地方的小木屋Tvergastein 的第一个字母[1]。 其实,在奈斯那儿,Ecosophy 就指生态智慧,换言之,Ecosophy 不宜翻译为“生态哲思”,就应译为“生态智慧”。 我们可以说,按迄今为止的考据(即象伟宁教授的考据),最早使用“生态智慧”的文献就是奈斯于1973 年发表的那篇文章。

据网内文献搜索,汉语“生态智慧”一词最早出现在佘正荣发表在《宁夏社会科学》1992 年第3 期(总第52 期)上的文章《略论马克思和 恩格斯的生态智慧》。 该文主要阐释马恩的生态思想,而没有界定何谓生态智慧。 1996 年12 月佘正荣著的《生态智慧论》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在该书的“前言”中,佘正荣写道:

生存智慧来源于生物对环境的适应,因而生存智慧实质上就是生态智慧。 对环境的适应是一切智慧最原始和最深刻的根源。 事实上,任何生物都是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同时改造着环境,只有同人类急剧改变自然环境的力量比较起来,所有生物才显得不足挂齿,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生物只是消极地、被动地适应环境。 实际上,正是生命物种在几十亿年的进化过程中对环境的积极改造,才产生了有利于人类和所有生物居住的生物圈环境。 生物对环境的适应过程包含着对环境进行适当的改造,从而使得环境更适合于生存,所以生命的适应过程是充满着智慧的。 但是,用机械世界观和近代科学技术思想武装头脑的人,不光忘记了生存必须适应环境,而且狂妄自大,目空一切,认为人类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征服和统治自然,改造和控制环境,并以此来满足人类没完没了的物质欲望。 人类在工业化过程中破坏自然产生的严重后果,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和不安。 不少心灵敏悟的诗人和知识渊博的学者常常用两种可怕的事物来比喻人类行为的后果:这就是身躯庞大的恐龙和肉眼看不见的癌细胞。 众所周知,恐龙因为滥用生物资源和毁灭周围环境,最终走上了物种灭绝的道路;而癌细胞也是只顾自己恶性扩张而不知控制,到头来也因为它所寄居的生命机体的瓦解而死亡。 当然,恐龙和癌细胞的可怕比喻不见得就是人类结局的恰当比喻,但是这样的比喻却向人类发出了严正的规劝和强烈的警告,人类如果不放弃自己的自私和贪婪,继续滥用所有生物共同的生活资源、破坏所有生物共同生存的生态环境,他的结局就会像恐龙和癌细胞一样,走向自我毁灭[2]2-3。

由这段话可看出,佘正荣认为,生态智慧并非仅是人类才可能拥有的,当他说“生命的适应过程是充满着智慧的”时,似乎意指所有很好地适应并改造了环境的生物都具有生态智慧。 既然连非人生物都可以具有生态智慧,那么古人就当然可以具有生态智慧。 事实上,佘正荣在《生态智慧论》一书中既介绍了中国古代儒道释三家的生态智慧,也介绍了当代西方环境哲学家和生态哲学家对生态智慧的探索。 他称中国古代思想(以儒家的人文主义为典范)为自然人文主义,称现代人文主义(源自欧洲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为科技人文主义。 他认为,当代人类面临的生态灾难与科技人文主义所激发的人类自私和贪婪直接相关,所以必须超越科技人文主义。 生态学和生态哲学正支持一种更高形式的人文主义——生态人文主义。 生态人文主义将是在生态文明中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 “走向生态人文主义,就是走向完善的生态智慧,就是走向生态文明,就是走向一个大有希望的未来。”[2]281-282由此可见,佘正荣所说的生态智慧既指源自生物之生存能力的“生存智慧”,也指超越了古代人文主义和现代科技人文主义的生态人文主义价值观。

由《生态智慧论》一书看,佘正荣所说的“生态智慧”既指生存能力,也指可形诸文字的价值观。 该书的主旨是详细阐述一种新的价值观——生态人文主义,而不是着力阐述奈斯意义上的“生态智慧”。 但无可否认的是,《生态智慧论》一书,在中国还没有明确提出生态文明建设目标的20 世纪90 年代,就指出生态文明是人类的未来,并认为建设生态文明需要“完善的生态智慧”,这无疑是一种远见卓识。

近几年来,象伟宁教授一直在大力推动生态智慧研究。 事实上,已形成一个以象伟宁教授为核心的学术共同体,这个共同体每年都举行以探究生态智慧为主题的全国性会议(每次与会者都超过100 人),还举办讲授生态智慧的“大讲堂”,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清华大学的卢风也一直很重视生态智慧研究。 2014 年5 月5 日卢风邀请象伟宁来清华大学作了题为“生态学与生态智慧”的学术讲座。 同年的5 月27 日卢风应华东师范大学生态与环境科学学院之邀,在华东师范大学作了题为“生态哲学与生态智慧”的学术演讲,象伟宁教授是主持人。 同年的10 月1-3 日,卢风代表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环境哲学专业委员会在甘肃酒泉组织召开了“全国生态智慧与生态文明建设研讨会”。 同年的10 月17-19 日,象伟宁在重庆组织召开了第一届生态智慧与可持续发展国际研讨会。 在酒泉召开的全国性会议应是国内最早的研讨生态智慧的学术会议。

二、什么是生态智慧?

生态规划学者沈清基提出:“生态智慧……是人们正确地理解和处理生态问题的能力。”象伟宁则在2016 年的一篇论文中用他创造的新词ecophronesis(由两个古希腊词根eco 和phronesis组合而成),正式提出了“生态实践智慧”的概念。象伟宁认为,在包括生态规划、设计、营造、修复和管理五个方面内容的社会—生态实践范畴内,生态实践智慧是个人、群体或团体精心维系人与自然之间互惠共生关系的契约精神,以及在这种精神驱动和引导下因地制宜、作出正确决断,采取有效措施从而审慎并成功地从事生态实践的能力。他特别指出,正像“实践智慧”是亚里土多德通过实践研究凝练出的、用以表征实践者有效从事实践的能力一样,生态实践智慧的概念也是对人类在生态实践中培养和历练出来的契约精神和实践能力的学术认证。 从美国生态规划学者麦克哈格(McHarg)在美国得克萨斯州规划、设计和营造The Woodlands 新城的成功生态实践,到中国生态水利工程师李冰在都江堰修建的造福万代的水利工程,从拜占庭查士丁尼大帝(Byzantine Emperor,Justinian the Great)时代修建的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地下水宫殿,到埃及尼罗河流域持续了近5000 年的农业灌溉系统,再到世界各地其他不胜枚举的成功的生态实践案例,都无一例外地体现了实践者身上的这种契约精神和有效的判断执行能力[1]419-420。

象伟宁给出了如下等式:生态智慧=生态哲思+生态实践智慧。 他进而又指出:在包括生态规划、设计、营造、修复和管理五个方面内容的社会—生态实践范畴内,生态智慧是个人、群体或团体在对人与自然互惠共生关系深刻感悟基础上,在具体的社会—实践过程中自觉地精心维系这种关系的契约精神,以及在这种精神驱动和引导下作出符合伦理道德规范的正确决断、采取有效妥善措施从而审慎并成功地从事生态实践的杰出能力。 生态智慧来自实践并服务实践,是生态哲思和生态实践智慧的完美结合[1]421。 象伟宁还特别指出:如上定义的三个关键词是“深刻感悟”“契约精神”和“实践能力”。

其实,没有必要再区别定义“实践智慧”,换言之,不必跟着亚里士多德亦步亦趋。 智慧就是在极度困难的情境中做正当的事和/或①这里之所以用了“和/或”,就因为从逻辑上看正当的未必都是好的。好事的能力,就是一种实践能力。 智慧不同于知识。 知识因为可以形诸文字而可与实践相分离,在数字化时代,所有的知识都可以数字化。 智慧既然是一种实践能力,就不可能与实践相分离,不可能与具体的个人相分离,从而不可能形诸文字,不可能数字化。 对于这一点,庄子早已做了说明[3]。 生态智慧就是人在极度困难的情境中做对人和生态系统都正当和/或好的事情的能力,或者说就是在极度困难的情境中成功从事生态实践的能力。 理解这个简洁的定义需要注意以下三点:

一是做简单的事情不需要智慧,在汽车制造技术很成熟的汽车制造厂制造通常的汽车不需要智慧,例如,在某家汽车制造厂,某一型号的汽车已生产了多年,那么制造这种型号的汽车就不需要智慧,按常规操作就行了。 只有在做一件事情极度困难时才需要智慧。 例如,2003 年“非典”袭来全国上下都处于对不明病魔的恐惧之中时,做各种决策(包括伦理的、政治的、技术的)就必须有智慧,2020 年初“新冠病毒”袭来时,做各种决策同样需要智慧。 事实上,人们面对“非典”或“新冠病毒”时,伦理、政治、技术等方面的决断是互相纠缠的。 面临伦理困境时的决断和行动也需要智慧,例如,无辜的人被歹徒追杀而逃到你家,你藏匿了他,而后来歹徒追到你家,你直接告诉歹徒人在你家何处,或直接撒谎说没见到人,这两种选择都不是有智慧者的作为,既不撒谎又保护了无辜的人,才是有智慧者的作为。 因为前两种作为都是很容易做的,而后一种是极为难做的。

二是如上所述,智慧是在艰难情境中作出正确伦理决断且将决断付诸实践的能力,即智慧有一个不可去除的伦理维度,涉及“正当”与“善”(或“好”)。 长期以来,人们所说的正当和好的事情仅指对人正当和好的事情,换言之,“正当”和“好”是在人类中心主义的伦理框架中定义的。在“生态智慧”定义中的“正当和/或好的事情”不仅指对人正当和/或好的事情,而且指对生态系统正当和/或好的事情。 换言之,这里的“正当”与“好”是非人类中心主义伦理框架中的“正当”与“好”。 确切地讲,生态智慧定义中的“正当”和“好”是传统伦理学与生态学融合以后而定义的“正当”和“好”。 这种“正当”和“好”不仅可用于评价一个人或一些人直接针对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行动,如强奸、屠杀、折磨,而且可用于评价各种工程,如都江堰工程、红旗渠工程、三峡水利工程、南水北调工程等等。 以前我们对所有工程的评价主要是经济和技术的评价,而生态智慧定义中的“正当”和“好”是带有明确的伦理涵义的。对比工业文明的贪大求快,生态文明把可持续性置于首位。 生态伦理意义上的“好”是可持续的或永续的“好”。 正因为如此,也有生态智慧研究者说,生态智慧就是做永久性好事的能力。

三是象伟宁教授认为可以有集体智慧,但是我们坚持认为,智慧只能是个人的智慧,而不可能有什么集体智慧(奈斯应该也赞成这种观点)。例如,都江堰是李冰父子设计的,因为李冰父子具有生态智慧,因而都江堰的建成具有永久性的好处,它真正是个造福万代的水利工程,它不仅有益于“天府之国”的人民,也有益于当地的生态系统。 必须有很多人参与才能完成都江堰建设。 当年建设都江堰是众多人分工协作的集体行动,但智慧则主要来自李冰父子,我们不能说每一个参与了都江堰建设的人都有生态智慧,也不能说是集体的生态智慧造就了都江堰。 众多都江堰建设者只要服从指挥并按分工要求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我们可以说他们都有一份贡献,但不能说他们都有生态智慧。 当然,在都江堰这样的工程建设中,可能是少数几个都有生态智慧的人达成了共识,进而共同研究、商量,最后作出了总体设计,然后指挥众多人去实施建设。 信息和知识都可以共享,但智慧无法为众多人所直接共有。 有智慧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决定和发现说出来或写出来,从而让他人了解,进而形成一个共同的行动方案或工程设计。 但智慧却是个人的决断和实践能力,是与个人实践以及个人生命须臾不可离的。

我们以下将会说明,生态智慧是在生态学和生态哲学指引下形成的智慧。 生态学强调整体性,其基本方法是整体主义方法,如奈斯所指出的,无论是生态学还是深生态学都强调“万物皆关联在一起”[4]。 那么,我们讲生态智慧只能是个人的智慧,是否与整体主义相矛盾呢? 我们认为是不矛盾的。 个体与整体(或不同层级的系统)的关系是辩证的。 整体主义不必否认个体与整体之间的相对区分。

就人类而言,个人与社会(或共同体)之间的关系就是一种辩证的关系。 个人一出生就处于不同层级的共同体中,首先是出生在一个家庭,每个人皆为父母所生,家庭又必在一个社区(邻里、村庄、街坊或城市居民区等)……她/他必然在特定语言、文化共同体中逐渐学会说话、思维,以至身心渐趋成熟。 假如一个人刚出生就被抛弃在森林里,后来侥幸被狼养大,那么,她/他虽有人类的基因和身体,但她/他必然不会说话,不能像人一样思维和行动,因而不能算是人。 可见,个人不可脱离共同体。 但这只是事实的一个方面。

事实的另一个方面是,个人性是无法消解的。首先,没有任何两个人的身体、外貌绝对相同。 正如在一个大森林中你找不到两片绝对相同的树叶一样,在当今的70 亿人中你也找不到两个外表绝对相同的人。 其次,没有任何两个人的欲望、偏好是完全相同的。 最后,没有任何两个人的思想是完全相同的。 同样信仰基督教,但不同的人对教义、教规、经典的理解必然是不同的;同样信仰佛教,但不同的人对修行法门、佛经的理解也必然是不同的。 自古至今已有无数思想家,但你找不到两个思想完全一致的思想家(不排斥不同思想家之间有共识),亦如在大森林中找不到两片绝对相同的树叶。 正因为个人之间存在绝对无法消除的差异(包括欲望、偏好和思想的差异),人们对价值、幸福和利益的理解也存在绝对无法消除的差异。

“个人性无法消除”与“个人依赖于共同体”并不矛盾,人类自诞生起就一直这么生存着。 人类始终都既具有个体性,又具有社会性。 说人具有社会性,绝不意指所有个人都熔铸在一个铁板一块的社会中,也绝不意指社会就等于一个人体,个人只是社会整体的一个器官。

关于个人与社会(共同体)之关系的这种辩证理解,完全可以推广到自然界。 任何一个非人生物个体都有其个体性,但它又依赖于种群、群落和生态系统。 行星、恒星也有其边界,从而可被看作相对独立的客体,但它们又存在于特定的系统之中。

每一个人都有其独特之处。 具有特定技能的人其技能是其独特之处,具有智慧的人其智慧是其独特之处。 说智慧只能属于个人与整体主义不矛盾。

为什么说培养生态智慧十分重要? 大家都明白,说好话很容易,做好事不容易,一以贯之地做好事更不容易。 在生态文明建设方面也是如此,说说“保护环境、节能减排、改变产业结构、绿色消费”等等很容易,做起来却很不容易。 理论或知识可以与具体个人相分离。 一个专门研究《论语》的人,可能基本不按《论语》的指引去做人做事。 一个能讲授生态学的人,可能并不以生态法则为自己的生活指南。 但智慧与具体个人的生命和实践不可分。 判断一个人是否有生态智慧,我们不能只听他怎么说,而只能看他怎么做。 就生态文明建设而言,只说不做的人,都是没有生态智慧的人。 一个人真有生态智慧,就不会只说不做,他必然知行合一。 具有生态智慧的人多起来,生态实践才会卓有成效。

三、生态知识与生态智慧的关系

智慧虽不是知识,但与知识密切相关。 如果我们不像佘正荣那样认为非人生物也有生态智慧,而坚持认为,只有人才可能有智慧,非人事物不可能有智慧,那么我们可以进而说,知识是指引人类获得智慧的指南。 一个人有知识未必有智慧,但若没有知识,则根本不可能有智慧。 换言之,有知识是有智慧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老子、庄子、孔子等人因为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有敏锐的思维能力,且读过很多书,所以有极为丰富的知识。 再加上他们各自的天赋和独特的人生经历,使他们产生了各自的智慧。 他们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又成了传给后人的知识。 我们反复体会他们留下的文字,首先会获得知识,进而可能形成我们自己的智慧。

现代工业文明取得了炫目的辉煌成就,也导致了空前的文明危机。 就其成就看,我们不能否认其倡导者、建设者中有人是极有智慧的,但这些人的智慧不是生态智慧,而是不断进取、改造世界的智慧,是“征服自然”、快速创造物质财富的智慧,这种智慧很容易变成争强斗富、贪大求快的智慧,是谋求文明之“黑色发展”①为什么称工业文明的发展为黑色发展,可参见[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 年版,第152 页。的智慧。 这种智慧与现代哲学和科学的指引直接相关,或说是在现代哲学和科学指引下产生的智慧。 设计、制造、发射卫星和航天飞机,建造空间站,制造原子弹、氢弹,实施南水北调一类的超大工程…… 提议做这些事,或作出做这些事情的决断,都需要智慧。但在《道德经》《庄子》(一种知识)的指引之下,人们绝对形成不了这种智慧,现代哲学和科学才能指引人们形成这样的智慧。 但各种贪大求快的工程的实施,通常都有短期的令人满意的实效,但却导致了空前的环境污染、气候变化和生态危机,也导致了未来战争灭绝人类的空前的可能危险。

建设生态文明必须有生态智慧,获得生态智慧需要生态知识的指引。 生态知识大致包括两大类:包含生态学知识的非线性科学知识和生态哲学知识。 生态哲学就蕴含佘正荣所说的生态人文主义价值观。 只有以生态知识为指南,我们才可能获得生态智慧。

丹麦生态学家Sven Erik Jorgensen 概括了生态系统的14 条定律[5],包括“生态系统的物质和能量是守恒的”“生态系统的物质是完全循环的,能量是部分循环的”“生态系统中的一切过程都是不可逆的、熵增的”等。 这14 条定律可被看作生态学知识的要点。 Sven Erik Jorgensen 概括的生态(系统)定律继承了现代物理科学的定律,如继承了物质和能量守恒原理、热力学第二定律等,但同时有极为重要的补充:补充了系统论和信息论的基本原理。 恰是这种补充,使生态学的问世具有了革命性的意义。

巴里·康芒纳(Barry Commoner)曾概括了生态学的以下四条法则:

第一法则:每一事物都与其他每一事物相关[6]33。 这显然就是系统论的基本观点。 地球上的所有生命物质组成生物圈,生物圈和非生物组分组成生态圈。 生态圈中的每一个事物都与其他事物相关。

第二法则:一切事物都必然有其去向[6]39。这也就是物质和能量守恒定律。 我们每天烧掉大量的煤和石油,它们并非化为乌有了,而是转化为污染物了。

第三法则:自然所懂得的才是最好的[6]41。这是哲学层面的概括,要求我们尊重自然、服从自然,向自然学习;警示我们:不要肆无忌惮地改造自然。

第四法则:没有免费的午餐[6]45。 这条法则告诉我们,每一次获得都必须付出代价。 例如,如今几乎家家用空调,几十亿人可以免受夏日的酷热,这无疑是一种获得,但我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这个代价绝不仅是必须支付的电费,而是碳排放增加后的进一步的地球升温。 如今农民不用辛苦地为庄稼除草了,使用除草剂就行了。 他们无疑获得了舒适。 但这种舒适的获得恐怕也不免要付出代价,如土壤的恶化[7]。

生态哲学知识则包括如下八个要点:

一是大自然是具有创造性的,大自然中的可能性比现实性更加丰富[8],或说“天地之大德曰生”。 换言之,大自然并不只是物质、暗物质、能量、暗能量等物理实体(physical entities)之总和,而是充满着生生不息的过程的终极实在。 万物皆互相关联,且处于不同层级的系统之中。 处于进化和创造之中的不同层级的系统随时会涌现(emergent)出新事物。 大自然不是地球,也不是产生于“大爆炸”的宇宙,而是万物之源,是万有之总和。 “大爆炸”就是我们所属的宇宙在大自然中的涌现,而地球则是在宇宙演变过程中涌现出来的有其生命的星体。

二是人类是大自然长期进化的产物,是地球上最有灵性的存在者,但不是最高存在者。 人类凭其理性,或“符号化的想象力和智能”[9],在一段时期内能获得越来越强的适应自然环境和建设文明的力量,但若一味沿着征服自然的方向追求力量增长且滥用其不断增长的力量,最终会导致自身的毁灭。 这不是自然的消亡,而是“自作孽”式的灭亡。 人类没有尽知自然一切奥秘的能力,无论科学如何进步,人类之所知相对于大自然隐藏的奥秘都只是沧海一粟。

三是“人为自然立法”(康德)和“人乃天地之心”(儒家)的说法都是错误的。 如果我们把主体性理解为创造性、能动性,那么人的主体性是低于大自然的主体性的,大自然的主体性是绝对的主体性,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主体性,而人的主体性只是特定环境中的“有为”的主体性。 人是地球上的最高存在者,而不是大自然中的最高存在者。 当我们说“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时,“自然”指地球,而非指作为终极实在的自然。地球需要人类的保护,而作为终极实在的自然无需人类的保护,人类也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作为终极实在的自然。 荷尔德林和海德格尔都呼吁:人类必须向比人类更高者学习。 大自然正是比人类更高者。 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自然是先于一切的最老者和晚于一切的最新者。”[10]

四是个体与不同层级的共同体的关系是辩证的关系。 我们既不能否认个体的相对独立性,又不可否认个体对共同体的依赖。 就人类社会而言,既不可否认个人的相对独立性,又不可否认个人对社会的依赖。 着力保障个人基本权利的现代民主法治是人类政治文明发展的最重要的成果之一,生态文明建设可以在民主法治的框架下循序渐进地进行。 在生态危机充分凸显的今天,记取利奥波德的忠告特别重要,“人类只是生命共同体的普通成员”[11],而不应继续充当大自然的征服者。

五是价值就是能动者(agent)需要和追求的东西,能动者就是具有创造性、能动性的存在者。人类是地球上能动性最强的能动者,但不是唯一的能动者,各种非人生物都有不同程度的能动性,人造的机器人也有能动性。 非人动物需要食物、水、栖息地等,食物、水、栖息地等对非人动物就是有价值的。 能动者的能动性越高,其所需要和追求的价值就越丰富。 在地球上,人的能动性最强,于是人所需要和追求的价值最为丰富。 现代性在事实与价值之间作出了区分,并认为二者之间存在不可逾越的逻辑或语义学鸿沟。 其实,事实与价值是互相渗透的。 现代性也区分了内在价值和工具价值,并认为只有人才有内在价值,一切非人存在者皆无内在价值,它们充其量只具有人类所赋予它们的工具价值。 其实,非人存在者也有能动性,从而也有其内在价值。 例如,非人动物也能像人那样改变自然环境(如鸟筑巢、河狸筑坝等),也能利用自然环境中的自然资源。

六是自然美高于艺术美。 自然美源自大自然的伟大创造,艺术美只是人类的“小制作”。 自然美之所以高于艺术美,因为大自然的能动性远高于人类的能动性。

七是人是追求无限的有限存在者,无限追求非物质价值才是适合于人的无限追求。 我们之所以说人是有限存在者,因为人只有有限的认知能力、制造能力,只有有限的寿命(必有一死),只有有限的能动性。 但人又因为有“符号化的想象力和智能”而追求无限。 追求无限也就是追求人生意义、价值和幸福。 文明的发展也源自人对无限的追求。 现代性严重误导了人类的无限追求或意义追求,激励人类以追求物质财富增长或物质生活条件改善的方式追求无限。 正因为现代人贪得无厌、永无休止地追求物质财富的增长和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才逐渐形成了“大量开发、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排放”的生产生活方式。 恰是这种生产生活方式导致了全球性的生态危机。 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文化动物。 意义之网也就是符号之网。 这里的“符号”并非仅指书写出来的符号和艺术中的符号,而泛指所有的人化物或人工物,如刀叉、盘子、服装、珠宝首饰、手表、手机、平板电脑、汽车、住宅等。 所有的人化物都具有符号的功能。 现代工业文明充分凸显了商品的符号功能,使商品连同其广告产生了巨大的激励作用,激励人们拼命赚钱、大量消费。现代工业文明中商品的符号功能就是物质主义的价值导向。 不能超越物质主义的价值导向,就无法建设生态文明。

八是人类必须以内向超越的方式追求无限。中国古代的儒道释三家学说明确指出了内向超越的方法。 这里的“超越”非指经验之外的上帝、天国、彼岸、佛国等,而仅指人的改变现实、追求理想和幸福的努力。 内向超越把人生追求的最高目标设定为美德的养成、智慧的增长和人格的完美,这些都是人生之内的目标而非任何身外之物①参见卢风《生态文明与美丽中国》,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一章第八节。。

获得生态智慧必须养成必要的美德。 首先,狂妄的人不可能有智慧,谦逊才可能有智慧。 一个人若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狂妄自大,他必然是没有智慧的,这是就人际关系而言的。 就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而言,生态学、非线性科学和生态哲学要求我们承认自然事物的复杂性、不确定性,要求我们承认人类认知能力的局限性,要求人类戒除征服自然的狂妄。 习近平总书记也告诫人们:“不要试图征服老天爷。”[12]放弃了征服自然的妄念,我们才可能培养生态智慧。

其次,不诚实的人不可能有智慧,诚实是获得智慧的必要条件,唯有那些具有诚实美德的人才可能有智慧。 那些巧言令色、奸诈狡猾、善于弄虚作假的人很善于办事,但我们不会称赞他们有智慧。 自古至今,讲如何做好人好事的人很多,论如何做好人好事的书很多,但这些人和这些书的作者并非都“心口俱善,内外一种”(六祖慧能语[13])。 这里的“好人好事”并非仅指像雷锋那样做好人做好事,而泛指所有的宗教、伦理理论、意识形态指示的好人好事。 只有真诚地按儒家指引的路径修身的人,才会真的做好事;只有真诚信仰基督教的人,才会真的做好事;只有真诚信奉生态学和生态哲学的人,才会真地做永久性的好事…… 简言之,“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再次,贪婪的人是不可能有智慧的,节制也是获得智慧的必要条件,只有那些具有节制的美德且善于把握做各种事情的度的人才可能有智慧。这里的“贪婪”主要指不择手段、不知餍足地追求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不仅指物质财富,也指名誉、地位、权力等。 贪婪者既然不择手段地追求身外之物,便不免欺骗撒谎,即他们不诚,如前所述,不诚者必无智慧。 追求身外之物而不知餍足就必然愚蠢,因为对身外之物的追求保持适度才是明智的,“祸莫大于不知足”,贪得无厌地追求自己不该拥有的东西就是十足的愚蠢。 这是就个人而言的。 现代工业文明的意识形态、制度和文化,把永不知足地追求物质财富或金钱的人凸显为精英或卓越人物,而把知足的人挤在社会边缘。 也就是把具有现代智慧的人凸显为精英,而把具有生态智慧的人挤在社会边缘,这可谓工业文明陷入生态危机的另一个原因。 为了走出工业文明深陷其中的生态危机,我们必须建设生态文明,必须把具有生态智慧的人们凸显为精英,由他们去引领社会和文明的发展。 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上“绿色发展”的道路。

追求生态智慧需要养成多种美德,不再一一列举。其实,诚实和节制这两种美德尤其不可或缺。 但现代工业文明因为以工商为本,从而必然由工商精英去引领社会,即其他人都主要以工商精英为榜样。 但工商精英通常只把诚实当作获取利润的手段,而几乎不可能养成诚实的美德。 于是,在这样的社会具有诚实美德的人相对较少,且有诚实美德的人易于被排挤在社会边缘。 现代知识体系(即现代科学和现代哲学)则根本不指引人们培养节制的美德,事实上,现代知识指导建构的社会制度和文化,规定了“合法的贪婪”和“合理的贪婪”。 在合理合法的前提下把企业做大做强,就是对社会乃至对人类的积极贡献。 于是,在各个企业力争做大做强的激烈竞争中,生态环境遭到了严重破坏。 为了培养生态智慧,必须培养节制的美德,包含生态学的非线性科学和生态哲学支持人们培养节制的美德。

蕴含生态学的非线性科学成为主导性的科学,生态哲学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获得生态智慧,由具有生态智慧的人们引领社会,就能卓有成效地建设生态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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