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江淮方言误译研究

陈 琳，王 旭

(安徽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马鞍山 243002)

误译，或对原文的误读和误释，存在于各类翻译实践中，其中包括无意误译和有意误译。较之译者出于某种目的有意而为的误译，无意误译更为常见，有时连享有盛誉的翻译大师也难免出错。除了因译者本人疏忽大意外，主要与对语言和文化的理解及阐释密不可分[1]。方言是一个特定地理区域中的某种语言变体，带有鲜明的地域语言色彩，同时也是地方文化的重要载体，展现独特社会文化内涵。《红楼梦》富含众多方言，目前有关《红楼梦》方言误译的探讨较为有限[2]，其中江淮方言误译迄今尚未受到充分关注。

江淮方言又名江淮官话，是长江以北至淮河两岸北方方言区8种官话之一，分布于江苏和安徽等5省[3]。本文依据自建“《红楼梦》方言汉英平行语料库”，从《红楼梦》两个经典全英译本，即杨宪益、戴乃迭译本(ADreamofRedMansions)，以及霍克思、闵福德译本(TheStoryofTheStone)中选取典型译例，并适度参照《红楼梦》乔利译本(TheDreamoftheRedChamber)，从语言和文化两个维度剖析《红楼梦》江淮方言误译及其缘由。

一、从语言层面看《红楼梦》江淮方言误译

一般意义上来说，“在思想意义上或在内容上背离了原文”即造成误译[4]。方言因其鲜明的地域语言特征，容易引发误读，从而导致误译。下文译例通过“恼”和“挺床”的语义阐释考查江淮方言的误译。

例1 秦氏笑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霍译第5回)

霍译：Qin-shi laughed again. ‘He won’t misbehave. Good gracious, he’s only a little boy! We don’t have to worry about that sort of thing yet!’

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呢，就忌讳这些个！”(杨译第5回)

杨译：“Good gracious!” Keqing smiled. “I won’t mind his being offended if I say he’s still a baby. At his age such taboos don’t apply.”

此例选自原著第5回。宝玉随贾母去东府赏梅，饭后倦怠欲睡晌觉。因宝玉不喜欢上房内陈设，秦可卿领宝玉到自己房中休息，嬷嬷认为“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不合礼数，但秦氏则认为宝玉年龄尚小无需忌讳。在《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恼”用作动词，释义为“因恼怒而不和，决裂”，在中原官话(江苏徐州)和江淮官话(安徽安庆)中较为常用，如“一会儿好，一会儿恼”、“跟他恼着，就不常去了”等[5] 4359。在《现代汉语词典》中，“恼”有两种释义，即“生气”(如“恼恨”)和“烦闷”(如“苦恼”)等。

依据上下文，此处“恼”指的是宝玉因被说年幼不懂事可能产生不悦情绪，杨译offended比较贴合原文。霍译misbehave回译为“行为不端/当”，而如上中文释义所示，“恼”皆无“行为不端”之意。同时，在《红楼梦》乔利(H.Bencraft Joly)译本中，此处“不怕他恼”提供的译文可以作为参照：I don’t mind whether he gets angry or not (at what I say)[6]74。因此，霍译阐释似乎有待商榷。

例2 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今儿起，我也只当是个哑吧，再不说你一声儿了，好不好？”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霍译第21回)

霍译：“All right, then! There’s no need for you to get angry.…”

“What am I suppsed to have done this time?…and now you accuse me of behaving unreasonably!…”

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杨译第21回)

杨译：“You needn’t lose your temper.…”

“What have I done now?” he demanded. “…Now you accuse me of temper…”

此例选自原著第21回。前文交代史湘云来访，宝玉往黛玉房中去得更为勤快，有时不在家洗漱，还请湘云帮忙梳头，袭人心中不快，认为有失分寸不合礼节。此例中宝玉从潇湘馆回到怡红院，遭到袭人数落一顿后开始辩白。其中宝玉口中的“恼”与上文袭人口中的“生气”前后呼应，杨译分别用lose your temper和you accuse me of temper较好体现了这种语义一致性。但是，霍译用get angry阐释“生气”，而用behaving unreasonably翻译“恼”，上下文语义未免有些难以照应。在《红楼梦》乔译本中，此处“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提供的译文也可以作为参照：and now here you are again maintaining that I’m angry[6] 336。

以上两例显示，霍译将“恼”理解为“行为不端/当”而非“生气”，与上下文语义产生一定程度龃龉。但是，“恼”除了“生气”外，还有“烦闷”之意，这在《红楼梦》中也有相关例子。

例3 探春又因近日家事恼着，无心游玩……

霍译：Tanchun was still feeling too much out of temper after the recent domestic upheavals to have any appetite for amusement.

此例选自原著第76回。此回描写了《红楼梦》最后一个中秋节，也是最为冷清的中秋节。与往日不同，此时探春因“近日家事”无心游玩。有哪些家事让探春“着恼”呢？抄检大观园风波刚过，探春不仅因扇王善保家的一记耳光得罪了邢、王二夫人，同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警示和整个家族自此一败涂地的担忧一直困扰着探春，再加上得知甄家获罪抄家，以及李纨、凤姐相继病倒等诸多烦心之事接踵而至，令探春着实无心游玩。因此，依据上下文，探春此处似乎更应是“烦闷”而非“生气”，杨译troubles weighing on her mind较好阐释了此处的“着恼”，而霍译out of temper(发脾气、生气)则有待商榷。

再看“挺”的译例：

例4 趁着这回子撞丧的撞丧去了，挺床的挺床……

霍译：Now that the others are all either chasing around the countryside after this funeral or lying with their toes curled up in bed is just the moment for a good old row.

杨译：Now’s the time, while some have gone to the funeral and others are ill in bed, to raise a rumpus and let no one have any peace.

此例选自原著第60回。芳官因将茉莉粉顶替蔷薇硝给了贾环，赵姨娘打算趁家中主事的不在，恶狠狠去怡红院兴师问罪。根据原著情节介绍，例句中“撞尸”指的是王夫人和贾母去参加老太妃的葬礼，而“挺床”指什么呢？《汉语方言大词典》中，“挺床”被解释为“睡觉”或“卧病”，皆为“骂人话”[5]4009。根据原著上下文可以判断，这里“挺床”指的是王熙凤卧病在床。凤姐至少由于三个原因此刻染病在床，即小产、小产后不知保养、生性好强失于调养[7]。凤姐这场重病在第55回开始便有一段详细交代(此处略)，因小月在家不能理事，家事一并由探春、李纨、宝钗三人协理。由于赵姨娘和王夫人、王熙凤等上层集团之间勾心斗角的利益冲突，赵姨娘借助这些方言詈词，恶毒诅咒发泄心中的刻骨仇恨。

霍译将“挺床”阐释为lying with their toes curled up，译文通过脚趾具体动作描写显得生动形象，让人联想起与之表达相近的一个动词短语，即make somebody’s toes curl，意即使人尴尬或不舒服(to make somebody feel embarrassed or uncomfortable)[8]2126，但是这与该方言的实际内涵恐怕较有出入。相比之下，杨译ill in bed准确把握了这个方言的语义，但方言的鲜活性，以及方言所蕴含的咒语詈词的情感色彩，却没有在译文中得以充分体现。

二、从文化层面看《红楼梦》江淮方言误译

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物质财富与精神财富的总和，它涉及人类活动方方面面，是一个广阔而复杂的系统。因地域、习俗等不同而产生的文化误解在本族文化中尚不在少数，更不用说在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翻译活动是一项跨文化交际活动，“误译反映了译者对另一种文化的误解与误释，是文化或文学交流中的阻滞点”[9]。文学作品中的方言是地方文化的长期积淀和结晶，在翻译过程中有时会因疏忽或不熟造成误译现象。译例：

肉羊高效养殖管理技术作为一种科学、高效、健康的饲养模式，其能促进肉羊的规模化养殖效益得到进一步的增加。养殖人员需要在结合肉羊种类和不同生理发展阶段的基础上，分析个体对不同营养物的需求，采用青贮发酵技术进行饲料处理，改善饲料的适口性，提升采食量，提高肉羊对于秸秆饲料的消化效率。通过对本地玉米秸秆、花生秧、红薯藤蔓等丰富的秸秆资源进行加工以及再利用，能使秸秆中的蛋白含量、纤维含量以及木质含量等多方面均获得良好的优化效果，满足肉羊日常饲喂中所需要的各种营养需求[1]。

例5 ……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

霍译：…Ripple and Emerald had gone off to see about the water.

杨译：…Qiuwen and Bihen had gone to hurry the servants bringing water…

例6 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

霍译：When we asked you to fetch the water for us you said you were busy and made us go ourselves.

杨译：I told you to go and hurry them with the water, but you said you were busy and made us go instead.

上述两例均选自原著第24回。怡红院丫鬟秋纹和碧痕为服侍宝玉洗澡，“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说说笑笑走进院子。突然她们发现丫鬟小红在宝玉房内，秋纹责骂小红是“没脸的下流东西”，拒绝做“催水”那样的累活，而专捡在宝玉眼前端茶递水这样的巧宗。“催水”是一个独特方言词汇，主要用于安徽安庆地区。《汉语方言大词典》将“催水”解释为“烧(水)”[5]6604。当地方言中将烧水的水壶称为“催子”(或“水催子”)，所以有“一催子水”或“用催子催水”等方言表述[10]。

从故事情节来看， 秋纹和碧痕确实一起取水抬至院中，从这一点上说，霍译fetch the water与此情节(取/提水)相符。但是，“催水”并没有“取水”或“查看”(see about)之意。同时，该方言也不是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为“催促(某人)提水”。遗憾的是，杨译hurry them with the water以及hurry the servants bringing water等恐怕正是照此理解进行阐释，而乔译hurry them for the water也不例外[6]396。

例7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

霍译：‘What do you want to make a thing like that for?’ she asked. ‘Why don’t you make him a necklet to wear with his jade?’

杨译：…she remarked: “This isn’t very interesting. Why not make a net for his jade?”

此例选自原著第35回，“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被写进了章回目录。此回中宝玉邀请宝钗丫鬟莺儿为自己打络子。那么什么是络子？

“络子”是中国传统绳编工艺，《汉语方言大词典》将解释为“线网兜”[5]4549。

“络子”也称“绦子”，在《红楼梦》不同版本中即有两者相互替代的例子，如第35回情节相同处有“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绦子？’”，以及“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两个不同版本。《〈红楼梦〉方言及难解词词典》将“绦子”解释为“用丝线编织成的圆的或扁平的带子，可以镶衣服、枕头、窗帘等的边”[11]。

比较两段译文，杨译net(网)点明“络子”的功能和用途，但由于net属于普通词汇，无法展示中国传统绳编工艺的精巧与细腻。而霍译necklet(项链)无论从外形构造还是功能用途，似乎都与“络子”相去较远。那么，“络子”还有其他译文吗？

例8 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

霍译：Oriole suddenly remembered what Bao-yu had once said to her, the day she had knotted tassels for him.

杨译：Yinger suddenly recalled what he had said when she made him a net before.

此例取自原著第118回。此回宝玉似乎变了一个人，潜心用功读书。宝钗、袭人等甚是欢喜，安排莺儿服侍端茶递水。在交谈中莺儿突然想起那年帮宝玉打络子时宝玉说的话来，即上文第35回所交代的相关情节。此例中杨译依然沿用net来阐释“络子”，而霍译则用tassel。依据《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tassel被释义为“(靠垫、窗帘、衣服等的)流苏、穗、缨”[8]2069。从形状和工艺上来看，tassel最为接近“络子”，但是tassel却没有“线网兜”的功能，这与“络子”有些出入。“络子”与以上三个译文，即net，necklet和tassel形状外观对比如图1。

图1

三、结语

《红楼梦》全译本和节译本均是各位翻译大师智慧的结晶，为人类文化传播做出了杰出贡献。从语言层面来看，江淮方言时而一词多义如“恼”，时而具有独特内涵如“挺床”；从文化层面来看，江淮地区的民俗文化催生了方言的产生。如果对方言实际内涵的理解出现偏差，则容易导致无意误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