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声斌
(安徽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安徽 马鞍山 243002)
“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的林语堂知识渊博,作品颇丰,可称之为“文化巨人”。林语堂深谙中英两种语言和中西文化差异,其众多的翻译作品和用英文创作的作品,在向西方传播中国文化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其编译成果也成为国内外众多学者的研究对象。《英译重编传奇小说》[1](ChineseFamousShortStories,以下简称《传奇》)就是其中代表之一。《传奇》是林语堂(简称“林氏”,下同)以唐宋传奇为主的中国古代短篇小说编译而成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林氏从《太平广记》《京本通俗小说》《清尊录》《聊斋志异》《清平山堂丛书》等书中精选了20篇具有代表性的传奇故事,以英文重写这些故事,整合成新的小说集,为目标读者了解中国古典小说打开了一扇大门。该书于1952年在美国出版后多次再版,成为向西方读者推介中国传奇小说的成功范例。
国内对林语堂的研究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增多。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近十年来,对林氏本人和其作品研究角度和思路呈现多元化、多模态的特征。其中,以《传奇》为直接研究对象的有13篇(笔者借助于CNKI平台的检索功能,设定为“精确“条件下,以“林语堂”和“《英译重编传奇小说》”为“关键词”,时间设定为1980年至2018年6月)。国内对《传奇》的研究主要聚焦编译或者“文化变译”或“文化编译”策略、文本选择和叙事学视角等三个方面。
余斌认为,林语堂在对传奇小说改编的过程中,灵活地运用“加”“减”“乘”“除”等策略,在翻译过程中对原文本有意识地进行文化增加或删减,“成”倍地增强小说的“现代意识”,使小说的改编具有“现代性”,消“除”了西方读者对中国传奇的隔阂[5]。一些东方“神秘色彩”的渲染,固然可能理解,但林氏在编译过程中不由自主地加入一些原文本中本没有的“东方”元素(如《莺莺传》中的“红杏出墙”),西方读者理解起来较为困难。卞建华总结了林语堂“文化变译”的主要因素:“译者的翻译观”、时代背景下的社会环境因素以及翻译发行人或赞助人因素并对其“文化变译”做出了评价[6],没有结合文本进行具体分析,说服力略显不足。孙法鹏和胡佳黎均认为《传奇》中的编译呈现出多样化的特点,是在特定历史文化影响下(政治系统、经济系统、观念系统和文化系统等)译中有编的翻译行为,是一种“文化转移”[7-8]。
王少娣认为,林氏在选择翻译文本时有一种倾向,即关注“西方读者”的接受能力,满足西方读者对“东方神秘色彩”好奇心和阅读期待[9]。此外,还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即林氏基于其本人对中国古典文学和传统的儒家伦理、道家哲学和佛教的“研究”和“认可”以及基于这些所形成的“文学观”、哲学观、道德观和女性观而创作。这些为研究《传奇》提供了较为全面的、新的视角。
黄海军、高路和吴海迪则运用了叙事学的原理来分析《传奇》[10-11]。他们认为林氏选材是依据“时空框架设定”和“挪用框架设定”来对原语叙事文本进行增加和删减,以达到抑制、强调和阐释原叙事文本的基本内容。更为重要的是,林氏在编译过程中对文本进行重新定位、采用“伴随文本”(paratext)的方式使目标读者得到重要的补充信息,使西方读者更加容易理解并接受。
20世纪80年代翻译研究出现了“文化转向”的背景下,美国翻译家安德鲁·勒菲弗尔提出了改写理论。他指出,宏观上而言,任何形式的翻译,包括对原文本进行的翻译、改写、批评、编译等各种加工和调整的过程都属于改写[12]。基于此,他还提出了对原文本的改写受诸如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人等社会文化因素的制约。
本文拟借助改写理论这一文化翻译视角,对照原文本和译本,通过细读文本,分析林氏在《传奇》中改写三要素:意识形态、诗学特征和赞助者的主要策略,旨在挖掘该译本的翻译研究价值,评价《传奇》小说翻译的基本面貌,并为《传奇》小说译介中传统中国文学资源的利用和中国古典文化的传播提供启示。
林氏在《传奇》导言中说明“有时严格翻译实不可能。语言风俗之差异,必须加以解释,读者方易了解。而在现在短篇小说之技巧上,尤不能拘泥于原文,毫无改变,因此本书乃采用重编办法,而以新形式写出。……若干故事中,作者曾有所省略,有所增加,冀其更能美妙动人,…… 虽有更动,必求不背于正史”[13]5-6。
林氏在编译《传奇》的过程中为迎合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对原文本中的一些核心思想产生了“误读”,甚至是“创造性”的“误读”[14-15]。这正是林语堂“两脚踏东西文化”的双重文化身份背景之下矛盾心理的一种反映。一方面,林氏对自身的文化(“东方文化”)割舍不断,另一方面,当时东西方文化发展不平衡的现实使得林语堂认为“西方”更易于理解、易于满足,比“东方”文化更具有吸引力。两者相比较,不难发现:“东方”文化处于弱势地位[16],原文本中“东方”文化的地位让渡于“西方读者”的阅读期待和视域。因此,可译性和西方读者的可接受性是林氏在编译《传奇》过程中文本选择的一个重要的考量依据。
勒菲弗尔认为,影响文学创作和翻译行为的因素,分别体现为内外因两个方面。内因就是评论家、教师、翻译家等组成的“专业人士”,他们关心的是“诗学”;外因则是拥有“促进或阻止”文学创作和翻译的“权力”的“人、机构”,即赞助人[17],因为“意识形态经常是因为赞助人委托和出版译作的人和机构而得以强化”。所以大多数情况下更感兴趣的是文学的意识形态。在勒菲弗尔看来,意识形态定义相当广泛,主要是指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占据社会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念体系。
林语堂受赛珍珠(Pearl S. Buck)邀请前往美国,并在其鼓励支持之下,努力以西方读者尤其是美国读者的期待视野为标准,利用自己的国学知识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中国文化的大门。当时国内民主、自由思想和封建禁锢的思想相互碰撞,使得林语堂自身的意识形态也处于多元的状态。《传奇》呈现出多元的哲学观、宗教观和女性观,正是这一特征的具体体现。
1.宗教思想改写。林语堂出生在基督教家庭,从小受基督教的熏陶。1917年,林语堂入读上海圣约翰大学之后,主修英语、神学和西方哲学。毕业后任教于清华大学,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对中国文化了解的不足。他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向中国传统文化并开始大量阅读国学著作。他的信仰也开始从“基督教”转移到“儒家思想”和“老庄哲学”。后来,他的信仰转至“人文主义”[18]。在经历生活和思想体验之后,步入中老年的林语堂又觉察到“人文主义”的缺陷,最终在年老时又回归到“基督教”的怀抱。这一漫长而又曲折的心路历程对其思想和文学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林语堂重新定位和解读“儒家思想”和“老庄哲学”,使得“孔子的智慧”和“老子的智慧”更易于为美国读者所接受。对中西方宗教思想的领悟使得其在编译《传奇》的意识形态改写方面表现非常明显。
儒家思想强调“礼教”,认为要注重礼仪和尊重统治者,对其忠诚,尊重和服从其权威。此外,“仁”和“士”的精神在《传奇》的改写中也有所体现。《虬髯客传》中有“虬须指谓曰:‘此尽宝货泉贝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向者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当或龙战二三十载,建少功业。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三五年内,即当太平。李郎以奇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19]。
原文本中,“建少功业”“真英主”“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等表现出虬髯对李世民的坚定信念。而在译文中“the True Dragon”“is destined to”“Serve him loyally”“the great emperor”和“most trusted friend”等除了表明虬髯非常坚定的语气外,还认为李世民“注定”成为“真龙天子”,是顺应天意。所以李靖要“忠诚辅佐”他。而且“Li”在此处有“一语双关”之意,既明指“李世民”又暗含“礼教”之意,强调对未来君主的忠诚,这一点既是儒家思想的体现也与基督教教义服从君主(上帝)相吻合。
此外,在儒家思想中,“仁”侧重“人之初性本善”,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到推己及人形成和谐。人要顺从内心,做“真”人,成为一个真正的儿女、父母和对社会有用的人。林语堂提倡的“人本主义”强调:人需要认识“自我”,对他人持宽容的态度。“自爱”是爱别人的前提。此处与基督教中的“兼爱”观点一致。
《贞节坊》中文夫人的女儿美华和女婿李松自由恋爱、结婚并过上幸福的生活。在老太太去世后,文夫人不顾因多年守寡而即将到手的、象征着家族荣誉的贞节牌坊而向长工老张倾吐芳心,主动示爱。老张向李松说明这件事情时,作为“礼教”的代表的李松并没有责怪或者羞辱他,反而鼓励老张娶了文夫人。这与原文中“为仆人引诱失节,因未获贞节牌坊,自缢而死”[1]86的结果完全不同,将悲剧性的结尾改成了大团圆的结局。林氏改写的不仅是文夫人的命运,更是对人性本来面目的还原与释放。译文中文夫人没有受封建传统礼教的束缚,遵从自己的内心,追求自己的幸福,既体现出林语堂的“人本主义”思想又验证了基督教中的“自爱”和“兼爱”的思想。
“无为”是道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只有“无为”方能成就“无不为”。“圣人非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忘我”才能实现“自我”。道是天地万物的主要单元(一元论),是一种智,复归为一和万物的源泉。了解这一点以后,人类的纷争欲望化为无形,感觉人生的虚无。美国超验主义代表作家爱默生基于道家思想,在其作品《论循环》中,运用诗歌顿呼语“循环哲学家”之“循环”理论,导出了与老子同样的思想体系。爱默生强调:“终即始,黑夜之后必有黎明;大洋之下另有深渊。”[20](“every end is a beginning; that there is always another dawn risen on mid-noon, and under every deep a lower deep opens”)
《南柯太守传》中的故事是在“现实”变成“梦”,然后“梦”破灭之后回归到“现实”的架构中进行,围绕人生是“梦”——“虚无的梦”这一主题展开的。因感觉生活的浮虚和人生的“倏忽”,主人公整天借酒消愁并最终遁入“道门”,实现了其人生的真正意义。译文的结尾“Perhaps, we are all dreamers.”[1]308点出了文章的主题。每一次终点都是开始,人生就是一个“闭环”。此观点虽有消极意味,但也不难为美国读者所接受。
2. 女权主义思想改写。20世纪40-50年代,二战后的美国社会生活正经历巨大的变化,“女权运动”正在如火如荼地开展。女权运动重要的目标就是女性争取在教育、就业、政治、经济和社会权利等方面与男性平等。
女性人物在林语堂作品中占据很重要的地位。他从不同角度对中国女性进行解读,为西方读者揭开了中国女性神秘的面纱。在西方读者眼中,中国女性作为东方女性的代表,深受中国千年封建思想的禁锢,遵守“三从四德”、相夫教子、不介入政治、服从丈夫的威权,鲜有西方女性那样追逐自由和个性发展的意识。林氏从追求爱情、积极参与政治和独立自主等方面对《传奇》中女性人物进行了改写,颠覆了传统中国女性在西方读者中的形象。
《贞洁坊》中文夫人因丈夫早年去世,守寡多年,在获得象征家族巨大荣誉贞洁牌坊之前,放弃贞节牌坊和“烈女”的名份,主动大胆地去追求爱情,以近乎挑逗的口吻向长工老张吐露真情。“Fairy Maku”与“a woman”、“I do not care what the people say”和“twenty years of widowhood”[1]106这些鲜活的表达反映了其真实的内心。她想像她女儿美华与李松一样过着幸福的生活。寡妇守寡多年后敢于表达真正情感而放弃象征家族荣耀的牌坊在当时的社会会为人所唾弃和责骂,但林语堂将文夫人改变成了勇于追求爱情、为幸福而活的形象,完全符合“女权运动”背景下西方读者对中国女性新形象的期待。
此外,林氏还将中国女性“相夫教子”、“不问世事”的传统角色改成了西方读者眼中积极参政议政的形象。《狄氏》这篇小说主线虽为狄夫人和滕先生之间的爱情,但其间穿插有滕先生作为学生运动领袖的曲折命运与狄夫人参政、议政的种种语言与行为,尤以后者为重点。原文本《清尊录》中并未有“学生运动呼吁收复失地一节”[1]144。译文中“resign”和“resignation”的重复使用夸大了朝廷与学生之间的紧张气氛。为女主人公“狄夫人”的出场做好铺垫。狄夫人话语中出现“国家领土”和“这些半死不活的官员”的词语,显示出其对学生运动的支持和朝廷主和官员的蔑视,挑战了丈夫的威权,激怒了丈夫。林语堂通过这一改写,树立了狄夫人积极参与政治的女性形象。她从参政意识的觉醒到积极呼吁丈夫释放被捕学生这一渐进的过程,唤醒了西方女性读者参与政治的意识,使其人物形象与西方读者的心理之间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白猿传》原文本中尽管妻子怀了“白猿”的孩子,欧阳将军还是杀死了“白猿”,没有提及妻子对白猿的依赖。林语堂在改写《白猿传》中将“欧阳将军失妻于白猿作为主题”[1]24,欧阳将军的妻子在“情人比赛”之后被迫留在“白猿”身边。来年将军再去之时,妻子放弃追随他,反而主动选择与身为异族的白猿在一起并为之生下一个男孩,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林语堂对妻子形象的改写,摆脱了中国传统女性对丈夫的顺从,没有主见的形象。妻子留在白猿身边而未选择欧阳将军的原因还是在于其女性本身的独立意识。这也正说明中国传统女性在为取得自身社会地位的斗争中有了明显的进步,为西方读者所欣赏。
《传奇》中林语堂对这些女性有意识地改写,提升了女性角色的主人公地位,赋予其参政议政和选择生活的自由,在当时“女权运动”如火如荼进行的社会背景之下的西方读者眼中,这显然是一种社会进步。
林语堂在谈论中国文学文本时认为:文学就是“性灵”的自我表达,其表现分为两种维度:内容和形式。内容就是独特性,形式则是超越过去陈旧的创作方式[21]。任何译者在需要时对原文本进行改写以在内容和形式上满足目标读者的需要。林语堂在对唐宋传奇小说改写过程中,借助叙事学视角、人物改写和情节改写等,删繁就简、降低传奇故事理解上的难度,以关照西方读者的阅读视野。
1.叙事学角度。《传奇》中既有著名的人物也有普通的人物,绝大多数不为西方读者所熟悉、喜欢或者欣赏,未能为原语读者与西方读者之间的有效沟通与交流提供顺畅的渠道。译者需要消除语言、空间和时间等方面的障碍。叙事者建构文本,本质上就是运用选择性采用、时间性、起到框定作用的角度、复现的故事情节和体裁性等五种方式,通过事实的建构来引导目标读者认知的建构。
林语堂在《传奇》英文版导言中说“本书之作,并非严格之翻译,有时严格翻译不可能,语言风格之差异,必须加以解释,读者方易了解风格之差异,必须加以解释,读者方易了解,而在现代短篇小说之技巧上,尤不能拘泥于原文,毫不改变。因此本书乃采用重编办法,而以新形式写出”[1]XVIII。对参与者进行重新定位、平行文本和体裁上适当的变革等叙事学的策略来提升其对西方读者的吸引力,满足其阅读期待。
在重新定位参与者的框架下,林氏在每一篇短篇小说或者传奇小说正式内容之前出现一段“平行文本”或者副文本,说明小说的出处、人物、主要情节、时空以及作者所采用的改写方式,来重新定位时空、社会和目标读者和译者之间的关系,拉近两者之间的距离,减少西方读者理解上的障碍。
《简帖和尚》中,原文本开头有导入部分“公案传奇,入话《鹧鸪天》……当时直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22]这是说书人在正式说书开始之前做简单的介绍,虽与小说本身没有直接关联,但对提升说书的氛围和吸引听众或者观众的注意力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如林氏在改写过程中仍将此部分直接翻译至小说中,显得突兀,不仅与小说内容本身不符,而且会误导那些不熟悉中国文化的西方读者。因此,林氏选择性地忽略这一部分。
《传奇》中《小谢》、《书痴》和《促织》三篇短篇小说均选自《聊斋志异》,且这三篇小说原文末尾处均有“异史氏曰:……”[23]269,510,171。“异史氏”实际上是作者蒲松龄本人,他借助幽默的方式表达对故事中的政客和封建社会的讽刺,属于个人的点评。林语堂在改写《传奇》过程中选择性采用译或者直接忽略这段文本,因为这与西方读者所处时代不一致,而且他们不了解蒲松龄,增添译文反而成为累赘。
《白猿传》中林语堂“重编本篇时,余将欧阳将军失妻于……,所增番人风俗材料得自唐宋三本志书:一为唐段公陆之背葫籚,……”[1]2,向西方读者说明主题和原文本出处,便于西方读者查找原文。此外林氏在“番人”风俗材料等方面的增译,反映其异域风情,极大地满足西方读者对中国人如何描述“番人”的好奇心。
Baker视体裁为“文本的常规/传统格式”[24],反映特定社会条件下的功能和目标以及文本中参与者本身所带有的目的。体裁通常分为文学和非文学体裁,前者包括诗歌和书评,后者则主要有法律合同、论文、编辑评论等构成。特定历史条件下,为了便于适应西方读者的文化习惯,译者需要将原文本的体裁改写成目标语言。
《书痴》原文本中对“劝学篇”没有详细的介绍,只有寥寥数语:“父在时,曾书《劝学篇》,粘其座右,郎日讽诵;又幢以素纱,惟恐磨灭。”[23]509语言过于精炼,晦涩难懂。林语堂在改写时将这几句平实的话语,做了全面生动地诠释,以诗歌的形式呈现给西方读者,凸显出中国人勤奋好学、发奋读书的形象,也生动地烘托出书痴典型的“书生”形象。“千钟粟”(harvest)、“黄金屋”(wealth)和“颜如玉”(beauty)等译文使得西方读者易于理解和接受。高度概括的语言在林语堂笔下变成了朗朗上口、生动形象、易于记忆的另外一种体裁——诗歌,达到了“传神”的境界。
2.人物改写。人物的性格和命运推动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是决定小说对于目标读者是否具有吸引力的关键。多数情况下,中国读者期待小说的结尾是一个“大团圆”(a happy ending)的结局,而西方读者也希望有一个类似的结局,即欧亨利式的结尾(O Henry Ending)。《促织》就是这样的例证之一。
《促织》中,林语堂借助于吉弟变成蟋蟀历经种种艰难险阻,打败对手,最终获得冠军,帮助父亲免于惩罚,有英雄救父的意味[1]217-230。其过程就是自我奋斗史和替父亲实现梦想的历史。林语堂既创造出了一个典型的“孝子”形象,又塑造了通过自我奋斗实现梦想的“成功人士”的形象。二战后,“美国梦”受到人们的追捧,它突出每一位公民通过自己的努力与奋斗进入上层社会,过着舒适体面的生活。《促织》中的吉弟实现梦想的途径有神话色彩,虽不可信但也有励志的作用,自然为当时美国读者容易理解和接受。
3.情节改写。尽管小说人物的改写有助于西方读者对小说的理解,但仍显不足。对小说故事情节的重新设计是译者向目标读者表达自己意图和目的的方式之一。从故事情节上来看,林语堂在改写《传奇》过程中改变了原著中按照事件自然发展和平铺直述的叙事方式,通过限制视野下的某一个体的认识来刻画人物形象、推动情节的发展,并常常通过这一特定人物之口传达对时间的看法。同时,林语堂采用了特定视角和倒叙等现代小说技巧重新组织故事的脉络,使得故事情节在西方读者言中显得更为真实、更具有悬念。
《碾玉观音》中,林氏将小说的人称从第三人称改到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叙事,对整个故事娓娓道来,让听者觉得故事就发生在自己的身边,将西方读者融入故事发展的整个情节。此外,对于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命运林语堂也进行了改写。林氏在本篇小说的“平行文本”中说:“本文谨据原作前部,后部自行发展,……”[1]68。 原文本中,故事主人公崔宁和秀秀相爱,私奔后被抓,遭到活埋,后化为厉鬼成功复仇。林语堂将女主人公变成了大家闺秀(尚书家的女儿美兰)。她和表兄张白的爱情是在懵懂状态中萌芽生长,在尚书准备将美兰许配给别人时,他们私奔,逃至外地,以雕琢玉器为生,生活相对平静和安宁。但故事情节一转,尚书派人将两人抓回。千钧一发之际,在美兰帮助之下,张白得以逃脱,美兰回家后因机缘得到玉观音,得以寄托相思。后因孩子死亡,美兰看破红尘,出家为尼,最终在过度的思念中离开世间。虽命运仍为悲剧,但艺术性更强,更易打动西方读者。原文和译文中的结局相同——死亡,但是爱情主线的进程完全不同,后者更加曲折,更能吸引读者。
此外,《传奇》中的一些原文本采用全方位,全能型的角度叙事,力求使读者感觉故事表述客观、真实,条理清晰。林语堂却通过有意识地增加或者删减情节来凸显人物的特征,减少西方读者的语言理解和思维模式上的障碍。
《虬髯客传》的原文本中,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曰:“不敢。”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曰:“此人天下负心这,衔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恨释矣。”……
及期,入太原,果复想见。大喜,携诣文静。诈谓文静:“有善相者,思见郎君,请迎之。”刘文静素奇其人,一旦闻有客善相,遽致使迎之。使回而至,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19]851-852。
“开革囊”“取人头并心肝”“切心肝”等动作在中文语境下,表达了某个人对某人极为仇视。但在西方读者眼中,这些行为非常血腥,属于野蛮人的行为,有悖于西方读者所推崇的“人道主义”,更谈不上符合正面的英雄形象了。故林语堂在改写过程中,有意识地删除了这些语句的翻译,以免引起西方读者阅读时的不适与反感,从而更能有凸显《虬髯客传》中“李郎”正面、积极的形象。
恰恰相反的是,原文本对于“看相”只有寥寥数语,林语堂在改写中增加了对看相(宿命)的个人诠释,用“physiognomy”(相面术)来详细解读“李郎”(李世民)“命中注定”会成为“真龙天子”,用“reading face”和“physiognomy”来代替中文语境下的“fortune-telling”(算命),更能激发西方读者对“李郎”如何成为“真命天子”充满好奇。对这一细节的扩充翻译,既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又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和悬念,很好地满足了西方读者的期待。
20世纪30~40年代美国经济萧条,赛珍珠认为美国人需要利用一些异国情调的作品来调节其疲惫的身心,减轻他们的精神压力。
作为“中国通”的赛珍珠,她和林语堂在诸如年龄、家庭背景、生活环境、爱好和文化背景等方面有很多的相似之处,等到接触和认识林语堂之后,欣赏其才华并特邀林语堂做自己策划选题的特约撰稿人。受赛珍珠之邀,林氏夫妇于1934年赴美,并按照其为自己量身定制的要求,用英文创作了《吾国吾民》和《生活的艺术》等作品,在美国约翰·戴伊出版公司的极力推荐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随后的二十多年的合作期间,赛珍珠和约翰·戴伊出版公司不遗余力地向美国推介林语堂的作品并成功地将他的部分作品打造成经典文本,从而帮助林语堂树立了在美国出版界和文学界的地位。可见,在这一过程中,除了林氏自身的因素之外,赞助人的因素(策划、选题、出版和推介等)亦不可或缺。
《英译重编传奇小说》成功地将中国古代传奇小说推向西方,受到西方读者的追捧。这样的成功归根结底是因为林语堂深谙中西文化、具有深厚的语言功底之外,还离不开赛珍珠的推荐。此外,林氏对所选择的文本加以改写,融汇了林氏的文化观、人生观和翻译观,达到了预期的翻译效果,满足了西方读者的“期待视野”,成功地向西方读者推介了传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