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迪厄社会学视角下《高兴》的英译研究

2020-01-02 00:00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布迪厄场域亚马逊

王 阿 静

(陕西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西安 710062)

《高兴》是贾平凹于2007年创作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延续了作家对农民命运的一贯关注,描写了在社会变革之际,大量的农村劳动力涌入城市,主人公刘高兴作为其中的一员,离开家乡清风镇进城谋求美好生活却流落为拾荒者的历程。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曾高度赞扬“刘高兴”的人物塑造,他认为正是从“刘高兴”这个平凡小人物身上可以看到是什么激励了几亿人从农村迁徙到城市进而更深刻地审视这段社会变革。[1]

《高兴》的英文版HappyDreams由英国著名汉学家韩斌(Nicky Harman)翻译,Amazon Crossing(亚马逊跨文化出版事业部)出版。其英文版一经发行,就收获了《纽约时报书评》《出版人周刊》《科克斯评论》《华盛顿独立书评》等十几家国外权威报刊的优质评论。此外,它在海外普通读者中反响也相当好。基于亚马逊以及Goodreads这两大全球读书网站的读者评分数据,截至2020年5月20日,HappyDreams在亚马逊上有444次评分,评分为3.6分(总分为5分);在Goodreads上,有1 410次评分,167条读者评论,读者评分为3.44(总分为5分)。这些评分在中国海外图书评分中算是很不错的成绩,无疑也证明了《高兴》英文版成功地走出国门。

任何翻译产品,翻译活动以及从事翻译活动的译者、出版商等个人或集体都寓于社会语境之中。翻译作为一项社会活动,具有鲜明的社会属性。早在1972年,当代西方翻译研究学派创始人霍尔姆斯在《翻译学的名与实》中提出了翻译的社会学研究。[2]172-178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西方翻译研究界(如学者Simeoni、Hermans、Gouanvic)纷纷借鉴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会学理论对翻译活动的社会属性重新进行审视。翻译学发生了“社会学转向”(sociological turn),成为继翻译的“文化转向”后的又一新研究范式[3]14。图里的描述翻译学只关注翻译系统内部的动态机制,而摒除了民族、经济、权力以及意识形态等客观的外部社会因素。[4]18翻译社会学视翻译为“由社会规约的活动(socially regulated activity)”[5]10,不仅对“制约与影响文本选择、生产与接受”[6]28的宏观外部社会文化因素感兴趣,也关注语言转换、翻译策略等翻译研究内部问题,可以有效弥补图里描写翻译研究的不足。从社会学角度探讨翻译活动和翻译现象,可以更好地展现“翻译活动与各种社会因素之间的张力和互动”[7]15。本文拟采用布迪厄的社会学核心概念工具——场域、惯习及资本考察《高兴》英译活动。首先考察场域变化对于翻译选材的影响,其次探究译者惯习及其如何作用于具体的翻译策略,最后审视资本对于译作成功接受的助力,从而揭示《高兴》实现成功英译背后的社会制约因素,以期对中国文学“走出去”提供一些借鉴。

一、场域及其对原作选择的介入

布迪厄将场域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network),或一个构型(configuration)。”[8]134社会空间高度分化后,会产生一个个社会小世界,这些具有相对自主性的社会小世界就是场域,如文学场域、政治场域等。这些场域之间既独立又相互关联。独立体现在每个场域都是具有“自身逻辑和必然性的客观关系的空间”[8]134,也就是说每个场域都有自身的运作法则,而场域又并非完全独立的,必然受到其他场域的影响,如文学场域会受到政治场域的影响。谈到场域,就不得不提到资本。对于场域与资本的关系,布迪厄曾打过一个生动的比喻,他将场域比作一种游戏,而资本就是玩家手中的王牌,王牌决定了游戏的形式和结果,即资本的总量和构成决定了行动者在一定场域空间中的占位[9]149。同时,资本也是场域竞争的目标,行动者根据场域的运作规则,不断调整自己的占位争夺更多资本,特别是象征资本,即行动者凭借其经济、文化或社会资本得到官方或权威承认时,获得的信用、权威地位等社会优势,是其他资本的合法形式[10]28,继而获得支配场域的权力。往往拥有较多资本的行动者占据着场域的中心位置,也具有更大的话语权,但场域是一个充满永恒争斗的空间,场域中存在着积极活动的各种力量,他们之间的不断“博弈”使场域充满活力[11],这也使得场域中心与边缘的位置结构具有不稳定性。

《高兴》最早在国内于2007年出版,然而直到10年后,该小说才由Amazon Crossing译介出版到英语世界。在浩如烟海的中国文学作品中,为什么贾平凹的《高兴》能被亚马逊选中并翻译出版呢?

其一,世界文学场域发生变化——中国文学的边缘地位有所改善。卡萨诺瓦基于布迪厄的“场域”概念提出不同国家所占有的语言—文学资本是不平等分配的,因而导致世界文学场域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结构,充斥着不平等与权利角逐。她依据不同语言所拥有的语言—文学资本,将世界语言界定为“dominated/dominating(被主导/主导)”的关系。英语在世界上长期处于主导语言,美国文学场域也是世界文学中心之一,而汉语由于缺乏一定的国际认可,长期处于被忽视的被主导地位,因而中国文学场域也一直处于世界文学场域的边缘位置[12]2-4。然而,随着亚裔文学地位的提升,尤其是中国作家不断斩获国际文学奖项(如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刘慈欣获雨果奖、曹文轩获国际安徒生奖),这为中国文学积累了大量的象征资本,即在场域中获得了一定的、公认的知名度及影响力,其边缘位置也得以改善。此外,中国文学场域边缘位置的改善还得益于经济场域的影响。自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经济迅猛发展,国际影响力大幅提高,越来越多的人想了解真正的中国,而中国当代文学不失为一种有效的了解方式。亚马逊正是捕捉到了文学场域发生变化这一风向,将目光投向中国当代文学。

其二,作品自身的普世文学价值符合Amazon Crossing的选材标准。《高兴》讲述了小人物的尊严斗争,主人公刘高兴放弃家乡熟悉的生活,进城后要面对辛苦劳累的拾破烂工作以及种种的不适应,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正是对幸福的向往。这种为幸福而争斗的精神具有普适性,就像亚马逊中国副总裁艾博儒在《高兴》英文版全球首发仪式上所说:“幸福,是所有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在这点上,贾平凹老师的作品对所有读者都有吸引力,男人或女人,西方人或中国人,在追求幸福的道路上,我们都是一样的。”[13]

其三,作者的丰厚资本对亚马逊出版商也具有吸引力。贾平凹担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而且著作颇丰,也就是说作者自身已经积累了丰厚的象征资本。而Amazon Crossing的创始人Sarah也曾直言,亚马逊跨文化出版的主要任务就是将更多的作家畅销作品,特别是当代文学“经典”(canon)译介给英语读者。[14]这里也可以看出亚马逊选材时倾向于选择具有较高象征资本的作家作品。因此,亚马逊选择《高兴》不仅是外部场域变化,还有自身选材惯习及作者资本三者相适配的结果。

二、译者惯习及其对翻译策略的影响

布迪厄将惯习定义为:“是由一系列持久的、可变换的性情系统组成的定式系统,是一个同时既结构化又被结构化的结构,产生并构建实践与表达方式。”[15]53布迪厄认为这些性情倾向系统在实践中获得,又持续不断地旨在发挥各种实践作用;不断地被结构形塑而成,又不断地处在结构生成过程之中。[8]165最早将布迪厄的“惯习”概念工具应用于翻译研究的西米奥尼也强调了翻译惯习的两个特征:被结构化与结构化(structured and structuring)。[16]1惯习的被结构化是指惯习并非与生俱来的,也并不是杂乱无章、难以捉摸的,而是通过后天经验如翻译技巧训练等不断习得的,是受到外界环境不断形塑的;而反过来,习得的惯习可以外化为行动者的实践,间接地影响或建构外部场域。那么惯习是如何被形塑的呢?布迪厄曾指出惯习就是“社会行动者历史的产物(product of individual history)”[17]91。也就是说,惯习来自行动者早期的社会化经验,与其社会轨迹紧密相关。对于译者而言,其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工作经验等形塑着翻译惯习,同样形成的惯习反过来也会影响对翻译策略的选择。

《高兴》的英译者韩斌是英国著名的汉学家,1950年出生于英国威尔特郡,1972年获利兹大学中文系学士学位,后任教于伦敦大学帝国理工学院,负责教授翻译技巧与理论。她从2000年起,在任教之余,大量阅读中国文学作品并进行一些兼职汉英翻译。2011年底,她辞去教师工作,成为一名从事中国文学翻译的专职译者。就像她在采访中说到的,当时从事汉英翻译的全职译者并不多见,许多人只是将翻译作为副业,因为成为自由译者很难保证有足够的工作量,能否以此谋生也具有不确定性。[18]但出于对翻译的热爱,她还是全身心地投入中国文学英译的事业中。不同于大多数译者,韩斌是一位实践型译者。她的翻译兴趣广泛,曾翻译过韩东、虹影、贾平凹、严歌苓、张翎等多位当代中国作家的作品,其中包括中长篇小说、诗歌及其他文学体裁。为了向英语读者推广中国文学,她不仅做了大量的汉英翻译实践,还成立了中国小说图书俱乐部(China Fiction Book Club),组织翻译活动及培训汉英翻译人员。韩斌还是中国文学海外出版推介平台——纸托邦(Paper Public)的创始人之一。这些社会轨迹形塑了韩斌的译者惯习,从而体现在其翻译策略上。

(一)文学典故的处理

贾平凹的中国传统文学素养积淀深厚,小说中随处可见文学典故及隐语的使用。中国读者会认为这些典故用得恰到好处,妙趣横生。但英美出版社的编辑大多不懂中文,对相应的文化习俗也比较陌生,所以会考虑英文读者对某个文化信息或者文学典故的理解程度。[19]韩斌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译者,且长期担任中国文学推介平台“纸托邦”的管理,对西方翻译场域的规则早已了然于心并内化为特定的译者惯习。因此,在处理这些中国特有的文学典故时,她多采用了归化策略。例如:

(1)五富有些为难,收破烂的打收破烂的?

黄八说:李逵打不得,还打不得李鬼?[20]34

Wufu was doubtful. “Should a trash picker beat up another trash picker?”

“He’s not a real trash picker.Why shouldn’t we beat him up?” Eight said.[21]61

“李逵”“李鬼”出自中国古典文学《水浒传》,用在此处表示卖菜小贩并非专门收破烂的,但却走进五富拾破烂的辖区,收了破烂,抢了五富的工作。用这个典故代替真假拾破烂,中国读者阅读起来并无障碍,但对于西方读者,尤其没有中国文学背景的读者,理解难度较大,所以译者采用归化译法,只译“not a real trash picker”,略去“李逵”“李鬼”这两个文学意象,便于西方读者理解。

(2)其实我说刘备是神来之笔,因为各行各业都有各行各业的神,木匠敬鲁班,药铺里敬孙思邈,小偷敬时迁,妓院里敬猪八戒,我突然想到刘备卖过草鞋收过破烂,刘备应该是我们这一行当的祖师爷吧。[20]39

Actually, it was divine inspiration that made me think of Liu Bei. Every trade has its patron saints, carpenters, pharmacists, thieves, they all do. Even brothel keepers and hookers have Pigsy from the novel Journey to the West. And I remembered that Liu Bei had once been a hawker of straw shoes and trash, so why shouldn’t he be our patron saint?[21]72

同样,译者删除了鲁班、孙思邈、时迁等人名的译法,也是为了照顾西方读者的阅读体验。如果忠实地全部翻译出来,或是加注,西方读者都需要付出很大的认知努力,这必然影响作品的可读性及流畅性。

(二)陕西方言俗语的英译

贾平凹的创作大多使用陕西方言,特别是其家乡商州的方言。就像小说中的刘高兴自嘲道:“普通话是普通人才说的话,毛主席都说湖南话,我也就说清风镇话。”[20]22乡土书写使小说充满了地域特色,真实而迷人。但对于处在不同文化语境的美国读者,理解起来就有一定难度,要传达出相同的趣味,更是难上加难。因此,译者进行了一定的改写。例如:

(3)而一个农民却烫着卷发,那不是狼狗,是土狗在扎狼狗的势。[20]42

They might think it was permed, but a peasant with a perm didn’t look like a German shepherd. He looked like a mutt dressed up as a German shepherd.[21]78

刘高兴认为同乡五富面相憨厚,一看就是农民,但却天生自来卷,会被误以为是烫的。此处用方言“土狗扎狼狗的势”来指五富的自来卷与他农民的身份格格不入,好劝说他去理发。译文中,用“German shepherd”(正统的德国牧羊犬)与“mutt”(血统不一的杂种狗)来替换中文的“狼狗”与“土狗”形象,既完整表达了原文的含义,又使西方读者具有亲切感,达到了韩斌自己所要求的译文通顺的要求。

(4)我说你别惹他,他是二杆子![20]62

“Don’t go getting on the wrong side of Wufu. He’s got a temper like a mad bull!” I warned.[21]115

刘高兴与五富帮助另一个进城务工者翠花向其老板讨要身份证及工资,五富抢身份证时用力过猛,抓破了那人的手。刘高兴说五富是二杆子是为了震慑老板。“二杆子”是陕西方言中“混混”的含义,同样,这里韩斌选用“a mad bull”来表明五富发起疯的形象,起到了震慑老板的作用,在译文中完成了对等功能,也达到了自然的效果。

(三)英语俚语的使用

韩斌曾指出翻译这部小说,较大的一个挑战就是为主人公刘高兴找到一种足够可信的说话方式,以再现刘高兴的语言特色,而他的语言中包含大量陕西方言俗语。如果在译文中找一种对应的风格来译方言,比如使刘高兴听起来像个格拉斯哥的垃圾工,这就会丧失真实性[22]。所以译者合适地使用英语俚语口语,力图为刘高兴找到一个可信却不过分地方化的说话口吻。例如:

(5)她说:你这破烂,问你话哩?!

问的屁话!我放下旧报纸,不收了,拾破烂的怎么就成了破烂?[20]16

Well? I’m asking you a question, Trash!

To hell with her questions, I wasn’t taking her bundle of newspapers. I put it down. I was a trash picker, not trash.[21]26

加入俚语,使刘高兴的说话方式更加可信、真实,拉近了与西方读者的距离。

(6)我可以这么说,老门老户的西安人不一定走遍全西安的街巷,而我,刘高兴,你随便问哪一巷的方位吧![20]79

I was damned sure that lots of longtime residents hadn’t been down every street and lane of Xi’an, but I, Happy Liu, could tell you where every single one was.[21]146

这段话完全表现了刘高兴的自命不凡,如果逐字翻译,不加口语“damned”,会使刘高兴得意扬扬的形态有所损失,此处英语俚语的加入更好地再现了刘高兴的语言特征,刻画了刘高兴的形象。

(四)叙事方式的改变

韩斌曾指出小说主要是由刘高兴的内心独白和对话组成,口语本就是充满隐晦再加上方言的干扰,翻译时很容易出错。[22]译者对小说的叙事方式做了改动,用斜体、括号的形式将内心独白与正文区分开来,将间接引语改为直接引语,这些都是为了照顾西方读者的阅读体验。例如:

(7)我就提示他不要夹着胳膊走,怎么舒服怎么甩,不要脚抬得过高,脚抬得过高别人就看出你是从山区来的。[20]8

Relax! Swing them around! And stop lifting your feet up so high. People will think you’re from the mountains if you walk like that.[21]12

译文将原文的间接引语整段变为直接引语,改成对话,并重新进行分段,类似的改动在译文中还有许多。

学者王春林曾指出:“从《废都》开始的贾平凹,他几乎是亦步亦趋地传承了明清世情小说的叙事技法,不厌其烦地描摹世道人情。”[23]主要表现为质朴的白描性直接叙事。这种叙事手法在《高兴》中也随处可见,例如:

(8)他说:咱俩能说到一块儿。我说:我以前也干过门卫。他说:你在哪干过?我说:我在县政府干过。他说:这院里住着一个厅长哩。我说:那你是大拇指头,我是小拇指头。我就这么和他套近乎,我的那些话夸张得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可门卫偏就听得受活。[20]44

You and me, we see eye to eye.

I continued to flatter him so grossly, I nearly made myself laugh, but he lapped it all up.[21]80

这段主要讲刘高兴为了让五富能够进家属院收破烂,与门卫套近乎。这一章很大篇幅都在叙述如何套近乎,描摹世道人情,是贾平凹作品中闲聊风的体现,但于西方读者而言,他们注重情节推动,过多的细节描写会使其丧失阅读兴趣,所以此处译者删掉过多的闲聊细节,加之这些细节中也含有对读者而言有认知困难的词语如“县政府、厅长”。

从上面的译例可以看出,不管是对小说中文学典故、陕西方言俗语,还是叙事方法的处理,韩斌采用意译、删减、改写等翻译策略,还加入美国俚语使小说人物的说话方式变得更加真实可信,并采用美式拼写代替英式,如小说中出现的color(替colour)、tire(替tyre)[21]172。可以说,整体上采用了归化的翻译策略,处处照顾西方读者,尤其是美国读者的阅读体验。这种重视读者反应的倾向实际上受到译者自身翻译惯习与职业惯习的双重驱使。韩斌认为要使译文变得自然流畅,译者必然要进行一些干预,如调整句子语序或阐释文化典故,从这种意义上来讲,译者就是“积极的改写者”(active re-writer)[24]。同时,韩斌还重视读者的反应,像她所说的“必须考虑目标语读者反应”[18]24,这些翻译惯习使韩斌在具体的翻译实践中注重译文流畅性、可读性及读者反应。此外,韩斌不像许多翻译研究学者,他们的主业是教学或研究,只把翻译看作一种兴趣拓展,译本是否在市场上受到欢迎没有特别大的利害关系。而韩斌作为一名专职译者,受托于出版社,以翻译为谋生手段,遵循着优胜劣汰的丛林法则,自然注重市场上读者对译本的接受程度。尤其是HappyDreams的出版商Amazon Crossing是一家商业出版社,以商业利益为本,更是要注重市场反应。因此,受翻译惯习与职业惯习的影响,韩斌整体上采用归化的翻译策略。

三、资本的影响

资本也是布迪厄社会学理论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布迪厄将资本定义为:“资本是积累的(以物质化的形式或‘具体化的、肉身化’的形式的)劳动,当这种劳动在私人性,即排他的基础上被行动者或行动者小团体占有时,这种劳动就使得他们能够以物化的或活的劳动的形式占有社会资源。”[25]189正是资本的积累性和排他性,行动者分别占有不同的资本数量与结构,从而在场域中占据着不同位置。为了抢占场域的中心位置,行动者利用各自的惯习与资本互相争斗。因此,资本既是斗争的武器,又是争夺的关键。[8]135布迪厄把资本分为三种类型: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后来,他又补充了象征资本。经济资本可以直接转换成金钱,它是以财产权的形式被制度化的;文化资本在某些条件下能转化成经济资本,是以教育资格的形式被制度化的;社会资本以社会联系组成,是以某种高贵的头衔形式被制度化的。[25]192其中,文化资本有三种存在形式:体化资本、物化资本、机构资本。体化资本是指一套内化的语言、技能、行为和知识系统,通过生物体本身表现出来,如知识、技能、语言等惯习;而物化资本是指可传递的,以实物形式体现的文化资本,如图书各类媒介;机构资本是指学术资格、奖励等各类机构认定的资格证书。[26]123象征资本也叫作符号资本,指因其他形式的资本积累而产生的声望、地位等社会符号意义。各种资本形式之间存在着相互转换的可能,例如当某个行动者拥有丰厚的社会资本如头衔、地位时,便可以借助这些权力谋求更多的经济资本。在翻译活动中,译者、原作者及出版商的资本对于译作的接受起着很大作用。

(一)译者的资本

韩斌早年在利兹大学学习中文,之后多次到访中国,如在香港中文大学、复旦大学做访问学者,这使她具备了优秀的双语能力。她曾在大学讲授科技翻译技巧,组织中国文学翻译工作坊,讲授汉英翻译训练课程以及培训译者,丰富的翻译技巧与深厚的双语功底使她具有较高的文化资本,特别是其中的体化资本。在过去约20年的翻译实践中,译者本人及其译作频频获奖,这为韩斌积累了一定的象征资本与社会资本。韩斌在首届“中国当代优秀作品国际翻译大赛”中,凭借翻译贾平凹的短篇小说《倒流河》(BackflowRiver)获得英语组一等奖,也曾获得2015年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的翻译奖。她曾担任Harvill Secker 青年翻译家奖和利兹大学白玫瑰翻译奖的评委。此外,由韩斌翻译的当代作家韩东的《扎根》(Banished!)获得英国笔会翻译文学奖,后又入围了2008年曼氏亚洲文学奖(Asian Literary Prize);她所翻译的香港作家谢晓虹的《雪与影》(SnowandShadow)入围2015年最佳翻译图书奖BTBA;2016年韩斌翻译作家徐小斌的《水晶婚》(CrystalWedding)再次获得英国笔会翻译文学奖。这些奖项使韩斌的象征资本得到进一步的积累,增强了她在翻译场域中的知名度与影响力。韩斌还是英国社会和作家翻译协会的联合主席(Translators’ Association of the Society of Authors),也是中国文学推介平台“纸托邦”的核心成员,纸托邦网站为出版社与译者、译者与作者、译者与译者之间搭建了沟通桥梁,其国际影响力越来越大。这无疑为韩斌增加了与不同出版社编辑、作家接触的机会,从而积累了一定的社会资本。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Goran Malmqvist)曾说:“一个中国人,无论他的英文多么好,都不应该把中国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要把中国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需要一个英国人,文学修养很高的一个英国人,他通晓自己的母语,知道怎么更好地表达。”[27]马悦然作为瑞典学院院士及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在场域中有高度的象征资本。他的观点自然会引导西方读者选择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的翻译作品。而韩斌,作为一名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拥有大量的文化资本与象征资本,这些资本使西方读者更容易接受她的翻译作品,有助于译本的海外接受。

(二)出版商的资本

出版商Amazon Crossing的资本对HappyDreams的成功接受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Amazon Crossing 是亚马逊成立的第二家出版公司,致力于将世界其他国家尚未发掘的优秀小说翻译及出版。自成立以来,Amazon Crossing已经翻译出版了来自42个国家和地区,用26种语言写成的400多部书籍,在2016年,占据了整个翻译市场10%的份额,超过了其他出版商一跃成为美国最大的翻译图书出版商。[28]2015年,Amazon Crossing宣布投入1 000万美元用于扩大翻译图书的国家和语言。丰厚的经济资本使亚马逊在数据支撑与全球布局上也具有极大的优势。就HappyDreams的发布流通而言,亚马逊在其全球14大站点采用了纸质书和电子书同步的发行方式,纸电同步使该书可以即时送达183个国家的亚马逊读者,而传统的方式需要去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一个一个谈线下的出版发行公司,相比之下,亚马逊的这种数据支撑以及全球布局极大地提升了发行的规模与速度。此外,HappyDreams也成为当年唯一一部入选亚马逊Kindle First项目的中国文学作品,也就是说亚马逊北美地区的Prime会员和订阅亚马逊出版信息的千万读者将优先免费或低价购买到这本书的电子版,这种价格优势是小型独立出版商以及学术出版商无法企及的。而且,亚马逊的大数据决策支持系统可以做到精准推送、精准营销,不管读者在哪个国家,说什么语言,以前是否浏览过或者购买过相关分类,系统就会自动为读者推荐图书。这种推荐模式大大增加了《高兴》的读者群体,例如,在亚马逊网站与Goodreads的评论中,有许多用户对中国当代文化知之甚少,没有读过中国文学甚至亚洲文学作品,通过亚马逊的Kindle推广接触到这本书。[29]不管是纸电同步的发行速度,或是精准营销的大数据决策支持系统,抑或是低廉的价格,背后都是亚马逊雄厚的经济资本支撑,而正是这些因素助力了《高兴》英译本在海外的接受。

四、结语

翻译作为一项社会活动,寓于社会语境之中,具有鲜明的社会属性。本文将《高兴》英译活动置于社会语境之下,借鉴了布迪厄社会学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工具——场域、惯习及资本,考察了翻译选材及背后的场域环境,具体的翻译策略及译者采用该策略的原因,译者资本、出版商资本及其对译作接受的影响。通过分析发现,亚马逊选择《高兴》原作是外部文学场域的变化——中国文学的边缘地位有所改善、作品的普世文学价值以及贾平凹资本的吸引多方面因素适配的结果;译者韩斌整体采用了归化的翻译策略,这与其以读者为本的翻译惯习以及重视市场接受的职业惯习密不可分;亚马逊雄厚的经济资本使它相比学术出版社或者小规模独立出版社,在销售渠道、销售价格方面投资更多,更具有优势。基于社会学视角,可以进行微观的文本分析与宏观的场域分析,能更好地审视《高兴》的成功英译与各种社会因素之间的互动,以期对中国文学的海外译介提供一定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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