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西使记》辨误

2019-12-30 16:00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四库

赵 静

(西藏民族大学,陕西咸阳 712082)

《西使记》是元代刘郁根据使者常德的口述撰写的一部游记作品。《西使记》版本很多,有元代王恽《秋涧大全集》中《玉堂嘉话》所收本,明代《古今说海》本、《历代小史》本、《续百川学海》本、《说郛》本(宛委山堂本),清代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学津讨原》本、《学海类编》本、《反约篇》本、《榕园丛书》本、《畿辅丛书》本,以及《丛书集成初編》本,皆收录了《西使记》,一卷。亦有诸多大家为《西使记》作注,清代曹元忠、王国维都曾为《西使记》作校注,其中王国维所作的校录收录于《古行记四种校录》,近代有丁谦《元刘郁西使记地理考证》。可见,《西使记》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游记作品,但是,四库馆臣为其所撰提要,出现三处错误,现辩误如下。

一、作者刘郁非真定人氏,实乃浑源人也

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西使记》中记载:“《西使记》,一卷。两淮盐政采进本,元刘郁撰。郁,真定人。是书记常德西使皇弟锡里库军中,往返道途之所见。王恽尝载入《玉堂杂记》中,此盖别行之本也。”[1]279

金、元史书对刘郁的记载甚少,没有单独的传记。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所说“王恽尝载入《玉堂杂记》中”,查王恽《秋涧先生大全集》(《秋涧集》《四部从刊》本)卷九四“刘郁为浑源人”[2]94,《玉堂嘉話》卷二收录有《西使记》,末署“中统四年三月浑源刘郁记”,卷五八《浑源刘氏世德碑铭并序》云“(刘祁)弟郁,字文季,亦名世。中统元年,启建中省,辟左右司郝弟,出尹新河,召拜监察御史,能文辞,工书翰,别号归愚,卒年六十一”[2]58,由上可知,刘郁为浑源刘祁之弟,兄弟二人皆名于世,且刘郁还在元朝官居监察御史之高位。又据刘祁的弟子郝经《浑源刘先生哀辞》云“岁庚子(1240),经商踰童,获拜先生于馆舍,而处南韧,阔越八、九载,已酉(1249)春,先生往来燕、赵间,始得奉杖履,庚戌(1250)春,方负笈南遇,以遂抠衣之间,而凶讣掩至。继而其弟文季来,以先生易箦时所付一书四十篇曰《处言》见示……”[3],又一重史料证明刘郁乃刘祁之弟,在刘祁离世后,遵兄遗嘱,携《处言》来见郝经。经史料考验,刘郁乃刘祁之弟,且刘祁为浑源人,故刘郁也应为浑源人氏。

再据金赵秉文《祭刘云卿文》云:“君(刘从益)虽往矣,有此二儿。复大其家,尚或似之。君为不死,聊以慰之。”[4]19他在《叶令刘君德政碑》云:“二子祁郁(刘祁、刘郁),既秀而文,将大其门耶。”由上可知,刘从益有两子,分别为:长子刘祁,次子刘郁,且二子皆为文坛翘楚。又据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一百《屏山鸣道集说略》(全氏补本)曰:“刘郁,字文季,御史从益次子,亦名士。中统元年(1260),肇建中省,辟左右司都事。出尹新河,召拜监察御史。能文,工书翰,别号归愚。卒年六十一。”[5]100此则史料与《祭刘云卿文》《叶令刘君德政碑》中的记载遥相呼应,互为证明,进一步证明刘郁是监察御史刘从益的次子。据《金史》卷一百二十六《列传》六十四中记载“刘从益,字云卿,浑源人,其高祖捴,天会元年词赋进士,子孙多由科第入仕。从益登大安元年进士第,累官监察御史,坐与当路辨曲直,得罪去。……子祁,字京叔。为太学生。甚有文名。值金末丧乱,作《归潜志》以纪金事,修《金史》多采用焉”[4]。可说明金代确有一位官居监察御史名为刘从益的名士,其有一子,名刘祁,而且刘从益是浑源人。多则史料证明,刘郁确为刘从益之次子,且刘从益为浑源人,故刘郁也应为浑源人氏。

虽然在《元史》卷四《本纪·世祖一》中记载“中统元年(1260)春三月戊辰朔,车驾至开平……六月戊戌,诏燕京、西京……是月,召真定刘郁,邢州郝子明,彰德胡祗遹,燕京冯渭、王光益、杨恕、李彦通、赵和之,东平韩文献、张昉等,乘传赴阙”[6]10。《新元史》卷七《本纪·世祖一》中载“乙丑,信苴段实为大理国总管。是月,召真定刘郁,邢州郝子明,彰德胡祗遹,燕京冯渭、王光益、杨恕、李彦通、赵和之,东平韩文献、张珪等,乘传至开平府”[7]7。这两处记载中称刘郁为真定人。但据《金史》卷一二六《王若虚传》中记载“王若虚,字从之,藁城人也。……金亡,微服北归镇阳,与浑源刘郁东游泰山”[8]64。以及金元好问《元遗山集》卷十九《内翰王公墓表》中记载“岁癸卯夏四月辛未,内翰王公(王若虚)迁化于泰山。初,公以汴梁破,归镇阳。闲居无事,每欲一登泰山,为神明之观;然因循未暇也。今年春,浑源刘郁文季当以事如东平,乃言于公之子恕,请御公而东”[9]19。及其卷二十九《故帅阎侯墓表》中记载“辛丑元日(1241年),予方客东平,载之盛为具召予,及大兴张圣予、祁人宋文卿、东光句龙英孺、镇人刘子新、太原崔君卿、浑源刘文季、寿春田仲德辈,饮于家之养素斋”[5]29。据此可说明:刘郁被友人称为浑源文季,常往来于山东、河北、河南等地,与当时名士、金国之旧交往甚多。

结合上述有关史料可知:刘郁的父亲刘从益,兄长刘祁都为浑源人,故刘郁祖籍应为山西大同浑源,至于四库馆臣将刘郁认定为真定人氏,则是沿袭《元史》“中统元年肇建中省,辟左右司都事。出尹新河,召拜监察御史”[2]58,新河县属于真定,故元史作者以及四库馆臣称其为真定人也属情理之中。据《汉语大词典》“祖籍,1.祖先的原籍。《初刻拍案惊奇》卷十四:「其时乃万历二十一年,守宗在卫,要卫人到祖籍讨这一项钱粮。」;2.指同祖先的人”[10]10457。可知祖籍是一个家族的祖先占籍的地方,若一些子弟离开了祖先的居住地,也得追溯到先祖的出生地来定其祖籍。故《四库全总目提要》中载“郁,真定人”有失妥当。

二、锡喇与锡里库非同一人,乃堂叔侄也

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西使记》中记载:“《元史·宪宗纪》二年(1252年)壬子秋,遣锡喇征西域苏丹诸国,是岁锡喇薨。三年癸丑(1253年)夏六月,命诸王锡里库及乌兰哈达帅师征西域法勒噶巴、哈台等国。八年戊午(1258),锡里库讨回回、法勒噶巴,平之,擒其王,遣使来献捷。考《世系表》,睿宗十一子,次六曰锡里库,而诸王中别无锡喇。《郭侃传》,侃壬子从锡里库西行,与此记所云壬子岁皇弟锡喇统诸军奉昭西征凡六年,拓境几万里者相合。然则锡喇即锡里库,因《元史》为明代所修,故译音讹舛,一以为锡喇,一以为锡里库,误分二人。而《宪宗纪》二年书锡喇薨,三年重书锡里库西征,遂相承误载也。此记言常德西使在己未正月,盖锡里库献捷之明年。所记虽但据见闻,不能考证古迹,然亦时有异闻。《敦侃传》所载,与此略同,惟译语时有讹异耳。”[1]279

根据金氏蒙古乞颜部大成族谱可知:成吉思汗有四子,分别为: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和拖雷,其中的拖雷便是元睿宗。睿宗有十一子,史书中记载的有: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末哥。察合台有六子,分别为:木秃坚、木只-耶耶、别勒格失、撒儿班、也速蒙哥、拜答儿,其长子木秃坚有一子名哈剌旭烈。文渊阁《四库全书总目》本中将“旭烈兀”音译为“锡里库”,《元史》及《新元史》中将“锡喇”音译为“旭烈”,将“木秃坚”音译为“莫图根”。据《新元史·太祖诸子二》中记载:“察合台卒,莫图根子合剌旭烈监国,以私憾杀阿母河行省长官阔儿吉思,时论冤之。定宗即位,以传孙不传子为非,命也速蒙哥嗣父位。也速蒙哥讨淫湎,国事废弛。定宗崩,拔都等拥立宪宗于斡难河,也速蒙哥后期不至。”[11]97-128,可知察合台临终将汗位传给孙子合剌旭烈,但在定宗的干预下,其叔叔也速蒙哥造反夺位。但在定宗崩后,也速蒙哥并不支持被众人看好的宪宗登位,此二人自此结仇。据《元史·本纪》卷三《宪宗》中记载:“岁戊申(公元1248年),定宗崩,朝廷久未立君,中外汹汹,咸属意于帝,而觊觎者众,议未决。……元年辛亥(公元1251年)夏六月,西方诸王别兒哥、脱哈帖木兒,东方诸王也古、脱忽、亦孙哥、按只带、塔察兒、别里古带,西方诸大将班里赤等,东方诸大将也速不花等,复大会于阔帖兀阿阑之地,共推帝即皇帝位于斡难河。失烈门及诸弟脑忽等心不能平,有后言。帝遣诸王旭烈与忙可撒兒帅兵觇之。”[9]93-128,定宗贵由属窝阔台一脉,失烈门乃窝阔台之孙,在窝阔台临终前将汗位传于他的孙子失烈门,但由于年龄尚小,便由他的大伯贵由继位。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这与察合台一系“传孙不传子”的情形颇为相似,这大概便是定宗为了捍卫自己政权的合理性,所以才支持也速蒙哥夺取侄子的政权吧。定宗崩后,失烈门反对拖雷系的蒙哥继位,便联合自己的弟弟脑忽等发起兵变。由于定宗的关系也速蒙哥与窝阔台系交好,没有出兵相助宪宗,这又一次加深了二人的矛盾。又据《新元史·本纪》卷六中记载“宪宗二年夏四月(1252年),命察合台孙忽剌旭烈杀也速蒙哥,代其位。忽剌旭烈未至而卒,其妃倭耳干纳杀也速蒙哥,自为监国”[9]6。据此可知,遭定宗罢黜的哈剌旭烈,被激怒,成为拖雷系早期的支持者。1248年,定宗(贵由)死后,也速蒙哥与窝阔台系的宗王们一起反对立拖雷系的蒙哥为大汗,从此激起了蒙哥的忌恨。蒙哥选立为大汗,便帮助哈剌旭烈归国夺回汗位,然而这一年哈剌旭烈在途中离世。察合台汗国的疆域为天山南、北麓与裕勒都斯河和玛纳斯河流域及阿姆河、锡尔河之间的地域。这一地区的国家多信仰伊斯兰教,被当时人称为西域苏丹国。故四库提要中“遣锡喇征西域苏丹诸国”[1],其实便是宪宗命忽剌旭烈杀也速蒙哥,归国继位之征程。“是岁锡喇薨”与“忽剌旭烈未至而卒”正好时间也相吻合,据此可推出:文中的锡喇其实是睿宗(拖雷)的哥哥察合台之孙哈剌旭烈,而锡里库是睿宗第六子旭烈兀。四库馆臣“考《世系表》,睿宗十一子,次六日锡里库(旭烈兀),而诸王中别无锡喇(旭烈)。”[1],便将其作为“锡喇即锡里库”的论据,这显然是错误的。

据《新元史·宪宗纪》记载:“二年春正月,帝幸失灰之地。命皇弟旭烈兀讨木剌夷,以乃蛮人怯的不花为前锋。皇太后客烈亦氏崩。置经略司于汴,以忙哥、史天泽、杨惟中、赵壁等为经略使,屯田唐、邓诸州。”[9]6可知1252年春正月,宪宗命旭烈兀(锡里库)讨伐木剌夷。据《新元史》卷一百四十六《列传·郭侃传》中记载“侃,字仲和,……壬子(1252年),送兵仗至和林,改抄马那颜。从宗王旭烈兀西征。癸丑(1253年),至木乃兮。敌堑道,置毒水中,侃破其兵五万…… 炮攻之,守将火者纳失儿开门降。旭烈兀遣侃(郭侃)往说兀鲁兀乃算滩来降。其父阿力据西城……。忽里算滩降。从旭烈兀进攻报,教主哈里发所都也。侃(郭侃)至,破其兵七万,屠西城……遂降”[8]36。据此所知,二年壬子(公元1252年)春正月左右,宪宗命旭烈兀讨木剌夷,郭侃确实也在其列,但是癸丑宪宗三年1253年,旭烈兀大军才抵达木剌夷。《元史·宪宗纪》记载:“二年壬子(公元1252年)秋七月,宪宗命旭烈征西域素丹诸国。”[9]6如果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所说,锡喇即锡里库本人的话,那么锡里库此时正在讨伐木剌夷的途中,如何再次受命去征讨西域素丹诸国?四库馆臣又以郭侃为论据,认为:“侃壬子从锡里库(旭烈兀)西行,与此记所云壬子岁皇弟锡喇(旭烈)统诸军奉昭西征凡六年,拓境几万里者相合。然则锡喇(哈剌旭烈)即锡里库(旭烈兀)。”[1]据元末明初人陶宗仪《南村辍耕录》 卷二十二中记载“宪宗皇帝二年,命皇太弟旭烈,帅诸部军征西域,凡六年”[12]22。据上述材料可以得知:郭侃确实于二年壬子(公元1252年)随锡里库(旭烈兀)西征,但并不能证明锡喇(哈剌旭烈)没有征讨西域素丹诸国,更不能说明锡喇(哈剌旭烈)和锡里库(旭烈兀)是同一个人,故馆臣误。

三、《西使记》具有历史、地理、文学价值

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西使记》中记载:“我皇上神武奋扬,戡定西域,昆仑月骨出,尽入版图。计常德所经,今皆在屯田列障之内。业已《钦定西域图志》,昭示亿龄。郁所纪录,本不足道,然据其所述,亦足参稽道里,考证古今之异同,故仍录而存之也。”[1]297

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元明事类钞》中记载:“之骃有《后汉书补逸》,已著录。是编盖摘取元、明诸书分门隶载,亦江少虞《事实类苑》之流,似乎类书,实则非类书也。其所纂述,大抵典则可观。如元代故实载于说部者最少。是书志疆域则引刘郁《西使记》以证拓境之远,志任官则引《经世大典》以证铨法之密,皆足补《元史》各志之阙。”[1]1063据此说明,刘郁《西使记》,一卷弥补了《元史》在西域地理方面的不足,有其重要价值;其中有关于回回医药(即阿拉伯医药)的见闻,增加了当时中国人对回回医药的认识。书中所记载的阿只儿、阿息儿、奴哥撒儿3种回回药物,被收录进了《本草纲目》,可见《西使记》对我国医学方面也有重要贡献;据陈得芝在《常德西使与〈西使记〉中的几个问题》中记载:“《西使记》与耶律楚材《西游录》,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教皇使者卡尔平尼的《蒙古史》、法国国王使者卢勃鲁克的《东游记》以及亚美尼亚国王海屯随员所撰的《海屯行记》,同为蒙元朝初期东西交通的重要史料,一八八七年,俄国学者列茨奈德将《西使记》译成英文,并详加注释;其后,我国学者丁谦著《元刘郁西使记地理考证》,此外,研究西域史地的其他学者也常引用此材料,间有精辟的史事或地理的考证。”[13]617此则材料说明《西使记》对外国学者研究地理也有重要的参阅价值,而且常德此次西使较丘处机和耶律楚材晚将近40年,此时新疆及中亚地区也已发生了许多变化,因此《西使记》中关于锡里库(旭烈兀)的西征历程及西域的民情、风物等记载都较珍贵。

刘郁在金代时,便与其兄刘祁并秀于文林。郁不仅是政治家,而且亦是优秀的文学家,《西使记》便是其游记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其文以时间为顺序,详略得当地铺排沿路的风俗,地貌与民情,逻辑严密,脉络清晰,尤其是其中对外族山川地貌、体态衣着及神话传说的精彩描写,使读者有身临其境,忘乎己身之感,而其文笔简约凝练,在读者心旌摇曳,欲罢不能之时,戛然而止,言有尽而意无穷,使读者回味无穷,且刘郁始终以“史家风骨”鞭策自己,治文谨严,清代朱彝尊曾言:“祝希哲《九朝野纪》,徐昌榖《翦胜野闻》,往往记载非实。惟都少卿《南濠文跋》、《西使记》、《金薤琳琅》、《听雨纪谈》,事必稽核。”[14]27可见《西使记》在文学上也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四库馆臣:“郁所纪录,本不足道。然据其所述,亦足参稽道里,考证古今之异同,故仍录而存之也。”[1]肯定了《西使记》地理、历史方面的价值,却忽视了它的文学价值。

综上所述,四库馆臣将刘郁认定为真定人氏,有欠妥当,其真正的籍贯为山西大同浑源;四库馆臣将锡喇和锡里库认定为同一个人,实属误论,事实上锡喇是睿宗的哥哥察合台之孙哈剌旭烈,锡里库是睿宗第六子旭烈兀,他俩是堂叔侄的关系;四库馆臣将《西使记》认定为不足道哉之作,只因其对照考察之用,才收入《四库全书》之中,实在是有失公允。《西使记》进一步追踪了西域地理、国家、医药、民情风俗的发展演变,不仅为国内外学者研究地理、历史、医学提供了重要史料,而且在文学艺术上亦有很高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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