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凌霞
侗族,是中国南方古老的民族之一,自称为“更”(gaeml)。于唐末宋初,已形成单一的民族(在宋代史籍开始出现侗族的族称)[1]。侗族以建筑闻名于世,“侗族的楼”极具民族特色。其中,以吊脚楼、鼓楼、风雨桥为代表的干栏建筑文化更是独具一格,其建筑艺术达到了极高的境地,这也反映了侗族木匠群体高超的技艺。对侗族建筑文化的研究特别是围绕鼓楼、风雨桥开展的研究涉及诸多学科,目前这方面的研究已取得了较多成果,但对于侗族木构建筑的营造者和侗族木匠群体的关注却是少之又少,而对这一群体的杰出代表——掌墨师,更是缺乏基础性的研究。
侗族把木匠称作“厢”(sanh),意思接近于汉语中的“匠”,但是比“匠”还多一层,即还包含汉语中“师傅”的意思,通常用来指代具有某方面专长、专门从事该方面工作的人。目前,在三江侗族地区的林溪、独峒、八江等镇,同乐、良口、富禄、梅林、老堡和洋溪等乡还有从事传统手工技艺的侗族木匠。在侗族地区,能独立设计建造整个建筑的木匠被称为墨师或掌墨师,意思是“掌管墨斗的师傅”。所以,掌墨师是建筑施工时众多木匠的总指挥,是建筑的总设计师,也是木匠中的核心人物。掌墨师的工作贯穿各种工序及整个建筑营造过程,可以说,掌墨师就是赋予整个建筑灵魂的人。掌墨师独立完成的作品,便是对其能力最好的认证。一个技艺精湛的木匠要成为掌墨师,需要独立设计建造侗族木构建筑,只有这样,才可以获得独立掌墨的资格,成为一名让四邻八乡都尊敬的掌墨师。
在传统的侗族木构建筑中,掌墨师的姓名通常会被记录在建筑的主梁上,以表示建筑的设计和建筑是由他负责的。主梁上通常记录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字样,梓匠XXX(掌墨师的名字)、首士XXX以及上梁时辰等关键信息。比较大型的建筑,比如鼓楼和风雨桥,还会有功德碑。掌墨风雨桥和鼓楼的掌墨师,他们的名字则留在了鼓楼脊檩下的随檩枋、风雨桥的主梁或建筑周边的碑刻上。梁上记录的梓匠,就是指掌墨师。梓匠,古代百工之一,即木工。《墨子·节用中》记载:“凡天下群百工,……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赵岐注:“梓匠,木工也。”[2]因古代梓木是用途最广的木材品种之一,也常用来制器,“梓”便用来泛指木材。能够被记录在主梁上,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象征,代表着这个建筑是掌墨师的一个作品,同时意味着着掌墨师的技术与能力得到当地民众的认可与推崇。
从事侗族木构建筑的木匠受教育程度较低,其所具备的营造技艺来源于所在村寨师傅的教育,一些发展较好的木匠按照侗族习俗经过拜师学艺的正式过程,跟随师傅一边参加建筑建设一边学习,达到最高水平以后具备掌墨资格。具备掌墨资格的木匠可以独立承接一个小型或者大型侗族木构建筑设计和施工组织,并且按照传统民俗可以主持建筑营造过程中的仪式,成为“师傅”以后,可以招收徒弟,传承传统技艺。从熟练的木匠到掌墨师,需要木匠自身独特的体悟与探索创新。掌墨师还有年龄限制,即使技术已经精湛,但不符合一定的条件,如还未满36岁,未结婚生子,是不能独立进行掌墨的,即使是主要修建者,也要由师傅来指导,大梁一般也只是写其师傅的名字。
掌墨师具备的基本技能之一是擅长计算,确保木材得到合理使用。建筑还未建造,掌墨师就已经在脑海中构思好了建筑的整体框架,以及如何根据地形地势来调整结构和计算具体的木材量。传统侗族木构建筑没有任何图纸,只凭掌墨师在木构建筑营造中遵循特定的规律在脑海中构思,在修建侗族木构建筑前,掌墨师用香杆、竹签和尺等侗族木匠传统的工具进行测量、设计,同时在脑海中计算出所需木材量。这一技能体现了掌墨师超群的记忆能力和计算能力。
掌墨师具备的基本技能之二是技法纯熟。在营造侗族木构建筑的整个过程中,掌墨师打点、画线基本不会有一丝偏差。掌墨师一定是精于榫卯,百工五法娴熟的。百工五法指矩、规、绳、水、垂,也就是木作中的“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衡以水,正以垂”[3]。只有精于榫卯与五法,掌墨师才能在竖屋立楼组装时只用木锤着力,不用锯、挫、斧等额外的工具。掌墨师一般都有自己的墨斗,开始施工前,在掌墨师用墨斗和专门的竹签做出标记后,其他木匠再依据掌墨师做的标记加工各种木料。
掌墨师具备的基本技能之三是熟知仪式。掌墨师要熟练掌墨侗族建筑方面的峒款、各种仪式的念词和贺词以及峒书里面的择吉习俗。所以,掌墨师还是侗族建筑习俗文化的传承者和传播者。在确定木构建筑的基本框架后,通过查阅侗书,掌墨师选择好相关工序的吉日和吉时,完成选址、砍梁、开墨、立柱、上梁、启用等一系列重要仪式,借由众多仪式与神灵以及历届已过世“掌墨师”进行灵魂沟通,赋予建筑以灵魂,同时,掌墨师通过仪式也表达了祈求侗族人民幸福安康的美好意愿。
清代以来,关于掌墨师的官方文献记录很少,在三江县志等官方文献中,只有民国时期掌墨师石含章和雷文兴,在“能工巧匠”一栏有专门的记录,其他的掌墨师的名字零星出现在一些碑文和文学作品中。
三江侗族自治县始建于清代木构建筑共有88座,始建于民国时期的木构建筑共有122座,其中只有少数木构建筑能确切知道掌墨师的名字,而更多的则堙没在历史长河中。究其原因,一是木构建筑因为其材料的缘故,易受火灾,风雨桥则易受水灾,一旦遭遇这些自然灾害,保存有掌墨师信息的大梁就基本被毁灭;二是大梁上的信息基本由毛笔书写,由于时间久远,木材受到风化等自然侵蚀,烟熏等外界影响、虫蛀等生物侵蚀,信息变得模糊不清,不易辨认;三是由于木材的保存期限比较短或建筑因天灾人祸毁坏,很多木构建筑都会维修或重建,而在维修或重建后,碑刻记录的都是维修后或者重建后的掌墨师的名字,而始建掌墨师的信息则被覆盖掉了;四是由于对碑刻的认识不够,很多记录有木构建筑建造年代和掌墨师等重要信息的碑刻挪到其他的地方,如用于修路,因而遗失;五是很多掌墨师除了在本地掌墨,还到其他地区的侗寨掌墨,而通常在大梁上记录的只是记录掌墨师名字,侗族又没有自己的文字,时间久了,后人只能靠口口相传,很难知道掌墨师的具体信息。
三江县各级文物建筑有立碑保护的木构建筑13处,还有一些文物建筑在2013年三江县文物普查中被登记在册,但没有实地立碑和采取相关的保护措施,重要的文物木构建筑重点分布在三江县中北部区域,其他区域较少。其中,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林溪镇程阳永济桥、八江镇马胖鼓楼、独峒镇岜团培龙桥、良口乡三王宫及人和桥。这四个“国保”只有三个有具体的掌墨师的名字,其中程阳永济桥的掌墨师为独峒镇平流村的莫士祥,八江镇马胖鼓楼的掌墨师为八江镇马胖村的雷文兴,独峒镇岜团培龙桥的掌墨师为独峒镇华练村石含章和吴金添(又名吴学信),三王宫及人和桥的掌墨师不详。自治区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独峒镇平流赐福桥和林溪镇亮寨鼓楼(这两处是2017年12月才从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升格为区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前侗族木构建筑并没有区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中,独峒镇平流赐福桥的始建掌墨师为独峒镇平流村的石含章,林溪镇亮寨鼓楼的掌墨师不详。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同样集中在上述四个乡镇,如独峒镇的华练培风桥、盘贵鼓楼、高定独柱鼓楼,林溪镇平寨鼓楼、亮寨桥,八江镇八斗风雨桥、中朝关帝桥(中朝中桥)等。这七个县级重点保护文物单位只有两个记录有确切的掌墨师信息,其中独峒镇的华练培风桥的始建掌墨师为独峒镇华练村的吴文魁和吴香隆,独峒镇高定独柱鼓楼的始建掌墨师为独峒镇高定村的吴仕康,其他五个建筑的掌墨师则几乎找不到相关记录。
整个掌墨师群体是隐藏在建筑背后的人,他们用设计建造的各式木构建筑作为语言,把属于自己的技艺和灵感以及风格体系保存在建筑里。这些历史上遗留下来的古老的木构建筑就变成后来的掌墨师们学习和揣摩的范本,激发他们继承和创作。但是,随着老一辈掌墨师的去世,一些关键的技艺和文化也随之失传。一旦这些古老的木构建筑重建或消失,侗族木构营造技艺的营造密码就无法解密。侗族掌墨师作为侗族木构建筑营造密码的解码人,更加应该得到重视,他们的具体信息、学艺过程、成长经历、师传体系、建造的作品、风格体系、对于技艺的理解与创新等这些都值得进一步去挖掘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