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巢 笑
牌坊是中国文化特有的表现形式,它可以出现在皇城闹市,也可以出现在荒郊野外,甚至可以出现在私家庭院;它的功用也很微妙,皇帝可以用它来昭告世人,乡人可以用它来祭奠先贤;可以为一景建一坊,也可以为一坊建一景。古人建牌坊的初衷大概并不为“流传百世”“万古长存”,只是为了增加隆重、庄严的感觉和喜庆、悲伤等情感的外在宣泄,因此就地取材的多,临时搭建的多,用木料、松枝、麻绳等简单的材料就可搭建。这些牌坊在盛大仪式之后通常很快就会在风吹雨蚀中消失。据有关资料介绍,用石砌牌坊是在明代以后流行开来的(当然,明代以前也早有石砌牌坊),明代以后的牌坊开始追求精雕细琢,名人题联,这就与古人建牌坊有了本质上的不同。坐落于安徽歙县的“大学士坊”(俗称八脚牌楼),明万历十二年建,其结构稳固,造型丰满。石坊施以仿木构建筑彩绘的雕饰,图案典雅,刀法娴熟,堪称徽派牌坊中的惊世绝唱。其本为明嘉靖四十四年进士许国(1527-1596)所建。如今几百年过去了,它的荣耀,它的气派一点没有因时光飞逝而消殒,天南地北的游人每每到此叹为观止。而与它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散落在歙县乡下的一些无名牌坊,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曾路过那里并留下极深印象:秋天的傍晚,远方是山峦,近处是收割过的田野,那些老颓的牌坊有些变形,有些残破但依旧矗立在荒野中像枯枝败叶一样,任由秋风抽打,没有人停留下来询问牌坊背后的故事。像被后人遗弃的历史。
早年看过《列女传》,记得其中一个故事好像是这样讲的:某女丈夫在外谋生,村里一痞子想趁机揩油,一日趁某女不备摸了某女一下手臂,某女感到极大的侮辱,为对得起丈夫,大概更是为了堵住村人的嘴,回家就把那只被痞子摸过的手臂生生砍了下来。村里人感觉此女可敬可佩,于是为她建了一座“贞女牌坊”。最近偶尔看到电视连续剧《牌坊下的女人》,其中一女主角的台词说得非常透彻:“有许多女人都是为这块(指牌坊)冰冷的石头活着的。”
牌坊除了记载荣耀和贞烈,也有用于昭示家族先人的丰功伟绩的。
浙江湖州南浔古镇的小莲庄,是一座清代的私家园林,除却必不可少的水榭楼台,古木名花,在它的后院荷花塘边的小径上,还伫立着一座仅止于径宽的小巧牌坊,在这里它既是一道象征性的门,又是在小桥、流水、幽径之间加设的一道变异景观。在园林的前半部,有园主的一座家庙,在家庙前面狭窄的天井中矗立着一座高大巍峨、雕工精巧的石砌牌坊,牌坊上镌刻的对联,彪炳着园主先人的发家业绩。
常州城里有许多以牌坊命名的地名,虽然牌坊早已不知去向,譬如双桂坊、椿桂坊、早科坊、世科坊、青云坊等。这些地名或者说牌坊名无一不与旧时代的科举有关,它们记载了士子们一次次的成功与骄傲,弘扬了科举兴国的封建传统理念,为后人树立了楷模。这些牌坊中,又以双桂坊为代表,因为双桂坊的历史最悠久。据记载,公元九六七年,寓居此街的宋维、宋绛两兄弟同时考中进士,州府为此建了“来贤坊”以示庆祝。无独有偶,到了八十九年后的一〇五六年,这样的喜讯再次传来,寓居此街的丁宗臣、丁宝臣两兄弟又同捷甲科,州府大概受了前任的启发,于是将“来贤坊”更名为“双桂坊”。关于丁氏兄弟,这里颇值得提一笔,也是迄今生活在双桂坊里的人们引以为骄傲的:丁氏兄弟后来与欧阳修、王安石、苏轼等名垂史册的大文豪同朝为官,还多有诗文酬答。丁宗臣去世后,欧阳修、王安石为丁宗臣亲自撰写墓表、墓志铭等,足见其生前与他们的交谊之深。
牌坊可以用木雕,也可以用石砌;可用以昭告,也可用以传承;或者,仅仅用于装饰。但牌坊的承载毕竟有限。可以流芳千古或者遗臭万年的物事,必定是口口相传的历史。
陆文夫笔下的“美食家”在江南并不鲜见,他们在旧时代大多有些钱,有身份,有家传,有“海外关系”,因为政治运动、社会变迁、家族变故等种种原因而心灰意懒,再不思进取,于是躺在祖上的金山银山堆里饕餮人生;或是因为年岁渐高,业已跟不上时代节拍,处于半隐居状态,于是美食,成为他们颐养天年的最佳选择。
住在茭蒲巷三十九号四合院里的俞先生,就是这么一位“美食家”(我在《邻居》的文章中曾经提到过他)。这位圆头圆脑、个子不高、肤色很白的俞先生操一口上海话,他的居所与我家仅一板壁之隔。他鳏居多年,不事烟酒。据说有个儿子在上海某大出版社当美编,但我从没有见过他的儿子来看他,他也从没有说起过要去看他儿子。那是“文革”时期,所有的家庭关系都变得脆弱而不可思议。他喜欢听外语电台,那时是被明令禁止的,但他总是冒着吃官司的危险将收音机短波的声音压得很低地偷听。但再低,还是能从板壁的拔缝里传过来。他喜欢吹笛子,当然更喜欢吃。早上天不亮就去双桂坊里泡茶馆,到我起来上学堂时,俞先生则正好吃完早茶回来。中午我放学回来,俞先生则正要锁门出去吃饭。他一直赋闲在家,每天到哪里去吃“现成饭”于我一直是个谜。后来有一次我家来了客人,我帮大人去双桂坊的饭店端菜才偶然发现端坐在饭店一角的俞先生。饭店的伙计似乎跟他都很熟。伙计说,那张小八仙桌就是专门给他一个人设的。原来,俞先生一直是吃饭店的。后来俞先生年龄大了,加之身体不好,就不常出去吃饭了,自己备了一个洋油炉,让邻居帮他买些常用作料,另起炉灶。而以前我从没见他做过饭。俞先生隔三岔五要买甲鱼回来炖煲,那香味是薄薄的板壁阻挡不了的,所以同院叫竹君的小丫头经常往俞先生的家里跑,甜甜地叫上一声“俞伯伯好”,俞先生就会乐意地给小竹君盛上一小碗炖得很浓的甲鱼汤。而她的大一点的姊妹小君和雅君就不好意思经常去俞先生家了,虽然甲鱼汤很香。
美食对于普通老百姓,可能有另一层意义。
双桂坊西段临街的店面,除了一个老茶馆,其余则全是有近百年历史的小商铺,计有米酒店(兼卖酒酿米)、烟酒店、奶油棒冰店、水果店、麻糕店、虾皮铜箍饼店、清真麻糕店、回民饭店、汤团店、兴隆园菜馆、素菜馆、马复兴面馆、年糕店、绿豆汤店、粽子店、酱油店、豆腐汤店、煎包铺、馄饨店、豆腐浆店、糯米团油条店、蟹黄小笼包子铺、熟菜店、酱菜店等几十家,每天人声熙攘,食客如云。住在双桂坊里的人若是小吃,都是提了自家的洋锅、瓷缸买回家,绝不会到小店铺里与闻风而来的外地客挤在一起。他们并不以为这里的小吃有什么特别,只是过日子的一部分。但若双桂坊里的人去了外地,回来后跟四邻八舍的人汇报的心得,却首先是:还是我们双桂坊里的饭菜好吃。
双桂坊里的小吃店,都赶在早上和午后两个时段。若是住了临街,天不亮就会被老虎灶的哨声闹醒,那是双桂坊人最熟悉的声音,然后是各店拆门板开店的声音。各店生炉子的烟,汇到街上,在黎明时微蓝的天幕下雾一样飘忽。吃早点的大多是双桂坊里的老住户和城里各地赶来吃早茶的老茶客。各店的生意总是很好,晚去的都要排长队。茶客倒不必排队,吃茶谈天,饿时只要跟茶馆的茶博士打一声招呼:一块麻糕两根油条。一会儿就有人趁热送到茶桌上来。双桂坊口头的豆腐汤店,面积不过十多平米,紧挨门里还支着一口大锅,大锅上面是箍得高高的桶状茓子。烧汤师傅的舀子柄特别长,他每打一碗豆腐汤就要折着身子舀汤,舀出来的汤总是不多不少,刚好够一碗。豆腐汤的配料计有:豆腐花、虾皮、鸭血、鸭肠、干丝、海带丝、绿豆饼等;桌上的佐料则有:榨菜沫、镇江陈醋、辣子酱、胡椒粉、香菜末。店内虽逼仄得只能容坐六七人,外地客来了,却愿意再三等待。有等不及,索性端了豆腐汤碗站在路边喝起来。那时城里的豆腐汤店少说也有几十家吧,却没有一家有双桂坊口头这家店的生意火爆。人再多,豆腐汤店也只卖此一锅汤,卖完就打烊。如果你早上吃不到,那就只能等下午吃点心的时间再来了。
常州城里的人有吃点心的习惯,一般时间在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双桂坊里的小吃店铺,除了早上,也就在这个时段营业。下午的食客就不仅是双桂坊里的住户了,城里的,乡下的,外埠来的,都闻了双桂坊小吃的名头赶来品尝。我们家里来了亲戚,无论是上海来的,还是乡下来的,那是一定要到清真麻糕店去买平时舍不得买的五分钱一块刚出炉的“回教麻糕”招待他们的。平时,我们只能偶尔到它对面的大众麻糕店买一回三分钱一块的葱油麻糕或甜麻糕解馋。
关于“回教麻糕”的来历,据说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由“清真双桂饮食店”首创,它是双桂坊里最出名的点心。它用大量的酥油、糖、精面层层掺和,然后贴入陶炉内用炭火烘制而成。它的美味萦绕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回教麻糕”店的门口似乎永远有充满耐心的人在排队;我难得有机会去排队,在那里排队也是一种诱惑和荣耀。一点点地接近麻糕炉,一点点地增加喜悦,看着前面的人一买就是十几、几十块,我不免感到有些寒酸,我去排队买“回教麻糕”从来没有超过十块。那都是买给客人吃的,偶尔顺带着自己能吃上一块,已经很幸福。我也遇到过囊中更加羞涩的人,他们禁不住这种美味的诱惑,却又买不起,只好一直等到店铺熄火打烊前,求大炉的师傅将那些酥油烘制的麻糕碎末刮到一起打包折卖给他,回去和了泡饭或稀饭吃,也是一种滋味。
十多年后,我已经到外地工作,每次探亲回家后临别时,我慈祥而年迈的外婆还都要亲自送我并总不忘捎上两盒我少年时最喜爱吃的“回教麻糕”。现在想来,双桂坊里的名厨名师们制作名点的手段也许并不高明,但我还是要感谢他们,是他们的美食文化,缓释了我们在那个时代物质的匮乏和精神的饥荒,使我们感到生活本身的美好并对未来寄予希望。
常言说,“君子不夺人之美”。这“美”字我狭隘地理解为“心爱之物”。抽烟人玩一只好火机,善书者渴望觅得一支名贵好笔,其实这都是玩物之心作祟。据说小提琴大师梅纽因到中国来演出,一支曲子奏罢,台下掌声雷动。观众被征服的同时,私下却也猜测大师那把用来演奏的小提琴一定是一把“名琴”。未等狂热的观众平静下来,大师当台摔碎了那把刚才还奏出美妙音乐的小提琴,在观众的惊愕中大师坦然告诉观众,那只是一把极普通的小提琴。这件逸闻多少说明玩物之人的心态,其实事物本身与“玩物”之间并没有多少必然联系。道理是这样说的,但这并不足以影响玩物之人的热情。又有言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我再做狭隘的推断,玩物之心也应是人皆有之的。只是玩起来各有各的不同罢了。
常见的“玩物”如藏书和集邮不可谓不高雅,但若藏书之人挖空心思收寻那些善本和珍本,却不是为了做学问,到头来竟不知所藏之书内容为何;为票面增值而整版整版地低价套购那些被炒成天价的邮票然后待价而沽,便亵渎了集邮的真趣。如此本末倒置,我便不敢恭维了。
我也有一癖,喜欢玩古币,秦汉唐宋明清之物都有收藏。我的收藏,从不挖空心思或削尖脑袋,但也颇为留心,在乡里老户人家家具的梳妆匣扣上,衣柜的把手或老人烟枪的坠饰物间,我总有惊喜的发现。每与乡人商量,他们总乐意奉送。每当夜深人静,笔耕小憩之时,掌间把玩一枚古币,便能油然升起一缕思古之幽情,小考其历史,一旦有所解悟,便会全身振奋,乏意全消。握一枚拙朴的古币在手掌之间,恰似握住了一段历史。其实历史的不朽正在于人的感知,就像一只手掌对一枚古币的感知。
我玩古币近二十年,日久生情,已视古币为一知己,却始终也只觅得六百余枚真品,珍品就更少了。可见收藏的可遇不可求和我玩物的节制。节制地玩物,使我享受到不小的快乐,我正自得意于新发现的每一枚古币,不料前年遭一偷儿入室行窃,将我收藏的心血洗劫一空,我咬牙切齿欲捉得偷儿千刀万剐,却未能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报警求援,警察不来,问,偷了多少钱?答,是古钱。问,古钱值多少钱?答,不知道确切数目。警察告曰,不知道确切数目我们不好立案。完了。那几天我完全生活在失魂落魄之中,像被人抽了筋似的。痛心之余,我也曾消极地想过,“四大皆空”方能“六根清净”,于是发誓再不玩物。
其实适度地玩物说大了可以修身,说小了也能怡情,绝不至于“丧志”。但若玩物玩到了疯狂的地步,如那偷儿,便是利令智昏了。我想偷儿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玩赔了。
近日友人又为我觅得一枚明正德年间的“正德通宝”,品相完好,我用卡尺量出其直径和厚度,与其他古币做比较。考究之间,情趣顿生,足见我玩物之心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