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郭 艳
中国社会近半个世纪的经济文化发展是和全球化过程一体的,这部小说中的沁芳园高档小区及其配套的现代家庭、建筑和文化景观是中国现代城市在全球化文化语境中的符码性存在,或者说是我们现代理想生活模式之一(另外还有一种隐居生活模式,比如在西南景色秀丽人文丰厚的地方建一个民宿,半隐半商,营造某种羁旅与诗意的日常样态)。沁芳园小区的人们生活在高压力、高速度的现代大都市,却能“享受阳光湖水,生活犹如度假”。这类蛊惑人心的广告词即便带着夸大和欺骗的性质,也不妨碍它们对于人心柔软的抚慰作用。一家三口住进高档小区,孩子进入优质学校,人生似乎就会在一个平稳而向上的路径上滑行。
中产阶级脉脉温情中的现代性面相。小说讲述了当下中国中产阶级的生存面相:在获得相当的经济和社会地位之后,中国金领阶层标配的婚姻模式、情感定位和生活方式。在对黎先生和黎太太的生活流的叙述中,中国现代婚姻有了一种对于物质和情感的新体验与新表达。在沁芳园小区,权势、金钱等物质条件显然已经内化成为高档社区的各类软实力,幽雅的环境、丰裕的物质生活、美满的家庭和有层次而友善的邻居们等等,这里呈现出的是一派现代精英理想的高尚生活(从这个层面来说,漂浮在城市打拼的个人血泪奋斗史应该属于现代生活前史)。这个高档社区中,人们更多是在陌生的熟人之间进行着一种体面而优雅的社交。小说行进在一群高智商、高情商的聪明人之间,物质的丰裕带来对于人性更加精细的揣摩与打量,那是一种对于城市物质生存经验驾轻就熟之后的熟稔与淡然,礼貌浅笑中的隔膜,适度试探后的默契,谨慎选择后的交往,精细挑选后的坦诚……。而“我”因为作家的身份,得以进入黎先生与黎太太更加私密的家庭生活之中。程青的可贵之处在于,当温情脉脉的中产面纱被撕破的时候,我们看到的不是想当然的人性虚伪、冷漠与自私,而是黎先生和黎太太隐藏在面纱之后复杂的现代人性面相。小说文本从追求物质欲望的现代生活前史,直接进入对现代城市高度理性把控的生活群落。在熟谙物质主义、肉身欲望之后,现代原生家庭在一派脉脉温情中究竟能够走多远?现代城市男女的情感与心性将走向哪些价值和伦理的维度?
现代家庭真正的内伤:出轨与爱情无关。
现代婚姻其实意味着更多来自于外部环境和内部欲望的诱惑。传统终结之后,“我就是我自己”的现代承诺既像誓言,更像是一种具有危险蛊惑性的谶语,现实与自我之间的关系依然像西西弗斯搬石头一般,多是“我是我自己”幻象的不断重复而已。在更加板结的机械复制的现代体制中,自我的被异化丝毫不输于传统社会自我的被压抑。尤其在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物质生存环境中,现代人就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在欲望丛林中赤身裸体且毫无目的地任性游走。沁芳园中的现代居民无疑是深谙现代欲望社会丛林法则的,他们在丛林中的博弈带有更多的目的性,小说也由此在更加复杂和精细的维度上体现出城市生存的诸多现代性悖论。当更多处于现代生活前史中的人为了身体的欲望出轨的时候,他们尚能够半真半假却极其理性地谈论现代婚姻中出轨的利害得失。在众声喧哗的调笑中,金教授的观点代表了这些主流人士对于现代婚姻最为实际的表达:“出轨这件事成本是很大的,不仅是很大,是太大了,而且夫妻双方的共同利益越多,密切度越高,成本相应也越大,甚至是成几何级数放大。因此,面对这种情况,我认为夫妻双方还是应该冷静面对,充分沟通,重拾信任,化解困境。”在所谓的高尚成功人士的眼中,现代婚姻已然和个人真正的情感并无太大的关系,利害得失是婚姻能否继续存在的关键,爱情已然成为现代婚姻羞于出口的衡量标准或者说是难言之隐了。黎太太给出的答案恰恰显示出了她的不谙世事和率真简单。她认为黎先生不会出轨,是相信黎先生的爱;而她貌似很矛盾的另一个答案,则是相信自己对黎先生的爱。当然,残酷的现实证明: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坚不可摧。在类玛丽苏叙事中抵达现代婚姻的幽深独白。
黎太太无疑是这部作品的主角。尽管黎先生是小说叙述的推动力,他的写作癖、社交能力、出轨乃至最后独自一人的黯然神伤等等,这些都推动着整个小说呈现出一个类玛丽苏式小说模式。黎太太前半段的生活简史也是类玛丽苏式的,在精致优雅又不乏炫耀的婚姻生活中,黎太太似乎将面具和真心一起交付在高尚社会的社交生活中,使人难辨真假。然而,这种失去自我重心的生活状态毕竟是伪饰大于真实,形式大于内容,外部的艳羡和内心的虚荣不能真正满足一个现代人的心智与情感需求。子君念念不忘地说“我是我自己的”,可是她和涓生一起的日子又何尝真正是自己的?小说的内在深度模式在于黎太太遭遇丧母打击之后的叙事。黎太太朱莹莹作为人的成长是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下开始的,因为正是对母亲的回忆使朱莹莹对于人性中真实的隐忍和无私的付出有了切肤的体验。她明白了现在所拥有的近乎完美的现代婚姻是在她对另一种忘我的伦理情感有意识地遮蔽和遗忘中完成的,由此朱莹莹开始了对于自己婚姻和家庭生活真实性的怀疑和反思——她真的有那么幸福吗?或者说她真的可以心安理得地幸福吗?正是在这样一个伦理和情感维度上,朱莹莹从黎太太的身份中走出来,她看到了作为女儿和作为一个人的朱莹莹的存在。一旦面对有时间维度的自我的真实存在,黎太太便不再具有玛丽苏式的单一和纯粹。当裹挟着更多异质性存在的朱莹莹回到黎先生身边的时候,一切都变了。随之而来的是黎先生更快地滑向庸俗肥皂剧的生活模式:慨叹黎太太的贤淑不再,出轨,回归日常……然而,小说让黎先生在和老唐夫妇共同举杯的结尾,摆脱了现代前史狗血剧的结局(没有反思地滑入生活的末路,或者是重新开始另一段黎先生和黎太太的生活)。尽管黎先生背叛了爱情,他依然愿意相信爱情。那么作为旁观者的老唐夫妇则在“旁观者清”的立场上,一直保持着对现代婚姻中爱情的最基本尊重。从世俗算计的角度或者从为人父母道义的角度,黎太太的选择都是不明智的,甚至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愚蠢。然而,正是黎太太这种宁为玉碎的选择烛照着现代婚姻精于算计的鄙陋与荒凉。人类社会从基于种族繁衍和家族利益的传统婚姻走向基于个体选择的现代婚姻,爱情曾经是这种选择道德层面的理由。然而,从农耕文明到当下的工业文明和高度信息化时代,现代婚姻中的大多数人依然无法保有自己有情有爱的初心。在线性的现代社会的时间流中,现代自我还未展开,就已经被物欲消解于无形。当现代自我生活在衣食无虞的社会情境中的时候,现代人依然没有更多向善向真的笃行,人性尚存的纯真、高贵与率性依然会消磨在平庸而自私的庸常之中。程青的写作有着敏锐的现代都市质感,她笔下的城市和人充溢着当下中国现代性的器物体验与精神肌理,是一种身体与文化同步的城市写作。《黎先生和黎太太》在对城市常态生活经验的表达中,凸显了现代原生家庭温情脉脉中的情感危机,理想人生中的破败心境,衣食无虞中的冷淡隔膜。在庸常与时光的消磨中,两情相悦的现代自由婚姻中,两个人所谓的柔情蜜意和自由意志,依然无法抵抗人性被耗损被侵蚀的路径。小说呈现出现代婚姻伦理中真正的中国式现代性经验,这种精神痛感体验远接新感觉派敏感的都市神经,又暗承张爱玲、苏青辗转于传统与现代之间切肤的人性洞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