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林东林
下午,我和小阮在汉江边一个叫土谷台的地方钓鱼。我叫他小阮,他叫我老陈。更多的时候,我不叫他小阮,他也不叫我老陈。我们都称呼对方为“伙计”。其实,他比我也小不了多少。都是七十年代生人,一个七五前,一个七五后。现在是八月,天气非常热,即使在开阔的不时有阵风吹来的江边,也依然很热。我看见一条条汗线从小阮脸上垂下来,顺着脖子,一直流到皱巴巴的T恤衫里去了。我没有看到自己的汗,但估计也好不了多少。不远处有几个人也在钓鱼,光着晒得黝黑的膀子,下身只穿一条短裤。他们不时往江里甩一下钩子,或者扯上来一条闪着银光的小鱼。我没有注意他们,只是偶尔会在余光中瞟到他们,瞟到他们的动作。小阮更是没有注意他们,他正紧紧盯着水面上刚冒出头的那枚红色鱼漂。“现在连鱼也变精了,只吃饵,不咬钩。”他一边骂一边扯出线,从小瓶子里挖出一小团饵料,捏成两小团扁圆形,分别挂在两只钩子上,又甩了出去。他旁边那只盛了小半桶清水的塑料桶中,游动着两条不到一拃长的小鲫鱼。在此前的一个小时里,小阮的收获就是这些。
岸边有不少石头,小阮将鱼竿把儿卡在几块石头之间,并不断调整着角度和方向。等卡稳当之后,他腾出手,从挎包里摸索出来一盒没拆封的黄鹤楼香烟。他撕开那层塑料膜,撕掉烟盒顶盖一侧的锡纸,撕出一个正方形的口子。然后他又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做成一把指刀,不断敲击顶盖的另一侧。随着他的不断敲击,口子那儿就冒出长短不齐的几根烟来。他抽出两根,一根扔给我,一根自己点上。“这种玩法你也会?现在不多见了啊!”我一边点火一边说。小阮笑了笑,猛吸一口,吐出一股在阳光下显得非常蓝的烟雾。他站起来,走到我这边,踢了踢我旁边的那只小铁桶说:“伙计,钓了那么多!”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往桶里瞟了一眼,确实不少。但是此前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一点,虽然时不时我就会钓上来一条。我说:“这算什么呢,我小时候认识一个人,那才叫厉害,他只带一把劈竹刀、一盒火柴出门,就能钓上来一兜鱼,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有这等功夫。”小阮说:“那怪不得,原来你小时候就已经拜过高人啦!”我把烟蒂往江里一弹说:“都像你呢?你还在玩尿泥弹琉璃蛋儿的时候,老子就已经出来闯荡世界啦!”“有点儿意思,讲讲嘛,讲讲。”小阮又点上一根烟。
我爸从墙上把劈竹刀、木搓、精刨、铁码等家伙什取下来,一件件地放到木箱子里去。我妈沉着脸,冲我爸说:“陈富生,这还不都是你惯的,一放假就野了,没有一点学生的样儿了!”我爸转过身来,笑了笑,摇晃着一把明晃晃的手钻说:“我的种嘛,我不惯谁惯?”我妈急了:“惯得跟你一个熊样?以后也做个编筐的?”这时候,我妈把一直捏在手里的小包袱往我怀里一塞,气冲冲地说:“给,你爸去, 你也非要跟着去,逞能!”我爸说:“妇道人家!跟我一样有什么不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哪,一个篾匠,顶得上半担皇粮。”合上箱子,我爸搓了搓手,然后伸过去就要摸我妈的脸。我妈眼疾手快,一下子打掉了他的爪子:“老不正经,起开!起开!”我爸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又咧开嘴笑了笑。他走过来,掂了掂我斜挎上去的小包袱问:“沉不沉?”我说:“不沉!”我爸说:“不沉就好,走,我们走。走了啊秀琴,东西你都给小松带齐了吧?”接着他非常富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妈。我妈白了他一眼说:“你说呢?”接下来,我爸把手搭在我的右肩膀上。他轻轻一用力,我们就开路了。
我们要去的,是四十里外一个叫仙岭铺的地方。仙岭铺也属于我们镇子,跟景镇、南正、阳驿一带交界,但是我从来没去过。我之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我爸经常提到,说那里山高林密,盛产毛竹,以前也盛产土匪。往年一入夏,仙岭铺的农民砍了竹子,就会一小车一小车地推过来,运到竹器社换钱。卸了车,过检,点数,结账,然后就堆在竹器社的院子里或院墙外的空地上。竹子清凉,带着一股香气,我和一帮阿猫阿狗经常去那些竹堆里摸来藏去的。说起来,竹器社的年头就比较长了,最早还是“一化三改造”时候成立起来的,要知道那年月还没我爸呢。
小阮把眼睛从鱼漂上移开,呆呆地望着我说:“什么是‘一化三改造’?”我说:“你不知道?历史书上没学过?学的都被狗吃啦?”小阮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都忘了嘛,哪有你成绩好!”是这样的,解放后,党在一九五三年提出过一个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所谓“一化三改造”就是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的社会主义改造。具体来说,就是篾匠组成竹器社,木匠组成木器社,妇女组成缝纫社,剃头师傅组成理发店,诸如此类,按行当组成集体企业,社员见月领工资。“明白没有?”我问小阮,他点了点头。
前几年,仙岭铺、松壑、雾渡河、清岗几个地方的竹子砍了,都是当地农民送到竹器社来。后来光景变了,运力成本增加了,又或者是农民懒了。他们就动了歪脑筋,一捆毛竹,要从七毛二分钱涨价到八毛五分钱。理由是太辛苦了,他们砍完竹子,要先一根根地扛到山下,再装车运到镇上,往返八十里山路,很费劲。竹器社的几个头头商量了一下,觉得涨得太离谱了。后来他们想出一个法子,就派社员们进山上门,先加工成半成品或者成品,再请人一担担挑到竹器社来,按斤两计酬。如此一来,农民既能减轻劳动强度,竹器社也能降低收购成本,属于“双赢”。这几年,每到入夏我爸就会进山几个月,等到秋后再回来。我央求过他好几次,说带我去山里玩玩,他都没同意,一直到今年。说老实话,在十二岁之前,我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也就是到过二十里外的松壑去看戏。
我爸驼着背,但是走得飞快。一转眼,我就只能看到他背上的木箱子了。远远的,那口木箱子就像是自己安了两条腿在走。走一段,我爸就会停下来等我一会儿。看我累得直喘气,我爸说:“吃不吃得消?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喔!”“走吧,走吧。”我说。“还挺犟,这一点倒是很仿我嘛!”他给我擦了擦汗说。
一个戴眼镜的瘦子,正蹲在西祝河边一块巨大的条石上,条石边上斜竖着一根扁担和两个竹筐。“眼镜!眼镜!”我爸大老远就挥手冲他喊。这时候,我看见眼镜把脖子扭了过来。“等多久了?”等走近了,我爸问他。“陈主任,没多久没多久,刚到一会儿。”眼镜摸了摸我的茶壶盖头,问我爸:“你儿子?”我爸放下木箱子,抽出一根白沙烟递给他:“是啊,老二!”“这么大了,小时候见过,那会儿还在怀里呢!”眼镜点上烟说。“嘿,要是你那时候结了婚,老大不也那么大了?!”我爸笑了笑,“这是王叔叔,喊王叔叔!”我爸又冲我说。我喊了他一声“王叔叔”,然后又像我爸那样,在心里喊了他一声“眼镜”。他的眼镜非常厚,比我们历史老师的还厚,在那两片眼镜后面,他的眼睛只透出来两个小点儿。眼镜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蚂蚱来,递给我说:“拿去玩,拿去玩。”接过来一看,我才发现是假的,狗尾巴草编的。不过非常像,跟真的也差不了多少。
“哈,眼镜就是你要说的高人吧?说说,怎么个高法?”小阮问,他再一次拉回空钩子,捏了两团饵料挂上去。“急什么,听我跟你讲!”我冲他说。
到仙岭铺时已经下午了,我走得两只脚板都起了水泡,但我没跟我爸说。在村口的一户人家外面,我爸和眼镜停下来。那户人家的两扇门板大开着,但我爸没有进去。他拍着其中的一扇门板喊:“刘组长,刘组长,在家没有?”这时候,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妇女,身后跟着一个比我矮很多的、满脸黢黑的小男孩。“是陈主任啊,你们又来啦,老刘在山上,我去喊,你们先去家坐会儿。”没过多久,那个被我爸喊作“刘组长”的男人就回来了。他很热情,给我爸和眼镜各让了一根烟、沏了一杯茶,给我没有让烟,只是沏了一杯茶。“你小子啊?”刘组长指着我问我爸。“是啊,老二!”我爸喝了一口茶,吐了吐喝进去的茶叶梗儿说。刘组长吸了一口烟,说:“今年拖家带口了嘛!嗯,今年那个高恒友一家回来了,他家怕是住不成了。住刘江洪家吧,他家还有两间空房,院子也够大。等会儿我去说说!”我爸说:“行啊,怎么方便怎么来,能有个地方就行。”眼镜也连连说行。过了一会儿,他又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只跟我那只一模一样的蚂蚱,递给那个满脸黢黑的小男孩。小男孩一闪,躲到妇女背后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院子里就接连不断地响起“嘻——哈—— ”“嘻——哈——”和“咄——啪——”“咄——啪——”的声音。我还在床上迷糊着,但我知道,那是我爸和眼镜在锯竹子、破竹子。过了一会儿,刘江洪和他老婆也起来了。先是有人吱呀一声开了门,咳嗽了一声,然后我就听见刘江洪的大嗓门:“陈主任,起那么早!”接着是我爸的声音:“这还早哇,晚一天是晚一天的事儿,反正都得干。”没多久,我又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喊了一嗓子“刘江洪”。接着就是洗洗涮涮和切切剁剁的声音,院子里开始热闹起来。刘江洪的老婆在弄饭了,不断有烟气从窗子里散进来,但是并不呛。走了一天路,双腿非常酸疼,我还不想起,我是在他们都吃完饭后起来的。锅台上,给我留了一小黑碗笋炒肉片和一碗米饭。我端出来,一边吃一边看眼镜和我爸破篾。眼镜破得飞快,他坐在小马扎上用膝盖紧卡住一根竹条,捏着劈竹刀上下舞着。他腕部用力一划,厚薄粗细很均匀的一根篾条就下来了。紧接着又是一条。我爸也在做着和眼镜同样的动作。他们已经破了一大堆篾条,篾青一堆,头黄篾、二黄篾和三黄篾也各一堆,没什么大用的篾屎也堆了一堆。院子里到处都游动着竹子的香气,太阳刚刚升起。
确实如我妈所说的那样,一到山里,我就更野了。因为年龄相近,我、马顺、黑娃、刘江洪的独苗刘陆、刘组长的大儿子刘仲,还有他一脸黢黑的小儿子刘季,我们就玩到了一起。马顺只比我小几个月,个子却比我矮了一头。他和黑娃、刘陆、刘仲、刘季当时一天到晚昏天黑地呼纸牌,呼得课本都撕了叠成牌。
“你那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吧?”我问小阮。小阮一脸鄙夷地说:“我才不呼纸牌呢,我们都是打电子游戏机!”
我也加入了呼纸牌的队伍,但我体力和技巧都不行,最后把带过去的练习册也输得精光。我还想把课本撕了叠成纸牌翻本,但我爸说:“把课本撕了,你妈肯定饶不了你!”后来我们就不呼纸牌了,改成跳房子,跳房子也很快玩厌了。有时候,我爸和眼镜跟刘组长他们去砍竹子,我们也跟着去。我爸和刘组长他们去山上,砍完竹子就十杆十杆扎成一排,再从山上丢进下方的河面上,让竹排顺着西祝河一路漂下来。下游早就拉好了一张大网,眼镜带着我们守在那里。竹排到了,眼镜就用一条长竹竿将它们够到浅水区,捞上来一堆堆码好,最后一起运回村里。
待久了,村里人也会扛几杆竹子到刘江洪家来,找我爸和眼镜编些日用竹器。他们出料,我爸和眼镜出工。工钱非常便宜,小件才五分,大件也不超过一毛。很多人都来过,马顺他妈也来过一次。她很秀气,长得跟我的一个女老师很像,说话细声细气的,跟其他的山里妇女完全两样。她把一小捆沙罗竹拖过来,斜靠在墙上,对我爸说:“陈主任,我编一个筛子、一只米笼、一顶斗笠,如果还有余料,就再编一个针线篮!”我爸说:“你就是马顺他妈吧?”她点了点头。我爸又说:“筛子、米笼、斗笠,一样五分,针线篮就不收钱了!”马顺他妈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行,该算要算。”这时候,我刚刚从帐子里爬起来,我看见眼镜偷偷朝马顺他妈看了几眼,我还看见我爸看见眼镜偷偷朝马顺他妈看了几眼。等马顺他妈走了,我爸拿眼睛往院口方向斜了斜,然后笑眯眯地问眼镜:“眼镜,怎么样?”眼镜说:“陈主任,什么怎么样?”我爸说:“你不懂?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眼镜一脸茫然地说:“你是指什么?”这时候,我看见我爸拿起一根竹条,伸到眼镜的裤裆里杵了杵。我爸笑着说:“家伙都锈了吧,该给它找个窝了。马顺他妈怎么样?”我看见眼镜脸上腾地红了,他扶了扶眼镜说:“陈主任,不要说笑!不要说笑!”我爸把竹条一扔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你这光棍打算打到几时?”
中午放工时,眼镜要去山上收网。他一心想养一只灰背鸫,前一晚就在竹林里布了一张大网。我们几个都跟着去看热闹。到了那儿,结果连灰背鸫的毛也没看到。眼镜失望地说:“只粘住了一只珠颈斑鸠,还有几只麻雀崽!”接下来,他爬到竹梢处去解网,要我们几个在下面扯起一张被单,好在他丢网时不摔到那几只鸟。西祝河就在我们不远处流过,河水的滚荡声一阵阵地传过来。这时候,我在河水的滚荡声中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喊声,但我并没有特别注意。没过多久,喊声就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清晰。最后,我们都听清楚了那个声音喊的是“马顺”。马顺脸上一暗,说:“是我妈!”这时候,马顺他妈已经看见了我们,我们也看见了她。我第一次看见马顺他妈那么生气,她走到马顺身边,拧起他的耳朵就往上提:“死这里了?喊那么多声没听见?”马顺疼得直咧嘴,用手指了指树上的眼镜:“跟,跟,跟王叔叔来捉鸟!”马顺他妈看见了树上的眼镜,她收住怒气说了一声:“王师傅也在啊!”眼镜出溜下来后,不好意思地朝马顺他妈笑了笑,又对马顺说:“快回去吧!”那时候,我们——也许只是我——还不知道,马顺他爸三年前就死了,就埋在离我们捉鸟的那片竹林不远处。
眼镜把麻雀都放了,只把那只珠颈斑鸠留了下来,编了一个笼子养起,就挂在檐下,咕咕咕地叫。我没见过珠颈斑鸠,很稀罕,每天晚上都看到很晚。可能熬夜受了凉,有一天晚上我感冒了,发高烧,喉咙痛得不行。我爸慌了,要去刘组长家借自行车,说连夜带我去镇上的卫生室。眼镜看了看我的舌苔,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对我爸说:“不用去,我有个方子,明天一准能好!”他让我们等着,自己带一把手电筒上了后山。过了没多久,眼镜就扛着一杆一握粗的沙罗竹回来了。他把沙罗竹砍成几段,去节,一头斜插到瓷碗里,另一头放在火上来回烤。很快,竹筒内就流出来一小股一小股淡黄色的竹水。他又烤了两段,弄了差不多大半碗竹水,端给我喝。我爸将信将疑地说:“眼镜,你搞过没?有没有效果?”眼镜说:“放心!放心!”果然,到第二天下午我就好了很多。眼镜又给我烤了大半碗竹水,他得意地说:“沙罗竹治感冒是有奇效的,我以前经常喝!”后来,我跟眼镜在山上转悠时,还见过那一大片沙罗竹。风吹过去,就会发出一阵阵“沙罗沙罗”的声音,还挺吓人的。
眼镜没读过几年书,不过字水很深,算得上一个山里秀才。下雨歇工时,他就躺在廊下的竹床上,听田连元的评书,或者翻看一本破旧的《纲鉴》。那时候,我们镇子上有不少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体面的营生,也没上过什么学,但很有文化,天上的地下的,什么都通晓一点。我爸说,这就叫无字通六经。我爸还说:“眼镜厉害着呢,九佬十八匠里,他可是做过不少样。只可惜四十好几了连个老婆也没讨上,唉,秀才的好学到了,秀才的迂也学到了!”
这时候,我看见小阮的鱼漂猛地沉了一下,我说:“赶紧,起竿!”小阮冲过去,抓紧竿用力一扯,就破水出来一条翘嘴。小阮说:“好大一条!哎,刚才说到哪里了?九佬十八匠是什么?”他把钩子拔出来,把鱼往小桶里一丢,又开始上饵。我说:“你们城里人哪懂这个,乡下才有呢,乡下现在估计也没有了。”他说:“不要卖关子,说嘛!”我说:“九佬嘛,就是阉猪、杀猪、骟牛、打墙、打榨、剃头、补锅、修脚、吹鼓手;十八匠,那可就不止十八种了,金匠、银匠、铜匠、铁匠、锡匠、木匠、雕匠、画匠、弹匠、篾匠、瓦匠、垒匠、鼓匠、伞匠、漆匠、皮匠、布匠、绒匠、磨剪铲刀匠、窑匠什么的,各行各业都有!”
住在刘江洪家里,又跟他们一起搭伙,除了交点钱外,我爸和眼镜偶尔也会帮他们编点东西,不收钱。小件的鸡鸭笼、竹筐、篮篼,大件的竹席、簸箕、蒸屉,都有。有一次,刘江洪的老婆捏着一个竹筛看了半天说:“陈主任,你这个当师傅的,手艺可比不上你徒弟啊!”我爸笑了笑说:“瞎说,眼镜可不是我徒弟,我给他当徒弟还差不多!”我爸的确不是谦虚,论手艺,他还真比眼镜差一些。后来,眼镜跟我打过一个赌,他说他能做一个盛水的竹篮。我说:“这你肯定吹牛了,我们才学过的,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信,就跟他赌了。眼镜说:“赌什么?”我说:“赌什么都行!”眼镜笑着说:“那好,我赢了,你就把这个篮子送给马顺;你赢了,我就带你去钓鱼!”这次编竹篮的篾条,眼镜破得非常非常细,破完后又一条条打磨,直到打磨得非常光滑。编法也跟之前很不一样,篾丝一根连着一根,衔接之处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最后,他编好了,把竹篮递给我说:“去接一篮水试试!”我还是不信,就在刘江洪家的压井里接了一篮水。还真是,竟然一滴也没有漏出来。我爸把竹篮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对我说:“去,去马顺家,把篮子交给马顺他妈,就说是你王叔叔送的!”
半个月后,刘江洪家的廊檐下就堆满了竹器。鱼篓、蒸屉、竹篮、竹席、耙篦、簸箕等等,什么都有。一天早上,我爸喊过来几个村民,说他们要运竹器回镇子上一趟,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说:“我才不回呢,我要去钓鱼!”我爸叮嘱了眼镜几句,又吩咐我不要乱跑,然后就上路了。我爸一走,我就解放了,眼镜也解放了,我就央着眼镜带我们去西祝河钓鱼。我、黑娃、刘仲、刘季,还有刘陆,把眼镜团团围了,巴巴地望着他。眼镜扫视了一圈儿,说:“马顺呢?马顺不去吗?”于是黑娃就去喊马顺。马顺穿着一件大人的背心就来了,因为背心很大,领子一直垂到他肚脐眼那里,就像裹了一个裙子。我们看了都哈哈大笑。黑娃说:“马顺没衣裳穿,他妈正在家给他缝汗衫呢,他穿的是他爸以前的背心。”眼镜走过去,把马顺背心的下摆往他裤衩里塞了塞,塞得马顺裆部鼓鼓囊囊的。然后,眼镜挥了一下他的劈竹刀说:“开路了!”于是,我们就跟着他浩浩荡荡地开路了!一直走到村子外面,我才猛然想起来,我们是两手空空地去钓鱼的。我连忙问眼镜:“鱼竿呢?你怎么不带上鱼竿?”眼镜从兜里摸出一盒洋火,晃了晃说:“这次不用鱼竿,有这个就行了!”
快到西祝河的时候,眼镜把我们带到了山上。在竹林里,眼镜给我们分了工,刘仲、刘季和刘陆去捡枯枝,马顺和黑娃去挖蚯蚓,我跟他去砍竹子。眼镜砍了两杆又长又细的毛竹,他将毛竹砍削一番,又把毛刺刮干净,然后跟我说:“去生一堆火!”火生起来后,眼镜拿一杆竹子的尾部在火上烤,一边烤一边矫正,使之形成一定的弯度。“就用这个当鱼竿?”我问眼镜,他点了点头。“那钩子呢,线呢?”我又问。眼镜也不说话,他把另一杆毛竹破开,从上面破出来一条很细的青篾丝,将近两米来长。
“就用这个当鱼线?不会断吗?”小阮问。我说:“篾条中最好的就是篾青了,柔韧性最强,弹性也最好,当然不会断!”
接着眼镜又破出一根小竹条,用它在刀刃上来回刮削,直到削成一根竹签,一头尖尖的。眼镜又把竹签放在火上烤,烤一会儿就弯一下,直到把前端弯成一个钩子。最后,他把那根青篾丝一头系在钓竿前端,另一头系在竹钩顶部。“就靠这个了!”眼镜扬了扬那副鱼竿说。
“就用这个钓鱼?”
小阮有点不信地看看我。我说:“大鱼不好钓,容易脱钩,小鱼小虾还是可以的。”
西祝河从我们镇子上流过时,还只是一条小河。到了仙岭铺附近,因为中间又汇入了几条支流,水量就大起来。眼镜没有带我们去当地人经常钓鱼的乌渡口,而是往下游走去,把我们领到了一个洄湾处有水草的地方。
“他倒是会选钓位,小湾的口,大湾的尾,鲫鱼和鲤鱼最多。而且水草多的地方,鱼也一定多,钓鱼不钓草,等于瞎胡跑嘛!”小阮得意地说。我说:“你啊,说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你钓的鱼呢?你这是纸上谈兵,卵用都不顶!”
我们在那个湾里钓了一上午,眼镜把蚯蚓都用完了。大大小小的,差不多钓了几十条。临回来时,眼镜用竹丝从鱼嘴里穿起来,穿了几大串,分给他们几个每人一串提回家去。马顺那串鱼,明显比黑娃和刘陆他们几个的多了几条,个头也更大一些。当天晚上,我爸他们又从镇上赶了回来。睡觉前,我跟我爸说了白天眼镜带我们钓鱼的事。我爸说:“你眼镜叔叔哪里是钓鱼,分明是钓人啊!”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我都快睡着了,我爸还在嘟囔:“眼镜啊眼镜,迂腐!你既然有这心思,还前怕狼后怕虎个什么,马顺他妈带了个拖油瓶又怎么了,我以前还不是个拖油瓶!”我迷迷糊糊地问我爸:“什么拖油瓶?”他说:“快睡吧,睡吧!”
“好啦,你要听的高人已经讲完啦!”我眯着眼睛对小阮说。“别啊,后来呢,后来呢?眼镜和马顺他妈怎么回事?搞了没?”小阮又抽出一根黄鹤楼,递给我,并打着火凑过来。“狗日的,我就知道,你惦记上马顺他妈了是吧?”我说道,并吸了一口他点的烟。
后来我爸和眼镜算了一笔细账,我爸说:“眼镜你看,一个竹篮,成本五分钱,社里给咱们九分钱,还不如找几个人打打下手,好上手的活儿就带他们学学,让他们干,到时候计件开钱,大件多开,小件少开,效率提高了我们还能挣个差价,怎么样?”眼镜眨了眨眼睛说:“陈主任,这倒是个法子,不过社里能不能同意可不好说。”“社里能同意我就不跟你说了!”我爸看了眼镜一眼说,“你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太小了。”眼镜说:“那行,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结果他们真这么干了!之前,每天只有他们俩在刘江洪家的院子里忙活,后来来了七八个男女。高恒友两口子、刘组长两口子、刘江洪两口子、黑娃他妈、马顺他妈,还有几个。他们每天又是锯又是削又是磨的,说说笑笑,很是热闹。跟之前镇上竹器社的情形差不多了。
我、马顺、刘仲、刘季、黑娃,也经常在院子里看热闹。有时候,眼镜也会把他床头的那个收音机搬出来,旋到一个田连元说评书的什么台。有一天,田连元说,刘秀去长安求学,在街上看到执金吾,场面极为壮观阔气,刘秀大为感叹,讲了一句话“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我爸说:“嘿,你们瞧瞧,我们眼镜不也是刘秀嘛,他就是当不了执金吾,起码也能娶个阴丽华吧。阴丽华在哪,是不是在你们仙岭铺呀?”大家听了就一阵哄笑。眼镜脸上红了一下,扶了扶眼镜,继续编他的蒸屉。我看见马顺他妈脸上也红了一下,她正在一声不吭地给篾条染色。那时候,黑娃的爸妈也来打下手,他爸破竹,他妈磨砂。黑娃蹲在眼镜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编花。停了会儿,我爸又望着黑娃说:“黑娃,昨天晚上,看没看见你爸和你妈躲在帐子里打架?你妈还骑在你爸身上打你爸呢!”黑娃听了,将信将疑地说:“咦,你怎么知道的?”我爸就大笑起来,一院子的人也都大笑起来,黑娃他爸也跟着笑。黑娃他妈急得直喊:“黑娃!黑娃!”我爸说:“嘿,我知道的多了,你爸妈不带你玩,他们给你造小弟弟呢,都快露头啦!”我爸说完,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连眼镜也笑了起来。
几天后,满了一个工期,我爸和眼镜又算了一笔细账。果然,刨去竹子的成本、吃住搭伙的钱,以及七八个男女的工钱,我爸和眼镜每人比社里平常按件计酬的工资还多挣了将近二十块。我爸很高兴,一笑起来,很久没刮的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的。眼镜坐在门槛上,我爸拍着他的肩膀说:“就这么干!再干几个月,你娶老婆的钱也差不多啦!”眼镜也很高兴,他在地上搕着鞋子里的竹末。但是很快地,他笑容中又浮上来一层愁云。眼镜说:“陈主任,我怎么跟她开口?我开不了口啊,要不你先帮我通通气!”我爸说:“你啊,呆子一个!竹竿两个眼儿,女人一个眼儿,两个眼儿的你都通了,一个眼儿的你还不会通吗?”眼镜顿了顿说:“那哪能一样!”这时候,我看到院门后面闪出一张小脸来,是黑娃。他走到院子里,站定了,做出一副随时要跑的姿势冲我爸喊道:“我妈说了,你们天天编筐子,你们老婆才正好有空在帐子里跟别的男人打架呢!”说完,黑娃就腾腾腾跑开了,跑了一段,又站定了回头望。我爸也不追,靠着门框笑眯眯地说:“去,去跟你妈说,晚上你眼镜叔叔要去看你妈骑在你爸身上打架!”黑娃犟着脖子说:“我才不说呢,要说你去说!”我爸和眼镜听了都大笑起来。
天气越来越热,屋子里越来越闷。后来晚上睡觉时,我们就把竹床搬到了院子里。竹子清凉,阴性很大,躺上去非常凉爽。怕蚊虫叮咬,眼镜不知道从哪里又给我找来一顶破帐子,用四根竹竿挑了绑在床腿上。眼镜和我爸都没有帐子,他们俩就用被单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两个鼻孔出气。半夜里有一次我上厕所,看见他俩裹着惨白的被单躺在清冷的月光下,就像两具无头尸首一样,很吓人。后来没过几天,眼镜就出事了。那天就跟今天一样热。一大早,马顺他妈和黑娃他妈就来到院子里,黑娃他妈跟我爸说:“陈主任,上午放半天工,我们去集上扯几尺布!”我爸笑嘻嘻地说:“扯布做什么?黑娃他爸的裤衩是不是磨烂了,要扯布做新裤衩?”黑娃他妈说:“好你个陈主任,等你老婆来了我们一定跟她说,就说你的裤衩在仙岭铺磨烂了,要她给你新做一条!”我爸摆了摆手,又笑着冲马顺他妈说:“陈菊英,别忘了给自己扯块红布,到时候当盖头!”马顺他妈也不吭声,脸上的红一直红到脖根。黑娃他妈接过话头说:“陈主任,先别说人家,你是不是也想再娶一房?要不要给你也扯块盖头?”后来她们俩就走了,把刘江洪的老婆也拉起了一道,三个人有说有笑的。
她们前脚一走,马顺、黑娃后脚就来了,后来刘仲、刘季和刘陆也来了。当时我还没起床,他们几个就一拥而上,把我的被单扯了过去。我只穿了一条裤衩,于是也只好起来。我爸说:“眼镜,篾青快没了,你带他们几个去砍几捆来,下午编晒簟,包边调色都得用。”于是,等我胡乱吃完早饭,眼镜就带我们去砍竹子。眼镜走在最前面,挥着一根竹条敲敲打打的。我问他在敲打什么,眼镜说:“天热了,蛇出窝了,小心点!”山上暑气小一些,但还是很热,干活时就更热了。砍完竹子扎成竹排,眼镜说:“先丢到河里漂回去,我们慢慢下山。”马顺说:“还早呢,去钓会儿鱼。”眼镜看了看表,也同意了。于是还按上次的分工行事。鱼钩快弯好时,黑娃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马顺淹到了!”眼镜一惊,把钩子也弯折了,说:“怎么回事?”黑娃脸色惨白地说:“我们挖蚯蚓,挖完了就去游水,马顺游着游着就被冲下去了!”眼镜说:“哪里?”黑娃指了指落水潭。等我们赶到时,只看见马顺的凉鞋还摆在岸上。眼镜连衣服都没脱,直接就扑进了河里。眼镜一定是忘了自己不会游水,他甚至都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游水。那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还想等他上岸后问他的。
“什么问题?”小阮问。我说:“我要问问他为什么他钓鱼那么在行,却不会游水。”
很奇怪,这个问题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
我飞快地跑回村里,见了人就喊“马顺淹到了,马顺淹到了”。我爸他们正在编席子,把家伙一丢就往外跑,我冲着他们的背影喊了一声“落水潭”。我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等回过神来,我也跑了出去。快赶到落水潭时,我看见有两个臃肿的影子飞快地跑动着。等走近了,我才发现那两个影子是我爸和刘组长。我爸腋下夹着眼镜的两条腿,刘组长腋下夹着马顺的两条腿,眼镜和马顺倒垂着身子被他们斜拖在背后。我看见眼镜脸上没有戴那副眼镜,他的头部很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爸的小腿肚,不时有水珠从他头发里滴下来,滴在地面上。我还看见马顺鼓着圆圆的肚子,就像一头小猪娃那样被刘组长背着跑。在岸边的空地上,乱糟糟地站着一圈村民,我看见马顺他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也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我走到人群边上,非常焦急地看着这一幕。我好像看见了我爸剧烈跳动的心脏,我感觉到我爸剧烈跳动的心脏就在我的胸口里跳动着。后来,我爸和刘组长都累坏了,他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在瘫倒之前,他们把眼镜和马顺放下来,摆在一个草坡上。我们一下子围拢过去,大喊着“眼镜”和“顺娃”。马顺他妈半跪在他们俩中间,一遍一遍呼天抢地地喊。仿佛只要她多喊几声,眼镜和马顺就会醒过来。但是他们俩始终安安静静的,就像一对睡着了的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