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力

2019-11-13 03:56王明明
青年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王叔冷面林场

⊙ 文/王明明

铁力,是此次回乡的最后一站。

作为返程的必经地,我们本不想停留,却不得已——只有在铁力才能坐上火车。林场,已经好多年没火车肯为它停留了。

去之前,我通过微信和一个多年未见的中学同学取得联系,而我爸妈,早在回乡的行程确定前,就和一对早先在林场的老邻居约好见一面。

对朋友的态度,我算是继承了我爸妈的“优秀”基因——不想麻烦人家,不爱欠人情。原先林场的人一大半都迁居了铁力,铁力作为我那些留守家乡的同学的“底线”城市,也聚集了我的不少熟人。越是这样越麻烦,“该联系谁”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有的人,你找人家,对方说不定会嫌烦,有的人,你不找,对方又会挑理。况且按既定的行程,我们时间有限,干脆被动一点,将主动权交给对方;信息时代嘛,我们都发了“朋友圈”。果然,大多数人选择视而不见。

联系我的这个同学姓杨,我都记不清读初中那会儿他长什么样,我确定就算翻出毕业照,我也无法准确地从密密麻麻的人头里揪出他。后来杨同学说找不到他是对的,他初二下学期就转学了。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们仅做了一年半的同学。在林场待的这一周时间里,这个一年半的同学给我发了好几次信息,一定要和我见一面。

到了铁力,在站前的一处显著地标——某超市门口,我和父母分道扬镳,父母去见我们当时在林场的老邻居王叔和王婶,杨同学则早已等在那儿,他是偷偷从单位溜出来的。

铁力不大,对我来说却极其陌生。当年,我们那的孩子多数都在铁力读高中,偏偏我考取了伊春地区更好的学校。铁力之于我,只有三段记忆,一段是当年送姐姐来这里读书,一段是我爸带我来配眼镜,还有就是中考的考场设在这儿,当时来这儿参加了中考。现在回想起来,简直跟做了几分钟的梦一样缥缈。

杨同学的二手大众车在小城里游走,一道街、二道街……纵横分明,齐齐整整。风从车窗外扑面而来,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聊到铁力的变化,同学意识到我对铁力竟如此陌生,于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又聊到眼前,聊他开的车,聊他的工作。我问他中途旷工跑出来这事严不严重,他说反正快中午了,提早下会儿班而已,算不得什么。长久的分别让话题无法深入生活的细节,基本是没话找话,生怕尴尬瞬间袭来。初三到高三四年,大学四年,再加上毕业十年,我们有整整十八年未见了。

简直难以想象。

就连在网络上取得联系,都是近一年半载的事。我突然很感慨。

终于在铁力公园停下了。公园是个大坑,我们沿着玻璃台阶走下去,进入一片绿色的腹地,像沉入宁静的湖底,这里有草、有树,也有花,与大多数公园别无二致。我想,差别在于湖面。我们头顶的天空,它没波纹、没褶皱,平整如纸,它蓝得不深邃,很浅淡,蓝得发白,高远而宁静,在这个盛夏里,似乎只有它毫无温度。我想起了这些年路过的那些北方工业城市的天空,可铁力不是工业城市,它地处小兴安岭南麓,山脉与平原的交界地带,是出山的第一站。

铁力小城本就人口不多,加之临近中午,公园更是杳无人迹。我们彼此话不多,像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不,我不是,他是。

曾经看过一些帖子,说到东北的人口流失问题很严重,越发让我觉得留下来的都是守护者,似乎在守护着什么。

如果我的方向感没出问题,这公园地处铁力西南,面积实在不大,但对这座小城来讲,却足够了。我们走了很久,台阶尽头处再往上是一座“木桥”,或许叫“栈道”?似乎都不恰当,它下面无水,有的只是低矮的农田,种着刚破土不久的黄豆,另一头连着更广阔的农田,这是一座半开放式的公园,此时我们已迫近城市西郊。农田再往西立着两个烟囱,火车从工厂后面缓缓向东南驶去……

我们站在北方的天空下,除了渺小,还是渺小。

拍照必不可少,同学张开双臂,一手搭着我肩膀,一手扶着“桥”的扶手,有点东北大哥的气势,好像在说,这地盘是他的。

他生活的地盘并不大。几天前才得知,早在几年前,他结束了一段短暂的婚姻,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判给了女方,寄养在曾经的岳父母家里。现在孩子上幼儿园了,他被允许每周去看望一次。谈及离婚的理由,他说:“简言之,和平分手,说得俗点,过不到一块儿,说文雅点,价值观不同。可价值观是个什么东西呢?”他问我,我们互相摇头。在单位里,他同样走上一条不断向自己内心撤退的路,曾经很入世的他遭遇坎坷,被人出卖,差点给领导顶包,据他说,没被纪检部门给逮起来已算走运。现在是一人一屋一身轻,想开了。

“所以很想跟你聊聊,反正我也是一个人。”他说,“要不怎么一直叫你来我家住一晚,咱俩好好喝一宿。”

从林场过来交通太不便利。我心想,怎么可能为了他耽误个一两天?

回一趟家,始终是马不停蹄的状态,这样的悠闲弥足珍贵。

看得出,这公园应该是铁力最拿得出手的休闲之地,在同学心中同样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走了一圈,返回到路口,他甚至饶有兴致地让我猜玻璃台阶下面那个庞大的建筑是做什么的。“是个豪华的公厕,想象不到吧?”他说。我却早猜到了,别说公厕,就连整个公园的构造和那个架在黄豆地上的木“栈道”,都让我想到很多地方。太相似了,不排除建设者在照搬照抄。我没戳穿他,只说:“你有空也到外面走走,到南方来找我。”

他点头,却似乎有点敷衍,他肯定不会来。

午饭他选择在城市另一侧的一家东北菜馆,并非有意安排,他开着车百无聊赖地走,直到看见这家店才停下。我看了看店的门面,一再要求简单点,“要不还是换个地儿吧?最好随便吃碗冷面之类的就好”。他却十分执拗。进屋,坐下,我再次要求简单点,问服务员:“有冷面吗?来碗冷面就行。”服务员摇头。“我这朋友从南方回来,”同学说,“看来你是真吃想冷面了。冷面一般路边摊、大排档才有。”

于是,点了锅包肉、地三鲜、大拉皮三道纯正的东北菜,主食要了两种馅的饺子各半斤。

拉皮刚端上来,同学说:“你先坐会儿,我出去一趟。”再回来时,一只塑料袋出现在他手中,塑料袋里汤汤水水的,是冷面。“总算买到了。”他说着,唤服务员拿来一个比马勺小不了多少的瓷碗,将冷面倒了进去。“给我舀勺汤,我尝尝正不正宗,”他将嘴伸过来。“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能让你带着遗憾走。”他说,“你那边没冷面卖?”

我点点头。

“那我给你寄点吧,铁力有一家朝鲜冷面馆子很正宗。”

我说不用,“现在上网买东西方便得很,我就在网上买过”。

他说那味道可不一样。

突然有点感动。那种感动就叫作,在上千公里外的另一个荒芜之地,有个人关心你。这个仅同窗过一年半的人,我确信在那一年半里,我们没私下玩耍过,更没说过超过一百句话。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我很内向。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陪伴,他的形象也终于清晰起来,他当年更内向。

我们吃了很久,却连两道菜都没吃光,聊起很多往事,却怎么都聊不完。他记性出奇的好,很多名字都记得住,而我却只是耳熟,多数同学都对不上号。我们那时是大班,接近七十人,其中有一部分又是读着读着就辍学了,到头来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的屈指可数。一路读书下来,同学的数量与彼此间的情分却成反比。突然感觉在这样一副认真的面孔前,我像是一个被生活遗忘的人,十分羞愧,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在这片天空底下生存过。

我们都吃撑了,有一个菜却几乎没动筷子,更别提饺子。同学叫我打包带走,我推辞了。不想浪费,他决定打包给他妈送去,他妈家正好离我王叔王婶在铁力的住所很近。

从杨同学车上下来,我爸妈和王叔王婶的聚会也已接近尾声。一路上,我都用微信跟我爸妈联系着,他们先是去了王叔王婶在铁力开的老年公寓,然后被王叔王婶带着去吃午饭。不记得多少年前,林场停止了采伐,后来学校黄了,药店关门了,生计问题,还有教育、医疗等一系列问题推着人们往外走。王叔两口子从林场出来后,辗转多地,最后回到铁力经营起一家老年公寓。铁力这地方,倘若能在地图上被发现,没准会被排进所谓“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榜单,尤其是老年人。王叔和王婶,两个自己都快要步入老年的人,在这样一个小城里看管着一堆老头老太太,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不免教人唏嘘感慨。他们的公寓经营相对粗放,环境一般,价格却不贵,很多有问题的老年人都被送了过来,比如几个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还有几个以前林场的旧人,身体好点的平时还能帮着他们两口子一起打理,做些打扫卫生、端菜送饭之类的小事,也不拿工资,充其量逢年过节会享受点来自王叔王婶的特殊关照,比如改善伙食,或者收到衣服之类的礼物。给外人的感觉,这老年公寓不像是王叔王婶的,而是大家伙一起的,大家都是股东一般,他们一起将老年公寓给支撑了起来,他们撑起的,是自己的天空。

他们还原了我们林场当年的那幅场景,一个抱成一团的集体,很多人密不可分,如同一家。说实话,那些年,在邻居当中,王叔并不是跟我们来往最密切的。时过境迁,从林场到城市,不知不觉中,许多东西在悄然变化。

我站在火车站前的十字路口,火车轰鸣,几个小时后将会有一辆火车带我们奔赴南方。那一刻到来前的几个小时,我在此驻足,远远地望着四个黑影向我靠近,接着,黑影变成四张通红的脸,王叔王婶加我爸妈,看来酒没少喝,看得出来他们喝得很尽兴。而我和杨同学的聚会则因为杨同学要开车,谁都没喝,这件事很遗憾,真的遗憾。

我突然后悔,或者真该在回来伊始就答应杨同学的邀请,来陪他喝一宿,用他说的方式,窝在沙发里边喝边看球赛,他经常一个人那么干。醉了就住这儿,反正他房子面积足够大。

王叔王婶跟我寒暄几句,说我又胖了,我问了他们的身体状况,又聊了几句家常话。接着,该干什么大家都清楚。分别的时刻到了。那些欢愉和热闹过后,看似突然来临的安静却一点都不突然,它早已席地而坐,等待被大家唤起。我爸眼眶潮湿,再次说起了那句谎言——“没事我还会回来的,现在交通这么方便,还不是说回来就回来。”他几乎哽咽地又再次说出第二句谎言——“你们有空也到南方走走,来我们江西玩玩。”

私下里我爸却不是这么说的。爸妈年逾六十,还能走几趟呀!他说,走一次少一次。还能再见几面、能再见几个人呀!他因此格外珍惜,好像每一次都可能是最后一次。

这两年,我们陆陆续续接到老家人的消息,清一色的坏消息。胃癌、肺癌、骨癌……也有自然死亡的。几年工夫,人越来越少,有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人只能越来越少。

那些或许想见却终于没见的遗憾从我爸额头的皱纹间浮现出来。“这人哪!”——他感慨,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股刺鼻的白酒味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我从中听到一个哲学的声音,在述说一个哲学命题,关于你与这个世界,关于你们彼此在对方眼中的样子。

你真说不清。没人说得清。

世界像一面镜子,与我们心中的那一个面对着面,彼此反射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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