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剑坊

范锡林

骥州城里，有一条街，名叫牌坊街。

这牌坊街上，从东到西，有牌坊十二座。

这些牌坊虽然形态各异，高低有别，但一律都是用粗砺厚重的花岗岩精雕而成的，巍峨而肃穆地排列着，一眼望去，庄重森严，蔚为壮观。

然而，凡骥州城里的人都知道，这牌坊街上，其实不止这十二座牌坊，而是有十三座牌坊呢，而且，最有名的也就是这十二座牌坊之外的那一座牌坊。

那么，这第十三座牌坊在哪里呢？怎么会看不见呢？

这第十三座牌坊乃是一座影子牌坊，也就是说，平日里是看不见的，只有到了一个特别的日子，一个特别的时间里，才能看得见。

这特别的日子就是每年夏至的那一天，这特别的时间就是夏至那一天的正午时分。

每到这一天的这一时候，在牌坊街上的第六座牌坊与第七座牌坊之间的那一大片空地上，就会出现一座牌坊的影子，四根立柱，石鼓座基，斗拱双檐，清晰得如同一幅刻印在地上的水墨版画。

有人说，这恐怕是旁边的牌坊，在夏至正午的这一时分的阳光下产生的倒影吧！

不，绝对不是。

因为即使这一天这一时分是阴天，雨天，天上云层密密，不见一丝阳光，那地上依然会出现这一影子牌坊。

老一辈的人说，这里原先是有这么一座牌坊的，它与其他牌坊在一起竖立了好几百年。

但后来有一天，大概是夏至那一天的正午时分，它突然自己倒塌了，从那以后，竖在地上的那座古老的牌坊就不复存在了。可是它的影子却年复一年，每到那个时候，就会一如既往十分执着地在那地方出现。

于是，有人说，那影子其实是倒塌了的那座牌坊的魂魄，牌坊不在了，可它的魂魄却依然还在，恋恋不肯离开它原先站着的地方，因而这牌坊的影子永远也不会消失的。

所以，每年到了夏至的那一天，就会有许多人慕名从远方到这里，等候着正午那一刻的来到，为的是一睹这影子牌坊出现的奇观。

当这影子牌坊出现的时候，他们就会怀着一种肃穆的敬畏，双手合掌，十分虔诚，小心翼翼地从这影子的牌坊上跨过去，就像穿过一座真正的金碧辉煌的大牌坊一样，可不敢有半点亵慢之心，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座神奇牌坊的膜拜。

可也有一些人，他们却不肯从这影子的牌坊上跨过去，连踩也不敢去踩一下。

这些人就是那些武士、剑客、镖师，以及那些有身份的贵公子们，因为，他们身上都像模像样地带着刀或剑。

原来，这影子牌坊还有另外一个极为神秘的独特之处，那就是谁身上带着刀或剑，只要从这影子牌坊的影子上跨过去之后，就可能会发现，他身上带着的刀或剑已经断裂了。

所以，这座影子牌坊还有另一个十分霸气的名称：断剑坊。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身上带着的刀和剑，在跨过这影子牌坊之后都会断裂，只有那种堪称宝器，属于一流上品的刀或剑，才会出现这种令人不可思议的结果。

但这么一来，即便是那些带着很粗劣很蹩脚的刀剑的人，也不愿从这影子牌坊上跨过去，因为他们跨过去之后，抽出自己的刀剑来一看，完好无损，原封未动，那可是要让大伙嗤笑的。

大伙要说，瞧啊，这家伙明明是个穷酸，还偏要挂着不值二文的垃圾刀剑冒充大佬，假装神气哩。

而那些带着确实是举世少有、精良绝伦的刀剑的人，当然也不肯从这影子牌坊上跨过去。因为，这么好的刀剑，肯定都是心爱之物，价值连城甚至是无价之宝，像珍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百倍珍爱还来不及呢，岂肯让它在这里白白遭到损坏呢？

那么，这个明明只是一个影子的牌坊，为何会有如此神奇的威力，能让世上一流的刀剑在这一跨步之间就断就裂呢？

有人说，这是因为在这影子牌坊的地下，深埋着一柄剑王，这是一柄惟我独尊的天下第一剑。

正因为有它在，所以，它容不得其他的极品刀剑在它面前招摇而过，必定要用它的强大无比的剑气，将这些刀剑一截为二，甚至让它们粉身碎骨。至于那些比较逊色，二流、三流的，它就不屑一顾，不值得去理会它们了。

这就叫做王者风范吧！

于是，有人就想来动深埋在地下的这柄剑王的脑筋了。

他们趁着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锹、锄、镢， 偷偷摸摸地来挖这个地方。

可刚刚动手，铁锹、铁锄、钢镢才挖了几下，这些家伙就立刻像是脆薄的烙饼一样，无声无息之间就裂成了碎片，甚至化成了齑粉 。

那些人一个个吓得赶紧扔掉锹、锄、镢溜之大吉了，因为，他们知道，这柄剑王的剑气实在太厉害了。弄不好，会让他们身上的骨头也寸寸断裂的。

后来又有几番人马来此，怀着同样的企图，来做同样的勾当，但得到的结果也是完全相同的。所以，到再后来，也就沒有谁再敢来动此地的一寸土了。

又到了夏至的这一天了。

屈指算来，龙吟今年已经是第三次来到这牌坊街，来到这影子牌坊跟前了。

三年之前，龙吟从七百里之外的家乡动身，日夜兼程，终于在夏至这一天的正午之前，赶到了骥州城。来不及喝一口水，甚至来不及擦一下额上的汗，龙吟就一口气跑到了这影子牌坊跟前。

那一回，他肩上背了七柄剑。

龙吟出生于江南的一个铸剑世家，祖祖辈辈以锻制刀剑为生，在家乡那一带还是颇有名气的。十五岁那一年，龙吟的爹病逝了，龙吟继承了爹留下的刀剑铺子和铸造刀剑的手艺，可是，谁会来买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打造出来的刀剑呢？

祖传几代的刀剑铺子的景况一时间一落千丈，有人劝龙吟，算了，将刀剑铺子关掉，另谋生计吧！可龙吟却不肯，他执意要将祖传的刀剑铺子开下去，而且立志要成为一个比爹、比爷爷更出色的铸剑大师！

于是，当他听说在骥州城里有这么一个断剑坊时，便喜出望外，因为，他有了一个念头，一个让他自己也感到无比振奋，浑身是劲的念头！

在半年时间里，他每天从早到晚在铸剑炉旁挥汗劳作，终于，赶在夏至到来之前，完成了七柄宝剑。

他带着这七柄宝剑，来到骥州城的牌坊前。

当正午时分到来之时，他随着其他人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跨过了这影子牌坊，然后，他将肩上背着的七柄宝剑一一拔了出来。只见这七柄宝剑全部完好无损，一柄也沒有断，连一点细纹也沒有出现。

也就是说，这七柄宝剑沒有一柄是够得上一流的佳品。

难道说，这“断剑坊”能断上等好剑的说法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而实际上，它并沒有这么强大的威力！

龙吟可沒有这样想，他坚信，这“断剑坊”能断剑是千真万确的事，只是现在自己铸造的这七柄剑，还沒有达到能够让这“断剑坊”来断的水准而已。

龙吟并沒有沮丧，而是信心十足地背着这七柄剑，回到了家乡。

第二年，在夏至之前，他精心锻造出了五柄剑，这五柄剑，显然比上一年完成的那七柄剑胜出了许多，每一柄剑上都凝聚了他更多的心血，更多的汗水，每一柄剑拔出来都是那么寒气凛冽，光华夺目。

龙吟背着这五柄剑，在夏至那一日，又来到了骥州城，来到了牌坊街上，在正午时分他跨过了那影子牌坊。

然后，他一柄柄地抽出宝剑来看，第一柄原封沒动，第二柄依然如故，第三柄丝毫无损??第五柄，抽出来时，他惊喜地看到，那剑已经断成两截了！

也就是说，这“断剑坊”能断剑的说法是真有其事！

也就是说，龙吟铸造的剑中终于有一柄已经达到了一流上品的水准了！

这一回，龙吟回去的时候是满心喜悦，精神抖擞，就像是读书郎高中了状元，大将军得胜回朝一个样。

今年，也就是第三年了，龙吟又背着剑在夏至这一天，赶到了骥州城，来到了牌坊街上。

这一回，他带来了三柄剑，这是他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

因为龙吟已经是第三年来到这里，许多人都已经认识他了，还有许多人也都已经听说了他，知道他是一位铸剑师，也知道他曾经在去年铸造出了一柄能让“断剑坊”断了的剑。所以，一看到他来了，就都围了上来，要求看一看他今年带来的剑是个什么样子。

龙吟大大方方地抽出了他带来的剑，只见这三柄剑，色泽凝敛，沉稳端庄，无半点逼人的光华，弹上去也悄无声息，有一种大智若愚之态。

但识货的人却说：了不得，这是真正的大器之作，是极品！

果然，当龙吟带着这三柄剑跨过影子牌坊之后，再将它们一一抽出来时，人们就看到了，三柄剑中有两柄已经断了，只有一柄还是完好的。

这时，周围的那些人见到了，纷纷掏出金银来，说是作为订金，要订购龙吟即将铸造出来的新剑，甚至有人愿意出重金，买下那柄未断的剑。他们认为，即便是这柄剑，也是市场上绝对少见的好剑哪！

然而，龙吟却一一婉拒了，他说，这三柄剑中毕竟还有一柄沒有断，这证明，他的铸造功夫还沒真正到家。

所以，他要等到明年甚至后年，他带来的剑全部都能够被这“断剑坊”断了之后，他才会收大伙的订金，为大伙铸剑。

可以想见，到了明年的这一天，肯定会有更多爱剑的人，在影子牌坊等候着龙吟这位年轻铸剑师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