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苏
内容提要:通过参照“红学何以成学”的相关理论反思,一般意义上的“金庸研究”可以上升为具有普适性、整体性的“金庸学”。就历史标准来看,金庸小说及金庸研究的特性使“金庸学”可以成为约定俗成的褒扬之词。就学理标准来看,金庸小说研究中业已产生、及将会展示的特殊性,使之在小说研究中具有“集大成”的特质。参考“红学何以成学”的进程,学理上的“金庸学”甚可期待。金庸小说可以称之为当代文学的典范之作,足以载入文学史。至于“经典”问题,相关讨论在基本定义上还有不少待厘清之处,故可开掘之处尚多。
早在金庸(1924—2018)壮年封笔之时,就已有将金庸武侠小说视为“学”的观点。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金学研究丛书”似为最早命名“金学”的系列丛书,时间乃在上世纪80年代,当时正值金庸小说在中国台湾地区解禁不久(“修订版”由台湾远景出版事业公司于1980年9月推出),足见其著作之为世所重。此种叫法当然并非指研究金庸小说可以成为新的学科,而是指其创作的成就、影响力已经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化现象,故有专门研究的价值,可称“学”以揄扬之。这种命名方式,无疑有效仿“红学”的意味在。林保淳、陈墨为代表的金庸研究者,不仅大量使用了这一词语,也对“金学”命名有理论反思,尝试论证“金学”在学理上是否能够成立。而“金学史”或“金庸小说研究史”也已有相当的成果。
不过,对所谓“金学”或“金庸学”(Jinyonology)持反对意见的也为数不少,反对者中还有金庸本人的身影。对金庸的文学成就、文化影响力,及“金庸研究”的学术意义,相信不会引起根本性的学理性争议;故其核心障碍,乃是金庸作为一位通俗小说作家,而且是武侠小说作家,其作品有无资格用“学”字加以褒奖?就相同文体来说诚然有先例,但也是相当苛刻——古典小说研究中,只有《红楼梦》研究的“红学”较少争议(但也有不少反对意见),其他若“水学”“金学”之类也仅能在小范围内勉强入围,金庸又有何资格与之相提并论?
欲成为一种相对具有普适意义的“学”,应该有相对明确的标准以衡量之。在文学研究中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学”中,“红学”确是一个相当好的参照物——金庸小说虽成于20世纪50至70年代(1955—1972),但究其文体来说,乃章回体武侠小说,这正是沿着古典白话小说特别是英雄传奇小说顺流而下,故“古典”与“现代”的界限并不是那么分明;再者,对“红学”自身何以成立的讨论已极为丰富,而且争议相对较少。学者在早先的争鸣中已有涉及“红学”与“金学”的对视,但这一话题似乎仍有可开展的空间。
“红学”之名起源甚早,但真正有学理的集中讨论,还是在周汝昌发表“红学何以为学”系列文章之后,相关讨论文章也甚为丰富。对于这一问题,白水、陆仁甲《关于“周汝昌之问”及红学的对话》发表了自己的理解,并有着基本的共识,即认为“红学”并非、也不可能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学科,但鉴于其文本和研究方法的特殊性,可目为“在古代文学、古代小说研究中,一个具有‘集大成’性质的题目”,基于此立场称之为“学”是可以成立的。
这里的讨论包含了两个标准,即历史标准与学理标准。值得特别提出的是,金庸小说是否能够“经典化”,虽然也是相当重要的议题,但在判断“何以为学”问题中不具备说服力,过去“金庸学”的许多争论实有偏差。
所谓历史标准,“只是针对某一对象的专门之学,有一定难度,队伍足够庞大,成就也相对可观,那么把这部分研究作专门之学看待,用作品名字命名,也说得过去”。如此,有约定俗成的叫法、相当范围的影响力、较成规模的研究,虽然没有那么强的学理支持,但也可“割据一方”。以此标准衡量金庸小说,“金庸学”显然当之无愧。金庸创作小说距今不过五六十年,而“金学”的叫法至今已近四十载,足以当得起“约定俗成”。而影响力、研究成就这些方面,更是金庸小说的特别优长之处,可说“空前”甚至可能“绝后”——
金庸小说读者基数极大,自其问世以至于今,经历多次重要修改,数十年来长期处于中文阅读热潮,而且朝野并重、雅俗共赏,称之为读者最多的当代作家,可谓无愧;
金庸小说所改编的电视剧、电影、歌词、游戏等,乃至小说之戏说、续写、同人、伪托等等,涵盖体裁甚广,其影响力恐怕难以具体估算;
对金庸小说的评价、研究,在金庸在世时已成风潮,既有严肃的学术研究,也有较富随意性、娱乐性的讨论,而且数量均为数甚丰;
金庸小说既系武侠小说的集大成,甚至可以说是通俗文学的一大结穴,对此后的文学创作,既有对武侠小说家直接的影响,也有对文艺创作更广阔、更潜在的文化熏染。
……
以上种种特殊之处,似乎除金庸以外,整个中国文学史上也很难找出第二人堪与并论。而且,武侠小说长期以来被认为“不登大雅之堂”,在通俗文学的地位中也不高,金庸小说顶着如此不利因素逆风而上,并成为得到专业研究者承认的主流文学,更可谓难能。故就影响力说,金庸小说体现了一种通俗文艺的“集大成”,似无疑义。溯诸学术史,似乎唯红学的“经学化”能与之相提并论。仅就此巨大影响力和庞大的“金庸学”文献库来说,誉之为“学”,足可当之无愧。如果建设一个“金庸学数据库”,那么金庸相关文献数量的丰盈、载体的多元,似不作第二人想。
更值得注意者,乃是作为虚构武侠文学的金庸小说,因其与历史的关系较为紧密,已经形成了一种新的为人所接受的、超真实的“金庸世界”。新垣平的《剑桥倚天屠龙史》正是一种当代的“据正史,采小说”,如果置于明代目录学的背景下,已经可将金庸小说列入史部之下的“野史”“外史”类目。而与红学对视的话,这种“武侠史”书写似乎可以理解为“曹贾互证”的近亲——始于对文本自身情节与叙事时间的症候式分析,而终于文学世界对历史世界的涵摄、逆推乃至戏仿。在拟态化的文学描写与电视改编的推波助澜下,武术的真实与仿真也在相当程度上被混淆着,令人们置身其中而难有明确区分。比如,即使与金庸小说并无关系的小说或影视作品,也在相当程度上借鉴着金庸小说的江湖派系、武功设定,甚至影响了人们对“中国功夫”的认知,这是其他武侠小说作家所无法企及的。沿着这一思路再进一步,即是马伯庸以推理笔法作“考据文章”,从而有意识地建立起一个新的文本空间,这种对历史的“二次创作”或许可参照“同人小说”之名而称为“同人史学”,但这种拟态化的建构实际上正在取代原有的“历史真实”。“金庸学”相关讨论的大量产出,意义首先在此。
当然,目前也许还可说,金庸小说的研究还存不少局限,比如缺少具有典范意义的专论、博硕士论文为数也不够多等,但随着金庸的“盖棺”,这些问题的“论定”应该只是时间问题。更何况,现在的“金庸学”研究成果,比之现代文学一些“主流作家”也可谓毫不逊色。故在避免高估金庸文学地位的同时,也应该避免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而对金庸复作低估。
所谓学理标准,也是判断其“何以为学”的核心标准,应该关注研究层面,特别是研究方法的特殊性。《红楼梦》是古典白话小说中的巅峰典范,但却并非独一无二,“四大奇书”实可与之抗衡争胜。但论及研究,则“红学”的成果数量、影响力,都绝非“水学”“金学”等可望其项背的。导致这一现象的原因,主要在于《红楼梦》本身版本和文本性质的复杂性,对《红楼梦》文学艺术的研究不仅数量相对较少,而且也往往被排在“红学”之外——至少一个原因在于,艺术研究被认为较少有特殊性。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很多。如楚辞研究可称为“楚辞学”,但提“屈原学”者就很少;李白、杜甫等也很少“李学”“杜学”的称谓。这些现象,并非是屈原、李白、杜甫的创作成就低于《红楼梦》,而是其研究的特殊性被认为相对较小,因此可以被“楚辞学”“唐诗学”等等所涵盖。对《文选》的研究称为“《文选》学”,在总集中相当罕见。然若细考,其主要的研究也集中在文献史料方面,即《文选》自身的编纂、版本、注释、接受等问题。如果没有这方面的内容,“《文选》学”显然也会大打折扣,将只符合历史标准而无法达到学理标准。是否能学理层面成“学”,主要取决于文本的特殊性质,以及研究者针对这一特殊文本能否提出新的研究范式。如果“金庸学”可能在研究方法上与一般的小说研究相异,那么其成立的理由也就更为充足了。
对此,不妨仍然用红学作为参照物。“红学”本身并不指“有关红学的一切学问”,其研究方法也明显地继承了前代研究尤其是经学范式。按照周汝昌的定义,红学的核心为“四学”即曹学、脂学、版本学、探佚学,并围绕四学的研究建立起一套相对自足的学术体系。在周汝昌看来,研究《红楼梦》不能仅用通常的小说研究方法,而应用“四学”处理其中具有高难度的问题。周汝昌指出,“红学不是要去代替一般小说学,它却补充和丰富一般小说学。一般小说学也不能代替红学。这个分别很重要,可是不一定每个人都清楚”。白水、陆仁甲在对谈后认为,尽管周汝昌给出的解答难以令人信服,但其所思考的“红学何以为学”确是真问题。
“红学”尤其是“四学”是否成立还有可争议的空间,但就目前研究现状来说,“四学”虽系有争议的假说,但成立概率不低,而且已具一定的体系。即使按照最激进的辨伪意见,认为脂本系后人伪造,新红学的核心观点全都站不住脚,但这种特殊的文献形态,以及在此基础上孳生出的海量红学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更何况,脂本在“极没相干”之外也有“极关紧要”之处。
因此,不论红学未来走向如何,都会展现出与通常小说研究乃至文学研究相异的面貌,称之为“学”,都应该符合前文所述的学理标准。
现在让我们再转回到对“金庸学”的讨论。前文已经提到“金庸学”毫无疑问地合乎“学”的历史标准,面对金庸小说如此巨大的影响,以及海量而多元的文本库,继续思考“金庸学”的学理性并不是一件难事。这里只举数例,似已足起到说明作用。
红学中的“版本学”,可以说是古代文学研究中罕有的难解公案。金庸小说的版本问题虽然不及《红楼梦》复杂,但连载版、修订版、新修版之间的演变源流及其修改心态也极值得加以深入研究。特别是,随着修订版、新修版的并行,未来必然会在接受上引发新的分歧。此外,就文本来说,盗版文本虽是对金庸原作的窜乱,但这些版本流传甚广且产生相当影响,无疑也应纳入版本学的研究视野。再比如,“定本”问题。阅读一部作品,选择何种版本乃是重中之重。约言之,金庸小说的三个阶段中,连载版最为粗糙,修订版就已经颇有锤炼,长期以来成为通行版本,这一版本奠定了金庸的文学史地位,连载版此后则基本不在普通读者的阅读视野中。而新修版作为金庸晚年“定本”,有相当大的争议——新修版既改正了修订版中的一些情节漏洞,同时也有不少“败笔”引起批评,故也有相当多的声音认为仍应以修订版为准,新修版至多只起到参考作用。本文无意具体讨论两个版本究竟优劣如何,而是想要揭示背后的批评逻辑——研究者、读者并非拘泥于“作者本意”(与近现代一些作家作品不同,金庸的修改未受到外力的强迫,基本上可理解为“本意”。),而是以一种“读者诞生”的姿态择善而从。作者修订导致版本变迁,并影响到读者的接受、研究,其间还有不少隐微可探。
红学中的“探佚学”,其中值得争议、不合学术标准之处甚多。然而若究其本,则探佚的主要问题在于缺乏分寸感——探佚的渊源来自索隐派,而索隐又是中国文学研究一种具有相当合理性的研究手法,只是在某些不恰当的过度阐释中逐渐丧失学术性。考据、索隐、探佚的结合,在红学研究中甚为普遍,也确实有助于一些问题的解决。也就是说,方法本身虽存在根本缺陷,但是存在积极意义的。对金庸小说索隐、探佚的研究也类似,其中既有相对严肃的“知人论世”,也有一些不合学术标准的主观判断,而且有意戏仿、曲解者则更多。特别是在一般的网络论坛上,其或有意或无意的过度阐释实占据相当大的比重,而《剑桥倚天屠龙史》可谓其中的大成之作。
近些年,宁稼雨提出构建“中国叙事文化学”,主张以故事类型作为叙事文学研究的切入点,并在学界产生相当影响。就其“流”而说,金庸小说虽然传世时间较短,但相关的改编已极为丰富,可从不同的角度展开文化分析;就其“源”来说,其中不少人物、故事仍有原型,可开掘之处也正不少。而最近在古代文学领域开始流行起来的“互文”视角,更可以对金庸小说的文化源、流给予更深入的研讨。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材料已区别于传统的纸上文字而呈现出多种样态,故研究方法也当然会是结合文学、传播学的跨学科研究,将会体现出更多的可能性。
与红学一样,这些问题当然并不是金庸小说所独有的,但鉴于其“集大成”性,其研究难度应该大于一般小说,也必然会引发更丰富的研究思路。以此标准称之为“金庸学”,目前看来应该大致能够成立,而且已经可以建构起一套初具规模的“金庸学”体系——可包括者如“金庸版本学”“金庸政治学”“金庸叙事文化学”“金庸评点学”“金庸学史”等等,并可整合为“金庸数据库”。随着相关研究的推进,“金庸学”的理路也会日趋明朗。在笔者看来,最具前景的研究思路,乃是将金庸小说文本与“金庸学”海量文献加以综合,目之为一个特殊的“场域”,然后施以文学—文化的研究。这似乎是文学研究中相对少见,而又特别适合施之于金庸小说研究的。当然,应该顺带提及的是,对“金庸学”的研究,不应脱离通俗文学、武侠文学的文化大背景。对此,“红学”已有前车之鉴,“金庸学”研究者似乎尤当注意。
在前面的讨论中,已经简单说明了“金庸学”足以成立的学理依据。尝试剥离开文学成就谈“金庸学”,是希望将这一问题引到客观、有标准的轨道上加以讨论。金庸小说是否“经典”,见仁见智,一时或难得定论,但笔者也愿稍献芹见,以俾讨论。
1999年,陈洪、孙勇进的《世纪回首:关于金庸作品经典化及其他》(下简称《世纪回首》)对于20世纪金庸小说经典化的问题进行了较全面而有深度的讨论。其主要结论是,金庸小说是当代不可绕过的文化现象,未来也必然在文学史上有一席之地,但“经典”仍需长时段的淘洗,突击提拔是违背文学基本规律的。笔者想在本文的基础上补充提出几个问题。
第一,关于“经典”的标准问题。《世纪回首》指出“经典问题总是与话语权力联系在一起的”,并且以儒家五经的经典化作为论证举例。那么,如果延续这一思路继续发覆,可以看到的现象是:五经在古典时代,也只是儒门经典,其影响力并不渗透佛、道二教。到20世纪,五经多数时间的地位并不如以往崇高(甚至在某些时段被定为“糟粕”),当下情况虽稍有改观,但也并非那种可供效仿的经典(其地位,特别是在大众中的影响力,至少不及“四书”和“新修十三经”等)。即,按照这一较为通行的定义,所谓“经典”只能是后代建构的,而且会随着社会的变化而不断重构,并在理论上不存在“尘埃落定”的可能。——当然,也可以解释为,是否经典的淘洗时间可能要以两千年为时间尺度计算,但这种解释恐怕是毫无意义,因此也没有讨论的必要。此外,《世纪回首》指出判定经典的标准为“多数人承认”,同样也会随时代变迁而产生不确定性。如新文化运动以来“多数人”已不习惯阅读文言文,那么文言古典是否也就会逐渐退出“经典”阵营?而当下极具“流量”或“国民度”的作品,是否可被目为经典?在笔者看来,时间检验、多数人承认固然重要,但如果按照这一逻辑推演,当代人自然无法预测后代会将哪些文本视为“经典”,则这种讨论只能归结于“不可得而闻”的范畴中。且若将流行度、官方承认度、学术研究等杂糅在一起,得出的“经典”很容易变成复杂而无标准的概念(但金庸小说在当下无疑也能占有重要席位)。事实上,多数讨论者的立足点仍是当下如何用富有学理的态度看待金庸小说(“五百年后《水浒传》”可能是少数例外,但这在当时语境下应更多理解为价值判断而非事实判断,不应泥看),即讨论的核心问题是——金庸小说在当代人的文学观念下,其文学史地位应该如何。这就是一个可以有相对客观评判标准的话题了,如果将“经典”替换为“典范”,对金庸不用“经典作家”,而用传统文学批评中常用的“大家”“名家”一类词语形容,相信引起的争议也会小很多。故金庸小说是否“经典化”,应该是一个表述欠精确的真命题,只是多数争鸣流于直观感觉而乏理论建树,而往往遮蔽了讨论的核心要旨。
至于何为当代的典范,也可有几种可能的评价标准,但不论按照哪种标准,金庸小说的“座次”都不应低估。比如:
按照影响力来比——金庸的影响力可能在作家中无出其右,这似乎不需借助统计数字便可判断其为典范。即仅从对作家的影响论,金庸起到的作用恐怕也是一般“纯文学”作家所难以匹敌的。
按照叙事结构、文学技巧、思想观念等来比——大致而言,金庸的叙事能力、表现能力均臻上乘,情节结构则为短处。细节描写虽有欠推敲之处,但总体清通,且文化底蕴深厚。思想观念较少“先锋”,但价值观较平正,且对读者产生的影响比较正面。如果与“六大名著”等古典白话小说比较,相信除《红楼梦》可为抗衡外,其他均不足以与金庸小说相提并论。如与现当代小说家比较,能够明显胜于金庸者怕也只是寥寥数家,多数“纯文学”名家的成就恐怕还远在金庸之下。这些评价固然出于笔者的主观(而亦有不少学者持类似观点),但似乎也足以说明,不应被“通俗文学”或“武侠小说”的名头误导,过于低估金庸的文学成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相声批评中,郭德纲有与金庸类似之处——均有较高的艺术技巧、极多的忠实拥趸,但却均因商业行为而遭致批评。这里无疑又陷入一个判断误区,即以商业效果干扰了对艺术水准的认知。笔者认为,倘若商业形式以不恰当的方式侵入文艺,当然应该加以批判;但一位合格的批评家不应以偏概全,忽视其商业活动之外的艺术成就。纵然“三俗”相声有所减分,但就作品的数量与质量来说,郭德纲仍在当代相声演员中难逢匹敌者,其成就几可上追纯粹致力艺术的前辈“大师”。而商业行为对影响力的增进,则无疑是正面意义更高的。如此,称之为“典范”似不为过。其间的道理是相通的,从金庸小说多次入选大、中学课本来看,金庸小说之属于当代的文学“典范”,也可得到旁证。
第二,“经典”与文学史地位的关系问题。
这一问题,乃延续上一问题而生。文学天才虽可在一定程度上脱离时代的束缚,但文学技法、文化积累往往后胜于今。金庸小说作为古典小说的延续,又广泛“偷意”于各种文学作品,其超越前贤似有理所当然之处。比如,有学者将《水浒传》《三国演义》等文学经典贬为“精神地狱”,虽为过激苛论,但认为其中有大量远远落后于现代的观念,当代读者宜加甄别,似乎不会有太多争议。艺术成就也是同理,一些在古时允为重大创获的笔法,在当代也许已成俗套;而后代不断累积、又从西方文学中取法的新技巧,则必然是古人所未窥。以此衡量,似乎可以对某些“文学经典”加以贬斥。在笔者看来,这种思路当然有其合理之处,但未免将文学地位、文学史地位混淆为一了。对作家作品的文学接受必然会随时代风气、文学观念的变化而异,但文学史评价应该有相对客观的标准。其题材、技法的创新,对于读者来言可能是具时效性的,但对文学史家来说则应该有更长久的价值,古典小说可能在技法上已被现代小说所全盘超越,但其在文学发展史上所起到的作用却无可取代,这是其成为文学史“典范”的核心理由。就金庸小说论,其在文学史上居一席之地,除却广泛的影响力之外,至少有数端可供挖掘:
——武侠世界观的塑造、“江湖”的建构及其消解。金庸笔下的“武侠”“江湖”无异于一种文士的乌托邦想象,故其笔下虽系贩夫走卒之江湖,但审美趣味却是文人的,且其整个“武侠江湖”也得到社会的广泛接受。“射雕三部曲”彰显侠的社会性,但晚期作品则转向对宏大叙事与侠的消解。此间创作心态,既有个人思想变迁痕迹,又与武侠小说的商业特性纠缠不清,颇值得深玩索之;而“江湖”书写的文化意蕴,也更有待于进一步的考量。
——武侠小说的“集大成”与“影响的焦虑”。就武侠文学这一文学类型来说,金庸的“集大成”无可置疑。从“点珠成金”等系列现象可以看出金庸对此前武侠小说乃至中西各种小说的接受与创造性转化,其视野、阅历之广,为一般小说作家所难能。“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小说作者往往以接受、模仿金庸起步,但确能自成面目者其实为数不多,至于影响则更莫能及。而一些非武侠门类的当代作家,也同样深受金庸作品的影响,这足以见得其“反武侠”努力在相当程度上是成功的。
综上所述,“金庸学”有成“学”的合理依据,金庸小说业已成为当代的文学典范(或部分学者表述的“经典”),并在文学史上有其立足之地。笔者深切期望未来能继续涌现深耕“金庸学”的力作。
附识:
今者金庸先生既归道山,试不揣浅陋而成此急就章,以表纪念之意。“金庸学”的争鸣与反思,此前已有颇多,本文无意于做出周密的学术论述,但希望能够提供一种新的切入角度。至于更细致的研判梳理,则有待来日。戊戌孟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