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戏剧中女性形象的“他者”解读
——以《赵氏孤儿》与《西厢记》中的女性角色为例

2019-11-13 03:52吕世生
文学与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崔莺莺西厢记哈特

袁 芳 吕世生

内容提要:本文选取了两部被西方世界熟知的中国传统戏剧文学作品《赵氏孤儿》和《西厢记》,比照两剧女性人物程婴之妻和崔莺莺在中西文化下的不同解读。18世纪,程婴之妻被墨菲塑造为集理性与正义于一身的古典主义“悲剧英雄”;时至20世纪,崔莺莺一改抗争与妥协的双面性格,成为哈特笔下带有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的“女性斗士”。中国传统戏剧女性形象的“他者”文化解读根植于西方社会文化发展中的自我需求,这是跨文化戏剧社会文化本质属性的直接体现。这一认知对跨文化戏剧,以至世界文学的建构颇具价值,并且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可能。

中国传统戏剧文学作品刻画了为数众多的个性鲜明、立体生动的女性人物形象,这些丰富多彩的女性形象构成了中国文学的“柔性”之美,展示了中国文学绚丽多姿的人物形象。在千百年的戏剧实践中,有两种女性类型格外醒目:“恪守忠贞的民女”和“久陷深闺的佳人”。她们构成了中国传统戏剧的两种“类型化”女性形象。中国文化对上述文学形象的分析,多集中于男权视域下女性命运的悲剧性探析,或女性意识觉醒与缺失交织中的无奈与反抗的探讨,倚重于自我文化的剖析与反省。然而,这两类女性形象“他者”文化的解读却与之有别。中国戏剧的女性人物在“他者”眼中呈现何种面貌?“他者”文化因何如此解读?这种解读有何种启示?这之于跨文化戏剧,以至世界文学的建构颇有价值,并且为女性主义文学批评提供了新的可能。本文选取了西方世界极为熟悉的两部戏剧文学作品《赵氏孤儿》和《西厢记》,比照了两剧的女性人物程婴之妻及崔莺莺的中西两种文化的不同解读,以探究跨文化戏剧的社会文化本质属性。

一 《赵氏孤儿》中“恪守忠贞的民女”

元代作家纪君祥在元杂剧《赵氏孤儿》中塑造了一位“恪守忠贞”的女性形象,这也成为中国传统戏剧中最常出现的类型化女性。该剧讲述了春秋战国时期大将军屠岸贾欲灭晋国上卿赵盾一族,草医程婴同老臣公孙杵臼大义救婴,将赵家遗孤赵武抚养成人,赵武终报前仇的故事。其中,程婴作为全剧主角,其舍子换取遗孤性命的举动将全剧推向高潮。然而,程婴之妻在面对丈夫决定舍子救孤、大义献出自己尚在襁褓之中的儿子时选择了顺从。这一有悖人伦的举动使这一女性形象充满了矛盾。当丈夫程婴决定忠于庄姬公主的临终嘱托易子保卫赵家遗孤时,当自己的亲生骨肉惨遭杀戮时,她始终没有发声,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隐忍与沉默。一个普通女子对丈夫的忠贞与顺从在这个人物身上得到了集中表现。民女“有怨”,怨在身为亲生母亲却无法保全孩子,终致骨肉分离;民女“无悔”,无悔于其时天尊地卑、乾坤有别的儒家道德信念。然而,中国戏剧文学中这一忠贞顺从的程婴之妻在18世纪英国译者墨菲(Arthur Murphy)那里却得到了不同演绎与阐释,而且引起了“他者”文化的强烈共鸣。

为了适应其时英国社会的历史状况,墨菲将原剧的家族之争改写为民族之争,《赵氏孤儿》演化为《中国孤儿》(The Orphan of China:A Tragedy)。他的《中国孤儿》一经问世,便产生巨大反响。不但首演大获成功,而且在此后二十几天里先后演出九场。墨菲《中国孤儿》的一个明显改变是忠贞的程婴之妻被改换为“悲剧英雄”曼达妮(Mandane)。不同于纪君祥对程婴之妻的隐身处理,墨菲的《中国孤儿》一反原文平实的描述,对曼达妮舍子救孤时的心理状态给予了细腻的刻画。通过无限趋近“死亡”的意象,展示了“情义”与“理义”的正面冲突。“情”与“理”的冲突赋予两个女性角色以不同的文化身份,体现了不同的文化解读视角。剧中的曼达妮,目睹亲生骨肉被无情杀戮、挚爱丈夫被五马分尸的惨烈画面时(第四幕):

She still might,save her boy,and save herself,她仍然,可以拯救孩子,拯救自己,

……

Her tears forgot to flow;—her voice,her look,她的眼泪忘记了流动,她的声音,眼神,

Her colour sudden chang’d,and all her form 她的脸色突然变了,身材也变了;

Enlarging with th’emotions of her soul, 放大了她灵魂的情感,

Grewvaster tothesight.—With blood-shoteyes.越来越大的景象,——布满血丝的眼睛。

作为一名母亲,曼达妮在救孤与舍子之间艰难地抉择。放弃亲生骨肉之痛,足以摧毁一个母亲。此时的曼达妮,声音、眼神、脸色、身材突变,甚至连灵魂都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夸张的描写意在突出她舍子时承受的由“肉”到“灵”的伤痛。“越来越大的景象”暗喻她灵魂的“镜像”,如同不断放大的瞳孔一般指向死亡。这些细腻的刻画昭示着她舍身救孤选择时的哀痛。与此同时,丈夫经受的折磨更让曼达妮的境况雪上加霜:

There threw his mangled limbs; 他的残缺的四肢被扔在那里;

—there,clinging to the body, ——在那里,抓住身体不放,

Prints thousand kisses on her clay-cold lips,在她冰冷的嘴唇上印上千吻;

And pours his sad lamentings,in a strain. 以一种张力,倾吐他的悲伤哀鸣。

此时的曼达妮,在骨肉分离、丈夫惨遭酷刑的双重打击下,已经失去了为人的勇气与力量。墨菲这些有违古典主义“搁置得体”原则的阐释,破坏了由母亲、父亲和孩子构成的成年人情感基础,割裂了维系人类情感的精神纽带。在悲痛的氛围中,曼达妮被塑造成一个“悲剧英雄”的形象。作为母亲,她敏感脆弱,爱子的逝去使她无限趋近死亡;作为妻子,她备感无助,以一种无力的方式倾吐悲伤。这位“他者”眼中的“程婴之妻”,将国家与民族的存亡置于个人命运之上。然而,在个人利益与家国情怀的对立中,究竟是何种力量能让一位“平民”母亲不惜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和挚爱丈夫,甘于将人世间的爱情、亲情这些最重要的情感置于“是非”天平的一端,墨菲做了如下描述:

To some new world where justice reigns,for here.

带我来到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正义统治着整个世界。

“正义”(justice)使这位女性奉献了自己的至亲,这与《赵氏孤儿》程婴之妻恪守儒家妇德观念的奉献显示出了文化差异。正义理性孕育了曼达妮悲剧英雄的人物形象。她所面临的一次次抉择,都是“情义”与“理义”的正面交锋。墨菲通过一系列带有死亡意象的情感描写,诠释了“至亲之情”与“理性正义”的二元对立。而曼达妮的悲剧性,也恰恰体现在通过毁灭与死亡张扬了正义理性的力量。以此,她将崇高的悲剧性的一面指向理性理想。

墨菲对“程婴之妻”的“他者”解读,折射出了18世纪欧洲社会的历史文化语境。其时,以笛卡尔理性主义为基础的现代哲学思想为经院哲学瓦解后的欧洲社会带来了新的希望。面对中世纪的思想桎梏,笛卡尔在其《谈谈方法》中简明扼要地论述了利用理性寻找真理的步骤。作为一种科学的方法论,理性原则从客观上排斥了轻率和先入为主的主观想象,是与感性、知觉、情感和欲望相对的能力。在笛卡尔看来,感性并不具有普遍性,因为“痛苦以及别的感觉,往往于无意中就会刺激我们……感官的知觉并不能使我们了解事物的真相,它只能告知我们什么是有益于身心合一的整体的”。在此基础上,笛卡尔美学代言人布瓦洛在《诗的艺术》一书中明确了笛卡尔理性主义在文学领域的适用性。他表示,“理性是文学的基础,也是文学的目的,遵从理性是艺术达到完美的根本途径”。

墨菲笔下的“程婴之妻”,正是笛卡尔与布瓦洛所倡导的“理性”力量的化身,是理性光明在艺术层面的直接表达。《中国孤儿》中,女主角曼达妮虽然受到了身心及肉体上的诸多折磨,但相较于终极正义之“灵”的追求而言,这些痛苦都毫无例外地幻化成一种与生俱来的“正确地做出判断和辨别真假的能力”,或曰理性。这种能力使她在“灵”与“肉”的矛盾对立中挣脱了毁灭与死亡,奋力达到了心目中的理性彼岸。而《赵氏孤儿》中程婴之妻那“恪守忠贞的民女”形象,也被曼达妮这位以理性为向往的悲剧英雄取代,18世纪中国戏剧文学中的女性形象变成了西方文化理性崇拜的代言。

二 《西厢记》中“久陷深闺的佳人”

郭沫若对《西厢记》曾有过经典的评价:“反抗精神,革命,无论如何,是一切艺术之母。……《西厢》是有生命之人性战胜了无生命的礼教底凯旋歌,纪念塔。”而《西厢记》中的崔莺莺这一形象,无疑是这“凯旋歌”中最值得提及的音符。她身上既折射出对封建道德、婚姻及科举制度的反叛,同时又难以脱离女性觉醒意识形成过程中“天然”的妥协与让步。这使崔莺莺的形象同《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拜月亭》中的王瑞兰、《娇红记》中的王娇娘一道,构成了传统戏剧文学“深锁闺中的佳人”这一类型形象。这类女性,她们的思想兼具开放性与封建性的双重特征。自幼成长于官宦家庭使她们普遍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具有女性的觉醒意识和抗争意识。同时,家庭的“严苛戒律”又使她们长期闭锁闺阁之中,身心受到封建思想的束缚。因此,她们的觉醒与抗争中又带有明显的不彻底性。以崔莺莺为例,她虽对张生心生爱意,却受到门第观念的束缚而不敢自由表达,只能央求红娘“你与我望张生去走一遭,看他说甚么,你来回我话者”。面对老夫人应允成亲后又变卦,张生被迫赶考,莺莺引用苏轼《满庭芳》中诗词“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以示对考取功名的不屑,但又迫于母亲之命无奈于长亭之中以【五煞】惜别。张生走后,莺莺思绪万千,引用王昌龄《闺怨》中“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表明其“闺中情”向“闺中怨”的态度转变。莺莺在追求自由爱情的过程中虽有觉醒,但觉醒之后仍落入对丈夫“停妻再娶妻”的无限担忧。这使她终究未能摆脱女子将命运寄托于丈夫的封建道德观念的束缚。

历史上第一位全面关注《西厢记》的西方译者为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中国艺术与文化专业客座讲师亨利·哈特(Henry H Hart)。他将《西厢记》翻译为The West Chamber,并节译了前十五折的内容,译文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于1936年出版。崔莺莺这一人物形象在译本中呈现了不同的性格特征。该人物继承了反叛与妥协的双重性格因素,但对现实的不满与抗争得到深化。哈特对崔莺莺人物形象的重塑凸显了这一新的人物形象的社会批判功能。这也是崔莺莺这一人物形象的他者解读。

(一)哈特对崔莺莺抗争与妥协双重性格的描绘

哈特的翻译始于第一折《惊艳》,终于第十五折《哭宴》。在这十五折中,他的译文与原文可谓亦步亦趋。译文再现了莺莺既抗争又妥协的双面形象。张生被迫赴京赶考时,莺莺与其难舍难分的《哭宴》一折是这种性格特征的直接体现。在这全剧的高潮中,莺莺以【五煞】的形式,通过愈发急促的语气,道尽人间的万千牵挂。其中一句“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But a short while ago we were two together;Now,alas,I must return alone!),借助对比修辞强烈地述说莺莺由欣喜若狂到悲伤哽咽的情感变化。“笑吟吟”暗指莺莺奋力争取到的爱情“纪念塔”,而“哭啼啼”则隐喻胜利的转瞬即逝。译文中,为形成这种强烈的情感反差,译者使用了“alas”一词,以呈现莺莺跌宕起伏的情感变化,突出面对现实时的无力与悲怆。再如: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

I have no cares about the winning of degrees.

But I fear that,without me by your side,you may forget,

And take unto yourself another wife.尽管这段“发乎情”的真挚情感摒弃了世俗门第的婚姻观念,但最终仍未能摆脱封建礼教规定的宿命。面对赴京赶考前途未知的张生,莺莺只能被动地顺从与等待。她虽知书达理,心胸开阔,但仍笼罩在其时女子难以逃脱的“弃妇”阴霾之中。“You may forget”一句,表现出男女尊卑观念的惯性力量,“may”作为一种含糊的可能性,提示张生远离“异乡花草”,更警醒自己逃脱不掉古代婚制对女性的不公,这又暴露了莺莺的抗争与反叛具有不彻底性。这里,哈特再现了莺莺抗争与妥协的双重性格。

(二)开放式的结局深化了莺莺形象对社会的批判

《西厢记》自传世以来,版本众多,仅《明刊元杂剧〈西厢记〉目录》一书中详细介绍的明刻本就有六十六种之多。然而,在众多版本中,哈特唯独选取了金批本《西厢记》作为翻译的底本。与元本《西厢记》五本二十一折相比,金圣叹删除了第五本的全部内容,略去了张生高中榜第后与莺莺团圆成婚的美满结局,以张生在梦中与莺莺相会的《惊梦》一折终结全篇。这一结局的更改,使金圣叹的《西厢》更多了一份“愤世嫉俗和冷峻”,因为大团圆的结局在那个时代缺乏现实依据,带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在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中,真正的胜利者并不是背叛封建礼教、争取爱情自由的年轻人,而是老夫人代表的“三辈不招白衣女婿”的传统。因此,美满的结局将崔张二人的爱情婚姻纳入了封建礼教的轨道,客观上削弱了《西厢记》中以崔莺莺为代表的主人公反叛社会的力量。而金批《西厢记》止于《惊梦》,使这段奋力抗争获取的爱情在张生如梦初醒般悲切的氛围中作结,从而强化了作品对社会残酷礼教的讽刺。

在此基础上,哈特不但选取了更具批判性的金批本《西厢记》,而且在金批《西厢记》的基础上进一步删减,将《惊梦》一折删除,以崔张二人分别的《哭宴》一折作结。这一开放结局,从叙事逻辑、美学阐释及悲剧哲学三个方面丰富了莺莺的文学形象,对斯时社会的道德秩序进行了严厉鞭笞。

首先,哈特的开放式结局止于莺莺的独白与反省,使叙事更加典型。哈特译本以莺莺长亭送别之时嘱托张生的【五煞】结尾,这使哈特的译本摆脱了其时才子佳人剧大多以大团圆告终的模式,结尾处对莺莺形象的强化,突出了莺莺奋力抗争争取爱情的典型性格。“No one knows how deep is my love for you”(相思只自知)直抒胸臆,表明莺莺在二人分别时仍恪守自己的选择。而“For the ancient heavens reck not of the griefs and woes of men”(老天不管人憔悴)一句,则表达了莺莺内心的愁与苦——她对社会不满的情感无处宣泄,只能向苍天要公平。同时,“When you reach the capital,Be careful of the heat.When you travel,eat and drink,In strictest moderation”(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一句,又道出妻子对丈夫饮食起居的无限牵挂。然而,情至深处,莺莺的内心探索却于【收尾】处戛然而止。这样的叙事使莺莺的形象更为特殊,超脱了普通“深闺佳人”或怨或弃的模式化悲情,成就了戏剧女性形象中为数不多的“向苍天要公平”、敢爱敢恨的典型形象。

其次,开放式的结局为莺莺形象的解读留下“空白”和“未定性”,为全新的美学阐释预留了空间。哈特的开放式结局,客观上削弱了大团圆结局中缺乏现实依据的理想主义色彩。张生是否会按期而归,莺莺又是否会彻底觉醒而对这段感情释然,在二人被迫分离的凄惨情景中,这些问题为我们留下了一个个大大的问号。按照接受美学的观点,文本中的“空白”并非是纯粹的“无”,正是这些未明确写出的部分诱发读者去填充,去连接。因此,上述问题的提出远比解决更加重要。因为这一个个掩藏着现实社会“虚幻”和“荒谬”的问题等待读者去开启,去重构。这些“空白”为女主角一改抗争与妥协的双面性格预留了丰富的阐释空间,使一个极富生命力,且带有彻底反叛精神的形象塑造成为可能。

最后,从悲剧哲学的角度,哈特的开放式结局更尖锐地揭露了社会问题。黑格尔认为,悲剧中重要的因素不是苦难本身,而是引起苦难的原因。在古典主义悲剧中,悲剧英雄足以唤起我们的怜悯和恐惧。他们个人对自由和独立的追求,更多是对生命本质力量问题的唤醒,因此,他们激发的单纯的怜悯和恐惧缺乏伦理上的重要性和实质性。而《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则不同,她最终表现出了现代主义悲剧人物对“外在权利和压迫”的普遍恐惧,而主人公的个人抗争则统一于对个人悲剧命运成因的探索及社会问题的揭露。虽然人们越来越没有可能从现代悲剧中找到冲突解决的客观性,但正是这一个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使哈特通过对崔莺莺这一既“崇高”又令人“怜悯和恐惧”的普通人物命运的解读,引发出对“苦难原因”的探寻,进而指向了对无情社会的揭露和批判。

开放式的结局,使崔莺莺这一女性形象为争取爱情与自由而与社会抗争的精神得到深化。哈特这位文化“他者”,在20世纪上半叶将目光锁定于《西厢记》,着力塑造了一位带有彻底批判精神的典型女性人物绝非偶然。他通过开放式的结局实现了对莺莺性格特征的重塑,以此迎合了西方现实主义戏剧写实性与批判性两大要义,带有深刻的社会意义。20世纪初,资本主义社会物欲横流,西方民众精神世界的空虚接踵而至。其时,积极建构理想世界被诉诸现实社会的原貌和真相所取代,写实与批判成为抒发心中不满与忧虑的手段,这直接影响了哈特翻译的文本选择。在他眼中,《西厢记》是“伟大的作品”,伟大之处在于“剧中的语句都是中国生活的真实写照”。与此同时,他又不忘现实主义的批判性母题,通过开放式的结局将莺莺塑造为一位带有浓重的批判现实主义色彩的“女性斗士”,以此彰显西方民众对社会的不满,引发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思考。

结语:中国传统戏剧女性形象的“他者”文化解读

本文选取了传统戏剧文学中极具代表性的两类女性形象,“恪守忠贞的民女”和“久陷深闺的佳人”,揭示了文化“他者”对戏剧女性形象的多维解读。其中,程婴之妻从“不见”与“隐身”中走出,成为集理性与正义于一身的古典主义“悲剧英雄”曼达妮;崔莺莺也一改抗争与妥协的双面性格,被塑造为“他者”笔下带有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的“女性斗士”。译者通过增译,将“理义”与“情感”矛盾凸显;通过删减,以开放式的结局昭示女主人公更加强烈的反叛精神。凡此种种改写,使戏剧文学的女性形象从男权“逻格斯”中走出,走向了由理性(曼达妮)与自由(崔莺莺)构筑起的理想天堂。

可以说,“他者”视角下中国传统戏剧文学女性形象别无二致地融入了西方译者的文化想象。这些人物形象的“重塑”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反映出西方社会不同时期的历史文化特征。曼达妮的形象形成于18世纪。其时,欧洲社会正由封建历史阶段向资本主义历史阶段过渡,古典主义这种带有封建色彩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潮在这一时期大行其道。在古典主义思想的统治下,译者墨菲将拥护王权、崇尚理性等种种想法掺入中国传统戏剧的译本中,并塑造了曼达妮这位维护专制、颂扬王权、具有家国情怀的理性英雄。19世纪至20世纪,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不平衡导致了世界大战。面临精神危机与道德缺失,现实主义戏剧开启了社会批判的功能。以现实主义戏剧大师易卜生的剧作《娜拉》为价值蓝本,哈特翻译的《西厢记》以开放式的结局,凸显崔莺莺的反叛精神,着力于“揭发了社会的恶习,描写了个人在家庭传统、宗教教条和法规压制下的‘生活和冒险’,但却不能够给人指出一条出路”。这些人物形象均是文学之于历史“特殊与必然”之上的一种“普遍与或然”。

一言蔽之,中国传统戏剧女性形象的“他者”文化解读根植于西方社会文化发展中的自我需求,这是跨文化戏剧社会文化本质属性的直接体现。译者“改写”和“重塑”的女性形象,与时代相契,与社会相合,折射出西方社会发展不同时期的历史诉求。因此,“他者”笔下的传统戏剧女性形象体现出的社会意义远高于人物形象本身的美学价值。这些女性形象,既通往胜利,亦通往毁灭,是带有社会历史特征的文化回响。

猜你喜欢
崔莺莺西厢记哈特
知否爱情为何物:对《莺莺传》中爱情的探究
为什么《西厢记》天下夺魁
“红娘”称呼的由来
原版崔莺莺,被渣男辜负的可怜人
船王挑选接班人
不同的身份,相似的结局:崔莺莺与李亚仙形象分析
《西厢记》的“母慈子孝” 新论
导向的重要性
《西厢记》赏读之一:惊艳
船王挑选接班人